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燕
偶翻散文集《中国文化名人忆母亲》,被一篇《妈妈在山岗上》深深打动。“妈妈在山岗上”意即妈妈站在他人生的山岗,对他一生的影响。作者以略带忧伤的情感、细腻的笔触,描述了他对母亲绵延无尽的思念。文中的媽妈充满大智慧,她懂得引领子女去叩启文学之门,教导作者要把读书、学习、思考、创造都变成生活的一部分。这位妈妈最关心的是儿女能否选择到一种有意义的活法,这活法使他们即便身处卑微,也不会失去尊严感,不会失去享受充实人生的自信。但不幸的是,这位母亲在55岁时就病故了,于是他把母亲生他的那天作为“母难日”。那一日,他绝不张灯结彩,也绝不大快朵颐,以悼念在天之灵的母亲。我是流着眼泪读完这篇文章的,因为作者所描绘的妈妈与我的母亲是多么的相似啊!抹泪读完了,回头再看作者,他就是陈建功,从此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从《妈妈在山岗上》开始,我就被陈建功的文章迷住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陈建功在文坛上非常活跃,他还在北京大学学习期间,就发表小说《丹凤眼》《飘逝的花头巾》,分别获得了1980年、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搬上荧幕。他善于驾驭各种文学体裁的写作,笔下的人物形象生动,文风幽默风趣,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越、捷、孟加拉等文在海外出版,得到文学界和读者的普遍赞誉。1995年以后,他担任文学组织的领导职务,先后出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创研部主任、作家出版社社长、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直到现在担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他是第十、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尽管行政事务繁忙,社会活动不断,他也没有停止写作,还担任了电视剧《青春之歌》等作品的编剧以及诸多电视剧的策划。他写的歌词《香格里拉》获得第三届中国音乐“金钟奖”。
国外有研究中国文学的机构认为,能够将中国文学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当代作家有五到六人,第一个提到的便是陈建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出版发行的《中华文学通史·当代文学编》一书对陈建功的评价是:“那刻画人物的艺术雕刀,常能有力地突入性格的深处,开掘出性格的、社会的、人生的底蕴;他的叙事手段,融合了古典小说,特别是宋元话本的优秀传统和五四以来新格式的短篇小说的意识经验,显示了高强的艺术控驭力;他的文学语言,在老舍京味语言基础上,博采新时代、新时期北京民众的口语,熔铸成既有旧京韵味又有城市新风的现代京白,很富艺术表现力。”
我调到广西北海工作后,有幸结识了陈建功,那时他已经出任中国作协的书记处书记。记得那是1996年5月29日,由北海市政府主办的“京津港文化名人北海笔会”,我与市文联的领导在会场门前迎候远道而来的嘉宾。那天陈建功身着白色麻料的唐装,看上去有1.7米多的个子,不胖不瘦,留着板寸头,鬓发微霜,脸色红润,气质清爽儒雅。他主动和每一位迎候的领导握手,笑容可掬,没有摆一点名人的架子,自然而然,彬彬有礼地落座,恰与台下的我正对面。
“陈建功”这三个字对北海人来说并不陌生。据说,少年陈建功离开北海25年后才回到家乡。那时他已经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了。而1996年则是他成名后第一次在故乡出席公众活动。陈建功在开幕式上以特殊身份发表的致辞风趣而生动。他既是笔会邀请的文化名人,又是北海的儿子。虽与故乡暌违多年,仍可见其拳拳赤子之心、殷殷思念之情。他讲起北海的历史,鲛人泣珠、合浦珠还,苏东坡、汤显祖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一口地道的京腔,又时而穿插粤语。满腔的乡情倾诉,又有亲历故事的描述。他讲起“少小离家老大回”遭遇的误会。一次,他在北海的一家茶楼品茶,已经被人看作是外地人了。那服务员用当地白话呼喊同事:“喂,给那桌的‘捞佬上壶茶!”每逢此时,他总出其不意地用北海话问他们:“有冇搞错?边个是‘捞佬?”北海乡亲见俚语被他戳破,先大窘,后大笑。他还讲到孩童时在北海搭上牛车要上北京的趣事,把在场的人笑弯了腰。同时他又不失时机地把同来的文化名家介绍给北海的老乡们,号召大家开展全民阅读活动,为提升北海的文化品位而共同努力。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座谈会,没有陈词滥调,生动而感人,把听众的文学胃口打开了,把北海作家蕴藏于心的创作能量激发出来了。
翌日,听陈建功讲学,获益匪浅。他博学多才,中外名著烂熟于心,还很接地气。他15岁开始阅读文艺书籍,读得很精。他曾把中外名著中短篇小说拿来一篇一篇地分析,从结构、细节、语言中发现共通的创作规律。他说自己信奉古人所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他提倡“带着怀疑读”。即便面对的是一本伟大的经典,经过怀疑后被征服,他相信比那些一味迷信的盲从者多一份思考,或许对真理更加拳拳服膺。谈到文学创作,他以小说为例,“其实就是把你认识的人物、听说的人物、理解的人物……搁到一块儿,让他们热闹热闹,为你的读者重新铸造一个世界。”而这种艺术地捕捉生活的能力,积累人物原型的能力以及运用情感和想象,把人所习见的世界,重新铸造成一个艺术世界的能力,源自一个作家的人生经历和人生体验。他讲学时总结的了一句话:“一个有志于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应该把人生的一切遭际与磨难都视为珍贵人生的赐予,任何遭遇,宠也好,辱也好,都应看作生活的赐予。”其展现的胸襟和境界,令人叹服。
陈建功,1949年出生在广西北海市,祖籍合浦南康,今为北海所辖铁山港区的一个全国文明城镇、广西历史文化名镇。寻觅家世渊源,不难找到陈氏家族与近代北海一同崛起的身影。陈建功的祖父陈寿卿,早年丧父,幼时随母亲在闸口圩卖豆腐和糕饼为生。陈寿卿身处寒微却勤奋好学,为人忠厚,一步一步树立起口碑,进而开拓实业,成为北海东华公司的副总经理和北海电力公司的合伙创办人。陈寿卿曾于民国期间两任北海商会会长。陈寿卿一生躬身善行,关心地方文教,是北海爱生院重建和合浦一中(北海中学)成立的发起人之一,茶亭修葺捐助人名录里,也有他的功德。在抗战期间,他出钱出力,成立联防队,慷慨救助孤贫寡弱,深孚众望。忠厚传家与好学敏求,是陈家的祖训。陈寿卿治家,思想开放,男女平等,他的几个儿女,无论是国民党人还是共产党人,均为抗日救亡活动的活跃分子。其独子陈朝宝,后到广州求学,被吸纳进入新中国培养人才的洪流,进入了南方大学,而后又被送到人民大学读研留校任教。陈建功的母亲梁庭兰则毕业于原广西师范学院(现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工作。跟祖母在北海做了7年的“留守儿童”之后,1957年陈建功8岁时,他全家迁居到北京。自此他在北京已居停一个甲子有余。应该说专注于北京文化的陈建功,对北京的底层文化有更多的积累和书写,但他对故乡的人文历史,同样饱含深情。
陈建功每次回北海,总会去老城曾经住过的老屋看看。老城有一条约2公里长的老街,放眼望去,一排中西合璧式的骑楼古建筑由近而远,曲曲折折的屋脊,在湛蓝的天空上勾勒出棱角起伏的线条,延伸向遥远的天际。北海近代的历史就写在这条百年老街上,沿街各式招牌虽经风雨剥蚀,但上面的店标仍依稀可见。在这条老街上,有陈建功祖上创业的遗迹,也曾住着他的外公外婆,外公的祖屋里,现在还供着他们的遗像呢。走进老街,他总是先到西口的咖啡馆喝杯咖啡,俨然要品品百年的醇香。有时他还会在夜半更深时走进老街,追忆自己孩童时石板路上的木屐声和那吱吱呀呀的关门声……
陈建功18岁那年,卷起铺盖到京西的木城涧煤矿,当了一名岩石掘进工。每天扛起与自己体重相当的风锤,晃晃悠悠,龇牙咧嘴上班去,最拿手的活儿是叼着哨子在飞驰的矿车中间蹿上蹿下。这样艰苦的活一干就是10年。1977年在母亲的“唠叨”下,陈建功被“逼”着乘上了高考恢复后的首班车,考入北京大学文学专业。妈妈这一逼,使他跳出了走“工人作家之路”的定势,卷入了思想解放的文学大潮。
走进北京大学的陈建功,不仅得到了文学专业的系统训练,对文学和人生的认识,也有了突破和升华。他开始反醒和思考矿工生活。开始写作的时候,他说:“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非常矛盾,一方面被那个时代所挤压,一方面却要拿起笔,歌颂那个挤压我的时代;一方面对现实充满怀疑,一方面又真心实意地想找到一种理论证明现实的合理性;一方面被生活的浪潮冲得晕头转向,一方面又想努力抓住每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敏锐地感觉到,时代与文学都面临着陵谷之变,创作个体亟待精神的突围。他开始直面心灵,成为文学突围时代的代表性人物,此后才有了《盖棺》《丹凤眼》《辘轳把胡同9号》《放生》《前科》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作品。小说人物的原型都是他生活中熟悉的人和事,他以深邃的思考,悲悯、反讽的语言,生动传神地展开了一幅幅市井小民的生活图景。他笔下的人物形神兼备,入木三分。在陈建功的眼里,“‘卑贱者更聪明或许不无道理”。“一些人一旦成了‘肉食者,很难逃脱‘肉食者鄙的境遇!他就停滞在那儿,永远对别人耳提面命。其实,真正值得敬畏的,倒很可能是引车卖浆者流,是那些永远在创造和思考的人。”这些话,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叹。
1995年3月,陈建功由北京市文联的专业作家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先是出任创作研究部主任,之后出任作家出版社社长、书记处书记和党组成员。“官”位日高,为作家服务之初心不改,平民的底色不退。在出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后,他也一直在拉近文学馆与广大作家、普通百姓的距离。他曾倡办“此物最堪思”为主题的“作家友情展”,号召作家把含有亲情友情故事的,具有纪念意义的物品捐赠或暂借给文学馆。于是,世界短跑名将刘易斯赠给北京作家史铁生的一双跑鞋,王安忆夫妇送给宗璞的围巾和CD等等,通过展览与广大观众见面,使作家和百姓之间,作家与作家之间,更为平实而温暖。
随着回北海讲学的次数越来越多,我见到陈建功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每次远远地望他,他都是在微笑着和每一个人交流,如同邻家大哥,自如而平等,娓娓道来,从容不迫。有一年,我以市新闻办和市文联领导的双重身份加入迎接他的队伍。因为真正和这位作家面对面地谈话,这只是第二次。谁知他与我握手时,未待我自报家门,竟一下叫出了我的名字,问及我所分管的新闻工作和有无新作发表,当即让我心生感动。在他结束北海的文学活动即将返京前,我和大家去送行,惴惴不安地交给他一个大信封,那里边装着我发表的几篇散文,请他指导。
送别他以后,待出差返回办公室时,发现办公桌上一个“中国作家协会”字样的洁白信封跳入眼帘——是陈建功来信,我心扑腾一下跳起来。第一次收到中国作家协会的来信,第一次见到陈建功的笔迹,顿时心如击鼓。他写道:“文笔细腻,富有情感,在写女性生存方面有独到之处。”他还写道,“真情实感对一个作家来说,非常重要,只有在写作中倾注了全部情感,作品才能打动读者。”他指出:“作家要培育自己着眼历史、关注乡土的创作心态,摈弃浮躁,真正沉到民间去,发现深蕴其间的生活图景,再将之放置在政治、经济、文化相融合的时代大背景中去树立作品的时代坐标,以本土的、朴素的写作手法去表现,才能从流行文化中跳脱出来,创作出具有地方特色、时代气息、乡土特色的优秀作品。”最后祝愿我“寫出更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他讲得多好啊,我记住了,并成为我创作的座右铭。
故土难离,魂牵梦萦。近几年,陈建功回北海的时候多了,他为北海成功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奔走而来,为中华文学基金会育才图书室工程爱心捐赠图书和电脑而来,为北海文学三十年座谈会而来,为北海文学周讲学而来,为北海的作家作品研讨会而来……他为家乡义务做了很多很多的事,乐此不疲。在陈建功的带动下,全国有影响的专家、学者来北海买房定居者大有人在。为了吸引人才,他亲自做向导,带他们看楼盘,甚至还帮助好几位文化界的友人购置家具。他想的是,北海有了人才,就有了资源,北海的发展就会更快更好。
由于工作关系,我多次参与接待陈建功的工作,每次都不放过请他指教的机会。在他的指导下,我的散文集《大海不告诉你》反复打磨、沉淀,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陈建功为本书作序,并专程赶来出席作品研讨会暨首发式。2012年,《大海不告诉你》获得全国第五届冰心散文奖。2015年,我的报告文学《虹起北部湾》,其书名也得到了陈建功的指点。此书因为关注现实生活,关注时代课题,成为了中国作家协会定点生活扶持项目,出版后又一次引起社会关注,获得好评。
由于陈建功对北海文学的直接帮助,北海的文学爱好者开阔了视野、活跃了思想,创作数量和质量都不断提升。一大批业余作者加入了广西作协,还有好几位作家进入中国作家协会的队伍。在陈建功的直接帮助下,北海成功地举办了五届文学周活动,南来北往的文艺名家云集北海,营造了北海浓郁的文化氛围,成为影响到全区的重要文化活动之一。
在第五届北海文学周期间,北海新华书店举行了陈建功散文集《默默且当歌》签名售书活动。那天,人来得真多,有的是赶了几十公里甚至数百公里而来。粉丝们早早地来了,争先恐后买陈建功的著作,是为了获得他的签名。在现场见一位老先生一个人就买了十几本,老先生告诉我:“送儿子儿媳还有亲戚和朋友。陈建功的书写得好,开卷随意看了一篇,就被吸引了,有意思又接地气,送人是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