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岩
谈论故事的分层叙述,就必须得明确叙述分层的标准和定义。叙述分层的这个标准,或者说,叙述层次的这个定义是中国学者赵毅衡先生首先提出来的。一部叙事作品中,可能不止一个叙述者,这些叙述者可以是平行的,如薄伽丘的《十日谈》中讲故事的十个人,他们处于同一个层面,只是讲述故事的先后顺序有别;这些叙述者也可以有上下、主次之分,如《红楼梦》的叙述者处于不同的叙述层次。但是在更多情况下,叙事作品中的叙述者是多层的存在,这种现象称为叙述分层。高叙述层次的任务是为低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也就是说,高叙述层次中的人物是低叙述层次的叙述者。i2016年9月,迟子建发表于《北京文学》第8期的《空色林澡屋》就是多层叙述。
叙述的分层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假定一部叙述作品有三个层次,如果称中间层次的叙述为主叙层,那么为主叙层提供具体的叙述背景、叙述者和叙述行为的这上一层叙述为超叙层,主叙层之下的一层叙述为次叙层。一般来说,主叙层的叙述涉及到文本的中心内容,是作者要重点表现的。判断主叙层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就是看看叙述的故事在总体中占的篇幅如何。主要叙述所占的层次,亦即占了大部分篇幅的层次,就是主叙层。
量化一下,《空色林澡屋》有3万字左右(31003),叙述皂娘的故事有18137字,约占总体的59%。毋庸置疑,《空色林澡屋》的主体部分是关长河给森林勘察小队讲述空色林澡屋老板娘皂娘的故事。这个故事的讲述时间是考察行程结束的前夜,讲述的目的是答谢勘查队员的陪伴,兼有临别留念之意。显而易见,这个故事的受述者是考察队的成员:我、老薛、老孟、小许和小李。叙述人物是皂娘、三个男人和一条狗。在空色林澡屋的故事里,关长河是故事外叙述者,他本身不介入故事。这个故事本身必须另有一个叙述者居于他(关长河)所讲的故事之上,这另一个叙述者就是森林勘察小队队长“我”。第一人称叙述自然也是人物。“我”讲述了一个我率领一支由关长河为向导的森林勘察小队去中国北部的乌玛山区考察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是叙述者,处于故事之内,是故事内叙述者,受述者应该理解为阅读者。叙述人物是我、向导关长河、老薛、老孟、小许和小李。小说的叙述主要在在超叙层和主叙层这两个层面展开,主叙层之下是否还有次序层,这需要结合文本,来详细地进行分析。
由于叙述行为总是在被叙述事件之后发生的,所以叙述层次越高,时间越后,因为高层次只为低层次提供叙述行为的具体背景。这也是判别叙述层次的一个辅助方法。ii也可以根据这样的指导方法,来确定《空色林澡屋》的分层叙述,看与前面分出的叙述层次是否一致。
第一层叙述(超叙层):文本的第一段由叙述者“我”交代了故事的发生时间为“去年花开时节”,发生的具体地点为中国北部的乌玛山区森林,也指明了考察的目的和任务,暗示故事背景。文本的最后一段是“我”对写作缘由的解释,通过阅读可以得知,这个有关空色林澡屋的故事是“我”在林中月夜听人讲述的,它给“我”以很深刻的心灵触动,为了不遗忘,所以才耗费七个夜晚将其记录。这表明超叙层的叙述行为发生在故事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准确的说这个叙述行为就是“我”在城里一个房间的写作。不难看出,这一层叙述的故事空间是在中国北部的乌玛山区,而话语空间则是在城市。由此可见在超叙层,故事空间与话语空间是分离的。故事的叙述时间明显滞后于故事的发生时间,从花开时节(3—4月)考察到第二年春节休假(2—3月)二次进山可以推测,大约相差10—11月。分析小说叙事时间,发现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之间的不一致,有利于我们了解小说的整体结构。iii“我”把春节休假的地点选定为乌玛山区,二次进山是为了找关长河,准确地说是想寻访空色林澡屋和皂娘。关长河是与空色林澡屋有联系的唯一“可考”的人,其他人都没有听过空色林澡屋和皂娘的事。归根结底,再次进山是为了解决关长河所讲故事带来的困惑和疑虑——寻访真相。
说到真相,实际上小说总是在说出或不说出真相,小说的叙述方式围绕着真相做文章。这里所说“小说的真相”,既指小说中讲述的真相,又指小说的真相。iv小说的真相往往与真实性相联系,对故事的真实与虚构的判断受到故事发生背景的客观性、讲述者的影响,也受到读者主观意志的影响。文本中有几处悬念,真相的寻访与悬念的破解是一致的。
在故事的超叙层里,“我”和考察队员的行动有明确的目的性,在林中的考察行为可靠性很强,关长河在行程结束的前夜讲故事,叙述进入主叙层,皂娘的故事是他听说的还是编造的,有几分是真几分是虚实际上是不可考的。
超叙层主要讲述了什么呢?
由于山区密林环境险恶,所以需要熟悉山区地形、有野外生存经验的向导,这时最重要的人物关长河——林中的一切活动围绕他展开,没有关长河也就没有后来的叙事——自然而然出场了。文本中,叙述、描写、议论和抒情常常是并存的,可以实现功能上的互补,共同完成叙事。关长河登场,用描述性语句来叙述他与众不同的外貌特征。首先写到的是他“戴一顶有帽遮的鹿皮小帽”,在故事结束之后,“我”怀着许多疑问寻找关长河,费尽周折联系到他向他询问子弹和猎枪时,他只回答了一句“咱把那个戴帽遮的鹿皮小帽给弄丢了”。(我一直不解,关长河答非所问是有意还是无意?两次无关联的强调这个鹿皮小帽有何意?)其次对子弹数量的提及,引出了林中关长河两次开枪和两次吃野味的事。第六段中有一个省略叙述,“但是一周之后,当我们深入到密林深处,离公路铁路越来越遥远......”一周之内的具体考察活动行为没有在叙述中展开,直接写一周后的情况,也许是为了尽快逼近主要叙事。第7段主要叙述了蚊虫叮咬的切身体会,同时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第7段)反复出现了5次月亮,而且每次月亮的出现都与关长河有密切的联系。(在超叙层里之后的叙述,月亮又出现了16次,有1次是“月”下,总共出现了21次。)在主叙层,月亮却没有出现一次。月亮如此频繁的出现在超叙层,而消失于主叙层,绝不是偶然的。“我”对月亮的深刻记忆可能是为故事的真实性提供证明。但月亮变化不定,本身又与虚幻之境有不可明说的关系,是否可以作为当夜真实性的证物?可以确定的是,月亮与关长河讲述故事有隐秘的联系,涉及到自上而下的跨层,实现了超叙层与主叙层的巧妙衔接,从而使得两个层次的故事自然穿梭转换。
超叙层中的人物关长河成为主叙层的叙述者——空色林澡屋的故事的讲述者。超叙层进入主叙层的一个标志性语段(第20段):“关长河说陪我们走了一路,分别之际,他没什么好送的,就送这个老婆子的故事给我们听”。再往前追溯,是由人们无意间的玩笑话——女人的话题——引出了洗澡的老太婆,关长河才这想起给考察队员讲故事,使故事渐渐进入主叙层。第21段主要叙述了即将听故事的人为听故事而作准备:有人给篝火添湿枝丫;有人去小解;有人添加衣服。第22段以奇异的笔法叙述了乌玛山区的冬夏季候,“而那晚的月亮,确实缺了一角”,对月貌的肯定性叙述增加了故事的逼真性。
主叙层的第一个叙述句/叙述段(第23段,单独成段)是“关长河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和一条叫白蹄的狗。”故事从超叙层进入主叙层,开始了空色林澡屋老板娘皂娘的故事,这个故事并不是独立存在的,也就是说关长河讲述故事并不是只在这个故事的叙述层次进行,还会退出回到超叙层。超叙层中的人物“我”和考察队的其他成员有时会在关长河故事暂停时发表些评论或感慨,这是叙述者的干预或介入,也是具体的跨层。关长河是叙述故事真实性的关键人物,如果他真正见过皂娘、到空色林澡屋洗过澡,故事就可能是真实的,反之,则会受到质疑。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判断是困难的。在主叙层叙述中,第33段“据当年在场的知情人回忆,这女人听到‘离婚’二字......这事你都不信咱了,那就离婚吧。”这只是一处信息,可见关长河不是事件的亲历者,他可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皂娘的故事,也就是说关长河是故事的转述者,转述就有改编的成分,故事的真实性有几分,颇为怀疑,为后文的寻觅空色林澡屋而不得埋下了伏笔。第92段以华美的笔调描述了皂娘洗澡的工序,把洗澡的步骤比作一道道复杂精湛的工艺,甚为精彩,生动地“再现”了皂娘洗澡的场景。如果没有亲身经历和切身的感受体会,很难有这样的叙述。皂娘给人洗澡的吸引力,引起了考察队五人为争取到空色林澡屋洗澡的权力或资格而分别讲述自己的辛酸事。在这个叙述中,五人既是各自故事的叙述者,又是不同故事的受述者,没有出现新的叙述者,因此不是故事的次叙层,仍处于超叙层,与主叙层构成一个因果框架关系。
主叙层的故事完结,与完结之后回到超叙层的叙述构成了因果关系。文本的总体叙述可以大致分为:超叙层——主叙层——超叙层。这样的划分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确切的,因为在主叙层叙述过程中有超叙层的人物的介入和评议,出现了跨层叙述,使得主叙层的叙述暂时停顿。如:第36段:“关长河讲完女人和第一个男人的故事时,抬眼望了望天......我们指责那男人,还说那个不认亲娘的孩子是白眼狼。”这明显是受述者的评议和干预,皂娘的故事暂时停了下来。下一段是过渡,第37段:“关长河的脸在火星的映衬下,就像一尊雕塑,庄严而华美。他知道我们对这个故事入了迷,接着讲下去”。故事由超叙层转入主叙层,至此完成了一次循环:超叙层——主叙层——超叙层——主叙层。
综上所述,文本的超叙层与主叙层是交织在一起的,相互依托,不能独立存在。
首先,从情节的维系上说,主叙层(低叙述层)往往是为了解答超叙层(高叙述层)的疑问而设。关长河讲述皂娘的故事就是为了满足考察队员对一个洗澡的老女人的好奇,解答他们的困惑。热奈特说下层次的出现,“满足这些人物的好奇心是假,满足读者好奇心是真”。v也就是说,主叙层在超叙层的引导下出现是为了满足读者的好奇心。这样,分层叙述不仅是文本内故事叙述的需要,也与读者的接受相联系。读完《空色林澡屋》我们心中始终会有疑问:空色林澡屋到底存不存在?皂娘其人其事是不是真实的?在文本中,超叙层中的人物都被此困惑,尤其是“我”摆脱不了关长河所讲述的故事之缠绕,才会有“我”后来的二次去乌玛山区寻访,寻找空色林澡屋。在文本中,对空色林澡屋和皂娘表示质疑的唯一声音来自小李。第125段:“......我是不信任那晚的场景,它太像电影了!关长河是个好猎手,更是个高超的导演,他把我们往一个情境里赶,就像把猎物圈在他的围场里,他都不用举枪,我们个个中弹,和他故事中的人物,一起成了演员。”这两句话需要仔细体会,不同的听众对故事的反映肯定有所不同,这虽然只是小李一人的感受和想法,也表示着故事虚构的可能性。其实,读完这部小说,想要探寻空色林澡屋的欲望和好奇心也随故事的结束而消解,因为读者已从关长河的讲述中抵达了那块净土——空色林澡屋,“目睹”了皂娘的风采,也“体验”了她给人洗澡的过程,在文字中进行了精神与身体的洗礼。主叙层故事的结局是开放性的,间接得知皂娘可能关闭了澡屋,和白蹄乘澡盆顺流而下,也可能和白蹄到深山修行了......对澡娘的命运结局不做肯定性叙述,一方面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是皂娘人生传奇的表现,传奇者的命运多是不定的。
其次,叙述分层经常使高叙述层变成一种评论手段,这样的评论表现为对低叙述层的干预和介入,比一般的评论要自然。如在主叙层里关长河讲皂娘的故事时,受述者考察队员的感慨和评议,既是表达了听故事的感受,也间接表达了对故事主人公皂娘的评价。
最后从文本主题的表现上看,叙述分层,超叙层与主叙层可以相互补充,多次强调,共同完成主题的承担。在主叙层关长河讲述了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和一条狗的故事。具体说,讲了一个女人生命中的三个男人和一条狗的事。按讲述顺序,可以将这个主要的故事细化编排为下列几个小故事:(1)丑陋的女人与丈夫的故事。(2)女人与货郎威呼郎的故事。(3)皂娘(女人)与小狗白蹄的故事。(4)皂娘(女人)与下岗邮差老曲的故事,间接讲述了老曲和小曲的底层生活。从故事事件的发生、发展进程来开,故事时间距当下越来越近,故事空间也有了城市的介入,故事里的生活由最初给人的虚幻渐渐变得真实可感。下岗员工老曲和他儿子小曲的人生境遇是现实生活里最普通的,老曲——一个年老无用的人被迫为儿子所抛弃,也暗含着被家庭和社会的抛弃;小曲患病无力治疗,最终凄凉的死去。小说所关注的,也是人们必须直面的两个热点社会问题:一是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老人应该如何安置?二是底层人们患病就医难的问题如何解决?作品的表现内容有了鲜明的当下性,有很强的现实穿透力。
总之,迟子建的《空色林澡屋》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不仅表现在多层叙述上,还有文本传达出的深层意蕴。“空色林澡屋的故事像一道奇异的闪电照亮了人性最暗淡的角落后,我的整个生活就被它撕裂了。”真正感动“我”的不仅是空色林澡屋老板娘皂娘的传奇人生,还有她持久的善良、真诚和坚韧等高尚品质,这些在日常的庸俗生活中已经渐渐稀释了。《空色林澡屋》就是在呼唤一种人性的光辉。
注 释
i赵毅衡:《当说者被说者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年10月第1版,第58页。.
ii同上,第59页。
iii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3月第1版,第125页。
iv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8 月第1版,第48、49页。
v转引自赵毅衡:《当说者被说者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第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