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坛(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在新生代作家登上文坛之后,采用欲望化的视角切入都市题材,暴露都市生存状态的写作,成为当代小说创作的主流。从这个视角看苏兰朵的创作,我们不难发现,在《寻找艾薇儿》和《白熊》这两部小说集中,苏兰朵显然也是在着力呈现、还原当下都市生活中的某些欲望化场景,以及在这种欲望化生存中挣扎的人的某种“灰色”的生存状态。从题材上看,这两部小说集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涉及到与“欲望”相关的主题,诸如婚外情(《阳台》《暗痕》《瘀痕难散》);权色交易(《白裙子》);包养(《梦中的婚礼》、《初恋》);形形色色的骗局(《寻找艾薇儿》《歌唱家》《碎花脸》《香奈儿》),等等。在欲望的驱使下,纯洁、善良与正直被交易甚至埋葬,人性往往被种种不堪、下流、强权包围,或是挣扎、辗转,或是沦落、扭曲,人性的丑恶被不断放大,诚实与善良难觅踪影,欺骗、贪婪、虚伪甚至恶毒却大行其道……显然,苏兰朵笔下的大部分故事为我们揭示出城市中产阶层表面光鲜亮丽的生活之下的诸多丑陋。那些为人所羡慕的戏剧名角、艺术家、白领、电台主播、企业家甚至知识分子,都在作家娓娓道来的故事中,被锐利的叙述之刀划开华丽的外衣,暴露出他们道德的丑陋虚假和人性的黑暗堕落。因此,可以这样说,苏兰朵的创作整体上是以审视、暴露的角度关照都市生活的,污浊与丑恶是她拨开都市生存面纱所发现的生活本相。当然,如果单从题材的“新鲜度”来看,这些富有暴露性质的故事本身虽然比较吸引人,但单单依靠故事题材本身的新鲜有趣甚至刺激性并不会为小说带来太多超出于主潮作品的独异之处。
真正赋予这些故事以灵性并吸引我阅读的,是作家以心理冲突的方式讲故事的叙述手法,以及小说所揭示的富含深意的生存情境与生存寓言。当习以为常的都市欲望化主题随着叙述的一步步深入被引向道德叩问和人性盘查的深处时,小说也便逐渐接近、触摸到了人性与社会的核心,具有了某种生存象征的意味;小说叙述层面的回环递进、不断突转和主题层面的深入锐利、冷峻凝重使小说叙述呈现出“有意味”的呼应和融合——我以为,这是苏兰朵小说独具特色之处。
一
苏兰朵非常擅于在心理层面经营故事,她往往以心理冲突推动情节向紧张、夸张、荒诞或者意料之外发展,使作品被赋予内在的紧张性、冲突性与戏剧感,于是故事被叙述得曲折有致、回环往复,煞是好看。以《歌唱家》为例,老杨是一位著名歌唱家,艺名浩良。他的儿子杨十月发现父亲被人冒名顶替,骗子竟然在社会上招摇撞骗。于是他愤而抓贼,擒住了骗子王春生。孰料情节突转,杨十月竟然钱迷心窍,和王春生达成协议,趁父亲老杨病重不能露面之机,让骗子王春生接着假冒深受爱戴的“浩良”形象四处赶场演出,赚取不义之财并和骗子坐地分赃。老杨得知之后大发雷霆却又无可奈何,气得大病一场,他竟然被儿子送进了养老院,又患上了咽喉癌。杨十月、王春生行骗是如此“成功”,甚至北京人民大会堂也要邀请老歌唱家“浩良”进京演出。为了骗局顺利继续,王春生要求见老杨,期望老杨面授演出心得以保证不出纰漏……显然,小说在一次次的转折和意外之中被推向了荒诞的高潮,也把冲突的紧张和夸张的戏剧性推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结束这一切的是老杨。在病入膏肓之际,老杨要求见“浩良”,老杨抓住骗子,与他一起从阳台坠落,所有的荒诞戛然而止。
单论外在的情节戏剧性,小说可以说是高潮迭起、引人入胜;但深究小说的细部,我们会发现,人物心理的冲突、较量、焦灼与扭结才是构成小说情节发展的原动力。杨十月对父亲由来已久的怨恨、王春生因为时代错位而不能实现歌唱梦想的遗憾、老杨拒绝登台演唱背后的心理痛苦和歉疚,他对自我人生路的深入反思和大彻大悟……这些心理内容才是引导着、推动着小说情节发展,赋予其内在力量的关键。父子冲突、时代压抑与无止境的金钱欲望汇合在一起,构成了杨十月、王春生他们“一切无所谓”和“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道德虚无与物质贪婪,这似乎构成了一种时代的强权话语;而与之相对,“认死理”的老杨只能无力地被“失语”、被抛弃。但是老杨拒绝与这个强权世界苟合,不愿意踩着过去的真诚、善良、他人的奉献和牺牲去堂而皇之地欺骗他人、成就自我。于是越到小说后部,这种人物心理力量的扭结与较量愈加突出,成为小说紧张的源头。它们穿插在荒诞故事的叙述中,不是冲淡了、游离了故事的主旨,反而是赋予了、加强了叙述的内在紧张。甚至我们可以说,荒诞情节的安排只是文本叙述的表面,对此一情境下人物心理流程的凸显才是文本叙述最终的指向。那种种或隐或显的心理的沉疴暗疾、那被压抑的期待、梦想、欲望和潜意识,如今在现实的温床中一朝梦醒,或如洪水猛兽,或在道德的拉扯中紧张变形、郁郁而又焦灼;如此这般的心理百态才构成作品的内在景观,它们的冲突较量才最终能够编织造就如此荒诞却又如此真实的小说情节,而小说之所以好读而又耐读根本原因即在于此。
以心理冲突推动叙述之发展甚至构成某种叙述“内核”,或者是在情节编织中最终将小说叙述动力归因为某种心理情结,《歌唱家》是这样的写法,《女丑》《白熊》《寻找艾薇儿》《初恋》《苹果》《彩信》等一系列作品也是如此,这使得苏兰朵的小说有很强的心理分析的痕迹。这些作品往往在情节的进展中、主题的揭示上、或是人物性格逻辑的发展进程中或多或少的归结到某种心理状态、流程、情结的展示上。《女丑》叙述了活跃在民间“二人传”演出舞台上艺人的生活。女主角碧丽珠颇有大丈夫气概,在团长“犯事”,周围众人皆落井下石之际,唯独她施以援手。她喜爱二人转艺术,在没有机会再继续演女角的情况下,把自己“转型”成一个肥胖丑陋的“女丑”,成功获得了演艺生涯的第二春。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颇为“励志”的故事,但我们分明能从一系列情节发展中看到碧丽珠的无奈、委屈、心酸甚至痛苦。无论是为博观众一笑而“骂夫”,还是她迫不得已扮丑角,以及面对丈夫出轨、同行竞争打压、老板逼迫时的反抗与隐忍,都流露出一个倔强女人背后的心酸,刚与柔、得意与挫败、飞扬与惶惑种种相反情境的纠结,构成一个富有心理厚度的碧丽珠形象。《寻找艾薇儿》是把张顺飞“欺骗与从善”的矛盾扭结作为小说情节推进的基本要素;《初恋》则是表现林秀芬“回到初恋”的缺憾补偿性心理及其后果;《苹果》表达了道德的忏悔与赎罪;《白熊》《彩信》则暴露当下物化时代普遍的冷漠与心理扭曲…… 总之,苏兰朵的小说叙述从心理层面切入,讲述了足够丰富精彩的故事,即使单从“讲故事”方面来看,她的小说也足够耐读。但作家显然不仅仅满足于讲述一个有意思的故事,她要努力呈现在某种压迫性生存情境的威逼之下人性的褶皱和层次,那捅破道德虚弱薄壳后人性的单薄与脆弱,甚至是可怕和异化。因此,她的小说从精彩的叙述开始,自然而然地延伸、引向对当下人的生存问题的关注和思考。
二
苏兰朵笔下人物的“自我”是分裂和不完整的。我们会发现,他们或多或少怀有心理的隐疾与暗伤,要么是欲求不满、人格分裂,要么是冷漠麻木、人格缺失。而在许多作品中,作家着意揭示造成这种人格病态的一种生存情境,这是一种“欺骗与自欺”的“错位情境”。她努力让小说的主人公进入一种荒诞的欺骗性角色认定中:主人公被迫疏离了原来的自我,被迫认同了一种被给定的另一个身份,从而在真实的自我和被给定的“自我”之间,形成了一种分裂性的自我矛盾。推动主人公被迫认同“给定角色”的力量,是诸多强大的世俗欲望:金钱、权力和被金钱权力所异化的性。这些世俗欲望滚滚滔滔,构成几乎无法反驳、无法质疑的力量,支配着小说主人公进入分外矛盾的“欺骗与自欺”的自我冲突之中。因此他们面临着一种不得不为而又分外矛盾的心理状态,从而自我分裂甚至是破碎。这构成了一种具有荒诞感和悲剧性的“压迫性情境”。
在《寻找艾薇儿》中,“欺骗与自欺”的纠缠构成了小说的内在张力。狗贩子“我”以假狗去欺骗艾小姐,然而却不期然地对艾小姐产生了朦朦胧胧的感情,假戏是否真做下去构成了小说的叙述悬念,骗局面临着随时穿帮的危险。但超越这些情节之上的,却是更深层次的人性的内容:“我”在行骗时时时袭来的良心的谴责使我背上了道德的十字架,这形成了小说更深层面的思考,那就是“我”如何面对真实的“自我”?小说的结尾,当“我”鼓足勇气向艾小姐吐露真情之时,却发现所谓丢狗的故事,原来也是艾小姐编造的一场骗局。情节的突转使小说产生强烈的反讽:“我”想象摆脱这种“欺骗与自欺”的压迫性情境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当然,另一层面的错愕也存在于读者的阅读期待中:幻想通过文本的叙述达成道德救赎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这样多重的反讽使小说陷于深刻的错位情境之中不能自拔。类似的情形也存在于小说《女丑》之中。女主人公碧丽珠因为生活所迫,改饰“女丑”放弃了自己风华绝代的女性形象,却意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在这两个角色的转换之中,碧丽珠所付出的心理代价是巨大的,她以自欺否定自我、说服自我、麻痹自我。她最后的成功也是一种失败,因为她丧失了自己。小说最后的情节是触目惊心的:碧丽珠的转型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当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和一腔辛酸时,她的痛苦压倒了喜悦,唱腔转成了哀号。可是,台下的观众呼应她的却是更大、更猛烈的掌声和笑声,舞台成了血淋淋的杀戮自我的屠宰厂,成为展览人的死亡的刑场。如果说,《寻找艾薇儿》是以反讽的方式表明摆脱“错位情境”的不可能,那么《女丑》则是以尖锐与冷峻展示这一生存情境残酷的本相。
当然,更让人无可奈何的,则是对这种“欺骗与自欺”的压迫性情境的认同。人性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对自我的分裂漠然视之,习以为常,甚至不自觉的把虚假的自我当成真实的自我,以虚伪的假面示人,维护自我虚假的社会角色,从而虚伪与矫饰就成为习以为常的“社会人”的性格。而当这些“社会人”面对某种需要真实呈现自我的情境时,其人性的冷漠与不堪就愈发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碎花脸》《香奈儿》《初恋》《左脚》都涉及到这一主题。《碎花脸》中,女孩妙妙表面上被她的师傅京剧名角程雪仙和他的儿子周远帆所照顾,实际上却被他们利用,成为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而为了保持师傅的“尊严”与面子,程雪仙极尽欺瞒之能事,用虚伪打碎了妙妙一切人生幻想。他们亲自撕碎了虚伪的面具,也让妙妙从自欺的迷梦中解脱。《香奈儿》中,温柔靓丽的电台主播许丹,为了维护自己的公众形象,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极尽掩饰、表演之能事,在网上极力塑造自己,却暴露出虚伪狡诈、庸俗不堪的真相。《初恋》表面上写女主人公林秀芬找寻自己初恋梦境的故事,实际上“寻梦”的过程却是掌握性权力和社会权力的林秀芬玩弄感情、毁掉小鹏道德感和纯真初恋的触目惊心的过程。换个角度看,林秀芬的执着,无不显示出矫情和丑恶,而她对此却漠然无觉,这本身就是她灵魂触目惊心的异化的表现。在《嗨皮人》中,这种异化直接凝聚成“删除记忆”的荒诞情节,解除心灵痛苦的最有效手段是自欺,自欺最有力的保障是手术。对心灵进行宰割与删除正成为理所当然的选择。正像医生老萧认为的那样,“她和那些排着队等待做手术的男男女女一样,根本就不配拥有记忆”。“再没什么会困扰她了,……她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嗨皮人”[1]。可以看出,作家笔下的这一类故事,表面上叙述得不露声色,实际上入木三分地揭示出为我们所习以为常的异化人性。荒诞的故事情节,暴露出世俗欲望支配下的权力的魅影,它构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态,每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压迫性的权力体系下无助地生存。“错位”是常态,“欺骗或者自欺”就是通行的道德选择,这真是一种令人惊怖的生存境况。
三
如果“自我”被一个物欲化的权力世界挤压、围猎,甚至被欺骗、改造,那么,“自我”所呈现出的面貌,就必然是不断被改写、被利用、被引导,无法拒绝这个强有力的世界的物质逻辑。由此引申的问题是:“逃离”可不可能呢?《白熊》应该是对这一情境和问题的回答。得了抑郁症的主人公陈木,沉溺在物化的生活状态之中,甚至连做爱也和机器去做。他的感受与生活,完全为机器所设计的程序主宰。而一次意外的错误,使他在虚拟的场景之中,来到了一个海中未知的小岛——白熊岛,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心仪的恋人,重回自然的怀抱。陈木以为自己在此获得了心灵的重生,在回来以后他把小岛的生活写进了小说。而精于算计善于投资的张威廉,则利用了陈木的小说,以白熊岛的自然生活状态为卖点,搞起了房地产开发,小岛面临着被资本淹没的危险。在小说的最后,陈木决定重返白熊岛,逃离那个令他绝望的世界。但当飞机在小岛上空盘旋之时,飞机仪表提示他,他此前所有的生活经历只不过都是机器人所设定的程序而已,他仍在程序之内。“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充斥了他的全身”,陈木选择了跳向白熊岛,“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1](78)。
《白熊》是苏兰朵这两本小说集中最富于想象力,也最富于情节的突转性的小说,抛却小说情节上的独具匠心不谈,专就小说所涉及的人的生存主题来讲,“控制与逃离”显然是小说努力关注的重心。在一个由资本和技术物化了的世界里,人究竟可能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这显然是作家所焦虑的问题。主人公陈木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物化的世界,然而他对这一切程序无能为力,当网络虚拟现实等一切高技术手段已经侵入、主宰了人的生存现实时,甚至当每个个体的最为隐私的性的领域,已经成为可以程序量化,可以被无限设计、超出了人的感受与想象的极限时,那么鲜活生动、具备无数可能与创造力的“人”事实上已经死去。但小说明显对这样一个依靠技术与资本对个体进行强权式剥夺的秩序产生质疑。关键不是这个世界美丽与否,而是这个世界对每个个体的生命与爱情、选择与生存的控制与剥夺本质上是反人性的,所以,“逃离”就成为柔弱个体最后的反抗。但是,令人绝望而又反讽的是,当陈木毅然决然逃离现实时,无所不在的技术告诉他,他仍然活在程序的运行里。换个角度看,陈木所面临的现实是,当他认为他所生存的世界是虚假的,他想要逃离时,他所寄望逃去的桃源世界仍然是资本与技术的控制领地,仍然可以控制主宰他,使他无处可逃。他所希望回归的“自然”,不过是幻梦而已。因此小说结尾,陈木在拒绝返航,舍身跳向白熊岛时,他的命运也将被注定,他就像千千万万覆盖在白熊岛上死去的白熊一样湮灭无闻。他最后决绝的反抗的意义也只存在于那坠落向死亡的一跳之中。
这种“死亡一跳”的标志性意象,不仅在《白熊》当中成为触目的存在,《歌唱家》的结尾那老杨的决绝一跳也是如此,它构成充满绝望感的自我反抗意象。老杨经过了自我反思,仍然无法认同那个强权世界所强加于他的欺骗和自欺。他的死亡一跳,既是对自我、对他的师傅袁浩的维护,又是对他过去的虚假自我、长期以来自欺欺人的告别。但自由只有在死亡之中才能获得,回归真诚,也只能在自我葬送中实现。这触目惊心的悖论,揭示出作家深重的悲剧感。
于是,我们似乎看到了苏兰朵在小说中所表达的生存困局:我们每个人都类似囚徒一样,在一个技术与资本主宰的世界里生存,物欲的横暴撕扯着道德和良知,使我们分裂而痛苦;我们或是屈服于这种痛苦,被迫汇入这个世界之中,作欺骗与自欺者;或是拒绝与这个世界合作,却无处可逃。——这种解读无疑是令人惊悚又令人绝望的。
四
但是我们还会看到苏兰朵小说中的另外一些意向。建构一个“寻找自我”的故事,是她小说情节的一个基本模式。在这一故事模式中,她实际上体现出两种趋势和两种意向,第一种是寻找而不得的反讽和绝望;第二种趋势,则是救赎和宽恕。显然,两种趋势是作家的两种精神气质和选择的外化。《歌唱家》《白熊》《女丑》《初恋》,可视作第一类倾向的优秀之作,前文已详加分析,不再赘述。《百合》《白马银枪》《苹果》则体现了第二种倾向。在这些小说中,作家一再回返温暖和宽容,用人性的宽厚和真诚冰释现实世界的冷漠和仇恨,带来久违的暖意和安详。在《苹果》这篇小说中,作者想要表达一种忏悔和宽恕的主题,多年前老安遗弃了自己的弟弟,这种愧疚演化成自己的心灵罪感。他对弱智流浪儿的收留,便是以特殊方式来实现自己的赎罪。他对那个负罪自我的承担,同时也是对本真自我的回归,这是以赎罪的方式完成的精神救赎,而家人对他的种种误解构成了老安的现实压力。小说最后,当一切误解冰释,老王虽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但却收获了家庭的理解和自己良心的安适,这样的收束显然是温暖而令人欢喜的。《百合》也是这一宽恕倾向的体现。第三者的插足,构成一对老夫妻誓死不相往来的缘由,曾经倾心相爱的夫妻因爱生恨;但解铃还需系铃人,因爱生恨,但爱也能够促生宽恕,即使是患了老年痴呆的老人,也仍然未能忘记他年轻时对爱的记忆,最终感动了妻子,获得了谅解。故事散发出来的温情善良与爱的光辉已足够使人动容。如果说,苏兰朵在其大部分小说创作中,表现出理性的绝望的话;那么在这一类小说中,则体现出真心流露的对温情的向往。《白马银枪》这篇小说是其中显得最有传奇性的作品,这篇小说努力把历史的伤痕融入小说叙述之中,宋银珍和白圣堂之间的恩恩怨怨,实际上更是历史伤痕的延伸。在吕彤寻找身世之谜的叙述中,逐渐铺展开历史的残酷,这为这篇小说赋予了更加深厚的时代色彩。白圣堂对宋银珍的忏悔,构成了对历史的反思。而小说的结尾,以宋银珍老父亲对背叛的女婿的宽恕做结,更是体现出作家翻越历史误会,弥合人性伤痕的渴望。——黑暗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人性的光芒同样不可遮掩。忏悔与救赎,不能解答前文所提出的人逃离这个权力主宰的世界究竟会怎样的问题,但它能给暗黑的现实、冷漠的生存带来光亮和温暖。文学何为?她并不负责解答现实的问题,文学即使站在无光世界的黑暗里,但她守望着光明,呵护着温暖,这似乎是文学所能做到的唯一现实。
1998年,派拉蒙公司出品了一部日后引起广泛关注的黑色喜剧电影《楚门的世界》,讲述了一个“控制与逃离”的故事。男主角楚门生活在一个宛如世外桃源的小镇上,他收入稳定,生活安逸,妻子温柔漂亮,楚门自己也显得阳光健康,一副标准的中产阶级事业有成的样子。但楚门渐渐发现,他的生活原来处处充满着虚假,他所生活的桃源岛,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运行严密的摄影棚,他所有的亲人其实都是这个影棚中正在实时直播的某个电视节目的演员,而这个直播节目的中心主角竟然就是他自己。他自出生以来30 多年所有的日常生活包括全部隐私,就是这个直播节目的主要内容,而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他生活在这个精密严格的控制体系之下,在欺骗与谎言中生活。楚门想尽办法才弄清了自己的真实处境,最后不惜一切逃离了桃源岛。
之所以引述这部电影,是因为我在阅读苏兰朵的小说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想起楚门在面对一个虚假的生活世界时的惶惑与选择,想起他的无助与坚强、荒唐与真实相交织的复杂感受,想起这部电影在20 多年前所预言的那个荒诞而又可怖的未知世界。楚门的生存情境实际上是有关人的生存状态的寓言:真实与虚假相交织,欺骗与自欺相矛盾,自我分离与分裂……而高悬在这一切荒诞之上的,是控制一切的权力。在苏兰朵的小说当中,楚门的生存境遇与生存寓言正在一再上演。随着一幅幅荒诞现实的浮世绘在她的笔下缓缓展开,人性的单薄、暗淡、可怖与贫瘠,自我的疏离与分裂,历史的沉重与伤痕,无所不在的权力的魅影都一一呈现。在电影中,楚门(Truman)——这个“人”的原型最终成功逃离了桃源岛,这喻示着“人”对于异化现实的反抗和最终“完成他自己”的胜利,这当然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色彩;但是,生活在“楚门境遇”中的当下的我们能怎么做呢?或许,这正是苏兰朵留给我们的疑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