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切口、巧叙事:宏大主题影视作品的国际传播可能

2019-12-06 07:37张毓强
对外传播 2019年11期

讨论人:

张毓强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传播战略与发展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

钟 新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李 缅 五洲传播中心对外传播中心主任

姬德强 中国传媒大学国家传播创新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刘 俊 中国传媒大学首批“青年拔尖人才”、副研究员

近年来,在中国影视内容生产中,《红海行动》《战狼2》《建国大业》《我和我的祖国》等影片市场反映良好。在国际传播中,部分影片也有出色表现。这在一定程度上触发了我们对另外一个问题的思考:宏大主题影视创作,在何种程度上,以何种切口和叙事方式进行创作,方可既能满足“四个自信”语境下国家主体性认同的需求,又能适应国际传播的市场需求,在国内国际市场取得良好效果呢?中国传媒大学国际传播战略与发展研究中心与中国外文局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院联合组织学者针对这些问题展开了讨论。

概念范畴及观察视角

张毓强:最近,为新中国成立70周年打造的献礼片《我和我的祖国》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等七大历史事件为背景,在展示历史图景的同时,注重用个体的人生轨迹折射其所处时代的历史发展,将重大历史事件与小人物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该片在某种程度上赢得了国内受众的认同。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此类片子放在国际市场上,放在一个全球化的环境中,会取得何种效果?

姬德强:从跨文化传播的角度而言,宏大主题往往来源于集体主义的文化语境,有着塑造集体共识的传播目的。对个体主义的文化来说,这种案例就往往在解读时产生问题。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化阐释逻辑的基本差异。在意识到这一理论前提下,我们还要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和地区处在集体主义和个体主义的光谱之间,各有侧重。换句话说,任何一种文化群体都具备某种宏大主题的传播潜能,问题的关键在于“宏大”是在哪个层面上被制造和被解读的。

在当下的国际传播语境中,我更倾向于将宏大叙事理解为元叙事,它所处理的是一些根本问题,而各个文化都对这种元叙事有着独特的贡献。比如,英国广播公司(BBC)制作的纪录片《行星》,虽然有着明显的技术中心主义路径和对历史或政治语境的淡化处理,但也凸显出全世界共同探索未知宇宙的集体努力,因此获得了非常好的国际传播效果。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宏大叙事只有放置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框架里,才会产生广泛的传播力和影响力。

刘俊:从影视研究者的视角来看电影和电视剧,大主题是一个多少有些泛指的概念,不仅指如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期间的《我和我的祖国》《决战时刻》等主流或新主流电影,也可以包括我们在国际传播中表现尚可的武侠、历史等类型作品,后一类作品中故事发生的背景也可能是宏大的主题(如中外合作出品的曾经获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的《末代皇帝》等)。不过,近年来,虽然新主流电影的国内传播效果极佳,但国际传播效果与主流期待似乎还有很大距离,在国际传播成效意义上的代表性作品不是很多。

从传媒艺术的发展来看,近年来新主流电影的叙事和制作,是非常值得称道的,是主流意识形态进行话语转型、语态转型的成功案例;但从国际传播的角度来看,新主流电影的主题和内容说到底是有局限的,虽然是“中国的故事”,虽然也可以进行“国际化表达”创作,但却难以唤起“全球化观看”。

李缅:实际上,影视作品当中真正能够在国际传播领域产生影响力的可能是一些优秀纪录片。我来自五洲传播中心,历年五洲的影视作品,国际传播是基点,也是目標。我们推出的作品基本上都是采用小切口大主题的方式来操作的。比如近期在国家地理播出《佳节》和《记住乡愁》国际版,都是从我们身边的传统文化谈起,以小见大,以外在表现透视人物内心,进而表现中华民族代代传承的文化内核。

内容轻量化与商业规律遵循

张毓强:当下国家传播实践中,除去内与外效果的一些矛盾之外,其中还有一些基本的问题是需要我们讨论和关注的。一个问题是我们的宏大主题国际传播内容是否能够为国际受众轻易理解和接受。而相应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在一定意义上,如果能够被市场所接受,那么就是受众所能理解和产生传播效果的。如果我们暂且不去过多考虑影视国际传播内容生产中复杂的社会文化环境影响因素的话,如何去看待上面两个问题?

姬德强:一方面,是对可能产生跨文化误解的故事元素的巧妙处理,这取决于制作人自身的跨文化辨识能力,换句话说,做宏大主题的国际传播一定要照顾到不同文化群体的心理结构和集体情感,不要陷入自说自话当中;另一方面,是对作品的轻量化处理,也就是虽然主题宏大,但落地轻盈,避免将太多的元素集中在一个故事里面。

中国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往往为此类作品提供了丰富的故事线索,但在国际传播中往往出现不可承受之重的传播效果,恰恰是过于密集的故事和过于深厚的叙事,使得未曾经历此等漫长历史的文化群体难以解读其复杂的含义,而从表层又难以领悟到作品的传播意涵,导致了事倍功半甚至负面的传播效果。

李缅:面对观众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要面对市场。影视作品主要是能够满足观众的需要。那么,什么人才最了解国际传播所面对的观众呢?我觉得还是长期从事对象国或者地区本土影视内容生产的媒体人和媒体机构。在此意义上,与本土媒体或制作人合作展开内容生产和传播是个事半功倍的好办法。从五洲传播中心多年的国际合作传播的经验来看,成功作品的特点是切口小、故事性强、好看,不会直接讲道理做说教。毕竟我们的影视作品走向国际也是一种市场行为,要遵循影视国际市场的商业规律。

核心价值与共同体想象

张毓强:国际传播中的自我塑造传播与他者想象之间总是存在差异的。这种区别在宏大叙事的作品中表现得似乎更加明显。新时代国际传播实践中,在前十年渠道建设的基础上,内容生产的主体性日益增强。这背后,仍然存在着核心价值追寻和共同体的想象问题。

刘俊:总体来说,新主流电影类的宏大主题作品,纵然近年来在叙事上有长足的进步,如宏大主题的软性化、商业化、温润化、悬念化、奇观化的表达手段日益丰富,但这些影片更多是“内宣片”,“外宣”效果一般。究其原因,还是在于目标受众的观影和心理诉求不同,如《红海行动》《战狼2》《建国大业》《我和我的祖国》《决胜时刻》等中国新主流电影更多可以唤起中国观众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国家荣耀感、生活美好感、历史纵深感、未来期许感,但却显然难以唤起海外观众的同样感受。

因此很多时候中国宏大主题的主流或新主流电影的国际传播障碍,或许不在于艺术表达、传播技巧,而在于不同民族国家的“想象的共同体”构型不同,就像中国人难以对日本产生爱国感,美国人难以对中国产生爱国感。

钟新:宏大主题容易陷入宏大叙事,缺少与个人关联地体现价值观的故事,难以打动受众。宏大主题下的重大事件国际传播由于传统叙事策略惯性、保密原则等可能难以真正挖掘重大事件背后跌宕起伏的故事。

发展成就模式的国际传播往往受传统宣传思维的影响,注重讲成就本身,而忽视了创造成就背后的故事,尤其是蕴含被世界广为接受的价值观的故事。

姬德强:核心问题在于如何在国际传播或者跨文化语境下定义“宏大”,万不可把自我理解的宏大简单投射到对异文化群体的想象中,必要时可以多做一些试验,通过小范围讨论或放映,获取收视意见,再通过调整,为大面积传播做好准备。

叙事技巧价值几何?

钟新:叙事策略改变会直接影响传播内容的改变,会有助于提高传播效果。不少从事国际新闻传播的资深中国媒体人认为,讲故事的技巧不够强是影响我国国际新闻传播能力的重要因素之一。《我和我的祖国》让很多人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产生共鸣感,而精选的故事和精彩的表演,尤其是故事主人公的言行传递出的价值取向充满正能量,令人印象深刻。这样的故事如果再增加一些事件背景介绍(外国观众可能不了解重大事件本身),应该也会让外国观众觉得好看。

李缅:我认为小切口是好办法,但不是全部。我们今天讲文化自信,也可以用更丰富的方法去讲述宏大主题。比如《习近平治国方略:中国这五年》。一是主题要好,要够分量;二是切入要巧妙,不牵强;三是不必囿于成见,针对不同主题、不同受众,灵活运作,作品还是要以传播为最终目的。

刘俊:如果我们思考的对象,并非比较特殊的新主流电影这样类别的宏大主题,而是如前述的武侠、古装或是能够唤起海外观众“通用”情感和价值的宏大叙事作品,那么小切口和叙事技巧还是能在相当的程度上发挥作用的。

艺术的内核式功能,就是激发起艺术接受者的“情感”;或者说艺术的本质属性,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情感性。因此如果能够激发起目标海外艺术接受者的情感,便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保证甚至决定宏大主题作品的国际传播成效。

——只顾及艺术创作者,而不顾及艺术接受者,难以唤起目标海外艺术接受者的情感;

——只顾及意识形态正确和领导满意,而忽视艺术的传播和接受效果,难以唤起目标海外艺术接受者的情感;

——只顾及本土观众的情感方式,而忽视其他民族、国家和文化群体的情感来源,难以唤起目标海外艺术接受者的情感;

——只顾及盲目地追求视觉的奇观、演员的流量、主题硬贴、爱情的滥用、价值的灌输,而忽视作品艺术性的磨砺和夯实,难以唤起目标海外艺术接受者的情感;

——只顾及功利地实现作品的国际传播效果,而忽视艺术创作过程中不可回避的特殊规律和时间过程,难以唤起目标海外艺术接受者的情感;

——只顾及“企图感”过强地输出本土的价值,而忽视作品中人类普遍适用的、共通的、正向的价值的自然流淌,难以唤起目标海外艺术接受者的情感。

特别是在当前的新媒体时代,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受众的影视素养和媒体素养都较高,这与人们能够快捷、大量地观看影像作品有关。因此,即便是在宏大主题的影视作品中,我们一直在用小切口和上佳的叙事技巧来触发海外观众的情感,但就是哪怕出现一两句、一两个意在强行改变海外观众态度的台词就可能让即将被带动的海外目标观众的情感消解得荡然无存。

姬德强:虽然在很大程度上能解决大叙事可能带来的模糊认识和误解,但如果没有扎实的跨文化知识和包容的国际视野,也不会必然带来成功。因此,即便是小切口和高超的叙事技巧也要有针对性,有目的性,需要在认识到国际社会复杂多元的前提下,提前预想到小故事可能面临的传播障碍。

以纪录片《归途列车》为例,该片的主题——农民工和春节大迁徙,可以归类为宏大主题。这部片子切口比较小,关注一个家庭,叙事技巧也非常高超,点面结合,城乡结合,用观察者的视角解读了中国城市化过程中农民工群体的悲欢与离合、希望与彷徨。它并不谈历史背景,也不说国家政策,所有的宏大主题都出自影片中的当事人之口。这个意义上,纪录片也许能更好地扮演好宏大主题的国际传播角色,以其朴素的视角和真诚的沟通打動不同文化群体。

历史与现实经验

张毓强:走入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宏大主题的影视作品往往承载着民族国家主体特征的意识形态价值,无论是出于潜意识的还是刻意的设计。也许我们可以从全球范围内寻求一些传播效果良好的案例,也许能够从他们的内容生产与传播中找到一些启示。

钟新:很多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大片都以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因为重大而为世界了解,因此,容易产生共情效应。世界所熟悉的重大事件中的动人故事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都会吸引观众去看。

在众多国际大片中,《拯救大兵瑞恩》1998年在美国上映,而后红遍全球,很多中国观众也看了。电影以二战为背景,描述诺曼底登陆后,瑞恩家4名去前线参战的儿子中,除了隶属101空降师的小儿子二等兵詹姆斯·瑞恩仍下落不明外,其他3个儿子皆于两周内陆续在各地战死。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上将得知此事后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特令前线组织一支8人小分队,在茫茫人海、枪林弹雨中找出生死未卜的二等兵詹姆斯·瑞恩,并将其平安送回后方。从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美国普通家庭送儿参军的爱国情怀,可亲可敬。美国高级将领的人道主义关怀也会让普通士兵感受到国家的关怀。这就是故事中的价值观——保护值得保护的生命可以不惜代价。大家所熟悉的《辛德勒的名单》也是拯救生命的故事。这样的议题和故事具有很强的共享性。

姬德强:其实,许多好莱坞商业电影都具有爱国主义的政治动机或传播效果,当然我们也可以将之理解为好莱坞的政治正确。如果从宏大主题的角度遴选比较好的案例,我更倾向于那些以战争为题材的美剧,比如《兄弟连》《国土安全》等。此类影视剧以个体之沉浮反映国家之命运,虽然并不明示爱国主义,但内涵的特定的价值观却是人人可以感受到的。当然,需要注意的是,虽然都是爱国主义,由于各个国家的政治体制、主权意识和文化传统之差异,爱怎样的国、怎样爱国都是有着较大区别的,也许不能轻易进行比较。

李缅:近年来,我们自己也有一些优秀的、具有良好传播效果的案例。这些内容生产和传播的经验值得我们认真总结。纪念二战胜利75周年之际,我们推出了《罪行与忏悔》,讲述二战之后德国和日本的对比;另外如《抗战回眸》,都讲的是中国抗战,主题宏大,但节目国际化程度高,故事生动真实,主持人又是一位资深的学者,这两部作品的国际传播效果还是很好的。

另外,五洲传播中心近年来所做的探索中,一是以国际主流媒体开辟中国题材纪录片的电视专栏,比如《华彩中国》和《神奇的中国》,以栏目式的节目播出吸引固定观众群,效果显著;二是以新形式演绎传统主题,比如熊猫,我们以影视为支点,拓展思路,将创作和运营结合起来,推出了“中国大熊猫国际形象招募大赛”以及一系列的熊猫主题作品、活动、设计等等,与各种有生命力的新鲜事物相结合,让熊猫形象立体化,集中起来,鲜活起来。三是在11月院线播出的纪录影片《变化中的中国》,名字看起来有点宏观,但是内容却十分接地气。它讲述了六个普通中国人的故事,有认真负责的护士、与学生打成一片的中学老师、满怀雄心壮志的民营企业家,还有片儿警、快递小哥,每个故事都因人性的光辉令人着迷,这些故事共同构成了当代中国、当代中国人的宏伟画卷。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实践问题与本土化理论创新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9AXW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