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建 飞
王朝建国史是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的重要问题。总体而言,中国古代王朝多以军事立国,但不同王朝的建国道路有明显差异。五代十国诸政权多由唐末藩镇发展而来,藩镇体制影响到王朝政治、制度、人事的方方面面(1)如周藤吉之论述了五代中央和地方政府对节度使体制的继承关系;日野開三郎从职位和人事两方面比较藩镇幕府与五代中央政府的相似性,指出后者实为藩镇幕府之扩大。周藤吉之:《五代節度使の支配體制》,《史学雜誌》第61卷第4、6期,1952年,氏著《宋代經濟史研究》,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62年,第573—654页;日野開三郎:《五代史の基調》,《日野開三郎東洋史学論集》第2卷,京都:三一书房,1980年,第296—304页。,他们的建国道路与其他王朝明显不同,可称之为“方镇为国”(2)“方镇为国”的类似说法,最早见于欧阳修:“梁以宣武军建国”。《新五代史》卷27《康义诚传赞》,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38页。又见吕祖谦:“朱全忠以方镇建国,遂以镇兵之制用之京师。” 氏著《丽泽论说集录》卷9《门人所记杂说一》,黄灵庚等编:《吕祖谦全集》第2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39页。。其中,后梁之建立历时二十余年,相关记载最为丰富,可以相对完整地呈现从宣武军到后梁的演变过程,是“方镇为国”的典型代表。
关于后梁建国史,目前学界主要是从两个方面论述的:一是承继史籍记载,描述朱温的对外扩张过程(3)如陶懋炳:《五代史略》,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2—49页;何灿浩:《唐末政治变化研究》,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第127—134页等。;二是分析朱温集团成员结构,尤其着重于武将群体之构成(4)堀敏一:《朱全忠政権の性格》,《駿台史学》第11号,1961年,第38—61页;毛汉光:《五代之政治延续与政权转移》,原载《史语所集刊》第51本第2分,1980年,收入氏著《中国中古政治史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439—452页;佐竹靖彥:《朱溫集團の特性と後梁王朝の形成》,中国近世社会文化史研讨会编:《中国近世社会文化史论文集》,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2年,第481—530页;王赓武著,胡耀飞、尹承译:《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上海:中西书局,2014年,第45—58页。。至于建梁过程中朱温如何控制已征服地区,即内部控制方面则措意不多,仅王赓武有简要论述(5)王赓武著,胡耀飞、尹承译:《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第61—65页。。对内部控制方面的研究,一方面可以呈现朱温建梁中发展出集权体制的过程,另一方面可以解答为何朱温能够击败其他竞争者、进而代唐建国这一问题。
朱温原为黄巢部将,中和二年(882)降唐后,得唐廷赐名全忠,次年被任命为汴州宣武军节度使。经过二十余年的征战,至天祐四年(907),最终代唐建国。朱温建梁过程中,其控制区域长期存在直辖镇、属镇、附镇三种藩镇。简言之,直辖镇即主帅朱温为节度使的藩镇;属镇即朱温部将、子弟为节度使的藩镇;附镇系依附势力,其节度使并非朱温任命,境内事务亦很少受其干预(6)何灿浩以是否干政(唐廷之政)和兼并为依据,将唐末藩镇划分为兼并且干政者、专力兼并者、附汴者、强藩属镇四种,后两种相当于笔者文中之附镇、属镇。笔者之所以不采用何氏分类,是因为他所讨论的对象为唐末所有藩镇,故以干政、兼并为主要标准;笔者所讨论的仅为唐末朱温辖下藩镇,故以藩镇与朱温的关系为主要标准。另外,何氏将朱温为节度使的宣义、天平、护国三镇列为属镇,笔者则根据节度使人选,列为直辖镇。见何灿浩:《唐末政治变化研究》,第101—120页。。这种藩镇的区别控制政策如何形成,在朱温建国中发挥怎样的作用,是笔者关注的重点问题。
直辖镇即朱温为节度使的宣武(883—907年在任)、宣义(890—907年在任)、天平(897—907年在任)、护国(901—907年在任)四镇。朱温直辖的四镇与其子弟、部将为节度使的属镇有何区别呢?我们可以从朱温领宣义之事进行观察。
(大顺元年六月)更命义成军曰宣义;辛未,以朱全忠为宣武、宣义节度使。全忠以方有事徐、(杨)〔扬〕,征兵遣戍,殊为辽阔,乃辞宣义,请以胡真为节度使,从之;然兵赋出入,皆制于全忠,一如巡属。及胡真入为统军,竟以全忠为两镇节度使,罢淮南不领焉。(7)《资治通鉴》卷258,大顺元年六月,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400—8401页。
“征兵遣戍”应指节镇军队的征发、训练、防戍、作战等事务。朱温不领宣义军,这些事务由节度使胡真负责,但“兵赋出入,皆制于全忠”,即朱温掌控宣义的军队、财赋调发;兼领宣义,则可直接掌握该镇军队、财赋。因此,对朱温而言,直辖镇最主要的意义在于增加自己直接掌握的军事、财政力量。随着朱温势力范围的扩大,属镇和附镇不断增多,其直接掌握的军事、财政力量越强大,对于控制属镇、附镇越有利。
直辖镇军事力量由朱温个人统辖,与属镇、附镇判然有别。《旧唐书·昭宗纪》言:
(天复元年十月)戊戌,(朱)全忠引四镇之师七万赴河中。
(天复三年)三月壬寅朔,全忠引四镇之兵征王师范。(8)《旧唐书》卷20上《昭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773、776页。
《旧唐书·哀帝纪》云:
(天祐三年)春正月乙卯朔,全忠以四镇之师七万,会河北诸军,屯于深州乐城。(9)《旧唐书》卷20下《哀帝纪》,第805页。
以上材料表明:一是四镇军队由朱温个人统辖;二是四镇军队数量至少有七万人,是朱温集团的核心武力。
朱温直辖之下,设留后负责直辖镇日常事务。宣武军未设留后。朱温“每出师”,即以节度判官裴迪“知军州事”(10)《旧五代史》卷4《梁太祖纪四》,开平二年四月,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9页。,裴迪实际上相当于宣武留后。裴迪出身河东裴氏,“为人明敏,善治财赋,精于簿书”(11)《新五代史》卷43《裴迪传》,第537页。,长年负责宣武乃至四镇事务(详后),是朱温最信任的僚佐之一。大顺元年(890),朱温兼领宣义,同年冬以谢瞳为“宣义军节度副使,充两使留后”。谢瞳“唐咸通末举进士,因留长安,三岁不中第。广明初,黄巢陷长安,遂投迹于太祖(朱温)”,知其为不得志的落第士人。谢瞳“在滑十三年,部内增户约五万,益兵数千人……卒于滑”(12)《旧五代史》卷20《谢瞳传》,第309—310页。本传言瞳滑州之命在龙纪二年(890),即大顺元年。。光化元年(898)三月朱温兼领天平,“以(韦)震为天平留后”(13)《资治通鉴》卷261,第8514页。。韦震时为宣武军节度副使(14)《新五代史》卷43《韦震传》,第538页。文德元年(888)朱温为蔡州四面行营都统讨秦宗权,韦震为都统判官,次年即改宣武军节度副使,《旧唐书·昭宗纪》言韦震为朱温判官(第763页),误。。天复元年(901)五月,朱温兼镇河中,以长子朱友裕为留后,友裕“寻迁华州节度使”(15)《旧五代史》卷12《朱友裕传》,第187页。。朱友裕之后朱温似乎未任命河中留后,这是因为随后的两年中,河中是朱温与李茂贞争夺关中的基地,朱温经常在镇。天复三年,朱温东征青州平卢军节度使王师范,离开河中后,河中是否设置留后不详。
目前所知的四位直辖镇留后中,武将朱友裕任期很短,三位文臣则长期任职:裴迪自中和三年(883)被朱温辟为节度判官,天祐元年(904)左右入唐(16)裴迪入唐时间史未明言,《旧五代史·梁太祖纪四》云在“禅代之岁”(第69页),即开平元年(907),与《新五代史·裴迪传》后梁建立前入唐的说法不合(第538页)。《资治通鉴》卷265,天祐二年(905)十一月云:“以刑部尚书裴迪为送官吿使。”(第8651页)可知裴迪此前已入唐。天祐元年昭宗迁洛,裴迪当时入唐可能性最大。,任职21年;谢瞳在滑州13年,直至去世;韦震天祐元年离任,在任6年。这种差别并不能用朱温更信任文臣来解释,毕竟不论从亲疏还是信任程度上,裴迪、谢瞳、韦震都无法与朱温长子朱友裕相提并论,这是由文臣、武将的职业素质决定的。唐自中叶以降,文武区隔日深,文人不习武事,武人不娴笔墨,成为常态(17)唐后期尽管部分士人仍有才兼文武的追求,但由于武技、战争经验等的缺乏,他们很难在军事上有所作为。参方震华:《才兼文武的追求——唐代后期士人的军事参与》,《台大历史学报》第50期,2012年12月,第1—31页。。对文臣尤其是文吏而言,处理钱谷、刑狱等民政事务是其所长,统兵作战则为其短;武将恰恰相反。在直辖镇军事力量由朱温个人掌握的情况下,他所需要的是一位协助其处理民政事务的文臣留后,而非战场厮杀的赳赳武夫。与之类似,李存勖身统河东、魏州天雄、幽州卢龙、镇州成德四镇时,以河东监军张承业、留守判官何瓒提举河东军府事,魏博节度判官司空頲、王正言知魏博军府事,宦官李绍宏提举幽州军府事,魏博观察判官张宪兼镇冀观察判官、权镇州军府事:四镇所用亦为长于民政的宦官和文臣,而非武将(18)闫建飞:《唐末五代宋初北方藩镇州郡化研究》,北京大学2017年博士论文,第43—45页。。由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朱温属镇节帅、留后基本为武将的原因,属镇军事力量是由节帅统辖(见下文),需要的正是赳赳武夫。
直辖镇之外,朱温控制的另一类节镇是属镇,其节度使由朱温部将、子弟充任。其他藩镇转变为属镇的标志是朱温委任的节度使或留后上任。光启二年(886),朱温获得第一个属镇义成军,至天祐四年,先后控制过16个属镇。在讨论属镇情况前,需要先对朱温集团成员结构作一简单介绍。
表1 朱温属镇节帅、留后一览表(886—907)
节镇节帅籍贯文武在任时间身份备注邢州昭义葛从周濮州鄄城武将898—899黄巢降将张归霸清河人武将899—903黄巢降将知州,901年废镇蔡州奉国朱友裕宋州砀山武将899—901朱温长子
①何光远:《重雕足本鉴诫录》卷3《语忌诫》,《中华再造善本》影宋刊本,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第1页a。
②《资治通鉴》卷261,光化二年正月,第8522页。
说明:本表据吴廷燮《唐方镇年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制作。籍贯、文武、身份等主要据新旧《唐书》、新旧《五代史》本传。本表所录之节帅、留后,皆为朱温除授,这是成为属镇之标志,遥领者则不列入。
由上可知,属镇节帅大多来自河南地区,与朱温控制区域基本一致,这反映了朱温势力与本地军人集团之间的密切关系。就身份而言,不计归附时间不详的张廷范、张宗厚、朱崇节3人,属镇节帅可分为亲属(朱友裕、朱友恭、刘仁遇3人5任),中涓元从(胡真、庞师古、丁会、张存敬4人8任),黄巢降将(葛从周、张慎思、张归霸3人4任),后来归附者(韩建、康怀英、王敬荛、杨师厚、李振、王重师、赵克裕、孟迁、张汉瑜、贺瓌、高季昌、刘知俊12人16任),原附镇节帅(张全义、冯行袭、王师范、赵珝4人6任)五类。属镇节帅来源复杂,是朱温势力发展中不断吸纳各方力量的结果。从亲疏上说,自亲属至原附镇节帅,五类节帅与朱温的私人关系依次递减;从节帅任用上,则以后来归附者最多。可以看出,亲疏并非朱温选用属镇节帅的首要原则。除了原附镇节帅,其他四类节帅多有显赫战功,葛从周、庞师古、丁会、张存敬、杨师厚等军功尤其突出,军功应为朱温选任节帅时最重要的考虑因素。这一选择,是由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决定的。唐末大乱之下,军功最为时人所重,对朱温来说,以军功这样一种相对公平的原则选任节帅,比较容易维持内部团结;选择军功最多、军事素质最优秀的武将,也更可能在群雄竞争中取胜。原附镇节帅与其他四类人有所不同。他们原为依附势力,移镇之后本镇成为朱温属镇,朱温则委以他镇节帅作为 “补偿”。原附镇节帅与朱温关系比较复杂,笔者将在下文继续讨论,兹不赘述。
属镇军队、财赋等由节帅直接统辖。不过胡真担任宣义节度使的情况表明,属镇“兵赋出入,皆制于全忠”(22)《资治通鉴》卷258,大顺元年六月,第8401页。,军队的征发、调动、作战都是在朱温命令下进行的。此外,属镇节帅任期一般不长,多在五年以下,短者甚至不足一年,属镇也从未发生过节帅拒绝移镇的情况。这说明朱温有能力随时调整属镇节帅人选,对属镇控制相当严密,其属镇政策颇为成功。
附镇指依附于朱温的藩镇。唐末群雄混战之下,相对弱小的藩镇依附强藩以谋生存颇为常见。自中和四年(884)至天祐四年(907),江北共有11个藩镇先后依附于朱温(23)此外,长江以南的鄂岳、江西、两浙、湖南、岭南等镇也曾依附朱温。由于他们距离朱温核心区较远,与朱温势力发展关系不大,后来亦未被纳入后梁疆域,故本文不作讨论。,具体情况见表2。
表2 江北朱温附镇表(884—907)
①赵犨原为陈州刺史,龙纪元年(889)忠武移治陈州后,改忠武军节帅。
说明:本表据《唐方镇年表》《通鉴》及新旧《唐书》、新旧《五代史》诸人本传制。
以上11个附镇中,其节帅或是由内部产生(奉国、天雄、成德、义武、保义等军),或是趁唐末大乱占据一方之地成为节度使(张全义、赵德諲、成汭等):他们均非朱温选任,这是附镇与属镇最明显的差别。严格来说,附镇并非朱温领地,史料中对附镇和属镇的记载有明显差异。如大顺二年(891),魏博因朱温攻击被迫依附,成为附镇,《资治通鉴》云:“魏博自是服于汴”(24)《资治通鉴》卷258,大顺元年正月,第8411页。。光化三年(900),成德、义武成为朱温附镇,《资治通鉴》云:“由是河北诸镇皆服于全忠”。对此胡三省解释道:“史言河北诸镇皆羁服于全忠,全忠不能并有其地也。”(25)《资治通鉴》卷262,光化三年十月,第8537页。开平四年(910)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去世,魏博从附镇成为属镇,《旧五代史》云:“是时,梁祖以罗绍威初卒,全有魏博之地,因欲兼并镇、定。”(26)《旧五代史》卷27《唐庄宗纪一》,第425页。“服”与“有”一字之差,彰显出附镇与属镇性质的差异。对朱温而言,附镇为羁縻区域,本质上仍是异己势力,必欲并吞而后快。11个附镇除成德、义武和被废的武定军,最后均转变为属镇,正说明这一点。
附镇虽均依附朱温,但情况各异。陈州赵犨、河南张全义曾得朱温救援,两镇实力较弱(27)忠武军本为唐末强藩,但赵犨长期只拥陈州一州之地,实力较弱。,又紧邻朱温直辖镇,对朱温态度最为恭顺,与属镇几无差别。赵犨“德朱全忠之援,与全忠结婚,凡全忠所调发,无不立至”(28)《资治通鉴》卷256,光启元年八月,第8324页。。张全义“德全忠出己,由是尽心附之,全忠每出战,全义主给其粮仗无乏”(29)《资治通鉴》卷257,文德元年四月,第8378页。。魏博、成德、义武因朱温攻击而依附,魏博又数次得朱温救援,三镇尤其是魏博对朱温亦比较恭顺。魏博节度使罗绍威“贡输极频,且倍于诸道”(30)《册府元龟》卷386《将帅部·褒异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584页。;“镇、定自帝(朱温)践祚以来,虽不输常赋,而贡献甚勤”(31)《资治通鉴》卷267,开平四年八月庚申条,第8725页。。朱温对外用兵,三镇尤其是魏博军队常常参与其间,如天复元年(901)三月,朱温“遣氏叔琮等将兵五万攻李克用,入自太行,魏博都将张文恭入自磁州新口,葛从周以兖、郓兵会成德兵入自土门,洺州刺史张归厚入自马岭,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入自飞狐,权知晋州侯言以慈、隰、晋、绛兵入自阴地”(32)《资治通鉴》卷262,天复元年三月癸卯条,第8551页。。相比之下,主动依附的平卢、忠义、荆南、奉国、保义、昭信六镇,朱温的影响力就比较小,六镇依附期间均未参与朱温的军事行动,平卢、忠义后来甚至主动发起对朱温的挑战。
附镇依附朱温,根本目的是为了维持自己相对独立的政治地位。附镇“不输常赋”(33)《资治通鉴》卷267,开平四年八月庚申条,第8725页。、“不进户口”(34)《旧五代史》卷54《王都传》,第847页。,节帅“自除刺史以下官”(35)《资治通鉴》卷276,天成三年四月,第9017页。,高度自治。朱温一旦试图改变这种现状,变附镇为属镇,往往会受到附镇抵制,附镇越强大,抵抗就越有力。11个附镇中,奉国、平卢、忠义、荆南、成德、义武六镇后来均与朱温发生军事冲突,平卢、成德两镇实力较强,与朱温的冲突最为剧烈。天复三年(903)对平卢的战争中,汴军主帅朱友宁战死,朱温“自将兵二十万昼夜兼行”(36)《资治通鉴》卷264,天复三年七月壬子条,第8611页。,赶赴青州战场,亦未能攻下青州,最后只得接受王师范之降,依旧以其为平卢留后,“选诸将使守登、莱、淄、棣等州”(37)《资治通鉴》卷264,天复三年九月戊午条,第8618页。。支郡被占后,王师范亦无力再战,次年被迫举家赴汴,平卢成为属镇。开平四年(910),朱温“全有魏博之地,因欲兼并镇、定”(38)《旧五代史》卷27《唐庄宗纪一》,第425页。,成德、义武二镇向河东节度使李存勖求援,三镇兵在次年正月的柏乡之战中大败梁军,成德、义武由此脱离朱温控制,成为河东附镇。其他五镇中,金州武定镇因遭到王建攻击被废;河南、忠武、保义三镇实力较弱,通过节帅移镇变为属镇;魏博实力雄厚,朱温只能等到节度使罗绍威去世方才变为属镇:五镇中四镇实现了从附镇到属镇的和平转变。
变附镇为属镇是朱温扩张中的重要步骤,对这一过程的态度,决定了附镇节帅及其家族未来的命运。河南、忠武、保义、天雄通过和平方式成为属镇,其节帅及家族成员后来的仕宦均颇显达。张全义先后镇河南40年;赵犨兄弟三人相继为忠武节帅,其子赵岩娶朱温女,并被梁末帝任命为租庸使,进入后梁政权核心;朱友谦天祐元年(904)被朱温收为假子,入梁后,一直担任战略要地河中的节度使;罗绍威长子廷规两娶朱温女,次子周翰、三子周敬后来均为节度使。相比之下,积极抵抗的平卢节帅王师范,在朱温代唐后,全家被杀。
总体而言,朱温与附镇的关系是一种临时的妥协。如魏博镇,在无法并吞该镇的情况下,朱温通过军事压力将其变为附镇,使其成为对河北、河东用兵的重要武力。随着朱温实力的增强,其对附镇的自治局面越来越难以接受,不断努力将附镇变为属镇。因此,变普通藩镇为附镇、变附镇为属镇,均为朱温扩张中的重要步骤。最终,朱温将河南地区附镇和魏博变为属镇,有效控制了河南地区,为北方乃至全国的统一创造了条件。
直辖镇、属镇、附镇三种藩镇中,朱温直接掌控直辖镇的军队、财赋,控制最为严密;属镇则由朱温委任的节度使掌控,朱温可以调发其军队和财赋;附镇节帅则非朱温任命,朱温亦无力干预其内政,附镇对朱温的支援力度取决于朱温对该镇的影响。由直辖镇而属镇而附镇,朱温的控制力递减。可见,后梁建立前的朱温集团是一个由直辖镇、属镇、附镇构成的圈层结构。这一结构从地域上看,亦是如此。朱温直辖的宣武、宣义、天平三镇相连,位于河南道中部,是朱温势力的核心;属镇、附镇和护国军则犬牙交错,环绕宣武三镇,构成其外围(参见图1、图2)。对外扩张中,朱温不断将周边势力转变为附镇和属镇,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又将大多数附镇转变为属镇,个别属镇转变为直辖镇(宣义、天平、护国),使其对诸镇的控制不断强化,对于造就新的中央集权起了重要作用。
附镇类似于羁縻区,暂且不论。朱温在自己控制区内实行直辖镇、属镇的区分,是由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决定的。唐末群雄混战之下,作为初起时并不算强大的势力,朱温需要通过直辖藩镇增加自己直接掌握的军事、财政力量,以期能在群雄竞争中取胜。但对当时的普通武将来说,他们自身并无称帝代唐的野心,最期待的是拥有一方之地,成为一镇节度使。如朱温大将李思安“自谓当拥旄仗钺”,当乾化元年(911)被任命为相州刺史时,“殊不快意,但因循晏安,无意为政”(39)《旧五代史》卷19《李思安传》,第301页。,最后被朱温处死。李克用阵营中,大将李存孝大顺元年(890)“自谓擒孙揆功大,当镇昭义”,但李克用却以康君立为昭义军留后,由此李存孝“愤恚不食者数日,纵意刑杀,始有叛克用之志”(40)《资治通鉴》卷258,大顺元年九月,第8404页。。李罕之“自以功多于晋”,希望李克用能“与一小镇,使休兵养疾而后归老”,但“佗日诸镇择守将,未尝及罕之,罕之心益怏怏”,最后在光化元年(898)袭取潞州,投降朱温(41)《新五代史》卷42《李罕之传》,第519—520页。。可见当时武将对于能否获取一镇成为节度使,十分在意,甚至可以为此背叛主帅。因此,想要获取部将的忠诚和支持,就必须满足其获取刺史、节钺的现实需求,朱温不断将攻下的藩镇交由部将统辖,成为属镇,正源于此。随着属镇的增多,主帅也需要直接掌握更多的藩镇、更强的军事财政力量,才能保证属镇的忠诚,朱温的直辖镇数量与属镇数量正是同步增长的。因此,朱温直辖四镇既是与其他势力竞争所需,也是有效控制属镇的保障。
图1 乾宁四年(897)朱温势力图(42)底图据李晓杰《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五代十国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0—21页)附图1—1《909年后梁辖境政区示意图》,由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李竞扬先生改绘,谨致谢忱。图2同。
图2 天祐三年(906)朱温势力图
直辖镇、属镇、附镇三种藩镇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直辖镇的管理方式。朱温直辖四镇,通过设立跨使府机构和人员,在四镇之上建立起集权体制,为代唐建国准备了条件。因此,四镇的管理模式值得进一步追索。
朱温统辖四镇,并非合四镇为一镇,而是存在四个相对独立的使府。天复元年(901)朱温成为四镇节度使后,谢瞳、韦震继续留任宣义、天平留后,表明朱温直辖之下,四镇日常事务依然由使府留后处理。不过在史料中,偶尔会看到带“四镇”名称的职位,它们属于使府职位还是跨使府职位,需要仔细辨别。如寇彦卿:
弱冠,选为通赞官。太祖为元帅,补元帅府押牙,充四镇通赞官行首兼右长直都指挥使。(43)《旧五代史》卷20《寇彦卿传》,第318,318页。
寇彦卿家世宣武牙校,弱冠为通赞官。朱温为元帅后,改“四镇通赞官行首”。此职既表明四镇通赞官有多员,又说明他们是一个群体,且非每镇皆设。寇彦卿之职应为跨使府职位。此外,张筠所任“四镇客将”(44)《旧五代史》卷90《张筠传》,第1374页。、李绍文之“四镇牙校”(45)《旧五代史》卷59《李绍文传》,第924页。,虽限于记载无法确指,亦很可能为跨使府职位。
如果说四镇通赞官、四镇客将等职位的性质尚有些暧昧不明的话,元帅府、建昌院等则是实实在在的跨使府机构。
天复三年(903)二月己卯,唐廷以朱温充诸道兵马副元帅(46)《旧唐书》卷20上《昭宗纪》,第776页。,天祐二年(905)十月丙戌改诸道兵马元帅,十二月丁酉又改天下兵马元帅(47)《旧五代史》卷2《梁太祖纪二》,第40、41,36—37页。。任副元帅后,朱温即开府置僚佐。史料所见僚佐有:元帅府都押衙刘鄩(48)《旧五代史》卷2《梁太祖纪二》,第40、41,36—37页。、行军左司马李周彝、右司马符道昭(49)《新五代史》卷21《符道昭传》,第248页。、左都押衙赵克裕(50)《旧五代史》卷15《赵克裕传》,第243页。、左都押衙牛存节(51)《旧五代史》卷22《牛存节传》,第344—345页。、押牙寇彦卿(52)《旧五代史》卷20《寇彦卿传》,第318,318页。、户部侍郎·元帅府判官姚洎(53)《旧唐书》卷20下《哀帝纪》,天祐二年八月戊子条,第798页。。以上诸人除姚洎外,均为武将。那么元帅府与四镇有何关系呢?我们可以从刘鄩的任命中进行分析:
(葛)从周为具赍装,送(刘)鄩诣大梁……全忠慰劳……以为元从都押牙。是时四镇将吏皆功臣、旧人,鄩一旦以降将居其上,诸将具军礼拜于廷,鄩坐受自如,全忠益奇之。(54)《资治通鉴》卷264,天复三年十月,第8620—8621页。
需要指出的是,唐后期五代,除了交聘,藩镇僚佐基本不会在其他使府公开活动,这既导因于朝廷对藩镇之间联合的提防,也是藩镇对其他藩镇的警惕使然。因此,“四镇将吏”这一称呼、在正式场合一起向刘鄩行军礼这一行为,均表明他们是一个群体,四镇应是一体化管理的。刘鄩所任为“元帅府都押衙”(55)《旧五代史》卷2《梁太祖纪二》,第37页。,居于其下者应为元帅府僚佐,而《资治通鉴》表述为“功臣、旧人”的四镇将吏,未见属镇僚佐,这表明元帅府僚佐应由四镇将吏构成,元帅府仅为四镇的跨使府机构。前引寇彦卿之职为“元帅府押牙,充四镇通赞官行首兼右长直都指挥使”(56)《旧五代史》卷20《寇彦卿传》,第318页。,既是元帅府僚佐,又是四镇将吏,亦说明元帅府僚佐与四镇将吏应为同一批人。胡三省云“刘鄩自降将擢为四镇牙前右职”(57)《资治通鉴》卷264,天复三年十月胡注,第8621页。,直接将刘鄩所任视为四镇职位,诚为卓见。不过元帅府职位有限,地位较高,其僚佐应仅为四镇将吏的一部分,并非所有四镇将吏都能入幕元帅府。
元帅府作为四镇的跨使府机构,统辖四镇军事力量。天祐三年(906)初,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为解决牙军问题,向朱温求援。《资治通鉴》云:
全忠乃发河南诸镇兵十万,遣其将李思安将之,会魏、镇兵屯深州乐城,声言击沧州,讨其纳李公佺也。(58)《资治通鉴》卷265,天祐三年正月,第8656—8657页。
此事《旧唐书·哀帝纪》云,天祐三年春正月乙卯:
全忠以四镇之师七万,会河北诸军,屯于深州乐城。(59)《旧唐书》卷20下《哀帝纪》,第805页。
对于开拔河北军队的来源和数量,二书明显有差。但可以肯定的是,四镇兵是李思安所统军队主力,故有颇多元帅府僚佐或四镇将吏参与其间。《旧五代史·符道昭传》言:
先是,李周彝弃鄜州自投归国,署为元帅府行军左司马,宠冠霸府。及道昭至,以为右司马,使与周彝同领寇彦卿、南大丰、阎宝已下大军伐沧州。及太祖幸魏州讨牙军,中军前有魏博将山河营指挥使左行迁,闻府中有变,引军还屯历亭,自称留后,从乱者数万人。道昭佐周彝,与彦卿已下大破之,杀四万余人,擒左行迁,斩之。有史仁遇亦聚徒数万据高唐,又破之,擒仁遇以献。乘胜取澶、博二州,平之,复杀万余人。(60)《旧五代史》卷21《符道昭传》,第327页。
元帅府左右司马李周彝和符道昭先是从李思安“伐沧州”,随后又平定魏博军乱。二人部将中,寇彦卿前已提到,其既是元帅府僚佐又是四镇将吏。阎宝“梁太祖时,为诸军都虞候”(61)《新五代史》卷44《阎宝传》,第552页。,担任四镇亲军要职,说明其为四镇将吏。此外,胡规“天祐三年,佐李周彝讨相州”,参与了平定魏博乱军之事。胡规曾任宣武军都虞候、河中都虞候等(62)《旧五代史》卷19《胡规传》,第303页。,亦为四镇将吏。南大丰史料仅此一见,情况不详。
由上可知,朱温的元帅府虽冠以“诸道”“天下”之名,实际上只是四镇的跨使府机构,仅直辖四镇军队。这表明朱温在称帝建国前,已经有意识地要将四镇军队置于一个机构之下统辖。四镇军队后来成为后梁禁军骨干(63)杜文玉:《五代十国制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82页。,由此后梁中央对地方的军事优势得以确立。
四镇军事力量由元帅府统辖,其他事务在元帅府设置之前就已开始统一管理。最早负责四镇事务的是裴迪:
迪敏事慎言,达吏治,明筹算。帝初建节旄于夷门,迪一谒见如故知,乃辟为从事。自是之后,历三十年,委四镇租赋、兵籍、帑廪、官吏、狱讼、赏罚、经费、运漕,事无巨细,皆得专之。帝每出师,即知军州事,逮于二纪,不出梁之闉闳,甚有裨赞之道。(64)《旧五代史》卷4《梁太祖纪四》,第69页。
裴迪“为人明敏,善治财赋,精于簿书”,先后任度支出使巡官、汴宋郓等州供军院使、租庸招纳使等职,长期任职于财政系统。朱温镇宣武时,辟为节度判官。“太祖用兵四方,常留迪以调兵赋。”(65)《新五代史》卷43《裴迪传》,第537页。光化元年(898),朱温兼领宣武、宣义、天平三镇,下令“自此应诸州钱谷、刑狱等事,并请(裴迪)指挥,乃遍报管内,咸遣知委”(66)《册府元龟》卷716《幕府部·倚任》,第8532页。。天复元年(901)朱温兼领护国后,裴迪负责的事务就从三镇钱谷、刑狱等事扩展到“四镇租赋、兵籍、帑廪、官吏、狱讼、赏罚、经费、运漕”,几乎囊括了使府军事以外的大多数事务。因此朱温虽保留了四个独立的使府,但其职掌已大多被抽离,四镇军事以外的事务基本由裴迪统一管理(67)至于裴迪与宣义留后谢瞳、天平留后韦震等人的事务分工,限于史料,无法确知。。裴迪不仅是宣武军节度判官,更是四镇的“大管家”(68)不过,裴迪管理四镇事务时,是否设有专门机构,从旁协助者为宣武军僚佐还是四镇僚佐,限于史料,无法确知。。
天祐元年(904),昭宗东迁,裴迪入唐,累迁太常卿。此后四镇事务负责人不详,或为朱温养子朱友文。《新五代史》云:“太祖领四镇,以友文为度支盐铁制置使。太祖用兵四方,友文征赋聚敛以供军实。”(69)《新五代史》卷13《梁家人传·博王友文传》,第160页。朱友文的职掌集中于财赋供军这一方面,相较于裴迪,其职权已萎缩不少。
值得注意的是,后梁建立后,朱温兼领的四镇逐渐委任新的节度使(70)栗原益男:《五代宋初藩鎮年表》,东京:东京堂,1988年,第3—5、119、144、183、251页。,但四镇统一管理的方式并未被完全放弃。据《五代会要》,开平元年(907)四月,朱温称帝后,设立建昌院,由原来负责四镇财赋的朱友文判建昌院事,以朱温“在藩时四镇所管兵车、税赋、诸色课利,按旧簿籍而施行”(71)王溥:《五代会要》卷24《建昌宫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78页。《资治通鉴》卷266:“初,帝为四镇节度使,凡仓库之籍,置建昌院以领之。”(第8675页)认为建昌院置于朱温领四镇时,与《五代会要》《旧五代史》(2321页)《新五代史·博王友文传》(第161页)不合,当误。。建昌院的职掌在《旧五代史》中表述为:“四镇所管兵车、赋税、诸色课利,按旧簿籍而主之。”(72)《旧五代史》卷149《职官志》,第2321页。结合两段史料,可知建昌院在掌管四镇兵车、税赋、诸色课利籍帐的同时,亦负责具体事务的落实。
开平元年五月,朱温“以东都旧第为建昌宫,改判建昌院事为建昌宫使”(73)《资治通鉴》卷266,开平元年五月辛卯条,第8680页。,朱友文改建昌宫使。从建昌院到建昌宫,仅涉及办公地点和名称的改变,职掌则未见变化。朱友文为建昌宫使时,尚兼开封尹。或许是考虑到二者均为事务繁剧之职,朱友文难以兼顾,朱温在保留其建昌宫使之职的同时,又任命其他官员处理建昌宫事务:“(开平)二年三月,以侍中韩建判建昌宫事。至十月,以尚书兵部侍郎李皎为建昌宫副使。三年九月,以门下侍郎、平章事薛贻矩判建昌宫事。至四年十二月,以李振为建昌宫副使。乾化二年五月,以门下侍郎、平章事于兢判建昌宫事。”(74)《五代会要》卷24《建昌宫使》,第378,378页。
乾化二年(912)六月,朱友珪弑朱温,随后处死政敌朱友文,废建昌宫使;以张全义为国计使,“凡天下金谷、兵戎旧隶建昌宫者悉主之”(75)《五代会要》卷24《建昌宫使》,第378,378页。。建昌宫使的职掌范围为四镇,故“旧隶建昌宫”的“天下金谷、兵戎”只能是四镇事务,“天下”并非指后梁全境。从建昌宫使到国计使,职掌未见变化,依然负责四镇事务。朱友珪以张全义为国计使的同时,又以其为“河南尹、宋亳节度使”(76)《旧五代史》卷63《张全义传》,第977页。。宋亳节度即四镇之一的宣武军,因汴州升为都城,开平三年由宋州所建。朱友珪此举,应是为了保障张全义对四镇金谷、兵戎的有效掌控。
乾化三年(913)二月,禁军将领袁象先、赵岩等杀朱友珪,朱友贞即位,是为梁末帝。赵岩以“预诛庶人友珪有功,末帝即位,用为租庸使、守户部尚书”(77)《旧五代史》卷14《赵岩传》,第222页。。租庸使设置后,张全义是否继续兼任国计使,史未明言。《旧五代史·张全义传》传达了有用的信息:“梁末帝嗣位于汴,以全义为洛京留守,兼镇河阳。”(78)《旧五代史》卷63《张全义传》,第977页。与乾化二年六月的任命相比,张全义领镇从宣武改为河阳。兼领四镇之一的宣武是为了国计使张全义能有效掌控四镇事务,改镇四镇之外的河阳也就意味着随着租庸使的设置,张全义不再兼领国计使。因此,国计使和租庸使在时间上先后相承。不过二者相差甚大。据贞明六年(920)四月己亥制书,宋、亳等三十二州所欠贞明四年前两税和郓、齐等七州所欠贞明四年前营田课利物色等,由租庸使负责放免(79)《旧五代史》卷10《梁末帝纪下》,第164页。。显然,租庸使在统辖空间上已超越国计使负责的四镇,而及于后梁全境;租庸司已非四镇机构,而是全国财政机构。可见随着租庸使的设立,将宣武等四镇单独拎出由专门机构统辖的做法被废除,后梁建国前直辖镇与属镇在财政、兵戎等方面的差别随着国计使被废、租庸使设立基本消除。从这个意义上说,后梁方镇为国完成的时间,并非开平元年(907)建国,而是乾化三年国计使与租庸使的交替。
在建昌院、建昌宫、国计使、租庸司前后相继的同时,唐后期以来宰相判三司的制度依然存在(80)陈明光:《五代财政中枢管理体制演变考论》,《中华文史论丛》2010年第3期,第107—108页。。如何看待建昌院、建昌宫、国计使与三司的关系呢?比较容易注意到的是区域差别,即建昌院等负责四镇,三司负责其他地区。不过建昌院等事务庞杂,与财政机构三司的性质并不完全一致,仅仅从区域分工来论,很难准确定位二者区别,二者差别用内外之别来表述更妥帖。后梁建立前由直辖镇、属镇、附镇构成,直辖镇与属镇的差别既是区域差异,也是内外之别。作为朱温集团的核心区域,四镇军队构成亲军,四镇财赋等同内府(81)不过后梁并不存在唐宋时期内藏库性质的内府,“供御所费,皆出河南府”,《旧五代史》卷63《张全义传》,第978页。。朱友贞上台后,新设的租庸司成为全国财政机构,但与三司依旧处于内外有别的状态。这种状态的结束、一元化财政体制的形成,直到后唐才最终完成(82)参张亦冰:《北宋三司财务行政体制研究》,北京大学2017年博士论文,第23—32页。。
图3 后梁建国前朱温四镇管理模式结构图
就朱温对四镇的管理来看,除了保留四个独立的使府外,朱温还设置了一系列跨使府机构和人员,其中最重要的是元帅府和宣武军节度判官裴迪。元帅府掌军事,裴迪掌握军事以外的大多数事务,使府的各方面职掌均被严重抽空,四镇被整合为一个整体,朱温对四镇的控制大大强化。后梁建立后,元帅府所掌四镇军事力量,演化为后梁禁军;四镇财赋构成朱梁政权的“内府”。从这个角度上说,直辖四镇为朱温代唐建国提供了前提条件,是从方镇到新朝的过渡阶段。
朱温由宣武军节度使称帝建国的过程,是方镇为国的典型代表。方镇为国过程中,最主要的问题是如何在唐朝藩镇体制框架下,以藩镇统辖藩镇。朱温所统藩镇分为直辖镇、属镇、附镇三种,朱温直辖四镇,以直辖镇统率属镇,直辖镇、属镇控御、威慑附镇,并不断将附镇转变为属镇,以内统外,成功解决了这一问题。在这一过程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朱温对四镇的管理。朱温在保留四镇使府的同时,又以元帅府统辖四镇军事力量,以裴迪负责四镇军事以外的其他事务,基本抽空了使府职任,一方面加强了对四镇的有效控制,另一方面将四镇力量凝聚起来,使四镇成为后梁建国的核心。对内部的强有力控制,使朱温在唐末群雄竞争中,不仅始终拥有相对稳定的后方,也有效地集聚起内部力量,在对外扩张中不断取得胜利,最终代唐建国。
如果我们将目光从朱温身上移开,会发现主帅直辖多镇和直辖镇、属镇、附镇的区分在唐末五代并不罕见。就主帅直辖多镇而言,朱温之外,李茂贞天复二年(902)九月成为凤翔、邠州静难、洋州武定、利州昭武四镇节度使(83)《资治通鉴》卷263,天复二年九月癸亥条,第8583页。;马殷乾化二年(912)四月兼领潭州武安、鄂州武昌、桂州静江、容州宁远四镇节度使(84)《资治通鉴》卷268,乾化二年四月癸丑条,第8755页。;李存勖天祐十八年(922)身兼河东、魏州天雄、幽州卢龙、镇州成德四镇节度使。李茂贞、李存勖势力中亦存在直辖镇、属镇、附镇的区分,其中李存勖的情况与朱温最为相似(85)李茂贞情况参王凤翔:《晚唐五代秦岐割据政权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07年博士论文,第38—40页;李存勖情况参闫建飞:《唐末五代宋初北方藩镇州郡化研究》,第39—58页。。可见后梁建国之路并非独一无二,方镇为国是五代十国政权建国的常见模式。从这一角度观察唐末五代的历史,会使我们对这段历史获得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