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绵邈,朦胧多义:读李商隐的《灯》

2019-11-27 08:47刘清尧
文学教育 2019年24期
关键词:李商隐意象诗人

刘清尧

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

花时随酒远,雨后背窗休。

冷暗黄茅驿,暄明紫桂楼。

锦囊名画掩,玉局败棋收。

何处无佳梦,谁人不隐忧。

影随帘押转,光信簟文流。

客自胜潘岳,侬今定莫愁。

固应留半焰,回照下帏羞。

李商隐创作的五言排律《灯》,情调幽美,名为咏物,实在抒情,既有魏晋之交的阮籍象喻融合的朦胧多义,又继承和发扬了齐梁文人哀感顽艳的题材与诗境美。清人钱良择称其“力厚色浓,意曲语炼,无一懈句,无一衬字。上下古今,未见其偶”,并誉为义山咏物诗的垂范①;缪钺就此视之为“中国诗发展之趋势”。此诗创作于诗人晚年辗转幕府之时,被程梦星解读为“或从事桂管之时也”,即南至桂林期间,并由此衍生出各种“知人论世”的批评,其中以《玉溪生诗集笺注》中冯浩之说为甚。此说考据翔实,却略有牵强附会之意,偏离了“灯”这一意象,也未掌握诗人复杂奥妙的多层内心世界。可见对《灯》的分析,应循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的“重旨”、“复意”观,方能理解李诗朦胧与多义的双重意蕴。

一.煎熬成灰的奉献精神

“灯”是本诗的标题,亦是诗眼。对这一意象的解读不仅可以明晰诗人的创作意图,也是整个审美鉴赏系统的关键。

在早期的诗歌系统中,“由物及心”与“由心及物”往往是较为单纯的,前者便是所谓的“兴”,代表如《关雎》,通过雎鸠和鸣的景象,表现男子对鹣鲽情深感情的向往和追求;而后者则是“比”,如《硕鼠》,作者心中既有“无食我黍”之怨,便有意识地将统治者与硕鼠的意象相关联。但李商隐诗歌中的意象,却是二者的结合,是一种客观的投影,也是一种外观的形象和作者的情意相关联,即我们所谓的虚实结合。纵观全诗,既有对“灯”形态具体而微的描摹,又有对其隐藏意蕴的刻画,可见我们对全诗的理解,最终还是要回到意象本身之中去。

唐人诗作中灯烛意象的使用素有渊源,并非诗人独成一家,但李商隐凭借所流传的56首涉及灯烛意象的诗歌,使之成为了一个特殊的文化符码。他笔下的灯烛,无一不带着感伤色彩:无论是“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的相思之苦,“还将两袖泪,同向一窗灯”的落寞寂寥,还是“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的家国之恨,“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的惆怅迷惘,都透露着浓浓的凄艳。因此本诗中的“灯”,依旧逃脱不了沉郁伤感的基调,但却绝非一蹶不振的颓靡滞淫,而是蓬勃出令人钦慕的强大力量。

首句“皎洁”二字极言灯烛之耀目光华,《诗经·小雅·庭燎》的“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亦描绘出炬火彻夜不息,王公大臣济济一堂燕飨祭祀的恢宏场面,何其壮美!但如此华美至伟之物,却要承受煎熬成灰的苦楚,《庄子·人间世》中提到:“膏火自煎也”。显然,对灯而言,前者的“庭燎之光”皎洁于外,流照人间片片明,后者的“膏火”煎熬于内,具有自伤内敛的态度,形成了一个抽象的矛盾体。但“无倦”和“自求”二词,却使人不得不对灯烛肃然起敬。在皎洁的灯光中怡然自得,人皆可之,但在煎熬的折磨下默默自明,却超脱了凡俗,达到崇高的境界。

如此观之,本诗中灯烛的意象便更接近于奉献精神了。李商隐出自牛党的代表令狐楚门下,却阴差阳错成为了李党王茂元的东床快婿,一生为党争所误,但却始终保持着清高孤傲的气节。他与发妻王氏伉俪情深,对令狐綯亦怀“香草美人”之思,屡屡寄诗明志,颇具忠义。因此,冯浩称“虽未见明切子直,而此外固无人矣”,倒也在情理之中。诗人以灯烛自比,极言效忠朝廷,报答恩师与迎娶妻子皆是“自求”,即使煎熬,却不灭皎洁之志。他的一生为党争倾轧、阉竖弄权所牺牲,但却仍抱积极用世,兼济天下的政治信念,愿为家国和理想奉献一切。

二.宠辱不惊的宇宙意识

既将灯烛看做诗人理想的缩影,便可理解“花时随酒远,雨后背窗休。冷暗黄茅驿,暄明紫桂楼”四句。“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茅是海边”,岭南瘴气丛生的驿管何等凄凉,而淅沥霏霏的淫雨又何等孤寂,一如诗人辗转幕府二十年,东至兖州,北至泾州,南至桂林,西至梓州,背井离乡受人冷眼,身世飘零。笔锋一转,诗人又描绘出桃李春风一杯酒的热闹场面和“群仙饵焉”的紫桂楼,如他早年受恩师提携,踌躇满志的少年意气。“紫”象征帝王,“桂”隐喻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紫桂宫更是传说中道君的住所,这令诗人如何不向往?但观其《酬令狐郎中见寄》的“补羸贪紫桂,负气托青萍”便可管中窥豹。无奈“锦囊名画掩,玉局败棋收”,纵是名画亦难逃束之高阁的命运,楸枰上看似精彩的开局却终以败棋收场,怀才不遇是每一个不幸文人的主题。

但诗人将众多意象罗列,并非是简单的陈述不幸的身世,而是透露出一种冷静的哲学思考态度,具有强烈的宇宙精神:何处无佳梦,谁人不隐忧?他如是反问。有生必有死,有契必有阔,生离死别,悲欢离合,贯穿了人类的始终。苏轼曾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喟叹,但早在二百余年前,李商隐便具有了达观旷远的思想。“灯”是博大的,它无处不在,烛照着着雨后的黄茅驿,也辉映着花前的紫桂楼,看尽人间悲欢,但即使是不同的阶层,不同的身份,仍然会存在着各种物喜己悲,这是他对自己人生失意的安慰,亦是对权贵阶层的深刻剖析和尖锐质问。若是心怀不朽之志,陋室亦成金屋,山南水北而长风破浪会有时;若是不顾苍生,沉溺于井蛙之斗,那生死不常,荣衰倏变的“隐忧”,亦无处不在。

三.绮密瑰妍的爱情之美

情爱和绮艳题材的增长是李商隐诗歌的重要特征,而灯烛成为爱情的意象,始于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因此只议身世浮沉,怀才不遇未免偏颇。而末两句大量用典,并使用隐语,晦涩却亲切可感,是爱情体验和心灵世界的重大开括。

“客自胜潘岳,侬今定莫愁”,潘岳是古代出名的美男子,又以怀念亡妻的《悼亡诗》声震文坛,此等至情至性的男子逐渐成为情郎的代名词。莫愁出自南梁萧衍的《莫愁歌》,是婚姻幸福的女性的象征。“固应留半焰,回照下帏羞”,“回灯”和“留烛”是唐代的习语,梁纪少瑜的残灯诗曾有“惟余一两焰,才得解罗衣”句,朱庆馀的《近试上张籍水部》也有“洞房昨夜停红烛”的说法,意指新婚闺房间的焰火应处明晦之间,留一盏灯烛,半拢焰火,增添情趣,并逐渐成为风尚。情好新交接,正值乐莫斯夜乐之际,灯烛映照下帷幔间女子的神情娇羞,颇富“绮密瑰妍”的意境美。李诗中所描绘的爱情大多流露出怅惘离别之苦,少有琴瑟和谐之声,此诗的两美终合,却又特殊。据前文所述,“灯”是诗人情感和理想的凝结,故在这鹣鲽情深的画面里,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和祝福者,既不是潘岳,亦没有莫愁般的伴侣,更遑论美满的爱情。李商隐历经年少柳枝的错遇、女道士宋华阳的有缘无分、妻子王氏的天人永隔,有刻骨铭心的爱恋和劳燕双飞的恨悔,也有忠贞不渝的坚定与世事无常的打击。推己及人,他更多的是抱着悲悯的视角去祈愿祝福相爱的男女,于是在这皎洁的烛光下的刹那美好,便成为了李诗中永恒的温情。

李商隐钟爱着灯烛的意象,灯烛在李诗中出现的次数仅次于诗歌总量为他四倍的白居易,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蔚然奇观。但相较其他灯烛诗而言,直接以《灯》为题的这首咏物抒情诗除周振甫的《李商隐选集》外均不见载,注疏者寥寥,多少反映出世人对它的冷淡。李商隐将对国家命运的担忧,仕途坎坷的惆怅,身世飘零的沉郁和爱而不得的惘然融为了一盏摇曳多姿,无怨无悔的烛灯,默默无闻地燃烧着诗人一腔赤血的热忱,照亮着人间的温情和希望,切实地感动着千百年后的人们。

注 释

①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4: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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