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鹤, 李若杨, 何 帆
(1.北京大学 汇丰商学院, 北京 100871;2.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 北京 102488)
去异国他乡投资从来都是一种风险很大的商业活动。在这个过程中企业会面临诸多的风险,有的风险来自文化和制度差异,有的风险来自外部环境的骤然变化,还有的风险则来自企业管理、沟通等方面的失误。这些风险一旦出现,往往会给企业的投资项目带来实质性影响,极端情况下还会导致整个投资项目失败。对于中国企业来说,正确理解并有效管理对外投资的潜在风险尤为重要。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企业对外直接投资显著提速。《2016年度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统计公报》的数据显示,2003—2016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规模实现连续13年快速增长;2016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创下了1 961.5亿美元的历史新高,超过日本位列世界第二大对外直接投资国。在中国对外投资规模快速增加的同时,中国企业在此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和风险也越来越多。按照风险诱发因素是否具有经济属性,这些风险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即经济风险和非经济风险。无论哪类风险,一旦处理不好,轻则阻碍中国项目的顺利开展,重则导致项目直接失败,中国企业也将因此遭受巨大的财务损失。
经济风险中,首当其冲的是商品价格风险和汇率风险。这些经济风险虽然比较普遍,却能够利用相关金融工具加以管理。不仅是经济风险,国际金融市场上甚至出现了对冲政治风险的金融衍生品,中石油等大型国内企业已经尝试使用相关产品来对冲对外投资中的政治风险。此外,企业自身财务管理能力的不足也会给海外投资造成影响,并最终影响到项目的绩效。除了经济风险,非经济风险也会对企业的对外直接投资造成重大影响。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在走出去的过程中遇到了类似的风险,如政治更迭[1]、社区抵抗[2]、非政府组织(NGO)质疑[3]和劳动问题[4]等。由于中国企业普遍缺乏相关的管理理念、处置经验和风险管理工具,许多项目因此遭受了重大损失。
对比两类风险不难发现,中国企业对非经济风险的认知和处置存在明显不足。这种不足不仅体现为缺乏实践经验的积累,更体现为没有构建起一个逻辑完整的框架来理解这类风险出现的根源以及应对的手段。客观来说,经济学的学术文献对非经济风险已有相当多的研究,如政局波动、文化冲突、制度差异等。但是,经济学的研究更多的是事后分析,没有一个统合的框架来解释这些风险的出现及应对,无法给企业带来直接的启示和帮助。相对来说,管理学的研究已经尝试提出一个综合性的风险管理框架,但这类研究普遍缺乏比较扎实的理论基础,风险管理框架缺少逻辑依据。
1.特征、议题与应对思路
这类研究最主要的特点是应用经济学的研究范式,其中边际分析、成本—收益分析是经济学最典型也是最基础的分析逻辑。现有的国际投资和国际金融理论对对外投资的分析,都没有脱离这两大方法论的窠臼,其背后的核心逻辑是:对外投资与其他经济决策相同,都是对相关行为的“成本—收益”进行边际分析。对外投资面临的风险实质上被化约为更一般化的成本概念,并用其解释实际的投资行为及结果。正是由于成本这一概念的包容性,这类研究所指向的问题未必聚焦于经济领域,比如,政治风险[5]、国有化风险[6]、安全风险[7]或制度差异[8-9]。其中,政治风险受到的关注最多,但也存在很大的争议。有的学者认为政治不稳定会影响企业直接投资决策,进而影响FDI规模[10]。但也有学者强调,政治风险对直接投资的影响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更重要的是制度和文化的差异[11]。沈军、包小玲[12]对中国对非洲的直接投资进行了研究,结果发现非洲国家的国家风险越高,中国对其直接投资越多。另外,出于分散化投资的考虑,企业会在多个国家投资,以弱化政治风险对直接投资的影响[5]。Zhang & Ebbers[13]利用汤森路透全球并购数据库的数据对中国企业的对外投资进行研究,发现国有企业的身份会对并购造成负面影响。
相对于非经济因素,现有研究对真正的经济类风险,如汇率风险[14]的关注并不多,且结论有明显分歧。以汇率风险为例,早期的研究认为,汇率风险的增加会抑制风险规避型投资者的投资,从而导致FDI的减少[15-17],同时也会让风险中性的投资者延迟投资[18]。但近期的一些研究却发现,FDI规模与汇率的方差成正比[19-20]。这意味着,如果用方差来衡量汇率风险,那么汇率风险的增加反而会促进FDI的流入。Aizenman & Marion[21]给出的解释是,垂直化的FDI更容易受到汇率波动的影响,而水平化的FDI则能通过利用全球市场来分散汇率风险。除此之外,部分原因在于,汇率风险可以通过进入衍生品市场等方式加以规避[22]。
在应对层面,经济学研究的主要努力体现为通过提前识别企业对外投资可能面临的风险,进而在事前规避相关潜在风险。国际上各主要投资母国都有自己的综合性风险评级系统,主要涵盖政治和经济环境。如美国的PRS(政治风险服务)集团的ICRG(政治和国家风险评估)系统,由12个加权指标的政治风险和各5个指标的经济风险、金融风险构成。日本公司债研究所的国家风险评级系统由政治稳定性、经济发展和外汇3个指标构成。欧洲货币指数国家风险评级系统包括分析指标、信用指标、市场指标3个大类。国内方面,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推出了中国海外投资国家风险评级体系,该体系纳入了经济基础、偿债能力、社会弹性、政治风险、对华关系5大指标[23]。
2.局限性
综上可知,经济学的研究能够指明潜在风险带来的影响。这种影响多以机会成本的形式出现,但对企业具体决策的指导意义相当有限。具体来说,经济学路径的研究至少存在三点局限。
第一,定量研究大多以国家为样本,宏观层面的研究难以给微观企业提供直接的咨询含义。事实上,国家只是影响企业对外投资决策的一个次要维度,最主要的还是企业所选择的具体行业和项目本身。在这一点上,经济学的研究很难给出直接的建议。
第二,研究提到的风险主要是事前可观察的风险。在实践中,真正会给企业对外投资造成影响的并不是马科维茨用方差度量出的风险,也不是奈特强调的不确定性,而是塔勒布的黑天鹅。根据塔勒布的定义,黑天鹅事件有三个特征,即事前不可预知、影响重大以及事后可解释,因此,应对黑天鹅事件,很难实施有效的事前预防,重要的是建立一套有弹性的(flexible)、恢复力强的(resilient)跨国企业运营机制,而这一点已经超出了经济学的研究范围。
第三,部分研究以实际发生的FDI作为研究起点,这意味着风险已经被企业认知并体现在投资决策中。比如,某国政治不稳定导致FDI低于预期值。这类研究的实质是从企业层面来解释“卢卡斯悖论”。严格来说,这些事前可预知的风险更多可用于事后解释类研究,对企业和政府部门的政策含义十分有限。
1.特征、议题与应对思路
这类研究与经济学路径的研究有两方面的显著区别。其一,并非边际分析或“成本—收益”分析,而是通过访谈、问卷等方法搜集基础信息和基本事实,并据此提出针对特定问题的分析逻辑。这种分析逻辑往往不具有普适性。其二,无论是出发点还是最终的对策,都是更多地聚焦于企业的实际操作层面,即“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这使得相关研究在分析具体问题时,要比经济学路径的研究更加细致,有时甚至只针对单一企业的特定行为(如某家企业的某次跨国并购决策)开展研究。
正如Ghoshal[24]指出的,“有效管理各类风险是企业实现跨国运营的首要目标之一”。这些风险来自多个方面,如供应链[25-26]、社会关系[27]、文化冲突[28]、政治变动[29]等方面。管理学的研究也会关注政治风险,但更多地侧重于政治风险的评估和预防[30-31]。这些研究的核心内容是管理层如何从战略上做出对应的决策,从而避开、减少和化解企业在实现国际化运营过程中面临的潜在风险。
最初管理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分析企业在对外投资或跨国运营过程中常见的特定潜在风险之上,最典型的研究命题是文化冲突。企业对外投资和跨国经营必然要整合来自不同国家和文化背景的员工,文化价值层面的差异会反映在员工的行为、态度等方面[28]。这些差异会影响企业的沟通效率和管理效率[32],有时候甚至会导致冲突的发生。例如,Trompenaars & Hampden-Turner[33]研究了美国跨国企业在处理文化差异时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并指出美国企业更认同普遍主义(universalism),而委内瑞拉和俄罗斯则更强调特殊主义(particularism),这种价值观的差异会导致美国企业在当地的运营出现问题。康伟等[34]在研究欧美跨国公司在华经营过程中遭遇的问题时指出,文化差异导致欧美跨国公司无法准确选择并理解中国合伙企业,因而在制定市场战略和营销策略时会出现重大失误。Pincus & Belohlav[35]认为,只有了解并遵守国际法律法规的跨国企业才能运行顺畅。母国因素对规避海外投资法律风险的影响力在下降,东道国管辖、外界竞争,特别是投资企业的内部治理更为重要[36]。
20世纪90年代,管理学文献指出,跨国企业在运营过程中需要建立起综合性的框架来管理和应对各类潜在风险。最具有代表性是Miller[37]的研究。Miller[37]从宏观环境、行业和企业治理3个层面对企业跨国运行过程中面临的各类风险进行了分类。在每一个层面,又分为诸多二级和三级风险。例如,宏观环境风险可分为政治风险、政策变动风险、宏观经济风险、社会风险和自然风险5个子类。每个子类风险又包括若干具体风险,如政治风险包括暴乱、抗议等,宏观经济风险包括利率变动、汇率变动、通胀等。
当风险在客观上不能计算时,公司会借助管理层的主观经验对市场环境做出反应[38],这种测度风险的方法称为主观风险感知。主观感知是跨境投资风险的重要测度方式,决定着企业进入海外市场的模式以及绩效[39]。基于Miller[37]国际风险的整体性框架以及Duncan[40]、Milliken[41]等的研究,Miller[42]设计了国际风险的主观感知模型(perceived environmental uncertainty,PEU模型),并用国际数据定量测算了经理人对不同环境不确定性的洞察力。结果显示,上述的宏观不确定性确实会影响企业经理人的“不确定性认知”,而在行业和企业治理层面,由于现有研究较少,经理人存在明显的预判不足问题。
Brouthers[43]认为,主观风险感知不仅与管理层相关,不同公司在不同国家感知到的风险也不尽相同。他提出精炼的PEU模型,在Miller[42]的框架下将企业面临的国际风险分为战略性风险和运营型风险两类,并认为战略性风险是影响企业未来长期利润的风险。加入管理经验和市场基础构架(marketing infrastructure),可将战略性风险分为管理控制型(可控制市场)和资源承诺型(复杂市场),并以此评估跨国公司在不同国家从事业务时的宏观环境风险。Waldman et al.[44]研究了在PEU模型下,企业领导者的人格魅力与组织的绩效关系。通过对世界500强公司中48个企业数据的实证检验,认为环境存在不确定性时,魅力型领导(charismatic leadership)并不会比契约型领导(transactional leadership)产生更大的绩效。Das & Teng[45]则基于综合管理的视角,即结合企业间联盟的关系风险和绩效风险考虑管理对策,建议使用股权联盟的方式控制关系风险,运用非股权方式最小化绩效风险。Hambrick & Mason[46]建立了一个广泛性的“高层梯队理论”,提出管理层的教育背景与决策思想开放度、烦琐信息与多任务处理能力等息息相关。
2.局限性
综上可知,管理学的研究更注重企业实践,对企业的咨询含义会更直接。但是,现有管理学研究亦存在如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其一,研究虽然更重实际,但是缺乏具有内在一致性的理论基础来解释风险出现的原因。Miller[37]较早提出了统一的框架,但宏观、行业和企业的分类模式缺乏逻辑标准,因此并不满足分类逻辑的穷尽性。换言之,不是所有的风险从逻辑上都确定必然可归为其中的某一类。
其二,多数研究没有体现出跨国投资面临的风险的特质。现有研究提出了很多风险,但这些风险并非企业对外投资的特有风险。例如来自竞争对手的风险,企业在本国运营时也会遇到类似风险。既然研究的主题是跨国运营风险,那么研究的重点显然应该放在因对外投资决策而带来的“新增风险”上,否则无法体现跨国运营在跨出国门,完成“惊险的一跃”之后面临的新情况、新问题和新挑战。由此得出的结论,当然也会在针对性上有所欠缺。
其三,研究素材以访谈资料和调查问卷为主,数据质量和普适性存疑。访谈、问卷是管理学文献获取数据的主要方法,这些数据可以根据具体的问题展开搜集,比经济学研究的公开的结构化数据更具有针对性。但是,搜集数据的方法弹性也因此更大,无法做到可对比和可复制。这一点始终是制约管理学研究成果走向深度研究和普遍实践的关键。
1.作为综合路径的企业社会责任理论及其局限性
是否存在一种研究路径可以综合经济学和管理学研究的特点呢?答案是肯定的。企业社会责任理论及相关研究就是典型的综合路径。一方面,企业社会责任理论绝非对企业理论的颠覆,而是围绕企业的本质(目的)等问题展开的讨论,这类讨论不可避免地要用到制度经济学、企业组织理论等相关的经济学分析工具,同时还会经常用到实证分析以检验结论的正确性。企业社会责任理论的分析框架相对确定,在同领域中有一定的普适性。另一方面,企业社会责任具有很强的实践性特点,许多问题的讨论必须紧紧围绕实际问题,研究结论也要指向企业的实际运营,甚至具体的实践操作。这不可避免地会牺牲分析逻辑的严密性,使得该类研究无法做到像经济学研究那样的一致性,但同时也获得了管理学研究的最大特征,即实践性。
20世纪中后期,Friedman[47]和Freeman[48]关于企业本质的讨论直接催生了企业社会责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简称CSR)理论。Carrol[49]提出企业经营的三重底线原则——经济、社会和环境,给出了第一个研究CSR问题的范式。随后,经过其他学者的努力,该领域的研究逐渐形成了整套的利益相关方理论(stakeholder theory)。在实践的推动下,利益相关方理论开始被用于解释并指导跨国企业的国际化运营。以联合国为代表的许多国际组织也在这一理念的基础上,提出了许多企业运营的国际标准,如ISO2006、全球契约等。Kytle & Ruggie[50]则认为CSR的理念可以作为跨国公司管理风险的核心工具。
这一套利益相关方理论比较符合西方发达国家的现实,但在用于新兴经济体时遇到了困难。20世纪80年代以来,来自发达国家的跨国企业在新兴经济体的运营遇到了一系列问题。新兴经济体对跨国公司来说是全新的领域,在这些地区建立和发展并不容易。例如,来自美国和欧洲的公司在中国开展业务时会面临阻碍,这些阻碍源于它们不习惯在一个快速发展的、国家介入程度较高的经济环境中运营[51]。面对新的挑战,学术界需要运用新的理论来阐释这些风险的根源并找到应对之策。以合法性为核心的学术研究应运而生。
2.合法性的概念辨析及分类
合法性的明确定义最早由Suchman[52]给出。合法性是“一种关于某个主体行为的普遍认知或预期,在这种普遍认知和预期中,主体行为是被需要的、合意的,或者与一些社会性的系统,如习俗、价值观、信仰和规定相契合。”从这个定义可以看出合法性有以下几个特征:第一,合法性是一种认知或预期,因此无论衡量合法性的标准(如法律)如何,其概念本身都具有一定程度的主观性。第二,合法性是关于行动的认识,主体的合法性必须通过具体的行动才可以实现。第三,合法性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第四,赋予行为主体合法性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组织,而是这些相关的人群和组织关于行为主体的一种普遍且基本的共识。
Suchman[52]把合法性分为实用合法性、道德合法性和认知合法性。实用合法性基于企业利益相关者对自我利益的计算,道德合法性基于对企业及其行为正确性的价值判断和评价,认知合法性基于人们对公司的了解和理所当然的认知。实用合法性较为常见,一般企业获得合法性,主要就是为了获得实用合法性,但道德合法性和认知合法性同样重要。Pavlovich et al.[53]研究了三鹿丑闻对其外资合伙企业的母公司恒天然(Fonterra)的影响。恒天然由于三鹿丑闻事件遭受严重打击,股价和声誉都严重下滑。三鹿丑闻事件属于事前不可预知的风险,其发生源于恒天然对三鹿监管的缺失,导致三鹿对合伙企业存在认知空白。道德合法性可以避免这种由于制度缺失而造成的潜在风险。虽然由于文化距离和制度差异,每个合作伙伴都可能通过违反社会规则来破坏联盟[54],但是通过道德合法性的建立,跨国公司可以通过道德价值观、信仰和目标对当地合作伙伴进行社会控制。
合法性还可以被分为内部合法性和外部合法性[55]。内部合法性是企业内部对子公司的认可和接受程度,与跨国公司子公司对母公司的依附度有关。当跨国公司的子公司与母公司联系更紧密,对母公司依附性更强时,子公司就更不太可能采用本土化的规范来获得外部合法性,因为这样或许会削弱它的内部合法性[56]。外部合法性要求跨国公司要遵守当地的风俗、习惯、价值观和信仰等,从而获得当地政府和民众的认可和接受。它对跨国公司在对外投资过程中规避潜在风险起着重要作用。
外部合法性也被称为本地合法性。跨国公司需要获得东道国的本地合法性的原因是为了克服其外来性[57-58]。Stinchcombe[59]指出,本地利益相关者并不会自动给外来公司予以认可。缺少来自合法性的支持,公司的发展和运营会面临实质性的阻碍。Baum & Oliver[60]认为,“外部合法性提高了企业在社会中的地位,促进了资源的获取,减少了人们对企业提供特定产品或服务的权利和能力的质疑”。
跨国公司在对外投资过程中面临的潜在风险实质上是其外来者身份与合法性冲突的产物。当跨国公司母国与东道国的习俗、价值观、信仰和规定存在不一致时,冲突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从而形成企业经营的潜在风险。因此,正确认识和理解合法性,以及探究企业如何通过合法性的获得来避免对外投资的潜在风险,都具有重要意义。
3.本地合法性的作用及构建路径
跨国公司在对外投资过程中可能面临政治风险、社区抵抗、NGO质疑、劳动问题等。本地合法性的获得可以使公司有效避免这些潜在风险的发生,而本地合法性的缺失却可能导致风险的发酵和扩大,最终对企业经营造成严重影响。在政治不稳定的地区,本地合法性的获得有助于企业对冲政治风险,获得长期利益。Darendeli & Hill[1]研究发现,尽管所有在利比亚的跨国企业都要同卡扎菲建立较强的联系以获得商业上的成功,但是投资于社会性项目并且同那些与卡扎菲关系较少的家族建立社会关系的外资企业获得了更广泛的合法性,这帮助它们更好地经受住了卡扎菲倒台带来的动荡。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首钢秘鲁铁矿公司由于与当地工会组织之间的关系较差,不仅在生产经营方面遭受了影响,国际声誉也严重下降。Irwin & Gallagher[61]对比了首钢秘鲁铁矿公司和其他国家在秘鲁的铁矿公司的表现后发现,首钢在很多方面的表现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糟糕,但是它在当地和国际上的声誉很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首钢没有获得本地合法性,与当地工会的关系非常糟糕,这使它遭受了来自当地社区和人民的抵抗。纽蒙特公司也因对其采矿作业周围地区的民众健康、社会和环境造成的不良影响,遭受了当地社区的抵抗,最终不得不采取相应的措施来解决当地的民众健康、社会和环境问题[62]。荷兰皇家壳牌公司(Royal Dutch Shell)因尼日利亚政府杀害了抗议其天然气开发计划的成员,并最终将9名环保人士处以死刑,而遭受了NGO的抗议,事情最终导致了全球对其产品的抵制[3]。耐克公司也因人权问题而饱受社会批评,对公司的生产经营造成了严重打击。耐克在东南亚的子公司就曾被指责侵犯人权,使其当年的销售额出现了大幅度下降[4]。
正是由于本地合法性和对外投资潜在风险之间的这种紧密联系,探究如何通过获得本地合法性来避免对外投资的潜在风险对企业来说就更有意义。通过上述对于文献的研究可知,合法性的构建可以从内部和外部两方面入手,但是由于对外投资的潜在风险多是由外部合法性和企业外来者身份冲突造成的,因此本文主要对外部合法性的获得进行详细说明,围绕不同利益相关方的特点构建相关框架以管理对外直接投资的潜在风险。一般而言,跨国公司可以通过雇佣更多的本地员工,与政府和NGO建立良好关系,进行社区建设等来获得本地合法性。
(1)来自本地员工的合法性构建。跨国公司可以通过雇佣更多的本地员工来获得本地合法性。离开有能力的本地员工,本地化运营就无从谈起——况且快速发展的地区往往缺乏高技能员工[63-64]。Selmier et al.[65]调查了6个国家的15个采掘跨国企业,发现雇佣精通本地语言的员工并且实行本土化管理的企业,更容易与当地的利益相关者建立良好的关系并获得合法性。这些利益相关方主要由祖居当地的居民组成,跟他们搞好关系,更容易获得来自当地的合法性。Forstenlechner & Mellahi[66]通过研究跨国公司在阿联酋的子公司的数据发现,通过额外雇佣当地劳动力,跨国公司获得了阿联酋政府的支持,进而获得了本地合法性。相对于其他积极参与国产化项目的跨国公司,不支持本土化项目的跨国公司在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
(2)来自本地组织的合法性构建。跨国公司可以通过与当地政府和NGO建立良好关系来获得本地合法性。企业需要与当地政府建立良好的关系以获得外部合法性[67]。当地政府能够为公司的运营提供许可,同时也能提供重要的基础设施。Husted et al.[68]对墨西哥境内的跨国公司和本土公司对CSR标准的选择进行了研究,结果发现,跨国公司的子公司会模仿附近的本土企业,选择国内的CRS标准来减轻外来性带来的负担,从而用这种方式向当地政府表明自己正在努力遵守当地规则。Irwin & Gallagher[61]的研究表明,首钢秘鲁铁矿公司和当地工会之间糟糕的关系是其遭受秘鲁政府和当地人民抵制的一个重要原因。NGO对跨国公司对当地环境和社区的影响起到了监管作用,纽蒙特的污染案例[2]、壳牌公司的天然气开采事件[3]、耐克公司的人权事件[50]都源于非政府组织的宣传和曝光。非政府组织以及互联网和大众媒体的出现使发展中国家能在更大程度上监督和公布跨国公司的工作[62]。
(3)来自本地社区的合法性构建。跨国公司还可以通过社区建设来获得本地合法性。Reimann et al.[69]发现,对社区的投入会促使当地政府为企业提供更多支持,对员工的投入则不会。显然,政府更愿意帮助那些能服务社区的企业,原因可能是企业对社区的投入及效果更容易观测,当地政府也愿意通过这种支持来强化自身的权威和信誉[2]。Park et al.[70]对韩国和日本的跨国公司在印度尼西亚的投资进行了研究,发现它们都通过进行社区建设来获得外部合法性。LG电子在印度尼西亚开展了“LG Love School”项目,旨在通过更换学校中的旧计算机和IT设备,教授学生IT技能以及提供职业培训计划,为欠发达地区的学生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三星实施了“Digit All Hope”项目,目的是通过先进的IT技术的应用来缩小弱势群体与普通民众的数字鸿沟。松下印尼分公司积极推广“儿童见证新闻”(Kids Witness News),主要为学校提供松下最新的数字视频设备,支持学生制作各种社会问题的短片。夏普公司总部则实施了“生态积极战略”(Eco-Positive Strategy),旨在通过改善价值链活动和提供节能减排的产品来减少温室气体。
本文基于跨学科的视角全面梳理了经济学和管理学在对外投资风险领域的相关研究,指出了两类研究在解决实际问题上存在的不足。在此基础上,从学术实践中找到了一条以“合法性”概念为核心的“经济学—管理学”的综合研究路径。这是本文最重要的创新之处。对于如何应对对外直接投资的潜在风险,传统研究通常是从经济学研究路径和管理学研究路径这两条路径出发,但是这两条研究路径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经济学研究路径在研究企业对外直接投资所面临的潜在风险时,多从宏观层面出发研究一国整体的风险状况,虽然能在东道国的选择方面给予企业一些建议,但是对企业具体投资活动的指导意义不大,且无法在潜在风险的防范和应对方面给出具体的指导建议。相较于经济学研究路径,管理学研究路径更加切合实际,能在企业对外直接投资的风险应对方面给出一定的建议,但其研究多从单个企业出发,缺乏对整体的把控,没有统一的理论基础,且研究重点在于企业生产经营中面临的各项风险,而对对外直接投资潜在风险方面的研究稍有欠缺。
在合法性概念框架下,企业对外直接投资的潜在风险可以理解为“合法性和外来者身份”相冲突的产物。通过文献研究可知,合法性的构建可以从内部和外部两方面入手,围绕不同利益相关方的特点构建起合法性以管理对外直接投资的潜在风险。这不仅可以从理论上厘清不同潜在风险的来源及其对对外直接投资的影响路径,同时对中国企业认识、理解和管理对外直接投资的潜在风险也具有直接的现实意义。合法性的获得有助于跨国公司克服外来者身份从而避免潜在风险的发生,因而在企业的对外投资中具有重要意义。在对外投资的过程中,跨国公司可以通过雇佣更多的本地员工,与政府和NGO建立良好关系,进行社区建设等来获得本地合法性。与此同时,本文对相关研究的界定模式具有相对清晰的边界,同时能体现出不同类别研究的特点,这也是本文的主要创新点。
三类研究路径各有侧重,时至今日,依然有大量学术文献沿着不同的研究路径分析潜在风险对企业对外投资的影响。本文认为,相对于前两条研究路径,“经济学—管理学”综合的第三条路径前景更为广阔,或许会成为下一步学术研究的重点和热点。未来合法性与企业对外投资潜在风险之间关系的研究可以着眼于以下三个方面:第一,进行大样本的案例搜集和实证检验。目前,虽然一些文献已经对合法性的影响因素及其对潜在风险的传导路径进行了案例分析和实证检验,但大都是基于个案的分析,普适性不强。第二,围绕合法性特别是对合法性和外来者身份的辨析,构建更明晰的理论框架。合法性是分析企业对外投资所面临的潜在风险的有效工具,更加完善的理论框架的建立有助于对对外投资潜在风险的分析。第三,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提出在新兴经济体构建本土合法性的策略框架。合法性理论最终要落实到企业的实际经营中,本土合法性的策略框架的建立有助于中国企业提前规避由于合法性缺失而造成的风险,并在面临此类风险时可以及时实施相应的应对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