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洁,王伯鲁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现代社会是一个不断技术化建构的社会,海德格尔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和反思,是通过对技术的批判和反思完成的。他从1938年撰写《世界图像时代》一文开始探究当代科技问题,到1953年发表《技术的追问》时,逐步转向对现代技术的全面批判。海德格尔后期之所以将关注的重点放在技术问题上,与他早期的思想密不可分。在《存在与时间》和《艺术作品的本源》等早期作品中,他已经开始了对“用具”的分析。
海德格尔前后使用了“用具”和“技术”两个概念,并且在《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中指出“技术”和“用具”的使用是不同的,这就需要探究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到底在哪里?笔者认为,海德格尔后期对于“技术”的理解与其前期对于“用具”的分析是一脉相承的,两者在内涵上相通,区别只在于通过“用具”和“技术”的使用所展现的“此在”的生存状态不同。他前期对于“用具”的分析可视为是进入对“此在”分析的准备阶段,目的是要借助于“操劳”活动中直面的“用具”来构造“此在”的在世方式,进而展现出“此在”的敞开状态,以进入真理之领域。而对“技术”的追问直指现代社会,在“座架”天命的主宰下,事物被“摆置”为“持存”,世界被解蔽为单一的属性和向度,人类的家园呈现出千园一面的景象。“此在”处于被遮蔽状态,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危机。
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对“用具”和“技术”的分析指涉的是“此在”的敞开与遮蔽状态。从海德格尔的著作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强烈的人道主义者。在他的理论中无论是对“用具”的分析还是对“技术”本质的追问,都是为了敞开此在的生存状态,实现人的自由。自由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唯有以自由问题为切入点,通过对自由问题的思考,才可以达止哲学的相关基本问题”[1]。
海德格尔深受布伦塔诺和胡塞尔思想的影响。布伦塔诺的《论亚里士多德关于存在的多重意义》,促使海德格尔开始关注存在问题。胡塞尔现象学的研究方法则使海德格尔摆脱了传统的“二元格局”,形成了一种新的治学思路。
现象学的基本原则是:面向事情本身,但在胡塞尔那里,所谓的“事情本身”只存在于纯粹的意识领域。对这一问题的理解,海德格尔与胡塞尔存在着分歧。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学所关注的不应该是意识问题,而应该是存在的意义。“‘事情本身’确切来说是意识和意识的对象呢,还是在无蔽和遮蔽中的存在者之存在?”[2]98他对“存在的追问,就是起源于对作为‘事情本身’的东西从何处以及如何被确定的问题。”[2]96
西方的形而上学是一部关于存在的历史。从巴门尼德开始形而上学关注存在,到黑格尔那里传统形而上学发展到极致,但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在关注存在的过程中却遗忘了存在本身。“《存在与时间》开宗明义,‘重提’存在问题……而之所以要‘重提’是因为形而上学忽略了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存在论差异,导致了存在的遗忘。”[3]他的哲学正是起始于对存在问题的重新思考。当思及存在这一问题时,离不开存在者,存在者是存在的表现,存在是存在者的存在。寻求存在离不开诸多的存在者,但绝非任意的存在者都可以直抵存在。只有“在它那里,存在不是完全被封锁着而是已经以某种方式展开了,这样才可能通过这种特定的存在者通达存在。”[4]
在海德格尔那里,只有人是这样的存在,只有人能展开自身的无数可能性,并通过实现这些可能性而达到存在。因此,海德格尔将人置于他整个学说的核心,并用“此在(Dasein)”来命名,“存在论固有的可能性要回溯到一种存在者上,这就是此在。”[5]但此在并不等同于人,此在是就存在在人身上展开的情况来讲的,是人对存在的领悟,此在是存在通过人展开的场所。
Dasein一词在德语中指“存在者”,“此在是为存在本身而存在的存在者”[6],与其他的存在者相比,“此在的‘本质’在于他的生存……我们用‘此在’这个名称来指这个存在者,并不表达它是什么,而是表达其存在。”[6]58此在因没有确定性的本质而受到海德格尔的关注,但“此在不等于‘人’,此在总是它所是的一种可能性,他总是从它在其存在中这样那样领会到的可能性来规定自身为存在者。”[7]尔后海德格尔又说明了此在的两种状态:本真状态与非本真状态。所谓本真状态是指此在立足于自身而面向可能性开放地生存的时候,也即海德格尔所言的“向来我属”。非本真状态是指此在将自己看作是同其他存在者一样有着固定的本质,因而成为一种现成存在着的存在者。这一状态被海德格尔描述为“沉沦状态”,而且在他看来“对存在问题的遗忘,就是因为此在自身的沉沦”[8]。
从海德格尔的这些分析中,可以看出:此在的存在是被构建起来的,在构建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基本结构:“在世界之中存在”“世界属于一个关联性的、标志着此在之为此在的结构,这个结构被称为‘在世界之中存在’”[9],但这一结构并不存在于全部的存在者之中。换句话说,存在于世界中是一种生存论状态,是人类生存的构成规定性,只适用于此在的存在方式。只有此在能具有诸如世界这样的事物,此在之存在首先在于此在“向来以在世界之中的方式存在着的存在”[6]72,而存在于世间的其他存在者(动物、植物等)是没有世界的。“世界像此在一样根本不是一件现成的东西……是世界的出现使万物有一个世界并从而存在者才能如其本然地显现、存在。”[4]57
作为生存的状态,“存在于世界之中”是一种独特的“关系”。此在与周围的世界是联系在一起的,并在这种联系中建立起对自身的认识。“此在本质上是以‘在之中’这种方式存在的。”[6]77此后海德格尔就此在的这一特性更加明确地指出:“我们首先是、并且日常情况下大都是从事物出发遭遇到我们自己,并以此方式而在我们自己之中敞开我们自己”[10]。在说明此在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上,海德格尔用“操心”来描述此在的在世存在。在“世界之中”本质上就是操心,操心始源地、始终地将“在世界之中存在”视为一个整体。海德格尔将“寓于上手事物的存在”称为操劳,“这种存在作为‘在之中’的方式是由它的基本结构即操心规定的。”[6]239“操心”这一概念是在存在论层面上使用的,表示在世的各种可能的存在方式。此在正是在“操劳”中揭示世界以及自身本质的。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得出,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之存在与世界上的其他现成存在物的存在方式是完全不同的。二者之间的差异体现在操心之中,通过操心展现出此在之在世存在的本质构造。操心所呈现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在场的存在者,而是提供了此在这一特殊的存在者得以展开自身的场所。在这一场所中,此在不断地展开自身的存在,在展开过程之中呈现出作为在世的存在,并与他人共在。也就是说,在此在身上所要体现的是存在者的一种无蔽状态、敞开状态,这正是海德格尔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正如他的学生比梅尔所言:“海德格尔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是双重的,它即是对存在的探索又是对无蔽的探索。”[11]
海德格尔对于用具的阐释主要体现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此时用具并不是他研究的核心,只是他构建此在“在世界中存在”的前提和基础。从“操心”这一概念的形成中不难看出,海德格尔从根本上放弃了传统主客对立的二元格局,将此在看作始终处于事物之中,处于与事物的联系之中。“操心”是此在“在世界中存在”的方式,是通过上手事物的操劳活动被把握的。那么在操劳中直面的存在者是什么呢?海德格尔说:“我们把这种在操劳活动中照面的存在者称为用具”[6]91。用具的意义就在于理解“在世界之中”是此在的基本建构,用具的使用意味着一种接近本原的途径。他将现象学的方法应用于对人与用具之间关系的分析,认为人与用具不是主客体的关系,而是通过用具揭示此在与存在的关系,进而形成了一个“人—用具—存在”的结构。通过用具,人与周围世界直接显现出来。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这一关系进行了描述:“我们在阐释这种世内存在者之际总已经‘预先设定’了世界。”[6]95人们所面对的世界的存在先于用具的存在,但是在用具的揭示过程中,世界才成为世界的,也是在用具的使用过程之中,此在才展现出自身对世界的构成,才彰显此在自身的存在。这一过程展现出了用具对于构建此在与世界关系中的积极意义。“他们让操劳所及的存在者这样来照面,即让世内存在者和世界性随之一同映现出来。”[6]96而且这样的用具,向来是属于一个整体的。“用具本质上是‘为了作……之用’的方式。各种各样的方式就组成了用具的整体性”[6]91整体性在海德格尔构建“此在—用具”的关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一方面,如果没有整体性,用具无法存在;另一方面,借助整体性,存在于用具和世界现象之间的通达有了可能。”[10]282
此在的特殊性展现为它是一个“去存在”和“能存在”的存在者,其自身确定的存在状态就是:一个不确定的存在。此在要通过自身,但又在自身之外寻求某种确定性。因此,此在的存在离不开他物的存在,而建立此在与他物之间的关联靠的就是用具的指引。“指引”所构造的世界是此在生存的境遇。用具的指引标志着此在的存在与其他存在者存在的关联性。海德格尔将此在向世界的超越中对“世界的先行领会称为 ‘自由’”[9]191。正是此在的自由实现了此在的展开状态,此在的展开状态也就是此在本身。“展开状态是此在的基本方式,此在以它的展开状态而成就了它‘在之中’的生存方式……它意味着对世内存在者的去蔽,把世内存在者从遮蔽状态中释放出来,所以,此在的这一状态就是最源始的真理现象[7]99。
在海德格尔那里,真理的观念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而且其含义非常广泛,主要包括:“生活的真理、本真生存状态意义上的真理、此在总是以某种方式显现自身意义上的真理、世界意蕴的先行自行展开意义上的真理、逻辑判断或命题意义上的真理。”[12]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将此在的展开状态称之为真理。如果结合此在的两种存在方式(本真状态与非本真状态),当此在在最本己的能在中对它自己开展出来,即此在在其本真的展开状态中,有着最原始的真理现象,“真理乃是存在之保护”[13],但此在也可以从世内事物和他者方面来领会自己。在这种领会中,“存在者并非完全晦蔽着,恰恰是:存在者的存在虽被揭示同时又被伪装,存在者虽然呈现,却是以假象的样式呈现。从前被揭示了的东西,同样又沉回伪装和晦蔽之中。”[6]273“海德格尔真理观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肯定遮蔽和隐蔽为真理的核心和不可或缺的部分”[14]这一界定回到了古希腊最为原初意义上的真理之领域。在希腊文中,真理一词指的是存在者既呈现自身又有所隐匿的出场过程,“海德格尔把真理的概念从判断的领域移回到实存的领域”[15]。在这一过程中展现出了矛盾,但正是这一矛盾表明存在者的意义是多元的和开放的。“真理的本质乃是自由”[9]214。海德格尔正是通过对真理领域的重新考察来恢复人的自由。
海德格尔在探寻存在的道路上,确立了“此在”的核心地位,并力图通过此在的展开而通达存在。此在的存在是“在世界之内的存在”,“操劳”是此在“在世界中”存在的方式。在操劳中直接照面的存在者是用具,用具作为一个整体建立起此在与世界之间的关联,通过用具的“指引”构建出此在生存的世界。建立起此在与用具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海德格尔的目的,他的目标是要通过用具使此在通往真理之领域,实现此在的开放状态,进而走向自由。在这一构建过程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是将用具作为此在在自身生存中与存在交涉的中介出现的。海德格尔试图通过用具这一中介阐述人与存在的关涉和交往,此在在生存操劳活动里,在与用具打交道过程中领会存在”[16],从而展现出此在的敞开状态。
海德格尔认为,他所生活的20世纪中最为突出的现代性事件就是技术的涌现,他对技术的分析主要集中在《世界的图像时代》和《技术的追问》中。海德格尔前期是从“面向世界存在”的此在入手阐述用具的,后期他依然沿着这一条路线分析技术。只是技术在这里更侧重于对于世界的展现,即技术是展现世界的一种方式,“技术比之迄今的工具发明与工具使用是某种不同的东西”[17]50。在《技术的追问》中,他指出了古代用具的使用和现在技术对于世界的不同展现方式,并追问得出了现代技术的本质就是“座架”。此种本质是对世界的遮蔽,在此种本质下此在也被遮蔽起来,封闭了通向存在的道路,丧失了自由。
以往人们对于技术的理解是:技术是人类的行为,或技术是一种手段。海德格尔认为这样的理解无可厚非,但哲学要追求的不只是正确的东西,而是通过正确的东西寻找真实的东西。于是他展开了对技术的追问,揭示出技术的本质就是解蔽,但现代技术的解蔽方式与古代基于“产出”意义上将在场者带入显露之中的解蔽方式存在着根本差异。古代技术是一种“泰然处之”式的根据事物自身的状态进行解蔽,在这一过程中,事物始终保持着自身的神秘性。而现代技术则是一种“促逼”(Herausforden)。“促逼”这个词在德语中具有挑战、挑衅、引起的意思,海德格尔用这个词来说明现代技术的本质。“此种促逼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贯通并统治着现代技术的解蔽具有促逼意义上的摆置之特征。”[18]932这种向着某种目的来摆置自然的现代技术,使得自然沦为一种完全不同的被摆置着的自然,陷入被订造的漩涡之中。“促逼”“摆置”等概念体现了海德格尔对现代技术的理解和态度。从某种程度上说,现代技术的涌现是笛卡尔哲学以来高扬人的主体性的结果。人们从主体的角度理解和分析存在,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满足主体的需求。在这一历史进程中,“人由本来作为存在者整体之涌现的‘觉知者’变成了存在者之存在的构成者——主体,存在者作为自行涌现者变成了由主体构想出来的‘客体’。”[7]183
在现代技术的解蔽中,存在者被“摆置”,以某种特定状态的存在者显现出来,进入无蔽领域,成为被订造的“持存”(Bestand)。在这里,持存包含着被促逼解蔽出的存在者的一切在场方式。当存在者被解蔽为订造的持存物时,事物原本的物性消失,变成了一个时刻准备被订造之物,向着某种规定和任务而被摆置。那谁来执行这种促逼和摆置呢?好像是人,所有技术行为的主体看起来都是人。但海德格尔却认为:“现实向来于其中显示出来或隐匿起来的无蔽状态,却是人所不能支配的。”[18]936人可以把物表象出来,但内在于事物之中的既隐匿又有所展现的真理之领域,是人类不能操纵的。海德格尔用护林人的例子说明了在技术化时代,护林人不但不能执行促逼和摆置,反而不自觉地卷入了技术的“促逼”和“摆置”之中:一方面人作为主体对自然进行摆置,另一方面自身又被技术摆置。这两个方面在现实世界中不断地推进着,其基础就在于人比自然更深入地卷入了现代技术的解蔽过程。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人也被视为各种可资利用的技术资源。人不仅不能支配这种解蔽,反而比自然更原始地受到了促逼而被订造成为一个持存物。现代技术促逼、摆置着人,迫使人把现实当作持存物来订造,同时人自身也沦为一个持存物,被促逼、塑造成单一属性或维度。现代技术的这种促逼着的要求被海德格尔称为“座架”(Gestell):“座架意味着对那种摆置的集聚,这种摆置摆置着人,也即促逼着人,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当作持存物来解蔽。”[18]938也就是说,在技术的摆置和促逼中,人和其他存在者一样,都受到了技术的摆置和促逼,被强制性地带上了一条解蔽之路,但这样的解蔽同时也遮蔽了存在者的其他可能性。
海德格尔指出,“座架”支配之下的“摆置”使事物沦为“持存物”,向着某些目的和功能产生。在“座架”支配之下的技术早已抽身远去,不再成为工具,而是在技术化时代形成了一种技术性的思维定式,并将人置于它的统治之下。思维化的现代技术不再是自然意义上的解蔽,而成为了一种操纵一切的权威,给人类指点着解蔽的道路和方向。“给……指点”的德文意思是遣送,聚集着的遣送便是命运。换句话说,人类是按照现代技术的遣送去从事解蔽的,人类的行为并不由自身支配,人类的命运也不由自身决定。在此状态下,人虽然不像自然物那样沦为一个纯粹的持存物,但却在参与现代技术演进的过程中,沦为一种解蔽方式的摆置,人本性中具备的无限可能性被订造、摆置成了某种单一的功能。“促逼着的集置不仅遮蔽着一种先前的解蔽方式,即产出,而且还遮蔽着解蔽本身,与之相随,还遮蔽着无蔽状态即真理得以在其中发生的那个东西”[19]在现代技术的促逼下,不只是存在者,此在的生存也陷入了困境,自身的无限性被遮蔽起来,丧失了通向真理而实现自由的可能性。
海德格尔并没有因此而完全陷入悲观。在《技术的追问》中,他指出现代技术的解蔽方式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它意味着危险,遮蔽了被它促逼着的事物其他的解蔽可能性,导致了“‘伪装着真理的闪现和运作’而危害着人与存在的关联”[19];但另一方面,它又存在着救赎的可能性,因为现代技术的解蔽使得人作为被技术使用的对象而去揭示真理之本质,而这一过程恰恰是人类亟需去经验的。因为在这一过程中,人是作为万物的守护者出现的,而不是“座架”促逼下的“持存物”,他守护着万物的无蔽状态,救赎之道正在于此。在技术化的时代,作为无蔽状态的参与者,人陷入了被疯狂订造的漩涡,遗忘了被解蔽的其他可能,丧失了自身的自由,此在之面向世界的存在被遮蔽起来。只有经过技术之思,重新理解此在之面向世界的存在,人才可能超越“座架”的强制性命运而听从另一种召唤:人是无蔽状态的守护者,向来守护着万物的遮蔽状态。“某物就是指某物自身,它的本质是遮蔽;我们对某物的领会是某物向我们的显现,是澄明。澄明和遮蔽是共属一体的。”[20]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在基于自行遮蔽的意义上,存在者的无蔽状态才是一种源始的“产出”式的解蔽;存在者之解蔽才是自由的,才能进入自行遮蔽的开放领域,即“澄明”。在这里,“澄明绝不是在场状态的单纯澄明,而是自身遮蔽着的在场状态的澄明,是自身遮蔽着的庇护之澄明。”[21]所以在危险与救赎之间,人所能做的就是力图摆脱“座架”的“促逼”,对更适合于人之本性的解蔽方式的可能性保持开放。
置身于技术“座架”之中的人要做的并不是反抗技术,而是要面对技术思其本质,寻找救赎的可能路径。如果说海德格尔前期用“面向世界的存在”来构建此在的本然存在,那么他后期更多地使用“栖居”来表达人的本然状态。“终有一死的人通过栖居而在四重整体中存在,但栖居的基本特征乃是保护,终有一死者把四重整体保护在其本质之中,由此而栖居。”[22]但现代人处在“座架”的“摆置”中,遗忘了自己在四重整体中本然的栖居之所,沦为“无家可归”。这在海德格尔眼中是一种“真的困境”,是在技术笼罩下人之栖居的沉沦。作为生存着的此在,人本然地栖居于存在的切近处,逗留于“此”的澄明之中,但由于现代技术的天命,人已经很难经验到这样的栖居和逗留了,而处在存在之被遗忘,存在之真理未被思及的状态。但正是这种无家可归的状态召唤着人们回家,在这一召唤中,人们应重新思考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并不在于外在的生物机体中,而在于绽出的生存之中。绽出的生存意味着人之为人。人要站在自身之外,有所领悟、有所关联地趋向于存在之澄明。
海德格尔建构出了此在的“在世界之内存在”。在探寻存在的道路上,海德格尔确立了“此在”的核心地位,力图通过此在的展开而通达存在。此在的存在是“在世界之内的存在”,“操劳”是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方式,在操劳中直接照面的存在者是用具。用具作为一种中介建立起此在与世界的关联,通过用具的“指引”构建出此在生存的世界。建立起此在与用具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海德格尔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要通过用具使此在通往真理之领域进程中实现此在的开放,进而走向自由状态。在这一构建过程中,可以看出,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通过对用具的分析试图敞开此在的存在,用具的构造具有积极的意义,是通往自由之境的基本途径。海德格尔后期则展开了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在《技术的追问》中,他不再探讨用具的积极构建,转而追问技术的本质,但不难看出前期分析用具是后期追问技术的基础,二者在思想上是一脉相承、彼此贯通的。但现代技术的本质不再是单纯的“解蔽”,因为具备了“促逼”的特征而变成了“座架”。在此种技术本质下,人被解蔽为单一的属性与向度,此在的开放领域被遮蔽起来。海德格尔的贡献就在于通过对“用具”和“技术”的分析,展现出了此在的敞开与遮蔽状态。人们在解读海德格尔这一思想时,要关注其思想的演变,既要辨别其间的差异,又要看到它们的内在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