许海涛
一
天还未大亮,蒙蒙的,秦虎静进入陂头村,到了杨志德屋门口,按下车窗,给了声喇叭。不一时,大红铁门上的小门开了,杨志德手上攥玻璃茶杯,肩上背黑皮包包,闪出门,朝秦虎静扬扬手。
上了车,秦虎静问杨志德:“今儿跑哪一路?”
杨志德笑道:“想了半晚夕,想不出眉眼。刚想到的,山西。”
“山西?”
“西安大大小小的古玩城,西府的扶风、岐山、凤翔、渭滨和金台,咸阳的秦都、渭城、乾县、礼泉、泾阳和三原,渭南的临渭、蒲城、富平、澄城和大荔,不管是跑家、耍家,还是有点儿响动的藏家,咱都跑遍了,寻遍了,篦子篦一样,邪了,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刚等你的时候,看见电视上的‘晋善晋美,我灵醒了,咱老是在关中这个大盆盆儿里寻,狗日的翻到了盆外,咋能寻得着?盆盆儿外,最有可能的是山西啊!”
“为啥?”
“跟陕西一样,山西耍古石雕的也多得很!山西九毛九,最会做买卖,明清时候大小财东多如牛毛,留下了不少好东西。有个张兰镇,专交易古董,上万人摆地摊儿,几百万、几十万元的硬货,几百元、几十元的零碎,啥啥儿都有,乡里最大的古董集,全国啊,各地的爱家、跑家、耍家、藏家都往那儿淘宝!”
“全国最大的古董集?没听你说过呀!”
“我才听到的!你知道,我腿短,不上远路,只在咱县跟周围几个县跑。”
“有关系没?”
“没有直接的,但能挂上。”
“挂上?”
“韩城的老樊,上周买了我三方石槽,还有些零碎玩意儿,人不错,跑得野。他常到山西寻货,能挂上。”
“韩城,鲤鱼跳龙门,过了黄河,就是山西!”
“咋办?”
“寻老樊,上张兰。”
二
老樊有一爿铺子。小玩意儿,铜钱、珠子、银耳坠、玉扳指;大块头,半面墙的砖雕耕读传家,十一扇的楠木屏风,黑大漆铜泡钉的楠木老门;中不溜儿,马槽、门墩、坐鼓、中堂狮,杂七雜八,塞得铺子没下脚处。老樊笑道:“离了你那儿,跑得没停点点儿,昨晚才回来。你看,收下的货还没来得及零整呢!”
杨志德赞道:“好生意!”
“沾了城隍庙的光,游客多,逛罢了买个念想!”
北京故宫有九龙壁,韩城城隍庙有五龙壁。与九龙壁一样,五龙壁也是琉璃瓦拼砌而成,浮雕,色彩沉郁瑰丽,云有缭绕祥和之姿,龙有出水腾空之势;修建于万历年间,比乾隆三十七年修造的九龙壁还早了近二百年。老樊的铺子,离五龙壁一箭远,斜对着城隍庙檐牙高啄的山门。杨志德说道:“不光铺子在亮眼处,货还硬杠杠,只会惹客下钱了!老樊,这位是秦老师,搞艺术的,爱古石雕,最爱有调调儿、有味道的石狮子。”杨志德向老樊介绍秦虎静。秦虎静朝老樊微笑点头。
老樊指马槽旁的中堂狮,问道:“秦老师,你看我这三个中堂狮咋样?”
大者约八十公分高,小者约四十公分,中者约六十公分,皆张嘴、开裆、翘臀,狮头上的毛发皆雕作“疙瘩”,像螺髻;皆富平墨玉石雕就,盘磨得乌润油亮;年份皆在清中期,包浆厚腻。秦静虎笑答道:“都是值钱的梢子货,却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古味浓,就像志德说的,有调调儿、有味道……”
老樊会意,打断秦静虎的话,笑道:“我知道你要啥!你跟贾平凹一样,要年龄大、模样怪的狮子,丑八怪也不嫌,是不是?”
贾平凹有一座“灵石异兽”收藏馆,藏有“灵异”的石狮子好几百尊。秦虎静和杨志德当然看过了。秦虎静答道:“对头!我要大家伙,越大越好。”
“多大算大?八零,九零?”
“一米往上,一米三四,一米五六最好!”
“一米五六!太大了吧?”
“大了才壮观,有气势啊。”
“秦老师是不是行内人?”老樊不跟秦虎静说了,面向杨志德问道。
杨志德答道:“算,也不算。”
“啥意思?”
“算,秦老师眼力好,有学问,咱只觉得狮子嫽,说不出,他能把狮子的嫽说出子丑寅卯来;不算,秦老师是貔貅,只收不卖。”
“我问的不是眼力和学问,我问秦老师懂行情不,一米五六的石狮子,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儿……”
杨志德哈哈笑了,说道:“你怕秦老师不是买主?这儿是步行街,车开不进来。见了秦老师的车,你就清白了。三五百个钱,对秦老师不是个啥事!”
老樊上下打量秦老师,笑道:“不好意思,看你斯斯文文的,没想到是个咥大货的。”
“听你的意思,有大家伙?”杨志德问道。
“我没有。解州有个朋友,专耍大狮子。”
“解州?”
“在运城,关公的老家。”
杨志德说道:“你领路,咱去看!”
老樊面有难色。秦虎静说道:“规矩我懂,不会让弟兄们白跑的。”
杨志德紧跟着说道:“樊哥,成了事,秦老师的谢承都是你的,我不沾一分。秦老师跟我是多年关系,一个人。”
老樊说道:“关系是关系,买卖是买卖。按规矩来,咱弟兄俩二一添作五。”
杨志德说道:“你大头我小头。”
老樊笑道:“八字没见一撇呢,掰扯这做啥?得让事成!先吃饭,吃了饭咱就走!”
老樊给老婆安顿了——老樊四处跑货,老婆守摊子——装了手机充电器和身份证,拎了包,离了铺子,请秦静虎和杨志德吃晌午饭。
饭是羊肉饸饹就“皇烧饼”。羊肉饸饹红、油、光、筋、酥。红,辣子红艳艳;油,满碗油汪汪;光,饸饹穰和滑溜;筋,饸饹筋道有嚼头;酥,羊肉臊子酥烂。“皇烧饼”就是“黄烧饼”,抹糖饴,撒芝麻,进炉烤,出得炉来,焦黄酥脆。老樊说道:“你鄠县秦镇米皮的绝配是肉夹馍,我韩城羊肉饸饹的绝配是‘皇烧饼。别小看了这烧饼,皇上吃过呢!”
哪个皇上吃过,哪顾得问?秦虎静和杨志德埋头大咥,一人倾尽两碗饸饹、两个“皇烧饼”,羊肉汤喝得一滴不剩。咥完,抬起头来,杨志德说道:“跟我鄠邑的米皮和辣子疙瘩一样得咥!”
秦虎静说道:“没想到韩城有这么美的吃食!”
老樊脸上的自豪,像羊肉汤,汪汪的,叫道:“秦老师,旁人小看韩城我不说啥,你小看韩城,我可要说你了!”
秦虎静茫然,问道:“咋?”
老樊说道:“韩城是司马迁的老家,你是念下书的人,不该不知道吧,不该不敬吧!”
秦虎静站起来,双手合十,弯腰鞠躬,说道:“罪过,罪过,给太史公赔罪了!”
老樊哈哈大笑,站起来,叫道:“韩城能行人多,一碗饭还做不好?走,上解州!”
三
扆家庄。
村口立石牌坊式样的门楼,正中,刻了这么三个隶书大字。秦虎静刹住了车,问老樊道:“这个字咋念?”
老樊答道:“应该念‘一吧。”
“为啥是应该?”
“耍大狮子的老‘扆,人人都喊‘一哥。”
杨志德笑道:“樊哥,原来你只逮了音。”
老樊哈哈大笑:“不逮音逮啥?”
进了村,按老樊的指引,过两条巷子,右拐,行百十米,见大红铁门左右雄赳赳蹲踞一对石狮,一眼儿的老货,高过一米五。不待老樊发话,秦静虎靠边,车子停在了门口。老樊说道:“停得刚好,就是这儿。”
迎上来的是个小伙子,三十出头,浑身上下干净利索。不看人,先瞅车,伸大拇指赞道:“辉腾,牛!”
老樊笑道:“眼力就是好!我以为是帕萨特呢。辉腾真格牛,一百五十公里,没颠一下下,比我那面包车舒服多了!”
小伙子笑道:“樊叔,面包车多少钱,辉腾多少钱,能比吗?”
老樊向秦静虎介绍道:“这是扆哥的儿子,小扆,也是跑家,跑得欢,脚踏秦晋两省。”又向小伙子介绍道:“这是秦老师,西安的大老板,搞艺术的。这是你杨叔,跟咱们同行,给秦老师领路呢。”
秦虎静问起“扆”姓的来由,小伙子一愣,答道:“我说不准,得问我爸。”
进了门,走在前头的杨志德大喊:“狮子林!”
直头的,歪头的,张嘴的,抿嘴的,踩绣球的,踏狮娃儿的,披肩发的,螺髻的,甩尾巴的,垂尾巴的,蹲着的,走着的,青石的,麻石的,花岗岩的……十几米宽,二十几米长的院子,小到七八十公分高的中堂狮,大到两米多高的迎宾对狮,摆得实实的。小伙子扬手指屋后,说道:“后院还有呢!”
前院和后院中间的屋子,像一座老庙,四面高台,檐下有斗拱,檐角飞挑,屋顶铺青黛小瓦,古气得很。迎面的墙,却是水泥的,安钢板的防盗门。防盗门前,站一位老者,拄拐杖,笑眯眯地看着客人。老樊说道:“这就是扆哥。”几个人紧走几步,上了高台,到了老者跟前。老者笑道:“咋这个时候才来?天快黑了!”
老樊说道:“西安客,路远!”
老者朝秦虎静和杨志德拱手道:“要不了四个钟头,算不得远,常有西安客上门,一早来,黑了回。”
老樊说道:“在我铺子耽搁了一阵子。”
杨志德向老者敬烟,老者摆手道:“我皈依佛门,在家修行,不吸烟。”
秦虎静笑道:“你家像庙呀!”
老者笑道:“不是像庙,真是庙,我扆家庄的村庙,叫保福寺,明代建的,眼看着要坍塌,没人管,我修缮了,一为修行,二为狮子有个地方。我家在前面一条巷子,地方局狭,展摆不开。”
秦虎静向杨志德说道:“趁天还亮,你跟老樊到后院看看,看有没有上眼的货。我跟扆哥在这儿聊一聊。”
老者抱歉地笑一笑,说道:“本该我带你们看,腿脚不便。正平,你带两位叔去看。”
噢,小扆叫正平。正平几个下了台子,往后院去了。老者指着檐下的小板凳,说道:“坐,坐下说话。”
老者身后有一把圈椅。秦虎静扶老者在圈椅里坐定了,这才搬了小板凳,坐在老者膝下,开口问道:“扆哥,刚才说常有西安客上门,都是些啥客?”
“啥客都有!搞房地产的,做园林古建的,点缀自家院子的,美院學雕塑的,学画画的,最多的是一线跑家。”
“一线跑家来买还是卖?”
“买!西安是大城市,价好,从我这儿买下,拉回去能挣钱啊。”
“没一个卖的?”
“有,但不是卖给我。”
“卖给谁?”
“我跑一线,来价便宜,出价合适,才有生意。西安的货价大,我没法儿要。他们卖给大老板,开煤矿的,搞炼焦的,闹房地产的。”
“咋样联系这些大老板?”
“有中人啊!”
“中人在哪儿?”
“张兰,那儿的世事大!”
“你认得不?”
“老了,不跑了,认不全。儿子接了班,都认得。”
杨志德、老樊和正平从后院回来,秦虎静站起来,朝杨志德喊道:“有上眼的没?”
老樊答道:“有!”
秦虎静快步走向杨志德,叫道:“真的?快去看!”
杨志德却摇头,说道:“是我看中的一对富平门墩狮,不是你找的。”
秦虎静失望地坐回了小板凳。老樊说道:“秦老师,志德拉回去能挣钱。小扆开价三万,看扆哥能让多少了。”
正平朝老者说道:“爸,杨叔看上了河津收回来的那对门墩狮,给了两万三。”
老者笑道:“那里人就爱那里的货!石头是富平墨玉的,雕的模样也是关中模样,关中人的最爱!头一回交道,两万八,托运是我的。”
杨志德说道:“两万四。”
老者摆手道:“我从不说虚话,实打实,托运费算我的,低了两万八成不了生意。”
老樊说道:“志德,莫废唾沫了,扆哥从来都是一口价!”
杨志德说道:“樊哥,兄弟给你两千,行不行?满共还是三万元。”
老樊笑道:“咱弟兄俩,有啥行不行的?行!”
按规矩,杨志德得给老樊两千八百元,此谓“领路钱”,一成的例。
老者吩咐正平道:“时候不早了,请客在镇上吃饭,安顿客住下。”
秦虎静说道:“吃饭是小事,住也不急。老人家,你的貨,除了这个院子,哪儿还有?”
老者笑道:“全都在这儿了。你想寻啥?”
老樊说道:“秦老师要年龄大、模样怪的狮子,丑八怪也不嫌,还得是大个头。”
秦虎静说道:“我最爱庙宇和道观门前的大狮子,有禅味,有仙气。”
老者笑道:“我也爱呢。门前那一对狮子,就是保福寺留下的,我不卖!卖了,对佛不敬啊。”
老者指着院子三对大狮子说道:“那对连台座的,两米一六高,头上七个‘疙瘩,老早守县衙的。一品官衙门口的狮子十三个‘疙瘩,十三太保!官越小,‘疙瘩越少,七品官以下就没了。那一对是镇桥的,一米八高,没疙瘩,龇牙咧嘴,凶,不凶镇不住呀!那一对是村狮,一米六高,模样憨厚,有喜色,守在村门口,避邪纳吉。守庙门或道观的,那一对是花岗岩蹲狮,九十多公分高,年份早,模样漫漶,只剩下大型了。”秦虎静说道:“太小了。再一个,我要的狮子,得是咱中国的。”
正平叫道:“满院狮子哪一个不是中国的?”
秦虎静笑道:“狮子不是咱本土产,是随佛教从印度传来的,这些石雕狮子都是印度版。咱中国的狮子叫狻猊,龙的九子之一,排行第五,张口突眼,獠牙竖耳,喜静不喜动,好坐,喜烟火。香炉爱用狻猊造型,香烟从狻猊口中缭绕飘出……”
正平打断秦虎静的话,问道:“你见过石头雕的?”
秦虎静答道:“见过。头像狮子,角像鹿,鳞片像龙,脊梁像牛,雄的爪子像牛蹄,雌的爪子像虎爪,生猛,野性,猛一见,慑人呢!”
老者大笑,笑住,说道:“那是怪兽,古人想象出来的,世间没有。”
杨志德笑道:“有,叫白泽,狻猊的一种,黄帝巡狩东海之滨,登环山遇见过。”
正平问道:“哪个皇帝?”
秦静虎答道:“轩辕黄帝的黄帝……”
老樊哈哈大笑,说道:“秦老师啊秦老师,你的书念得太多了,把脑子塞实了!轩辕黄帝的狮子能传到现在?”
正平也哈哈大笑。老者微笑摇头。杨志德说道:“真有呢!白泽能说人话,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能驱鬼擒魔。钟馗的坐骑就是白泽。”
老樊笑道:“谝得美,越谝越神了!”
正平眉头深皱,像在费劲儿想什么,嘀咕道:“白泽,白泽,咋这么耳熟呢?好像听谁说过!”
四
听谁说过?
正平歪头想,想不起;喝了瓶啤酒,还是想不起;吃了碗羊肉泡馍,还是想不起……解州的羊肉泡馍,不像西安,半熟的面饼掰作黄豆大小,下到羊肉汤里大火猛煮,而是类似蒲城、大荔、澄城的吃法,汤是汤,饼是饼,分开来的。肉烂汤浓,香气四溢,小竹筛里的千丝饼——解州羊肉泡馍的独特之处,比别处的饼讲究——外焦里酥。老樊第一个咥完,碗空筛光。正平的碗空了,筛里剩下一个千丝饼。杨志德吃了多半碗,一个千丝饼。秦虎静喝了小半碗汤,没吃肉,一个千丝饼还未嚼完。老樊说道:“秦老师,赶紧吃,别叫白泽把你的魂牵走了!”
秦虎静笑一笑,说道:“得换个思路。”
秦虎静转脸问正平:“想不起来听谁说的,能不能想起来跟谁一块儿听说的?”
正平说道:“东古村的海军啊。”
“东古村?”
“离这儿不远,舜帝陵跟前。”
“海军?”
“也是跑家,我的好朋友,每次出门跑货,我俩都搭伙。”
“给海军打电话呀!”
“真笨,咋把这一茬忘了!”
海军好记性!前年腊月,张大魁说的,说是他朋友的,大家伙,应是一对,却只有单只。狗日的疯了,单只还要一百个钱,咱俩笑了笑,没睬!
手机在扩音设置上。挂断手机,秦虎静问道:“张大魁是谁?”
正平还未答话,老樊说道:“张兰数一数二的大耍家,行内谁不知道?”
秦虎静又问正平道:“大家伙!多大?”
正平答道:“记不得了!”
“见照片了没?”
“嘴上说的。价那么大,我不感兴趣,没问有没有照片。”
“说没说啥模样?”
“记不得。只记住了白泽。要不是这个名字怪,我也记不住。”
“说没说白泽是从哪儿来的?”
“行内有规矩,不能打听人家货的来路。”
秦虎静点一点头,说道:“好!让我咥了羊肉泡馍。”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一碗羊肉、三个千丝饼,连了正平剩下的那个,都落入秦虎静的腹中。
老樊笑道:“人活精神啊!精神来了,饭量就上来了。”
撂下筷子,秦虎静站起身,挥手道:“上张兰!”
正平惊叫道:“这么急?”
杨志德说道:“黑间没事,正好赶一程路。”
老樊说道:“秦老师,你的账算精,多磨蹭一天多一天的花销,赶紧不赶迟。也好,现在是八点五十,辉腾跑得快,十二点以前能到。明早多睡一会儿。”
见正平一脸犹豫之色,杨志德说道:“正平,生意成了,按规矩办,秦老师是大老板,实在很!”
正平说道:“要一百个钱,成交估摸最少也在五六十个钱,还是个单只,秦老师,你真愿意买?”
“只要是白泽,我肯定愿意买。”
正平又说道:“快两年了,不知道货还在不在?”
杨志德说道:“单只,不好出手,在的可能大。”
正平的脸色舒展了些,说道:“得给我爸说一声。”
扆哥还没睡,听了要去张兰,说道:“秦老师,看你是个斯文人,没料想性子这么急!本想让正平明儿带你逛一逛关帝庙,那儿的狮子是铁铸的,有看头呢。”
秦虎静说道:“到了关公故里,真该拜一拜关公,回来时候吧。刚忘问了,你这个‘扆姓,少见啊,是个啥说法?”
老者笑道:“念书人都爱问。我祖上原是做官的,不姓扆,后因事隐居深山,改姓了扆。扆是屏风,用了它与世隔绝的意思。我们这一支,明朝时候就住在了这里。”
杨志德问道:“扆是啥样的屏风?”
老者摆手道:“老皇历了,我也弄不清!”
五
名儿叫张大魁,却是个小个子,精瘦,眼珠滴溜得活泛,像把啥都能看透。落了座,沏好茶,张大魁说道:“开门见喜,你们是今儿第一拨客。”
正平介绍道:“这三位是陕西来的客,老樊、老杨是咱行内人,这位是秦老师,搞艺术的。”
张大魁说道:“铺子货杂,想要啥,随意看。正平领来的朋友,价钱上别担心,一定优惠到底。”
张大魁的铺子大啊,三四百平方米,石器、木器、铜器和瓷器,还有字画、绣品和挂毯,分门别类摆着、挂着,玉器、文玩和杂项,陈列在柜台里。待客的茶台,在铺子中央。秦虎静、老樊、正平喝茶。杨志德在铺子里转看。
秦虎静说道:“听正平说你有一只白泽……”
“白泽?”张大魁皱了眉头。
正平说道:“前年腊月,我跟海军,你要一百万的那个。”
张大魁恍然,说道:“那不是我的呀!”
秦虎静坐直了,问道:“你卖的,怎么不是你的?”
张大魁说道:“代卖的。”
“代卖谁的?”
“襄汾的曹光丹。”
“为什么帮他代卖?”
“曹光丹是不是出啥事了?”
“没有呀!”
“听你的口气,曹光丹像犯事儿了。”
“张老板,为啥这样想?”
“你像审犯人哩。”
“对不起,咱老陕说话直。张老板,白泽还在你手上不?”
“本来就不在我手上。”
“你怎么代卖?”
“我介绍了,客有意,再联系曹光丹。事成了他还我的账,再按规矩给我提中介钱。”
“你的账?”
“曹光丹借过我五万元。”
“他为啥借你的钱?”
“曹光丹是个跑家,在乡下看中了一样大货,钱不够,让我帮他,事成之后,把大货卖给我,价合适。没料想,肉包子打狗。我表哥的女子嫁到了襄汾新城镇,我跟曹光丹聊过,他也是新城镇人。借给他钱,也有这个拉扯的原因。”
“啥时间?”
“三年前了。”
“白泽长啥样儿?”
“绿砂岩的,一米五高;年份在宋,头像狮子,身子像龙,长满鳞片,脊梁像牛,偏头,向右偏。应该还有一只,向左偏,成对的。”
“有伤没?”
“背上有一处刀砍的印痕。我手机上原来有照片,后来删掉了。”
“为啥删掉?”
“给爱大狮子的朋友吆喝了一程,没人要,都嫌是单只,不成对儿。”
“我要!你联系曹光丹,咱去看货。”
“好久没联系曹光丹了,不知道货还在不在?”
“联系了才知道呀,你打电话!事成了,兄弟不让你白忙活。”
张大魁拨出了号码,手机传来“您好,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秦虎静皱眉道:“号码对不对?”
张大魁把手机递给秦静虎,说道:“你看,曹光丹,怎能错?”
“他家在襄汾新城镇啥村子?”
“时间长了,记不清了,好像有个堡字。”
“张老板,咱一块儿跑一趟新城镇,找一找曹光丹。”
“我走不开……”
“曹光丹多大年龄,长啥模样?”
“四十五六岁,中等个子,胖,大眼睛,粗眉毛。”
秦虎静站起来,朝铺子西南角喊道:“志德,看下啥货没有?”
西南角摆放古石雕,杨志德正在低头看,听见喊声,走向茶台,应道:“没看下。”
“我们走!”秦虎静低头看左右坐着的老樊和正平。
张大魁送几位到店外,拽秦虎静的袖子,说道:“借一步,问你一句话。”
走开几步,张大魁凑到秦虎静耳旁细声说道:“曹光丹是不是出事儿了?”
“为啥这样问?”
“狗日的赌博呢!”
“你咋知道?”
“叫过我好几回,我都没去;又借过我几回钱,我都没给!”
“啥时候?”
“让我代卖白泽那阵子。”
“之后呢?”
“打那儿以后,再没见过他。打电话要那五万元,狗日的连电话都不接。”
“张老板,你跟我说这个话是啥意思?”
“白泽是不是曹光丹偷的?如果是偷的,跟我啥事儿没有呀。”
“你为啥说白泽是曹光丹偷的?”
“刚才你问话时候,我想起了曹光丹给我的话,这才琢磨透他为什么那么说。”
“啥话?”
“他讓我只给藏家介绍,不要介绍给跑家和倒家。”
“啥意思?”
“到了藏家手里,再也不出世了;到了跑家和倒家手里,倒来倒去……”
“明白了。到了跑家和倒家手里,容易漏风。正平是跑家,你为啥说给他?”
“我只想卖出去,拿回我的五万元。”
张大魁凑到秦虎静耳旁,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秦老师,你腰上的硬家伙,怪吓人的!”
秦虎静下意识摸腰间,笑问道:“你咋看见了?”
“喝茶时候,你坐在我对面,衣服张开了!”
“張老板,你真是个耍古董的,眼贼!”
秦虎静回来,志平说道:“秦老师,曹光丹的电话打不通,白泽这事不好办了。咱到古玩城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其他上眼的货色?”
秦虎静抬眼环顾,古玩城的气势宏大啊,像一座城堡,四四方方。四面的墙,像西安城墙,青砖砌筑,顶设箭垛,凛然不可犯。墙东西南北,正中,巍巍耸峙古色古香的城门楼子。墙内,衢道井然,古木森森,青砖、黛瓦、白墙的铺面房,两层高,一排排,数不清有多少排。铺面前,有的栽拴马桩,有的蹲石狮子,有的站石马,有的横石碾盘……秦虎静感觉像在明清岁月,叹道:“好一个张兰,世事真大!”
正平说道:“秦老师,三四百家铺子哩,还不算古玩城外的。逢会时候,十里八里,摆满了地摊儿……既来之则安之,我带你们逛一逛。”
秦虎静摆手道:“逛,不急,古玩城跑不了。白泽,怠慢了,就跑得不见影儿。走,上襄汾!”
老樊叫道:“秦老师,人生地不熟,村名都不知道,瞎扑啊!”
正平说道:“秦老师,为这么个货色,又是单只,不值当啊。”
秦虎静问道:“不值当?”
正平答道:“真要是好东西,张大魁不会代卖的。”
“会怎样?”
“自己买下来啊!好东西谁愿意代卖?”
杨志德说道:“话不能这样说。同一件东西,在爱家眼里,咋看咋好,千方百计想得到手;在不喜欢的人眼里,白送,还嫌累赘呢。跟人一样,对脾气了,天天粘在一起;不对脾气了,半个眼都见不得。白泽不对张老板的胃口。”
秦虎静笑道:“志德说得对。白泽不对张老板的胃口,却合我的脾气。闲话少叙,上襄汾!”
正平说道:“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杨志德问道:“咋了?”
“不敢说是大海捞针,起码是池塘捞针!电话打不通,又不知道在啥村子,白跑!我爸一个人在家,我回呀。”
秦虎静伸出手,握住正平的手,说道:“回去问老人家好!正平,让你空跑一趟,不知道咋感谢你……”
“东西没到手,感谢啥?”
“我送你到车站,给你买车票。”
“不用!我在这儿逛一逛,下午回。杨叔,你的货,我回去了就给你发走。”
正平向几位拱一拱手,转身走了。秦虎静面向老樊,问道:“老樊,你咋办?”
老樊笑道:“山西人走了,陕西人咋能走?出门不舍伴儿,上襄汾就上襄汾!只是不知道村子的名字,寻到啥时候呀!”
秦虎静笑道:“说不定第一个村子就寻到了。”
老樊笑道:“哪有那么好的运气?我不急,就当跑一线,一村挨一村,指不定能跑出个好东西呢!”
六
真有那么好的运气!
三小时后,进入襄汾县新城镇的强堡子村,停好车,活动活动腰身,打问了村口的人家,真有个曹光丹!秦虎静笑道:“老樊,我神机妙算,算准了曹光丹在强堡子村。”
老樊笑道:“耽搁我挨门进户淘宝了。”
三人脸上漾满喜色。秦虎静摸了摸腰间的硬家伙,凑到杨志德耳畔,悄声说道:“扑腾六年了,这回非把狗日的扑倒不可!”
杨志德低声道:“要紧的是白泽!”
秦虎静笑道:“扑倒了狗日的,白泽还能不见?”
按村人的指点,寻见了曹光丹屋。头门敞着,走进去,不见人影儿。老樊喊叫:“有人没?”
喊叫了三声,东厢房有了响动,有人挑门帘出来,是位中年妇人,乱头发,皱衣裳,趿拉着布鞋。她揉一揉眼睛,问道:“找谁?”
“曹光丹。”
妇人不吭声,扬一扬手,指向头门。头门是红漆的铁门,糊过麻纸,时间久了,一坨一坨的,斑斑驳驳。秦虎静不解,问道:“啥意思?”
妇人不吭声。老樊低声说道:“莫不是人不在了?”
杨志德嘀咕道:“年龄不大呀!”
秦虎静上前两步,离妇人近了,关切地问道:“老曹他?”
妇人冷冷地答道:“上个月过了头周年。”
漾在三人眉梢的喜色刹那间变成了霜色,空气也像凝了霜,冷冷的。冷了一会儿,秦虎静紧锁的眉头展开,说道:“嫂子,我们是老曹的朋友,是来……”
妇人突然变了脸色,脸涨红,歇斯底里叫道:“曹光丹欠你的是曹光丹欠下的,不是我欠的。要账,到阴曹地府找曹光丹要去!”
秦虎静一愣,随即厉声道:“你冷静一点!我们不是来寻曹光丹要账的。”
妇人脸上的泼蛮劲儿消退了些,愕然问道:“那你们来做甚?”
“我们跟曹光丹是同行,来看他的货……”
“他还有什么货?都被债主拉得光光的!你们看,屋里有甚?”
曹光丹屋房子不少,东西各两间厢房;正房面南背北,三层小楼,上下九间;门房也不小,白瓷片贴外墙面,琉璃瓦装点屋顶。此刻,秦虎静他们站在门房里。秦虎静说道:“我们来看的货,叫白泽,跟狮子模样差不多。”说着,扫视前后左右。门房空空荡荡的,厢房间的长方院子也空空荡荡的,三层小楼了无生气。
妇人见杨志德望小楼,说道:“你们寻,寻着了就是你们的。”
秦虎静说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妇人歪头,皱眉,不吭声。秦虎静给杨志德递眼色。杨志德看一眼妇人,问道:“房门都开着没?”
妇人不耐烦地说道:“开着呢。”
杨志德进了院子。秦虎静关切地问道:“嫂子,老曹咋走的?”
妇人还是歪头皱眉的样儿,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脑溢血。”
“周年都过了,为啥不去派出所销户?”
妇人抬头,睁大眼,答道:“家里乱成这样了,哪里顾得!”紧盯秦虎静,“你咋知道没销户?”
一旁的老樊,瞪大眼,惊异地望秦虎静。
秦虎静答道:“我想知道的,自然能知道。”
秦虎静打开手机,翻找了会儿,递给妇人,说道:“这个就是白泽,你看看,见过没有?”
妇人接过手机,眯眼看了,迟疑了会儿,点了点头。秦虎静要过手机,翻了页面,又递给妇人,说道:“这个人,你认识不?”
妇人接过手机,眯眼看了,点了点头。秦虎静说道:“请你谈谈具体情况吧。”
妇人脸色紧张,嗫嚅道:“我只是见过,没我的甚事呀!”
秦虎静说道:“有没有你的事,调查清楚了才知道。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秦虎静拉开黑皮小包,取出个小小的皮本本,递给妇人:“我是陕西鄠县公安局的侦查员秦虎静,这是我的证件。”
妇人连连摆手,说道:“不看,不看。”
证件悬在空中。老樊说道:“你不看,我看。”接过证件,打开看了,冲秦虎静瞪眼、咧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秦虎静从老樊手中要过证件,打开,朝妇人亮一亮,说道:“还是看一看好。你说吧。”
妇人说道:“说啥?”
老樊对妇人说道:“公安局问话呢,站著怎么行?”
妇人扭身进了厢房,搬出两个小板凳,放好,请秦虎静和老樊坐,自己站着。秦虎静说道:“说说你知道的白泽和杜伯稼的情况。”
妇人眼圈红了,哭出了声,呜咽道:“我们家的日子本来好好的,曹光丹跑古董,跑下钱了,你看,十几年前盖的三层楼,强堡子头一家!自打粘上了这个杜老板,曹光丹犯了浑,走上了邪路……”
“先说白泽,白泽在哪里?”
“杜老板拉走了。”
“啥时间?”
“曹光丹快不行了的那几天。”
“杜伯稼咋知道老曹快不行了?”
“我打的电话。电话号码我知道。”
“你咋知道的?”
“曹光丹给我的。杜老板欠曹光丹的钱,曹光丹不敢要,我敢,我给他打过好几回电话。”
“杜伯稼欠曹光丹的是啥钱?”
“白泽的钱。”
“白泽的钱?说具体点!”
“杜老板让曹光丹收白泽,答应收到后给六万元。曹光丹收到了,杜老板却不给,嫌是单只。单只也该给三万元啊!”
“老曹啥时间收到的?”
“五六年前?六七年前?记不准了。”
“啥时节?”
“腊月天吧,记得快过年了。”
“跟谁?”
“他自己。”
“用啥车拉回来的?”
“记不得。”
“曹光丹多少钱收来的?”
“他没给我说。”
“白泽放在哪里?”
“我家后院。”
“放了多长时间?”
“收回来后一直放在我家后院,直到杜老板拉走,四五年吧。”
“为什么让杜伯稼拉走?”
“他给了一万元。”
“不是三万元吗,怎么一万元就让他拉走了?”
“急着用钱,给曹光丹看病,逮住一万是一万。”
“杜伯稼把白泽拉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杜老板没来,一个女人来的。”
“女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给杜老板打电话,都是这个女人接。”
“用什么车拉走的?”
“面包车,拉货的那种。”
“车号?”
“不记得了。”
“电话号码是多少?”
妇人扭身进了厢房,出来时手上拿一部老年手机,查了号码,念给秦虎静。秦虎静记了。这时候,杨志德已经站在秦虎静身边一会儿了。秦虎静问道:“没戏?”
杨志德答道:“没戏!”
秦虎静说道:“戏挪地方了,咱赶紧去撵!”又面向妇人,“那女人长啥模样?”
“一般人,中等个子,不胖不瘦,烫小卷卷,噢,嘴唇厚。”
“多大年龄?”
“三十多岁,过不了四十岁。”
七
往哪儿撵?
河北大城!
“为什么是河北大城?”老樊问道。
“你把我的证件都看了,该知道我是干啥的了。这点事我们还弄不清白?”
“难怪神机妙算呢!”
河北大城的哪儿?老樊说道:“有电话号码,打给她问呀!”
秦虎静摆手道:“千万不敢!好不容易逮住了狐狸的尾巴,惊慅了,就剩下攥在手上的尾巴了。”
杨志德说道:“在古玩市场寻。白泽要卖,离不得古玩市场。杜伯稼这狗日的,离了古玩活不了。”
秦虎静问道:“大城县有没有古玩市场?”
老樊答道:“离北京近,肯定有!再小的县城,都有耍古董的。”
杨志德说道:“樊哥说得对。寻见一个耍古董的,就能拉出一串儿。”
秦虎静说道:“那个女的,很可能是杜伯稼的姘头。怕的是杜伯稼躲在暗处,那个女的在明处活动。”
老樊笑道:“一点儿都不用怕。耍古董的女人少,一县能有几个?秃子?上的虱——明摆着!”
三人哈哈大笑,辉腾跃入了高速公路。?,念萨,关中土音,脑袋。秦腔不是被叫作“挣破?”么!老樊坐在副驾驶座,面向驾车的秦虎静,问道:“秦老师,你在公安局当啥官?”
秦虎静笑道:“你不是看了证件嘛,侦查员。”
老樊摇头,说道:“我看你像个当官的,队长?”
杨志德说道:“队长能搁下?副局长,管队长的。”
老樊叫道:“局长啊!白泽多大的来头,让局长亲自上阵?”
秦虎静苦笑道:“惭愧啊,白泽被盗六年了,亲自上阵都没眉眼。白泽呀白泽,于公于私,我都得把它寻回来!”
“于公于私?”
“老樊,你知道秦萯阳宫不?”
“不知道。”
“你知道秦朝有个嫪毐不?”
“知道呀。秦始皇他妈的情人,家伙大,家伙的能耐更大,能转动车轮子。”
“秦始皇他妈跟嫪毐的奸情败露后,秦始皇脸上挂不住,把嫪毐‘车裂,灭了九族;把他妈迁到了萯阳宫。”
“萯阳宫是秦始皇他妈的冷宫啊。”
“白泽,一对儿,就守在秦萯阳宫大门口。”
“萯阳宫在鄠县?”
“是的。专家说,这一对儿白泽,是目前全国发现的唯一一对保存完好的白泽神兽石雕。虽是宋代雕刻,但照的是高古样子,国家二级文物,珍贵得很,鄠县的宝!”
“难怪曹光丹要一百万呢。张大魁眼力有限,没看透。于公,鄠县的宝被盗了,你当公安局长的,有责任寻回来。于私呢?”
“志德说。”
杨志德双手搭在正副驾驶座椅背,往前纵了纵,伸头在正副驾驶座间,问老樊道:“你知道秦萯阳宫在鄠縣的啥地方?”
“不知道。”
“还记得我村叫啥不?”
“陂头村。”
“秦萯阳宫就在我陂头村!”
“哎呀!去你屋咋没见?”
“我屋在村东,萯阳宫在村西。”
“你咋不领我去看?”
“白泽剩下一只,看了伤心啊。白泽不见了,全村两千多口人,没人不掉眼泪!不管男娃,还是女娃,谁没在白泽身上耍过?骑呢,抱呢,摸呢!狗日的贼娃子,偷走了白泽,把全村人的心吊在空里。”
“咋知道贼娃子是杜伯稼?”
秦虎静答道:“我们是吃干饭的?再贼的贼娃子都会留下蛛丝马迹。我判断,盯上白泽的是杜伯稼,下手偷白泽的是曹光丹。不止曹光丹一人,应不少于三人。白泽一米五高,一吨半重,一个人偷不走。”
“六年了,咋逮不住杜伯稼?”
秦虎静答道:“狗日的人间蒸发了,再没露过头。”
杨志德说道:“杜伯稼不是小蟊贼,虎静他们专案组把办法想尽了,死活寻不见。专案组在明处,杜伯稼在暗处啊。虎静变了法子,撤掉专案组,往外撒话,不办这个案子了,沉到暗处,在暗处摸。这几天,虎静好不容易休假,说是跟我跑一线,还不是跟我到处寻白泽!”
“不是小蟊贼,难道是江洋大盗?”
杨志德说道:“杜伯稼是老跑家,跑得早,挣了不少钱,染上了赌博,输光了,还欠上百万的外账。”
“跑得早的跑家,欺乡里人不懂,摊一个钱的本儿,能赚十个,一百个,甚至一万个,挣钱太容易了。”
杨志德说道:“是的,轻省钱挣惯了,挣不来辛苦钱。现在跑一线,乡里人比咱还精,货难上手。狗日的杜伯稼,跑不下货,赌上了,偷上了,只想逮容易钱。”
秦虎静说道:“这回,他的容易钱挣到头了!”
“于私,白泽在陂头村,老杨有感情。秦局长呢?”
杨志德答道:“除了破案,虎静的最爱就是石雕啊,也是跑家,屋里藏的货不少呢!”
秦虎静笑道:“都是志德给染的!”
“你是大局长,志德咋会染给你?”
杨志德笑道:“他是啥大局长?他是我同桌,跑到我村,骑在白泽身上不下来!”
“明白了,你俩从小耍大的!还有一点不明白,曹光丹咋只偷走了一只白泽?”
杨志德瞪老樊:“你还嫌贼娃子没偷完?”
秦虎静说道:“做贼心虚!后半夜,把公的装上车,撬母的时候,弄出了大响动,把狗日的吓跑了,撬杠都没顾上拿走!”
八
大城县的古玩市场不是单独的,跟红木家具城在一起。红木家具都是老式样,古色古香,跟古玩倒也搭配。逛了不到一小时,杨志德给秦虎静发微信:“有情况!”
秦虎静问道:“啥?”
杨志德回道:“关中石头,女老板。”
秦虎静指示道:“勿惊动,速回宾馆。”又给老樊发微信:“回宾馆。”
三人前后回到宾馆,天大热,都满脸淌汗,洗抹了,坐下,杨志德说道:“第三排第七家,铺子名叫古石轩,大大小小全是老石雕。一对门靠,富平青石的,一眼的咱关中货;货架上的一对文案狮子,十二三公分高,富平墨玉的,小巧玲珑,也是一眼儿的咱关中货!还有一尊佛像,也是咱关中货,年份不浅呢。店里头有一张红木茶桌,茶桌后头坐了个女人,像是老板!”
“啥模样?”
“不胖不瘦,小卷卷头发。”
“嘴唇厚不?”
“我瞥了眼,没看清。”
“跟你搭腔了没?”
“搭了。”
“说啥?”
“随便看,看中了价钱好商量。”
“你答啥?”
“答啥?按你教的,不吭声呀,赶紧给你发微信。”
秦虎静笑道:“对头!吭声了,听了你的陕西口音,会受惊。”
老樊笑道:“我把嘴抿得紧紧的,刚逛完一排铺子。”红木家具城里的古玩市场共六排,三人分了工,各探两排。
杨志德问道:“下来咋办?”
老樊也问道:“下来咋办?”
秦虎静笑道:“睡觉!”
两人惊叫:“睡觉!睡的哪门子觉?”
秦虎静笑道:“睡觉就是睡觉么!”
两人惊叫:“睡得着吗?”
秦虎静笑道:“你俩已经立下大功了,下来的事情不用你俩操劳,只安心睡觉!”
杨志德叫道:“我非亲手逮住狗日的贼娃子不可!”
老樊叫道:“出远门了,咱弟兄们搭手,不拆伴儿!”
秦虎静笑道:“我自家的私事,你俩不搭手,我怪罪呢;这是办案,公事,你俩不能搭手!”
两人大叫:“为啥?”
秦虎静拉开黑皮小包包,取出警官证,晃一晃,说道:“你俩没有执法权。再一个,人生地不熟,贼情不明,不安全!”
两人大叫:“我不怕……”
秦虎静抬手按住,绷紧了脸,说道:“服从命令听指挥!我马上从家里调警力,再去大城县公安局求援。你俩睡觉,安安稳稳地睡,不要联系我,等我的好消息!”
睡得着吗?
等得天昏地暗,等得身困神乏,等到第三天下午三点十分,杨志德的手机响了,秦虎静的。杨志德划了接听键,吼道:“咋回事儿嘛,把人能急死!”
秦虎静说道:“到通州来!”
“通州在哪里?”
“北京。我给你发位置。”
“白泽找见了么?”
“你来看!”
杨志德还要说话,秦虎静挂断了。
火急火燎,一秒没耽搁,将近七点时候,天色还亮,杨志德和老樊赶到了通州于家乡一家废弃的工厂。工厂院子停了七八辆警车,辉腾也在,警察进进出出。杨志德瞅见了专案组的应博,叫道:“小应,秦局长呢?”
应博跟杨志德握手,答道:“秦局长主持突审呢。”努嘴向工厂破旧的两层办公楼,又说道:“杨哥,逮住了一窝贼。秦局长说功在跑家,第一个表扬的就是你。”
杨志德拉一把老樊,说道:“还有老樊呢,多亏老樊领准了路!你帮我叫一下虎静。”
应博朝老樊点点头:“我去叫。”
秦虎静从办公楼出来,杨志德跑上前,急急地问道:“白泽呢?”
秦虎静笑道:“馍回到了咱的篮篮儿里,急啥?”
“快领我去看!”
“一篮篮儿的馍呢,慢慢看!”
一篮篮儿的馍,杨志德只看白泽——绿纱岩,一米五高,头像狮子,向右偏,角像鹿,鳞片像龙,脊梁像牛,爪子像牛蹄,背后刀痕如故!
“没麻达,咱的白泽!”杨志德兴奋地叫道。
老樊叫道:“有麻达,这刀砍的是咋回事儿?”麻达,关中方言,问题、麻烦、纠扯之意。
杨志德笑道:“我小时候,白泽就是这个样儿。我爷说,白泽去捉鬼,有个恶鬼不服,趁白泽不防顾,背后下手,砍了白泽一刀。”
老樊笑道:“你爷哄你呢,你信到了如今。秦局长,这儿咋这么多的石雕?”
这儿是钢结构的大车间,不见机器,只见各种模样的古石雕,石狮子,石人,石神像,石佛,石马,石人像,石牌楼,石版画……秦虎静答道:“一篮篮儿的馍,满共二百三十七件,都是偷来的!”
老樊叫道:“真是江洋大盗啊!”
杨志德问道:“这一窝贼满共多少人?”
秦虎静答道:“现场逮了七个,正在深挖。”
“杜伯稼是头头?”
“是的。他供了,是他指使曹光丹偷的白泽。”
“恨不得抽狗日的几耳刮子!”
“抽他?国法比你的耳刮子厉害!”
老樊说道:“秦局长,明明在河北大城,咋跑到了北京通州?”
秦局长答道:“这会儿忙,回去路上给你说。”
九
回去的路上,秦虎静说了两个片段,说着说着,鼾声大作,睡着了。开车的應博说道:“每回都这样,案子撂倒了,秦局也撂倒了。”
第一个片段,说的是辉腾。没有辉腾,杜伯稼不相信秦虎静的实力。到古石轩,秦虎静俨然北京大老板——“秦总”,要给古典园林收购一批古石雕。此刻的辉腾,悬挂京A牌照,尾数是666。陪同“秦总”的,是大城县的一位小老板,“秦总”的外甥。“秦总”先是相中了一尊曲阳石观音菩萨,清代的,高度九十公分,白石。坐店的女人,嘴唇厚厚的,开价四万元。“秦总”和“外甥”配合默契,杀价到了两万六,拉开皮包,立马付现。再是相中了那一对门靠,高度一米三,顶端蹲踞一对狮子,左顾右盼。女人开价三万八,“秦总”和“外甥”又杀价到了两万三千元,拉开皮包,立马付现。后是“外甥”相中了一对麒麟,说道:“舅舅,这一对儿麒麟雕得多好,够气派!”“舅舅”说道:“新东西,意思不大。舅搞的是古典园林,要老东西,越老越好。”那女人道:“您想要哪些老东西?”“秦总”答道:“不是我想要什么你就有什么。结缘这些老东西,靠的是缘分啊,不是说空话。”那女人笑道:“听这话,就知道您是行家!您只喜欢石雕?”“秦总”答道:“木雕和砖雕也喜欢。”那女人说道:“铺子这些只是我的一部分货,别的地方还有。”“秦总”说道:“要老,要真!”那女人说道:“假一罚十!您得空,去看看?”中午,那女人请“秦总”和“外甥”吃饭。“秦总”开辉腾去的,车子停在饭店门口。吃饭当儿,有个男人来到车跟前,趴在挡风玻璃上,察看车子的审验和交强险标志贴。老樊问道:“你们在吃饭,咋知道的?”
秦静虎答道:“我‘外甥放了眼。”
“‘外甥是?”
“大城县局的同志。离了你俩,我跟大城县局研究了侦查方案。晚上十二点多,咱们的警力也到了。第二天我去了古玩市场。”
“放了眼是啥意思?”
“跟踪监视。”
“审验和交强险标志贴换了没有?”
“当然换了,都是666车子的。”
“那个男人是杜伯稼?”
“不是他还是谁?”
“狗日的贼!辉腾是谁的?”
“县上一个企业家的,也是跑家,丢心不下白泽。我张口借车,没二话。”
第二个片段,说的是跃进轻卡。女人说货在北京,她得把家里安顿一下,第二天才能去看。秦虎静同意了。秦虎静知道,杜伯稼要准备一番。到了通州那家工厂,那女人把“秦总”领到了废弃的车间,指着杜伯稼说道:“您跟我们老板谈吧。”杜伯稼身后站了六七个壮实的汉子。虽然没跟杜伯稼见过面,但杜伯稼的模样轧在了秦虎静的脑袋里。秦虎静笑道:“老板贵姓?”
杜伯稼说道:“免贵,姓段。”
秦虎静心想:“段?今天非‘断你了不可!”嘴上道:“收的东西不少啊,敬佩!”
杜伯稼说道:“时运不济,暖不住了,出!”
“怎么出?”
“满共二百三十六件货,趸走,一口价,五百万。单挑,一件一件说。”
“是不是先看看货?”
“那当然了!”
货摆得杂乱,看了一个多钟头,不见白泽呀!北墙角矗立一件物什,彩条布包着,遮挡了几片彩钢废料。秦虎静看见了,问道:“段总,那是什么?”
杜伯稼答道:“那一件不包括在二百三十六件内。”
“为什么?”
“价大!”
“多大?”
“一百万!”
“一百万就算价大?看看嘛,看上了给你一百万!”
杜伯稼努努嘴,手下的壮汉移开了废彩钢板,解开了彩条布,白泽亮了出来。秦虎静撇嘴道:“我以为是什么呢,丑八怪呀!”
杜伯稼笑道:“秦老板,看来你不懂这个啊。”
“怎么说?”
“这尊石雕叫白泽,三皇五帝时候的神兽,全国独一无二!”
秦虎静叫道:“三皇五帝时候啊!不可思议,从哪里收到的?”
“山西运城。”
“应该是一对吧?”
“是的,没办法,只收到了一只。如果收到了一对儿,四百万。”
“五十万,我要了!”
“别的货看上了没?”
“都看上了,五百万就五百万,总共五百五十万。”
“五百八十万!”
“五百六十万!”
“五百八十萬!”
“好,五百八十万就五百八十万,咱俩都发。装车!”
“你还没付……”
“我付钱,你叫车,两不耽搁。最好叫跃进轻卡。”
“跃进轻卡拉不了这些石雕呀!”
“跃进轻卡拉白泽最合适,像贾忠敏那辆!”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虎静的“京腔”变作了“秦腔”,杜伯稼愣住了!愣了几秒钟,大喊道:“这俩货是雷子,撂倒他!”
六七个壮实汉子跑向门背后,一人手上多了一条铁棍,“嗷嗷”叫着,冲过来。“秦总”掏出了腰间的硬家伙,“外甥”也举枪在手……
老樊问道:“下来呢!”
秦虎静迷糊道:“大部队冲进来了!”呼噜噜,鼾声响了起来。
老樊问:“贾忠敏的跃进车是啥意思?”
杨志德答道:“偷白泽用的车,是杜伯稼租贾忠敏的。虎静他们循这条线,三天就破了案,就是逮不住杜伯稼,找不见白泽。”
“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跑得再野,还是把狗日的逮住了!”
杨志德说道:“让我给村上报喜,准备锣鼓家伙,迎接白泽回家。”
老樊说道:“得感谢扆哥和正平哩!”
杨志德笑道:“那是当然。”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