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中卧龙光环下的“凤雏”悲歌

2019-11-26 17:18白俊峰
文学教育 2019年19期
关键词:卧龙孔明诸葛

白俊峰

《三国演义》以史诗的笔法再现了汉末至晋初那个动荡不安的社会、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描绘了一幅壮丽恢宏、惊心动魄的画卷,也塑造了一批叱咤风云、可歌可泣、笑傲人生的英雄形象。“力拔山兮气盖世”、纵横疆场、往来驰骋的勇武之士故不待言,“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计谋超穷的才智之士也不可胜数。但是,正如在关羽的刀下身长九尺战无不胜的华雄竟柔弱如婴儿,在盏茶的功夫身首异处,如“插标卖首尔”;在面对孔明时,奸诈如曹公者屡屡失算,东吴的智囊团成为一群自以为是的小丑,连力挫曹操八十万大军的周公谨也只能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关公的英威使得举世豪杰相顾黯然;在诸葛羽扇的清风中,各路才俊亦唯有望风披靡。生不逢时的慨叹何止周瑜一人,与其说当世的英雄们与关公、诸葛无法比拟,不如说他们是在神像的雕塑中被抖落在尘埃。本文就凤雏庞士元的悲剧进行解析,探索这位盖世奇才如何在卧龙神话的压制下一步步失去了自己的光彩,以此追寻神像背后的暗影,以及《三国演义》在人物形象塑造时的取向和得失。

《三国志》云,“庞统字士元,襄阳人也。少时朴钝,未有识者。颍川司马徽清雅有知人鉴,统弱冠往见徽,徽采桑于树上,坐统在树下,共语自昼至夜。徽甚异之,称统当为南州士之冠冕,由是渐显。”而《三国演义》中仙风道骨的水镜先生列举天下谋士排行榜时,亦对其大唱赞歌,“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第三十五回)。对于水镜先生司马徽的认人之明无可争辩,其对卧龙孔明的慧眼独具已经过跨越时空、超脱人性的检验,不仅后代之人对诸葛倍加颂扬,即使当时西蜀诸葛的敌对势力亦无不敬仰。伟大的诗人杜甫曾作《蜀相》、《八阵图》泣悼之,而晋帝司马炎亦下令陈寿作诸葛《故事》以记之,甚至可以说司马徽因了这一断语而得以名垂千古。然而,“松形鹤背”的水镜先生口中称道的另一“士之冠冕”——凤雏庞统在卧龙面前如此相形见绌,既无丰功伟绩又乏奇才异能,不听远在荆州的卧龙之言独断专行,终落得兵败身死落凤坡的结局。致使读者失望之下轻凤雏而犹疑:凤雏何能与卧龙并称?本文从小说的历史真实、文化背景、道德取向、人性和叙事安排等方面思考凤雏如何在卧龙形象的塑造中逐渐失去了自己的地位和价值。

陈寿在《三国志》中谓亮曰,“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纵观诸葛之一生,不出茅庐便定三分天下、联吴抗曹的大政亦是亮提出和实施,事必躬亲、“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疆不侵弱,风化肃然也”。陈寿对诸葛亮的才干仁德和忠诚坚贞都大加赞扬,但他并未把诸葛神化,诸葛也有他的缺失,“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街亭之失”就是明证。而对诸葛亮为了一个承诺逆天而行,不顾国计民生大兴兵戈,后人亦颇多微词。可见,历史上的诸葛亮虽然有着盖世之才,但也不可避免地有他的不足和失误。反观凤雏庞士元,在军事上的计谋才干似乎比孔明要更加狠辣和务实,甫入益州的时候他即提出了擒贼擒王、兵不血刃的策略,刘备以“恩信未著”之名未予采纳;后刘备为刘璋征汉中时,庞统又提出了上中下三计,这时的刘备终放弃了“恩信”,听从庞统的中策,计杀刘璋之名将杨怀、高沛,一路进军夺取了同宗的基业。虽然庞统的策略有急功近利之嫌,但刘备既不甘为他人作嫁衣裳,早晚要谋得同宗之基业,其区别者只是朝夕而已,如当初即听取了庞统的计谋可以省却多少兵戈!由此可见,即使在尔虞我诈的当时,庞统的谋略可谓老辣至极矣!故庞士元并非远不及孔明,只是三十六岁即殒命落凤坡,英年早逝,壮志难酬罢了!

再则,高下之别其实在与刘备遇合的时机上业已注定。《三国演义》中卧龙与凤雏同时在第三十五回话语出场,但是庞统此后直到四十七回赤壁之战才真正出现,而这时候的军师孔明早已经受尽恩宠,如鱼得水,坐稳了第一谋士的交椅。而庞统虽然在赤壁之战中献上连环计成就了瑜亮火烧曹船最关键的一环,却终不得志。书中写诗赞曰,“赤壁鏖兵用火攻,运筹决策尽皆同,若非庞统连环计,公瑾安能立大功”,论其功劳委实卓著——只不及孔明的“借东风”,然东风是否真的可借,孔明是否曾向天借取,《三国志》只一句,“时风威盛”概述。再者,孔明之明即使在《三国演义》中也不一定是举世无出其右,火攻之计先有周瑜,后有黄盖、庞统、徐庶等皆有所见,而瑜亮等人均未想到火烧尽全功之连环计,若没有庞士元洞见在先,实施如此狠辣之毒计,赤壁之战虽能大挫曹公,恐不能伤其元气。鲁肃亦称其“成第一功”,凤雏之智谋可谓高超矣。

然而,赤壁之战中智慧超群、功不可没的凤雏在后来投靠权贵时仍屡屡碰壁。《三国演义》五十七回,公谨死后,鲁肃荐之于孙权,但“权见其人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心中不喜”,终不见用。后投靠刘备,“玄德见统貌陋”且“长揖不拜”,“心中亦不悦”,如果不是张飞的私访,凤雏恐怕也只能作一莱阳小令,郁郁而退了。庞统和孔明共建奇功,但得失高下如此大相径庭。探其中缘由,一来是此时的刘备已成割据大吏,再非彼时的“智术短浅,迄无所就”、三顾茅庐、求贤若渴的刘备,而倨傲不逊的庞统不得重用亦是必然之事。二是社会文化心理也决定了庞统的落魄,孙刘都是当时的明主贤君,然而他们都表现出如此不明智的以貌取人的缺失,不仅仅是巧合,而是反映了当时当世的社会世俗心理。官本位的思想在中国社会的影响已根深蒂固,连圣人孔子也穷其一生辗转奔波谋求官职,其他的士子又何能幸免。所以,智者谋臣只有依附权贵,投其所好。恃才傲物、相貌丑陋的庞统得不到权贵的欢心,也是有其必然性的。比之诸葛感先帝之恩,“夙夜忧叹”,时刻不敢忘怀的一生谨慎,凤雏舍却成规、弘扬个性的桀骜洒脱自然曲高和寡、无人问津了。

《三国演义》是集体累积的产物,作家创作和小说本身都必然体现着丰厚悠久的社会文化和群体意识。《三国演义》是经过近一千年的民间流传最终在元末成书的,每个朝代都注入了一些新的道德价值。魏晋时期实行“举孝廉”制度,于是躬耕南阳、得到“三请”优待的诸葛亮自然比处处碰壁、举荐无门的庞统更受文人士子的推崇。盛唐气象恢宏,文治武功都达到鼎盛,初唐四杰的杨炯慨叹“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李贺也云,“请君直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胸怀大志、出将入相、功成名就的蜀相诸葛亮当然地成为读书人心中的理想追求。进入宋元,国势日下,中原的人民倍受欺凌,正统的汉民族上起君臣下至百姓,无不渴望有诸葛武侯这样的贤臣智士抵御胡虏,忧国忧民、复兴汉室、以弱制强、百折不挠的诸葛武侯又成为民族希望的寄托。基于这些原因,不论是文人传记、场院书评还是民间传说,都给诸葛亮涂上了一层层的理想色彩,诸葛成为百姓心中的神。而庞统生命短暂,事业毕竟不如诸葛,又没有鞠躬尽瘁的豪言,也没有让正统儒学称颂的美德,官方不可用,民间亦无所托,地位日益失落在所难免。

在对卧龙和凤雏的形象塑造中除了不可避免地受到传统的影响,作家还刻意去追求象征化、神圣化的艺术效果。《三国演义》对诸葛亮的塑造可谓不惜笔墨,“三分天下”、“舌战群儒”、“骂死王允”、“气绝周瑜”、“空城计”、“草船借箭”、“祭东风”、“五丈原禳星”、“显圣定军山”等等情节的设置使得孔明由一个隐士而渐次成为奇人、神人、乃至至圣;诸葛锦囊亦成为克敌制胜的至宝。正如鲁迅先生对他的评价,“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而在历史的记载中,诸葛孔明“祭东风”、“禳星”、“显圣”固然是神话传奇;“空城计”、“草船借箭”等也没有任何记载,真正有类似“空城计”经历的反倒是恶名昭著的曹操;类似“三分天下”的说法在诸葛之前也有鲁肃和甘宁曾向孙权提及;而关于赤壁麓战的情形,《三国志》云,“曹公败于赤壁,引军归邺”、“备与瑜等复共追”,《资治通鉴》云,“时东南风急”、“瑜等率轻锐继其后”及“刘备、周瑜水陆并进,追曹至南郡”,并无诸葛“借东风”、“遗锦囊”的记载。《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曾言,“士元非百里之才,胸中所学,胜亮十倍”,虽有自谦,但无疑是对庞统才能的最高肯定,但这些神话般的才能不仅没有在凤雏身上丝毫显露,反将凤雏作为衬托诸葛神般高伟的踏脚石。

然而,与诸葛亮的神话相比,庞统更真实、也更贴近我们。《三国演义》中的庞统有一些恃才傲物的骄狂,有一些不合流俗的锋芒毕露,也有些行事的乖张任性,甚至还有些追逐功利的急切。但是正因为他有着绝世才华,也有性格上无法克服的缺陷,所以更可爱,也更贴近我们。但是,不管怎样,诸葛孔明的神话形象已经深深植根于人民的心中,神的伟大逐渐掩盖了凤雏等当世人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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