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补丁(短篇小说)

2019-12-02 02:17蔡呈书
红豆 2019年11期
关键词:二妹三哥连队

蔡呈书,广西宾阳县蔡村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理事,南宁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地数十家刊物,多次被各种选刊和各年度选本转载。获过全国和广西的多个奖项,《肚皮移植》荣获2011年度中国最佳超短篇故事第一名。2017年被评为广西小小说“十大虎将”。

那年,我和三哥在横河水库工地战天斗地。秋冬之际,横河水库工地掀起了大会战的高潮。秋收完毕,就进入了农闲时期,这是从生产队抽调劳力的最好时机,所以,各个连队都从生产队里补充来了许多“新兵”。

那位新来的高个子漂亮女兵名叫李雪凤,家里排行第二,大家不叫她姓名,无论年纪大小都管她叫二妹。二妹很美,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更美。惹得我们连队里的哥们,没有谁不想去讨好她。

从营地到水库工地,是一条新开辟的山路。如果遇雨,这条黄泥路就很滑。特别是那段陡坡路,稍不留神,很容易滑倒。这天,正是一场雨后,二妹走在前头,三哥紧跟在后面。三哥不断地叮嘱二妹小心。走到了最陡的那段坡,只听前面“哗啦”一声,三哥跌倒了。他爬起来时,屁股上印上了一块大大的黄泥印。二妹看着他们的狼狈相,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痛快之间,不觉也脚底一滑,一个趔趄,便要跌倒。说时迟那时快,三哥冲上前一把扶稳了二妹的腰。二妹没有倒下,三哥却摔了个四脚朝天。因为是陡坡,三哥一倒,便止不住向坡下滑,就像小孩子坐滑梯,一直滑到了坡底。

二妹站在坡上,又止不住哈哈大笑。三哥狼狈地站了起来,对二妹说,见人家跌倒不能笑,你要是笑了,下一个跌倒的就是你。有这回事吗?有,你这不就是吗?

三哥爬到了坡顶,二妹笑得更欢了。你还笑什么?哈哈,你摸摸你的屁股看……

三哥往自己的屁股一摸,顿时尴尬万分。原来“坐滑梯”的时候,把这条的确良裤子的屁股给磨破了。

的确良是当时最高档的面料。三哥为买这套的确良,花去了他家一大笔年终分红钱,为此我大伯也就是他的老头和他怄了三天的气。如今,就这样烂掉了,甚是可惜。

过了几天,我发现这面破烂的旗帜又穿到三哥的身上了。旗帜的破洞被缝补上了。补法是当时最时髦的衣车缝补。补丁用的布衬在里面,然后用衣车密密麻麻地转圈圈。

我问,三哥,你这破裤子是谁补的? 三哥贴近我的耳朵,悄声地告诉我,是二妹。

这座水库的大坝,是用人海战术蚂蚁搬家式的方法,手挖肩挑,人工打夯,要硬生生地在两座大山之间,垒起一座巍峨的大坝。原先三哥那健美的体魄被连长看中,被安排挥舞十字锄挖泥。但自从二妹到了工地后,三哥不知怎么说通了连长,让他不再挖泥,改给挑担的人铲土。三哥铲土,二妹挑土。三哥每当给二妹铲土的时候,那把锋利的铲也变得温柔而多情,铲到二妹泥箕里的泥土,总比铲给别人的少了点分量。

连队实行军事化管理。工地就是战场,每天都要冲锋陷阵。冲锋号一响,战士们就像打了鸡血,挥锄的加快两倍速度锄泥,挑土的小跑前进,不许掉队。每个连队,安排专人摇旗呐喊,谁要掉队的,那摇旗的便把哗啦作响的旗帜横扫到你的脚后跟。

连队食堂很少有肉菜,我们的肚子里几乎没什么油水。菜钱是由生产队支付的,只能满足最低消费,所以每餐只有青菜、萝卜、莲藕之类,食堂隔几天买一二十斤肥肉来煎油,煎出的油渣,就是难得的荤菜了。那时候肥肉难买,买肥肉往往得搭瘦肉,感谢那些卖肥肉搭瘦肉的屠夫,使我们久不久能享受一丁点猪肉的味道。早餐一律是稀饭加萝卜干,那时面条、面粉供应需要“米簿”或“粮票”,我们这帮“吃谷”的人,无缘享受。在寒冷的冬天,上午干活时撒了两泡尿,肚子便紧贴后背了。

上午冲锋过后,累固然是让人难受的事情;更难受的,是饥饿的折磨。每个人,都清晰地听得见肚子咕噜咕噜的响声。中午开饭,个个把饭碗里的饭菜扫个精光,恨不得也把饭碗咬碎吞下。

三哥的意志似乎超越常人。每餐飯他都很淡定。有油渣或瘦肉的时候,他会把自己碗里的那可怜的几块瘦肉或油渣夹出一半来往二妹的碗内放。

晚饭后我们会上山找些柴火回食堂烧热一大锅水洗澡。劳累了一天后,洗上一个热水澡是件非常惬意的事情。三哥把水烧热后并不马上洗澡,而是叫二妹她们几个来取水。二妹很受用地提着三哥烧的水去洗澡。二妹洗完澡,打开浴室的门,一缕水蒸气便裹着她美丽的身段飘出,那张红扑扑的脸分外娇媚,整个人赛似仙女下凡。出浴的美人真的很美。

那年的那个冬天,三哥不断地为二妹烧洗澡水,最终也烧热了他们的爱情。

这一年冬天,横河水库工地上,流行着一种叫咔癞的皮肤病。这种病奇痒,越抓越痒,极容易传染。我们同宿舍的四个哥们全都染上。这是一种相当顽固的病,根本没有什么药能够治好。据一些老战士说,打针吃药是没用的,只有过了三几个月,等病毒把你的皮肤吃淡了,就自然会好。

自从得了该死的咔癞,三哥和二妹相处极其尴尬。在要不要继续替二妹她们烧洗澡水的问题上,三哥很纠结。三哥极怕自己携带的咔癞病毒会传染到水中。他不敢想象这极其丑陋的咔癞如果长在二妹美丽的肌肤上,会是怎样的可怕……好在三哥绝顶聪明,他从连队卫生员金哥那里弄来了一副乳胶手套,打水、烧水的时候,就戴上手套。

那天晚上,三哥早早地烧热了水,却不见二妹来打水。去宿舍里找,同宿舍的肥妹说吃完晚饭就不见她的影子了。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仍不见二妹。大家急了, 只好到处找。村里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仍不见踪影。我们把搜寻范围扩大到山上。三哥失魂落魄地往山上跑。我跑着跟在三哥的后面。

大约过了十点钟,我们不知翻过了几道山,三哥沙哑了的呼喊终于有了微弱的回应。三哥,我在这。我们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微弱声音的方向。之后,三哥拼命地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在一个山沟的深坑里,我们终于找到了二妹。

你怎么在这里?三哥劈头就问。我吃晚饭后上山给你们找药,想不到,天黑得这么快,我一不小心,就跌到这个坑里了,我这不争气的腰扭伤了,怎么也爬不上这个坑了……

你找什么药?三哥问。给你们找治咔癞的药呀!三哥又问,你懂得治咔癞?二妹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把漆树叶说,前几年,我满身红疹,很痒,我妈看了,说是被漆树咬了,就上山找一种漆公树叶来敷洗,洗几次就好了。

唉呀,我的大小姐呀,你真是傻得可爱呀!我们这咔癞跟被漆吃完全是两码事,这个根本治不好的!

二妹有点娇嗔地说,反正又不要钱,试试嘛。

说你傻你真傻呀!你看你看,这回你怎么回去?三哥一把夺过那一把树叶,扔在地上。

我走不了,你就背我回去嘛。

我当然背得起你,可是,这一背,明天就轮到你长咔癞。

长就长,我不怕!二妹很硬气起来。

不行!三哥找来了一根长长的木棍,我和三哥各执一头,二妹在中间扶着走路,就这样一拐一拐走下了山。

这年春节过后,我们连里新来了一个指导员,名叫吴帮。因为他脸上有几颗麻子,我们背后管他叫吴麻。三哥说,吴麻太直露,鲁迅小说里有个人物叫吴妈,干脆叫他吴妈吧。这个吴妈,是个复退军人,很政治,也很文艺。他一来,就往二妹她们的房间里钻。不久他就在连队会上宣布,从今天起,李雪凤同志是我们连队的文艺委员,以后要活跃一下连队气氛,由文艺委员李雪凤同志组织大家唱歌。他弄来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先叫二妹跟着收音机学唱刚从冷宫中解放出来的《洪湖水,浪打浪》《绣金匾》等一些老歌。二妹学熟后,就教全连战士唱。每天晚上,连队里就歌声嘹亮。

二妹天生具有文艺细胞,唱歌竟无师自通,歌唱得有几分郭兰英的味道。但后来,不知怎的,《洪湖水,浪打浪》这样很抒情、很浪漫的歌曲,二妹竟然唱得有些忧伤。

我意识到了二妹情绪的变化,小心翼翼地问三哥,二妹她怎么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谁是小孩?我都初中毕业了,和你一样,现在是农建水利兵团的战士!我是你的战友!

一天,三哥说有事要回家一趟,去跟连长请假。但连长不批,说现在是大会战的关键时刻,为了保证工程进度,任何人都不能请假,除非家里死了人。三哥一气之下,丢下铁铲,逃离了工地。二十天后,三哥回到了工地。后来才知道,三哥从工地上逃跑后,从碗窑公社瓷器厂搞到了一批碗,私自拉到邻县去卖,赚取差价!

不久,有人揭发三哥搞投机倒把。一天,睡在床上,我问三哥,你真的去搞投机倒把了?三哥说,是。我问,你为什么去犯法?三哥说,为了三转一响,我只有搞到三转一响,才能娶到二妹,这是她妈妈开出的条件。 我问,你搞到钱了?三哥说搞到了又被他们没收了。我又问,你真侮辱二妹了?三哥回答,不是侮辱,是爱,我爱她!三哥又来一句,其实,她也爱我……

经过了那件事,三哥在连里就成了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他再没有机会铲土,再没有机会给他深爱的二妹少铲几铲土。他得重新抡起十字锄,干最重的体力活,挖山不止。吴妈每天晚上跑往二妹房间的腿更勤了。

三哥心里窝着火。这天,三哥看了看结实的山体,为了连里赶上进度,他决定倒一壁神仙土。三哥说,今天这山体结实,适合挖神仙土。连长问,你有把握吗?三哥答,有把握。连长说,你要保证绝对安全!三哥说,我绝对保证安全!这时,三哥从左边挖,另外两个战友从右边挖。他们接连倒了两壁神仙土,一下子倒下了很多泥土,使得挑泥的人有了足够的原料,进度倍增。连长接连给了三哥竖起了几次大拇指。他们倒完了一处神仙土,便让铲土挑土的人在这边铲,又往旁边去倒另一壁神仙土。

在挖到第三壁神仙土的时候,三哥有些得意忘形了。看看差不多了,三哥使劲一锄下去,也许是用力过猛,三哥还没来得及躲开,那壁神仙土就动摇起来了。三哥赶紧从壁上往下跳,可是,他跳得迟了几秒钟,他脚还没着地,神仙土便已倾斜,眼看就要倒塌下来。这时,一个身影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把三哥往旁边一推。神仙土轰的一声塌了下来。三哥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尘埃散尽,三哥这才发现,推他离开危险的人,竟然是吴妈。吴妈的两条腿被泥土埋住了……

第二年的五一劳动节,我们营房新搭起一间崭新的茅草房,门上挂上了一个大红的“囍”字。晚上吃了喜糖的战友们,便在那里大闹洞房,吵嚷声把这个小山村震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不远处我们的宿舍里,我和三哥默默对坐。

三哥呆坐在床上,床上摆着他那条屁股上打着补丁的的确良裤子,的确良裤子上,是一张纸条。那纸条上是两行娟秀的字:三哥我决定嫁给他了,因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听说就要恢复高考了,你去考大学吧!署名是二妹。

三哥,天涯无处无芳草,你看开点吧。我安慰三哥。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结婚!回家去办婚礼不成吗!这不是成心要我难看,要我难受吗!三哥倏地站了起来,抓起那条裤子狠狠地摔出了窗外,把那张纸条撕了个粉碎。

三哥,你冷静一点!结婚也不下火线!这才是真正战士!我死死地抱住了三哥。

放开我。三哥要推开我。你冷静点。我再次警告三哥。我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放开我,再不放,我拧断你的头!三哥的力气很大,我根本抱不住他了,我不得不松开了手。三哥喘着粗气,站在那里却不动了,良久才默默地朝门外走去。

三哥,你干什么去?我不禁跟着他出了门。

他走到了窗户边,捡回了那条裤子。他把那条裤子放在床上,用手抚着,然后很仔细地折叠,然后打开自己的箱子,把这条带有爱情补丁的裤子锁进了木箱子的最底层。

从此,三哥就再没有穿这条裤子。

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的大庆马上到来了。这座美丽的南方绿城到处张灯结彩,一派祥和又热烈的气氛。吴帮、三哥和我三家人在邕江边的一家酒楼聚餐,庆祝共和国七十周年华诞。

滔滔的邕江水,倒影着改革开放四十载后的艳丽和繁华。眼前,一座造型独特的斜拉索大桥横跨两岸,像一只巨大的蝴蝶翩翩起舞,又像两把巨大的竖琴,在弹拨着一支动听的乐曲……

吴帮迈着他的跛腿,走近落地玻璃窗前,满眼深情地看着对岸的风景。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扑进了李雪凤的怀里撒娇,奶奶,明天我要去儿童公园玩,你帶我去好吗?

奶奶呀,明天得陪你爷爷这个董事长去参加公司的国庆招待会呢,改天我们再去公园玩好不好,小宝贝?

坏奶奶!小屁孩嘟着嘴离开了李雪凤,转扑到了我三哥的怀抱,一双小手搂住了我三哥的脖子,外公,你带我去公园玩吧,我们不跟奶奶好了!

我在一旁禁不住哈哈大笑。见我大笑,这家伙更得意,便抢过他爸爸的智能手机,给我连续拍好几张照片。三家人畅叙甚欢。

临别,吴帮握着我三哥的手说,亲家,退休了,你这个暨南大学毕业的老专家,还是到我公司这边来当个技术顾问吧,免得闲着心里发慌。

我才不闲呢,你知道,我人虽然退休了,但我的脑袋可一直没得退休哦,不断有人找我做技术咨询。三哥笑道。

我两年后也退休了,吴总,我也要发挥一下余热,去你那做个门卫好不好?我跟吴帮逗乐。

你这个大作家也真会开玩笑!你要真来呀,做公司的文员,我给你开30万元的年薪!吴总呵呵笑道,真会逗人。

一散席,李雪凤便约她闺蜜三嫂和我老婆到“梦之岛”购物广场去了。李雪凤说,她看中了那里的一套中老年秋裙,要请她们去参谋参谋。她还对我三嫂说,我三哥老穿那条打补丁似的牛仔裤,该给他换换了。

责任编辑   刘燕妮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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