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茂
古今中外,有很多作家堪称“知音”,音乐不仅给他们的人生以不尽的滋养,也给他们的文学创作以不竭的灵感和源泉。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罗曼·罗兰、肖伯纳等对于音乐的感悟能力,韩愈、白居易、李贺、刘鹗等对于音乐的描写水平,均为世人所称道。在我国现当代文人中,爱乐知乐者也不乏其人,老一辈的如傅雷、徐迟、萧乾等,中老年一代的如王蒙、宗璞、冯骥才等,稍年轻一代的如肖复兴、赵鑫珊、赵丽宏等,都有很高的音乐修养,其中傅雷写了不少音乐专论,肖复兴写了多本音乐笔记,为人们所激赏。
王蒙是一位真正的音乐爱好者,一说到音乐他便情潮涌动,感念不已。他说:“我喜欢音乐,离不开音乐。音乐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我的作品的一部分。”(《音乐与我》)在谈到柴可夫斯基音乐的抒情风格时,他又说:“我喜欢——应该说是崇拜与沉醉这种风格。特别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只有在这种风格中,我才能体会到生活的滋味,爱情的滋味,痛苦的滋味,艺术的滋味。”(《行板如歌》)博闻强记、才华横溢、阅历超凡、洁行高思的王蒙,由于音乐的泽惠,生命绽放出了更多的光彩,情感更加丰富,作品更加迷人,胸襟更加浩瀚。
王蒙的音乐爱好十分广泛,不论雅俗,皆为我赏,表现出了健康、大气的音乐趣味,这实在是真正爱乐、谙乐者的情怀。各种音乐体裁也许有长短、繁简、雅俗之分,但绝不能以体裁辨高下、分美丑,一首交响曲未必如古巴民歌《鸽子》或中国民歌《小白菜》那样沁人心脾,而有些“高雅”音乐的经典之作其素材来源往往也是民歌或地方戏曲,如国内被誉为“民族的交响音乐”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是以越剧唱腔为素材;柴可夫斯基的交响诗《意大利随想曲》的素材,也采自意大利的民歌和马路“流行歌曲”。德沃夏克的《第九(新世界)交响曲》的第二乐章,被有的评论家看作是一切交响乐慢乐章中最为动人的一个乐章,其主题竟来源于一位黑人姑娘所唱的歌谣。所以音乐应该众体兼听。王蒙正是这样,他深爱着一切好歌,热情地沐浴着一切优秀音乐的光华雨露。他爱莫扎特的行云流水、才华横溢,爱贝多芬的严谨雍容、博大丰赡,也爱肖邦那如春潮、如月华、如鲜花灿烂、如水银泻地的钢琴协奏曲。所有这些经典大师的作品,都给王蒙“一种神圣,一种清明,一种灵魂沐浴的通畅爽洁,一种对于人生价值包括人生的一切困扰和痛苦的代价的理解和肯定。听他们的作品,是我能够健康地活着、继续健康地活下去,战胜一切邪恶和干扰,工作下去、写作下去的一个保证,一个力量的源泉。”(《在声音的世界里》)
王蒙从青年时代起就开始接触西洋歌曲,《桑塔露琪亚》、《我的太阳》、《伏尔加船夫曲》、《老人河》在王蒙听来都澎湃着情潮,都拥有一种健康的欲望。很快地他又投身到苏联歌曲的海洋里去了。《喀秋莎》和《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打头,一首接一首明朗、充实、理想、执著的苏联歌曲为他掀起了心头的波浪,点燃了青春的火焰,插上了奋飞的翅膀。美妙的西洋音乐的确开阔了王蒙的音乐视野,但他决不“厚外薄中”,同土同根的中国音乐照样撩动他无边的情思。他喜欢听单弦牌子曲《风雨归舟》的闲适与粗犷,喜欢听梅花大鼓《宝玉探晴雯》的含蓄与委婉,也喜欢听河南坠子的热情幽默,河北梆子的高亢苍凉。民族器乐曲《光明行》、《二泉映月》、《彩云追月》、《雨打芭蕉》等他百听不厌。蒙古拖腔和维吾尔民歌,云南猜调和东北《丢戒指》,黄虹和郭颂,李谷一和才旦卓玛,他都喜欢。很多“高雅”之士不喜欢通俗歌曲,或不愿谈他对通俗歌曲的喜欢,但王蒙坦言:“流行歌曲、通俗歌曲,也自有他的魅力。周璇、邓丽君、韦维,以及美国的约翰·丹佛、巴芭拉、德国的尼娜、苏联的布加乔娃、西班牙的胡里奥,都有打动我的地方。”王蒙的“耳界”如此宽阔,使他能全方位领略音乐多姿多彩的魅力,也通过音乐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多彩与多元,从而对人对事多一份宽容和理解。王蒙宽厚达观的性格和丰富多彩的生活情趣,不能不说受到音乐的良好影响。
王蒙高超的音乐修养也极大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他的很多作品与音乐相关、相融、相亲、相依,又饱含着他对音乐的深沉“相思”。他的洒脱舒展、优美畅达如一江春水般一泻千里的语言就包蕴着不尽的旋律感和节奏感。他的很多作品或以音乐为标题,或以音乐为写作对象,或以音乐为情节线索,或以音乐为构思机缘,或以音乐为风格特色,或以音乐为结构模式……音乐使王蒙的作品更加优美、更加灵动、更加丰富、更有情味,让人获得新鲜的、多重的艺术享受。
王蒙非常喜欢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于是《春之声》便成了他短篇小说的标题,而他的一篇写维也纳的游记散文的标题也就非《蓝色的多瑙河》莫属了。他特别喜欢柴可夫斯基,尤其陶醉于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乐四重奏的第二乐章——《如歌的行板》,于是他的一个中篇小说的题目就叫《如歌的行板》,并因为这个题目“抢”到了也有此“企图”的冯骥才的头里而自得不已。他还以《行板如歌》为题写了一篇感受柴可夫斯基音乐的抒情散文,后来该题目也成了他一本散文随笔集的集名。他的报告文学《火之歌》、小说《歌神》、《初春回旋曲》、《室内乐三章》、《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是不是很有“乐感”?当我提到他的短篇小说《致爱丽丝》时,您只有会心一笑了。
王蒙有不少文章专写自己的音乐情怀,如《在声音的世界里》、《音乐与我》、《夜半歌声》等,也有很多小说作品深受音乐的启发与影响,是文学与音乐的奏鸣曲。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里,王蒙曾动情地描写林震和赵慧文一起听《意大利随想曲》的情形。在《布礼》里,主人公新婚之夜是用唱歌来回忆他们的生活和道路与过往的年代的。小说《如歌的行板》以音乐乐章“如歌的行板”为全篇的主线和基调,连结构也受这段弦乐四重奏的影响,从容地发展进行,呈示和变奏,爬坡式的结尾。小说《夜雨》,颇似一首钢琴小品,全篇用“窸窸窣窣”、“滴滴哒哒”、“哗哗啦啦”等来作每一段的起始,这是风声、树声和雨声,也是钢琴声。《夜的眼》如同大提琴曲,《海的梦》类似电子琴曲,《蝴蝶》则是一部协奏曲。《春之声》虽然题名采自遥远的“音乐之都”,但小说本身的内容和风格,却是典型的中国民乐小合奏,二胡、扬琴、笙、唢呐、木鱼、锣、鼓一齐上,热热闹闹地迎接那充满活力的春天。一九八○年秋王蒙在美国依阿华大学参加“中国周末”时偶然听到以徐志摩的诗谱写的《偶然》,触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于是中篇小说《相见时难》的创作也就成了“必然”。
王蒙的长篇小说处女作《青春万岁》的结构,得益于音乐的启发。就在他为小说的结构左冲右撞、不得要领而苦恼的时候,去当时的中苏友协文化馆听了一次唱片音乐会,交响乐的结构大大启发和帮助了他,他一下子豁然开朗。他说:“我悟到了,小说的结构也应该是这样的,既分散又统一,既多样又和谐。有时候有主有次,有时候互相冲击、互相纠缠、难解难分。有时候突然变了调,换了乐器,好像是天外飞来的另一个声音,小说里也是这样,写上四万字以后,你可以突然摆脱这四万字的情节和人物,似乎另起炉灶一样,写起一个一眼看去似乎与前四万字毫不相干的人和事来。但慢慢地,又和主题、主旋、主线扭起来了,这样就产生了开阔感和洒脱感。”(《音乐与我》)我们说,艺术本质上是相通的,王蒙的艺术实践,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该部交响乐之于王蒙的《青春万岁》,不啻那颗掉下来的苹果之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
王蒙文学创作中有这么多的音乐色彩,并非他的刻意所为,而是他的音乐体验太多、太丰富,他对音乐的爱和感激太真诚,他太想对音乐倾诉衷肠了。音乐进入他的文章,就如挚友进入他的房间,有时候可能是特别邀请,但大多数时候是不请自来的,他作品中的音乐感常常是自出天然、如入化境的。当然,王蒙也像我们大家一样,在平凡的生活中享受着音乐的爱抚:“更多的时候,音乐给我以美的享受和休息。我说过听音乐是给灵魂洗澡,使人净化。当我因为工作杂务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当我因为过分紧张而失眠、焦躁的时候,听上一个小时的钢琴曲或者管弦乐就能把自己的心理机能调整过来,从而获得心理的以至生理的好处。如果能有机会和条件自己唱上一阵子所喜爱的歌,我的心情就会更加舒畅。”(《音乐与我》)
有什么说的呢,读王蒙的“音乐文学”,品王蒙的“音乐人生”,难道不是美妙的享受和舒畅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