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鹭 赵亚珉
《榆树下的欲望》是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创作中期的一部现实主义杰作,也是一出震撼人心的现代悲剧,有“美国第一部伟大的悲剧”之称。[1]《欲望》讲述了一位典型清教徒的美国新英格兰农场主老凯勃特、其第三任妻子爱碧与他的小儿子伊本之间错综复杂的人伦关系。预示着万物生长的榆树象征着蓬勃发展的欲望,也象征爱碧与伊本之间真挚的爱情。《欲望》借用古希腊悲剧的乱伦和杀婴主题,并将之融合在剧本中,以表现当代美国社会中“清教思想、物质主义和人的欲望之间的冲突”[2]。无论清教文化如何压抑人性,人性本能的欲望依然悄滋暗长。通过《欲望》,奥尼尔传达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即在战后信仰衰落之时,如何采取新的宗教形式进行救赎,而这种救赎必然离不开对清教主义的反思,对金钱主义甚嚣尘上的批判。
美国人崇尚的主要价值观都可以追溯到新英格兰的清教主义价值观,主要包括:虔诚、耻辱、庄重、诚实、勤劳和节俭。这些价值观被早期殖民时期的人们付诸于实践,并在北美蓬勃发展起来,之后演变为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文化。清教主义对美国文化的形成有着永久和深刻的影响,尤其是清教徒们对于契约神学、性恶说与“上帝选择”的思考。清教徒们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上帝所赋予的天职,这直接影响了美国人的职业价值观。宗教改革的代表人物之一马丁·路德将这种天职分成了两种;一种是精神上服务上帝,另一种则是世俗中服务同胞。他认为世俗的职业是服务上帝的手段,忽视世俗职业即是忽视上帝。在凯勃特看来,人们为了获得上帝的恩典与救赎和践行天职思想,就必须清苦地在农场中劳作,一步一步地搭建自己的石头王国。他不仅把清教徒的职业道德奉为圭臬,而且也笃信契约神学。根据契约论神学,上帝和人们之间有个约定,即恩典之约。人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获得恩典。根据圣经,任何一种合法的职业都是出于上帝的召唤与安排。但凯伯特将这种恩典之约的思想推向了极端,他认为自己具备和上帝一样的品格,内心强大,但“凯伯特心中强大的精神力量和自以为像上帝一样‘严厉而孤独’的清教主义思想却是扭曲畸形的,它造成了《欲望》中与他相关的所有人物的悲剧。”[3]清教徒们认为,他们自己有义务帮助人们获得救赎,这也是为什么凯勃特让自己的妻子顺从自己而从事劳作的根本原因。剧中,凯勃特这样说道:“上帝是在石头上——在磐石上建立起自己的圣殿的——根基在磐石上,我就在它里面!”[4]石头农场在凯勃特眼中就是那神圣的伊甸园。凯勃特认为儿子们都是软骨头,都是想方设法算计自己农场的人,反映了凯勃特宗教信仰中典型的清教主义“性恶说”,即人的天性都是邪恶的。凯勃特认清儿子们缺乏自己的清教精神的实质,所以宁愿一把火将农场烧得干干净净,也绝不想把农场留给儿子们。而凯勃特之所以迎娶第三任妻子爱碧,也不过是想生一个儿子,一个像自己一样有着清教主义思想的儿子,以便把自己辛辛苦苦创建的石头王国传承下去。从该剧中,读者不难发现凯伯特的儿子们既传承又背离了清教主义精神,西蒙、皮特一心想到西部去找黄金,这是继承了清教主义中对金钱的贪欲,同时背离了清教主义的工作伦理:在凯伯特眼里,淘金本身意味着投机,碰运气,而不是扎扎实实的工作。
凯勃特的第一任妻子,自我意识还没有觉醒,绝不会抗争,只会屈从,默默地在辛苦工作二十年之后离开了人世,成为清教主义的牺牲品。妓女敏妮,终生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而是仅仅沦为凯勃特父子相互报复的工具,受尽了清教主义的倾扎。凯勃特的第二任妻子,即伊本的母亲,虽然生前没有进行反抗,死后却化作幽灵,游荡在客厅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伊本要夺回属于她的农场。而爱碧的登场,从一开始,就为农庄添上了一抹鲜活的色彩。她的美,让伊本难以抗拒,也让凯勃特退避三舍,而她作为伊本的后母,又自带一种母性的光辉。应该说,她是伊本最理想的情人。爱碧自幼丧母,沦为孤儿,长大后却嫁了个酒鬼,之后孩子夭折,丈夫也因病去世。当她终于重获自由时,却发现所谓的自由不过是再去别人家劳作。这时七十五岁的凯勃特出现了,虽然在年龄上他与爱碧悬殊甚大,可爱碧还是选择嫁过去,唯一的原因是凯勃特能给她一个家。爱碧在向往家的安定的同时,更期待爱的温情,年轻俊朗的伊本就这样成为了她的最佳选择。与剧中凯伯特的前两任妻子不同的是,她没有选择屈从于凯勃特的畸形的清教主义观,而是听从内心的情感与情欲呼唤。农庄下的榆树,代表着凯勃特的前两任妻子。每到下雨天,雨水顺着榆树流下,恍如泪水,这也象征着前两任妻子默默委屈的死后控诉。爱碧则不像她们那样软弱,她对农庄的一切都有种征服欲。她从榆树中看到的是万物生长的蓬勃力量,是女性的开始崛起,是让人无法阻挡的强大生命力。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先驱厄斯特拉·金指出:“自然被客体化,被征服,成为了与统治者有本质差异的‘他者’,女性在男权社会被等同于自然,同样被客体化,被征服,成为了与统治者有本质差异的‘他者’。”[5]在爱碧心中,女性的自身利益比服从男性要重要得多。于是,她故意诱惑伊本,不惧男权的威严,不怕伦理的约束,想通过她与伊本的这个孩子,来让自己获得农庄的财产。孩子其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的结晶,而是物质上的一个象征,是黑色欲望的外在表现。爱碧认为爱情的力量大于一切,为此她不惜杀掉亲生子来宣告自己对物质欲望的放弃,以此证明对伊本爱情的纯洁。
在奥尼尔看来,既然科学与物质主义无法真正地让人们得到救赎,那么,寻找其他切实可行的救赎方式就成了必然。《欲望》给读者描绘了一个精神上的荒原。在这里只有物欲,没有人性,自然被征服,温情被磨灭。奥尼尔崇尚通过遵循人内心的情感本能,即一种遵循人类本能的激情,用心灵的力量来获得救赎的途径。伊本经过内心的挣扎后承认爱上爱碧,并最终选择与爱碧携手走在一起,都是对本能激情的追寻。伊本的欲望已经不再是对父亲的报复的执念,而是本能的对爱情的真情守护。与自己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不同,伊本采取的是一种比较迂回的救赎方式。他的两个哥哥则信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一种相对肤浅的救赎方式,把对财富追求的欲望发挥到了极致。二人想到西部通过淘金发大财,用最直接与快速的暴富来完成对凯伯特的报复。而伊本的救赎方式则是更为成熟和深刻的反叛,用温柔的爱情一点一点地融化物质主义的堡垒,实现精神上的突围。在奥尼尔心中,上帝已经逝去。奥尼尔希望借助希腊神话原型的力量,酒神迪俄尼索斯,一个激情的代表人物,来寻求新的救赎方式。“在这里,在醉的战力中,整个自然的艺术强力得到了彰显,臻至‘太一’最高的狂喜满足。”[6]激情的存在能够帮助人们超越内心的贪欲,获得神圣的重生。在《欲望》中,奥尼尔多次安排了“天空”这个意象,伊本的两个哥哥想去西部淘金时,就认为金子在天上。而在剧末,伊本与爱碧携手接受未来法律的审判。他们都虔诚地望着天空,感叹真美。这是伟大的爱情的力量,是他们内心抛却物欲之后获得的人性的重生。
历史证明,宗教在一定程度上会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和社会进步。以清教为例,它一方面给人们的物质生活带来繁荣富裕,促进人们自律自强,探索未知,克服困难。然而,当宗教走向极端时,人性就会受到扭曲,这时就需要求助新的方式来进行灵魂的救赎,而最强大的力量莫过于信仰内心的上帝,即对亲情的渴望和守护,对爱情的缱绻和柔情。人,作为有感情的生物,物质固然重要,但若对金钱太过执念,就会耽误了尘世的幸福。追求金钱应成为追求更为幸福和稳固的亲情和爱情的物质基础。如今,人们常常穿梭于钢筋水泥搭建的大厦中,忙着建造自己的成就王国,却在追求成功的路上愈来愈行走孤独。人们应该自省,不让物质主义蒙蔽了双眼,而是应学会爱,学会分享,学会包容。只有爱,才能让人们真正获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