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燕
阴 山
山谷两侧,一面是阳山,一面是阴山。小溪在山谷蜿蜒,绕过阳山脚底,也绕过阴山脚底。阳山上从早到晚都能晒到太阳,而阴山上,即使有太阳也是一晃而过,好像被狗追着似的。住在阴山上的人也像被狗追着似的,好多活路都得抢太阳,一慢,包谷或麦子,就得在院坝里阴干了。他们一闲下来,总是喜欢抬头望天,反正没有太阳,不怕伤了眼睛。
这条山谷里的阳山一副呆相,就是说没什么好风景,像太阳下闲坐的懒汉。倒是阴山堆绿叠翠,怪石嶙峋,深沉中蓄着热烈。山顶有一块很大的平地,中间有一个长满菖蒲的大池塘,野鸭是池塘里的资深居民,偶尔还有白天鹅、大雁等罕见的山野过客前来小憩。池塘周围草肥水美的平地叫池塘坪。这里几百年前就有了寺庙,善男信女从阴山上上下下,把阳山冷落在一侧。
阴山上山路狭窄,曲折盘旋。陡坡上散落着人家,青瓦房,吊脚楼。弯弯绕绕的山路把这些人家连起来。稍稍像样的平地都做了宅基地,历经若干代人,渐渐形成几户人、几十户人聚居的院落。大大小小的院落都有名字,黄磨坡、天向坪、曲儿湾、坟湾里、倒角里……
黄磨坡是一面稍微突起的山坡,像一个饿极了的人终于饕餮一顿,腆着个大肚子。
倒角里开阔敞亮的地块比较多,是村子里适合修房立屋的好地方。
坟湾里竟没有一座坟。或者从前有坟,早已经平掉了。
瓦窑背曾是烧砖瓦的地方,从前一定烈焰腾腾,浓烟四起……
寺庙常年香火不断。寺院几经修缮,现在已经开通了公路,越野车可以直达,香客日益增多。但住在阴山里的人似乎并没有沾到多少光,公路刚修到山脚就绕到阳山上去了,把阴山连同山路抛下了。
捉襟见肘的家庭经济与入不敷出的基层财政,让人们知道在阴山上修一条公路是多么的为难。后来,大家觉得这件事已没有什么必要,因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奔好地方安家落户了,混得好的还把家人全部接了过去,亲戚朋友也都相继投奔。除了无依无靠的老人,只有极少数人不愿离开山谷。与外面不可预料的世界相比,阴山似乎是踏实可靠的。留守的人们每次出山,都是一如既往的肩挑背扛,他们对未来无太多希望,更鲜有抱怨。
小溪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越来越没有气力,整天的无精打采。它一度干涸,也偶尔发点山洪证明残存的威严。5·12特大地震和持续的次生灾害,使阴山出现了多处滑坡,百年老宅只剩断壁残垣,耕作的土地纷纷流失,阴山上的人在政府统一安排下整体搬迁到了集镇周边的平坝子里。但仍有极少数人舍不得与他们相依为命的土地,依旧不违时令,在滑坡地上种了粮食,却在青苗季节被占山为王的野猪洗劫一空。有人不甘心,将号棚搭在地头,整天整晚地看守,最终连号棚也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被疯狂的野猪掀翻了。这样下来,那漫山遍野金黄的油菜花,还有麦子和玉米,说消失就消失了。
从此,阴山上没有人了。
瓦窑背
瓦窑背曾是这条山谷烧砖制瓦的地方。它位于突起的山包上,四周长满了大树和翠竹,将它紧紧地包裹着。据传湖广填四川时,一家人从山西逃难到了这里,他们衣衫褴褛,犹如惊弓之鸟。好心的村民接纳了他们,允许他们在废弃的瓦窑洞里安身。这家老人小孩齐上阵,将废弃多年的瓦窑平整成屋基,砍树修房,开荒种地,在这里安家落户。
一代代人在這里繁衍,瓦窑背人丁兴旺,除了长子必须留下来供养父母和守住祖业,其他人都争先恐后地奔向四面八方。祖爷爷是全族人的骄傲,跟着红军走了,牺牲在了长征路上,后被追认为烈士。因此,爷爷五岁就成了给地主看牛的长工。过“粮食关”时,狠心的爷爷抛下婆婆和年幼的长子独自外出谋生,三月杳无音讯。走投无路的婆婆翻出家里最后一点玉米面,和着酸菜烙了一个馍带在身上,拖着孱弱的身躯,背着饿得奄奄一息的长子,从凌晨五点钟出发,穿过黄土梁、马家桥、杜家院、老厂里等二十多公里山谷,于晚上八点到达文县李子坝她的娘家。母子俩在那里一住就是两年,终于捡了两条命回来。
爷爷婆婆的长子就是我的父亲。父亲读书时学习成绩优异,高中毕业后参了军,在部队表现优秀。他为了考军校,违心地拒绝了战友读师范大学的姐姐织的毛衣,后来听了首长的建议放弃考军校留在部队提干,志在必得的他最终没能捱得过命运的安排,提干批文下发的头一天晚上,军队裁员,军令如山,万念俱灰的他只得回到瓦窑背务农。我的母亲娘家是地主成分,她和我的父亲结婚一年后我就出生了,五年后我的妹妹又出生了。
我的五个姑姑相继嫁到山下和更远的平坝里去了,逢年才回山里住几天。贫穷山谷里的女人嫁的是庄稼地、柴山和房屋,而不是男人。
总算清闲一点的婆婆却得了一种怪病,常常在干活或走路时双脚一软瘫倒在地,有一次差点滚进火塘里。医生查不出病因,只说可能是缺钙。父亲四处托人去大医院买回一盒盒钙片,婆婆吃了不见好转,终于瘫痪在床,最后竟说不出话了。硬朗时她顾不上与亲人多说话,失语之后心里不知有多少哀愁需要诉说。爷爷一改昔日的自私自利,无微不至地伺候婆婆吃喝拉撒,用贴心的坚守清算自己大半生的罪过。三年后,受尽折磨的婆婆悄悄地走了,山谷里的人几乎都去参加她的葬礼。人们都在为这个品行无可挑剔的善良女人的一生惋惜,为这个历尽千辛万苦的可怜老人恸哭。婆婆的生命如微尘,在她一生都未能走出去的山谷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但我相信,在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她在山谷里的前世一定不会重演,并且,她还会高高在上地保佑着我们。
瓦窑背的祖业是几十亩贫瘠的土地,几十亩经济价值不高的柴山,十来间穿斗结构的木架土坯房。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终于放弃了守住祖业的念头,全家迁到集镇上安家落户,任由老院子一天天荒废,杂草丛生。父亲是个孝子,因此,爷爷越来越满足越来越慈祥,自从“我八十了”成为他的口头禅以后,每过一年他都要把这个短句里的数字修订一次。他不时向我的父亲交代,他死后要埋在瓦窑背青杠梁上,和婆婆的坟挨在一起。
又过了十五年,特大地震使破旧的老屋全部坍塌,土地和山林也被震毁,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所幸的是,青杠梁上婆婆的坟冢依旧完好,四周还长满了七里香。
青杠林
家乡的山谷,青杠林连着青杠林。青杠林是钱袋子,青杠树是好柴火。秋天将青杠树砍掉,锯断,劈开,整齐码放成一堵木墙,足以抵挡一个漫长的寒冬。不过,山谷里的人是舍不得将好端端的树砍掉当柴火的,他们将牛羊放上山坡之后,拿着镰刀或斧头在树林里转悠,将树上的枯枝剁下,将地上的朽木聚拢,然后割下一截树藤捆在一起,背回家去扎成结实的柴垛子,照样可以抵挡寒风,抵挡霜雪。过年了,无论是青杠劈柴还是枯枝败叶,在灶孔里的燃烧都是一样的红红火火。
青杠树还是做木耳、香菇的上好材料。父亲把盅口粗的青杠树锯成截,用凿子打上眼子,在春天里往眼子里钉上菌,再用铁锤打压结实。夏天,青杠棒密密地长出了一团团木耳,一簇簇香菇。我们把木耳和香菇摘下来,放在簸箕里,晒干后拿到集市上去卖。卖的钱买了水泥、沙子,用马一趟趟驮回来,在砖模子里铸成一块块水泥砖,再用砖头砌成一孔孔圈,养了一排排的长毛兔。然后,剪了兔毛又拿去卖,再买回来缝纫机、打面机……
青杠叶在地上堆积成黝黑肥沃的腐质土,所以,青杠林里特别爱长红蘑菇、荞面菌等野生菌,好看又好卖。夏天夜雨后的清晨,星星点点的阳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让人分不清哪是光斑哪是野生菌。我和妹妹会在这样的清晨早早起床,我背着母亲背过我俩的“背娃背篓”,妹妹提着小竹篮,跌跌撞撞地跟在婆婆后面去采蘑菇。我们采的蘑菇总是没有婆婆的大,也没有婆婆的多。婆婆的蘑菇可以晒满一大簟,而我们的只有可怜的一筛子。于是趁婆婆不在的时候,我就去偷大簟里的,从密处拿几朵,还不敢忘记摆放均匀。有一次,我的小动作终被婆婆撞见,羞得逃跑时竟从簟上踩了过去,踩坏了好多的蘑菇,惹得婆婆好大一阵抱怨。
青杠林里并不是仅有青杠树,还有杂树混长其间,比如板栗、冬青、柏树、野核桃。板栗也是山谷重要的经济来源,市场价格越来越可观,每到秋季,人们都要涌进山林捡板栗子,山谷为之沸腾。冬青是常绿树,叶子拧出的汁是治疗烧伤的良药,我小时候膝盖被严重烧伤,婆婆每天都用冬青树叶汁清洗伤痕,长大后那儿竟没有留下什么疤痕。冬青树叶却又是一种叫做“豆老虎”或“八角咬”的浑身长满黄绿毒毛的蟲子的美食,夏天还未结束,那坏虫就将冬青树叶啃得破碎不堪,虫粪如蚕屎般在树下铺了厚厚一层。最可恶的是它的毒毛,若不小心触碰到,就会被蛰得火燎一般,所以山里人背地里把泼妇或蛮汉叫做“豆老虎”或“八角咬”,并且避之不及。乡间流传一种土方法,说是在被那虫蜇伤后将它捣碎,用其汁液涂在痛处,就能立马止痛。我虽被蜇过几次,但从未做过如此恶心恐怖的实验。
青杠林是我小时侯和伙伴们玩耍的天堂。特别是夏天,我们最爱在阴凉的树林里“摆酒席”。我们用小草、小花、树叶、泥土做成“九大碗”,用石块当碗,木棍当筷,互相夹菜,互相谦让,乐此不疲。还有就是打秋千,上学后才知道那其实就是体育运动里的单杠动作,我们早已在上学前在树上操练上了。有一次,我们挂在桐子树上打秋千,比赛谁荡得高,路腿娃表演“雄鹰展翅”时滑落下来,脑门上磕了个大口子。我和他的姐姐咪燕娃忙着去找一种叫毛耳朵的草药,刮下背面的棕色粉末敷在那伤口上止血。小姑一直说我笨,说我没有咪燕娃和路腿娃姐弟俩聪明。是的,在他们的怂恿下,我把家里所有裤子的裤腰带剪开,连父母的内裤都没放过,就为了抽出里面的皮筋结成一根跳绳。每次过家家,咪燕娃情愿当卑微的伴娘,也要让我做高贵的新娘。每次打仗,我永远是百战百胜的英雄,路腿娃永远都是倒霉的土匪。他们佯装听从我的指挥,屈意服从我的命令。有时的确是为了得到我吃腻了的水果糖、炒花生和葵花籽。可是,我从来都没觉得和小伙伴们一起呆着就吃了多少亏。相反,我觉得他们给我带来了最纯粹的快乐。若没有他们,我的童年应该是冷清的,苍白的。
青杠林里是十分封闭的,被青杠林层层包裹的瓦窑背也差不多与世隔绝,我们在孩提时代就在这封闭的小天地过着不被打扰的生活。可人总是要长大的,总有一天我们都要走出青杠林,因为瓦窑背只允许长子留下,况且那一点点不足挂齿的财产不能给大家提供像样的保障。我们的命运注定是要离开,当明白青杠林不会是我的久留之地时,我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寂静的山谷总是回响着夜莺的哀啼,一声比一声绝望,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年四季,没完没了。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我将要到哪里去,哪里又是我的归宿呢?
夏天的晚上,我坐在吊脚楼的门槛上乘凉,望着漆黑的天空,想着自己的心事。山谷像一头怪兽,露出狰狞的面容向我扑过来,要撕碎我,吃了我,我匆忙逃回屋里,别上门闩……
青杠林里藏着竹林,竹林里藏着坟。青杠林深处似乎还藏着别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常常在昏暗的林子里看花了眼,以为树后走出来一个人,眨眼间又不见了踪影。我几次三番被这样的幻觉吓得逃了出来。我渐渐长大,却再也不敢去青杠林里拾柴火和捡蘑菇,甚至尽量避免从青杠林旁边经过。
青杠林给过我欢乐,也给过我恐惧。对我的亲人们来说,它似乎只给过恐惧。我的母亲和小姑都说她们非常害怕那密密的林子,从前都不敢一个人傍着它在家过夜,天擦黑就关了门躲在屋里。我的几个大姑都先后从老家逃走了,把那恐惧留给了她们最小的妹妹,所以小姑也渴望着早点逃走。有一年,在母亲的再三要求下,父亲砍掉了一些青杠树做了菌棒,还砍掉了竹子送人。后来,父亲和人合伙烧炭,在青杠林里挖了一个炭窑,烈焰像几百年前一样再次腾起,一个冬天就将所有成材的树木全部烧掉了。从此,瓦窑背失去了青杠林的包裹,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这一回,我们所有的人却都选择了离开,就连应该留下来守住祖业的父亲母亲也去了集镇。我的婆婆不知生前是否也害怕青杠林,不知她是否也想过离开。婆婆永远地留在了瓦窑背,与重新生长出来的青杠林为伴。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