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雁云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541000)
“得”是近代汉语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个动态助词,一般用来表示动作的实现、完成或动作/状态的持续,它经历了由动词虚化为动态助词的过程。本文仅以1989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官场现形记》为语料,考察书中的动态助词“得”,了解动态助词“得”在晚清时期的使用情况,以期从历时角度把握动态助词“得”的发展脉络。
动态助词“得”在近代汉语中出现频率较高,它可以表示动作获得结果或完成、实现等。在春秋之前,“得”最初是一个及物动词,本义为“获得”。《说文·彳部》:“得,行有所得也。从彳, 声。 ,古文省彳。”《玉篇·彳部》:“得,获也。”力量指出:虚化的助词“得”是由古代的表实义的动词“得”演化而来[1]。在先秦时期,“V得(O)”表示通过某种动作而获得某物,这时的“V得(O)”应该看作两个动词连用,是连动结构[2]。例如:
(1)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庄子·齐物论》)
(2)能捕得谋反卖城踰城敌者一人,以令为除死罪二人,城旦四人。(《墨子·号令》)
以上二例“得”前的动词都是取义动词,“得”具有“获得”义。
魏晋南北朝时期,“得”的语义发生了变化,一些没有“取得”义的动词出现在“得”之前,“动+得+宾”结构在这个背景下产生,表示通过某种动作获得某种结果,在某种程度上还具有“达成”义。王力和蒋绍愚一致认为表示“达成”义的“得”产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但这种例子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还不常见。例如:
(3)卖得数斛米,斫诸屋柱,悉割半为薪,剉诸荐以为马草。(《世说新语·贤媛》)
到了唐代,“动+得”的例子逐渐变多,“得”开始进一步虚化为动态助词。曹广顺在《近代汉语助词》一书中对动态助词“得”的发展变化进行了细致的描写。通过分析大量的语料,他总结出由“得”字构成的“动+得”结构共有三种类型:动+得+(宾),“得”为动态助词,相当于“了”,表示动作或状态的实现、完成;动 1+得+(动 2),“得”仍是动态助词,相当于“着”,表示动作的正在进行或状态的持续;动+得+补语,“得”在这里作补语标记。如:
(4)我另之罘归,失得柏与马。(韩愈《招杨之罘》)
(5)摘得菊花携得酒,绕村骑马思悠悠。(白居易《九日寄行简》)
(6)会待路宁归得去,酒楼鱼浦重相期。(褚载《寄进士崔鲁范》)
宋朝“得”的用法和唐代比较相似,“得”继续表示实现、完成或持续、进行,且出现次数较多,“动+得+补语”这种结构比唐代时期用得更为普遍。例如:
(7)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欧阳修《定风波·把酒花前欲问君》)
(8)大碗盛得多,小碗盛得少。(朱熹《朱子语类·第九十八卷》)
(9)若此心一放,只是个欲私心做得出来,安得有序,安得有和。(朱熹《朱子语类·第二十五卷》)
元明清时期,由于“了”“着”的广泛使用,“得”表示持续和完成的用法逐渐衰弱,动态助词“得”在功能上趋向单一化,作补语标记成为其主要功能。此外,在元明清时期,“得”的字形有时也可以写作“的”。比如:
(10)西门庆道:“应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七回》)
(11)出的馆来,往南走了两条大街。(李绿园《歧路灯·第二十四回》)
(12)我赏了他几个豆儿,留他吃的饭去了。(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一回》)
(13)君子,你过的山崦儿,你望见团标,你问那先生路去。(马致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第三折》)
动态助词“得”的虚化过程,见表1。
表1 “得”的虚化过程
《官场现形记》中 “得”共出现4 870次,用法比较复杂。其中动态助词“得”一共出现861次,用法较多,通过考察,笔者发现《官场现形记》中的“得”常出现在以下几种结构中:
在这个结构中,由于构成宾语的成分不同,“得”后面的宾语可以分为一般名词性宾语、时间宾语、处所宾语、数量宾语等。
1.动词+得+名词性宾语
a.“得”表示动作的实现或完成
(14)这天刚正初一,冒得官率领大小将官升帐坐定,才谈得一句“今天天气很好”。(第三十卷·523)
(15)赵不了再三讨饶,只吃得一杯,兰仙抢过去吃了一大半,只剩得一点点酒脚,才递给赵师爷吃过。(第十三卷·201)
(16)刚刚吐得一半,忽然又见他儿子回驳先生的几句话,驳的先生顿口无言,他的痰也就搁在嘴里头,不往外吐了,直钩钩两只眼睛,瞅着先生,看他拿什么话回答学生。(第一卷·1)
(17)为这上头,也不知捱了多少打,罚了多少跪,到如今才挣得这两榜进士。(第一卷·11)
(18)他自从到省之后,同寅当中不多几日已经很结识得几个人:不是世谊,便是乡谊,就是一无瓜葛的人,到了此时,一经拉拢,彼此亦就要好起来。所谓“臭味相投”,正是这个道理。(第二十九卷·496)
例(14)(15)(16)(17)(18)中的“谈得、吃得、剩得、吐得、挣得、结识得”都表示动作已经发生过,这时“得”相当于动态助词“了”,但与“了”不完全相同的是,“得”在表示动作完成或实现时总不同程度地带有“达成”义,而且往往隐含某一动作或状态的实现是主体的一种预期目标[3]。
b.“得”表示动作可能达到的某种结果或能力
(19)众人道:“有你老哥这般大才,真要算得犁牛之子,跨灶之儿了。”(第四十三卷·774)
例(19)中“得”用在动词“算”后面,表示“算犁牛之子”是可能达到的一种结果,“得”在这种情况下表示未然。这种用法在《官场现形记》中是比较少见的。
c.“得”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进行
(20)等到事平之后,裁的裁,撤的撤,一省之内总还留得几营,以为防守地方起见。(第十二卷·176)
(21)但是脚底下却没有着靴,只穿得一双绿梁的青布鞋罢了。(第一卷·10)
“留得”“穿得”相当于“留着”“穿着”,都表示一种动作或状态的延续。这种“得”的特殊用法随着“着”的发展逐渐消失在以北京话为代表的北方官话系统中,在现代汉语中已经不能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但至今仍在以兰州方言为代表的兰银官话中有不同程度的保留。例如:
(22)他今个穿的一个红衣裳。(他今天穿着一件红衣服。)
(23)那个老汉的嘴里叼的一个雪茄。(那个老头的嘴里含着一根雪茄烟。)
(24)他手里拿的个大菜刀。(他手里拿着一把大菜刀。)
(25)门外头站的一堆人。(门外站着一堆人。)
以上几例中的“的”都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进行,大致相当于“着”。除了兰银官话外,其他一些方言中也有“的”(得)表示动作的持续、进行的例子。傅书灵指出,河南睢县、永城、民权、虞城、商城等地以及湖北浠水方言、内蒙古西部方言、江苏淮阴方言、山西临汾方言中表持续、进行态时都用动态助词“得”。这都说明清代动态助词“的”在以北京话为代表的北方官话中消失以后,在其他方言中还有不同程度的存在[4]。
在“动词+得+名词性宾语”这类结构中,还有一个经常出现的结构“到+得+时间宾语”,例如:
(26)他爷爷,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这一夜更不曾睡觉,替他弄这样,弄那样,忙了个六神不安。(第二卷·10)
(27)到得下午,便有人来说,谁又中了,谁又中了。(第二卷·19)
(28)到得四月初十边,本府公事跟着府委代理的一同下来。(第四十四卷·795)
(29)当天把折子写好拜发,由驿站六百里加紧递到京城,果然比钦差的折子早到得好几天。(第四十八卷·869)
在这类句子中,“得”大致相当于动态助词“了”,后面跟的都是时间宾语,表示动作影响到的时间。此外,“得”在多数情况下跟在“到”后面。
吴福祥指出这种结构一般不能单说,后面总要带上一个后续小句,而“到+得+时间名词或处所名词”为后续小句提供时间或处所的背景信息[5]。笔者认同吴福祥的观点,尤其是“得”后面跟时间宾语时,表示的大多都是背景信息。
2.动词+得+处所宾语
(30)魏翩仞也就出得一品香,自去干事不题。(第十卷·154)
(31)一到衙前,果见人头拥挤,刚才进得大门,便有无数乡民跪在轿旁,叩求伸冤。庄大老爷一见这个样子,立刻下轿,亲自去搀扶为首的两个耆民。(第十五卷·230)
(32)这举人姓王名仁,因为上了年纪,也就绝意进取,到得乡间,尽心教授。(第一卷·1)
(33)回得船来,又是一夜不睡,替兰仙做了一篇小传,还诌了几首七言四句的诗。(第十四卷·213)
(34)黄三溜子这日下得院来,晓得自己做错了事,手里捏着一把汗,便无精打彩的,一直回到自己公馆,不到双二爷家赌钱了。(第二十一卷·355)
在这种句式中,“得”后面跟的“一品香、大门、乡间、船、院”等都是处所宾语,这些都是前面的动作所涉及的地点,这时“得”表示动作已经完成或实现,相当于动态助词“了”。通过分析这组例句我们发现,“得”前面的动词只限于“进、出、到、回、下”等表示趋向的动词。其中例(33)(34)“回得船来、下得院来”中的动词是趋向动词,宾语是动作趋向的目的处所,这里的“得”没有实词义,只表动作的完成。
3.动词+得+数量宾语
(35)一玩玩了两个月,看看前头存在黄胖姑那里的银子渐渐化完,只剩得千把两银子,而放缺又遥遥无期。(第二十七卷·467)
(36)“算了罢!我省得三万银子,至少几千把万民伞好做。”(第十七卷·281)
(37)每月定要一分利息,钱庄上不肯,只出得一个六厘;万太尊不答应,后首说来说去,作为每月七厘半长存。(第四十七卷·845)
(38)再加别的用度,通算起来,带来的二万,不过才用得四分之一。(第八卷·118)
动态助词“得”后面连接的都是“千把两银子、四分之一”等数量词,这时“得”也相当于“了”,表示动作已经完成或实现。比如例(38)中“用得四分之一”表示“用”的动作完成的数量是“四分之一”。
4.动词+不得+宾语
(39)魏翩仞道:“这个是外国定好了来的价钱,贵贱我们做不得主的。”(第八卷·119)
(40)太太嫌他土头土脑,上不得台盘。(第十卷·150)
(41)太太听见了,也不顾有人没人,赶出来说:“有银子交给我。交不得那个杀千刀的,他是要去贴相好的。”(第十卷·154)
(42)后来从床上找到一个包袱,一摸里头还有两件衣服,意思就要拎了就走,被太太看见,一把拦住道:“这里头我只剩一件竹布衫、一条裙子,你再拿了去,我就出不得门了!”(第十一卷·161)
(43)我们有钱,还怕娶不得亲,捐不得官!(第五卷·61)
这里的“动词+不得+宾语”用法特殊,是“动词+得+宾语”的否定形式。例(41)中“上不得台盘”表示“不能上台盘”,例(42)“出不得门”表示“不能出门”,“得”表示没有能力达到或完成某种结果。
继宋代“动词1+得+动词2”格式的使用开始减少之后,元代以后这类表示动作持续的“得”更少了[6]。《官场现形记》中的“得”在不同语境下表达的意义不同,有的表示持续义,有的表示动作完成,有的表示前后两个动作是相继发生的,或是表示前一个动作是后一个动作的行为或方式。
(44)现在十月天气,在河底下北风吹着,冻得索索的抖,他还是不改脾气,依然见了赌就没有命。(第十五卷·242)
(45)魏翩仞道:“同了外国人打的合同,怎么翻悔得来?倘若帐目没有寄出去,还可收得转,如今已经二十多天了,只怕已经到了外洋,怎么好收转?”(第八卷·122)
(46)贾臬台的脸正对准了女人的脸,看了一回,先说得一声道:“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是个谋杀人的。”(第二十三卷·384)
(47)却不料他官虽然只做得一任,任上的钱倒着实弄得几文回来。(第二卷·18)
例(44)中的“抖”是在“冻”的状态持续下发生的,这里的“得”相当于“着”;(45)中的“收”和“转”两个动作是相继发生的,动态助词“得”也相当于“着”;(46)和(47)中“说得一声道、弄得几文回来”均表示动作已经完成,“得”相当于“了”。
这种结构可以划入“动词1+得+动词2”结构中,但在《官场现形记》中,这种结构出现的频率较高且用例数量大,因此单独讨论。
(48)荐头道:“现在在院上用的老妈一大半是我荐得去的。”(第四十八卷·855)
(49)现在满桌的人,除王孝廉之外,便没有第二个可以谈得来的。(第一卷·11)
(50)那巡捕听了,拿了片子,飞跑的进去了。(第五十三卷·970)
例(48)(49)中的动态助词“得”(的)表示动作已经完成或实现,例(50)中“的”表示持续或进行。
宋代以后,“动词+得+补语”的结构类型趋于简化,“得”后作补语的成分一般由单个动词或是形容词充当,用来叙述某个动作有了某种结果。
(51)却不料在席有本衙门里一位老夫子,早看得清清楚楚,独他一言不发。等到席散,同同事讲起,说:“我办了这几十年的公事,甚么没有见过?”(第五十二卷·942)
(52)太平无事,尚可优游自在;一旦有警,早已吓得意乱心慌;等到上头派了下来,更把他急的走头无路。(第十二卷·177)
(53)又幸亏他生平没有吃过燕菜,如今吃得甜蜜蜜的,又加兰仙朝着他挤眉弄眼,弄得他魂不附体,那里还辨得出是燕菜是糖水。(第十二卷·185)
(54)歇了半天,熬不住,只得说道:“黄老爷,你想这是那里来的话!我怕的大爷吃醉,所以才叫人套车,想送大爷回去,睡得安稳些,为的是好意。”(第二十四卷·413)
(55)鲁总爷抬头一望,见是庄大老爷,真羞得满脸通红,亦站了起来,低头不语。(第十六卷·258)
以上例子中突出某种动作产生的某种结果,如例(51)中“看”产生的结果是“清清楚楚”,例(52)中“吓”产生的结果是“意乱心慌”。这种句式在《官场现形记》中出现的频率较高。
“得”在《官场现形记》中作为动态助词的用法主要有以下几点特征:
第一,动态助词“得”出现的句式多样。表示实现、完成的动态助词除了能够出现在“动词+得+宾语”中,还能出现在“动词1+得+动词2”和“动词+得+趋向动词”格式中;表示动作或状态持续、进行的动态助词“得”(的)不仅能够用在“动词+得+宾语”中,还能够出现在“动词1+得+动词2”中,但此类表持续或进行的动态助词“得”只有少数几例。
第二,出现次数较多。其中表示实现或完成的“得”出现了379次,表示持续或进行的“得”(的)出现了8次,这种情况在清代的白话文小说中是十分罕见的。
第三,“得”多与单音节动词结合紧密,如“吃、剩、到、生、吐、出、进、睡”等,构成“单音节动词+得”的格式。“得”分别可以附着在头部五官动作动词(问、说、看、见、吃)、四肢动作动词(打、写、走、跑)、日常生活动作动词(杀、留、学、做、讨、管)、心理动词(记、省、晓)的后面。
动态助词“得”在《官场现形记》中的使用情况,见表2。
表2 “得”在《官场现形记》中的使用情况
《官场现形记中》“得”作为动态助词的用法在“得”出现的总数中占比较小,仅占17.68%;动态助词“得”多数情况下表示动作的完成或实现,只有极少数几例表持续或进行。对于动态助词“得”的用法在元明以后衰减甚至到最后的消亡,我们认为其消亡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第一,助词是一个系统,系统内部成员根据表达的要求,占据各自独立的功能位置,形成分工,也形成彼此间相互制约和限制的关系[7]。“得”除了能够作动态助词之外,自身还可以作补语和结构助词,集多种功能于一身,实际上违背了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加之唐代以后动态助词“了”“着”的迅猛发展并成为占优势地位的动态助词,“得”作动态助词的地位逐渐被削弱,直至最后消亡。
第二,通过对《官场现形记》全书的语料考察来看,动态助词“得”常跟在单音节动词之后,只有少数几例能与双音节动词结合,使得“动词+得”结构中的动词受到一定的限制,这一结构的开放性变弱,不能容纳更多的语义内容。动态助词“得”逐渐失去了独立的表义功能,因此动态助词“得”消亡也就在所难免了。
助词“得”开始形成于唐代;唐宋时具有多种功能:表示通过某种动作获得某种结果、完成或实现、持续或进行,还可以作为动补结构的标志等;元代以后,表示完成或实现、持续或进行的用法逐渐衰落,作补语标志成为其主要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