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淼
(吉林大学,长春 130012)
提 要:在历时发展中,汉语动词的部分成员语法化为介词。我们深入探究其原因发现,引发动词介词化的动因复杂多样,因此分析动词介词化的动因不仅要关注动词本身的特征,还应关注与动词相关句法成分的性质。在句法结构中,论元与动词关联最为紧密,论元的语义特征、类别差异都会对动词的介词化产生影响。本文以动词所关涉论元为研究对象,将其放置在不同类别的句法结构中,分析其对动词介词化产生影响的具体过程,并考察不同性质类别的论元对动词介词化产生的影响。汉语词类本身无形态标志,词类与句法成分具有复杂的对应关系,在借鉴西方语言学理论考察汉语动词语法化机制的同时,还应充分考虑汉语语法体系特有的本质属性以及词类自身的性质特点,系统地分析论元引发动词介词化的内部原因,这将为动词语法化的研究提供新思路。
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指语言演变的过程。在变化过程中,一个独立的词汇单位逐渐具有依赖性语法范畴功能。从语义学的观点看,这是一种由独立语义(词汇语义)到系统语义(语法意义)的发展。句法结构中语法化成分的存在越来越不可缺少,它同时也越来越依赖其他的(独立)语言单位(布斯曼 2007)。汉语里动词在语法化过程中可以向介词、副词、连词等不同词类发展,我们深入探究其原因发现,引发动词语法化的动因复杂多样,不仅与动词自身语义内涵及句法功能相关,还受到与其密切关联的论元影响。不同词类充当论元、论元与动词间多样的语义关系等都会成为引发动词语法化的动因。在借鉴西方语言学理论考察汉语动词语法化机制时,应充分考虑汉语语法体系特有的本质属性以及词类自身的性质特点,系统地分析论元引发动词语法化的内部原因,这将有助于为动词语法化的研究提供新思路。
动词介词化的学者研究视角集中在动词的语义表现力上,吴金花(2005:93)、郑宏(2008:98)认为,在连动结构 V1 + NP + V2 中,V1 与 V2 相比较,V1 语义内涵的表现力弱于V2,人们的认知视角逐步转移到V2 上,使V1 词义泛化进而被语法化,最终降级为介词。同样将研究视角集中在动词V1 上,张旺熹则认为,致使V1 语义降级的根本原因在于动词自身的语义特征,提出被语法化为介词的动词具有“非终结性”语义特征,具有“非终结性”语义特征的动词在句法语义上都要求后续或追加动词短语,多个动词短语的出现受到语言结构主从关系原则的制约,致使V1 语义降级(张旺熹2004:1)。随着语法化对汉语研究的影响不断深入,学者的研究视角逐渐投射到与V1 有关的句法成分的语义特征上。语义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制约语言单位相互组合的可能性以及组合的方式,反映出语言单位的组织形式跟现实世界的对应关系。税昌锡提出,句法成分的语义特征对与之相关句法成分的性质具有一定的影响(税昌锡2005:66)。范晓从语义角度提出,谓语动词是句核(句子的核心),它的语义特征制约句子中与之相配的名词,从而影响句子的组成;所以句子的句式跟动词的语义特征以及动词在句中与名词的搭配选择有密切的关系(范晓2006:79)。前人的研究视角从研究对象自身的性质拓展到与之相关句法成分的语义特征,为考察动词介词化的根本动因提供新的研究视野,但分层次、分类别地对动词介词化动因进行分析还有待深入,特别是关于论元如何对动词介词化产生影响还缺乏系统性的研究。据此,本文探讨不同论元在语义特征及语义内涵等方面对动词介词化过程产生的影响。
依据区别性特征,可将动词划分为多种类别,这种分类方法常用于考察名词语义特征对动词语义的制约,而考察动词对论元的核心功能即支配功能则须要考察论元具体性或抽象性的语义特征。从论元认知域转移角度分析,对语义特征为具体性的论元,动词的支配能力强;对语义特征为抽象性的论元,动词的支配能力弱,语义关系弱化促使动词语法地位降级。从具体到抽象是汉语词义引申的一种重要方式,按认知语言学理论解释词义引申的过程,其根本原因是心理认知辐射会引发词义认知域转移。依据莱考夫与约翰逊(2018:60)对隐喻的分析,基本隐喻就像可以组成分子的原子,大量的复合性分子隐喻是稳定的,它构成我们概念系统的很大一部分,并影响我们如何思维以及在清醒的状态下所关注的内容,而复杂的隐喻是建立在基本隐喻和普通知识的基础上。莱考夫与约翰逊(同上)提出,普通隐喻包括文化模式、民俗、广泛接受的常识及信念等。隐喻的特征就是概念跨域映射,辐射式概念跨域映射使词义引申具有多样性,因而不同论元由具体域向抽象域映射的路径各不相同,所以分析论元对动词介词化产生的影响,也应考察不同认知域论元对动词介词化的影响。
袁毓林依据动词论元角色的语义特点,把汉语动词论元系统归纳到层级体系中,将其划分为一般论元和超级论元,一般论元又被划分为核心论元和外围论元(袁毓林2002:13)。核心论元中的客体论元在句法结构中与动词语义关联最为密切,作为动词的域内论元,客体论元受动词支配的同时,也会对动词产生一定的影响:客体论元所属认知域的特点会引发动词的介词化,如连动结构V1 +NP+V2 中动词V1 的介词化问题。关于连动结构中动词V1 介词化的问题,学界研究成果丰富,但各家说法不一,故引发动词介词化的动因尚没有定论。以连动结构中动词“将”①介词化为例,祝敏彻(1957:6)、李永(2014:18)提出,其原因在于“将”处于显著度低的位置,与另一动词相比只是一种辅助动作,语法地位容易降级。何洪峰(2014:18)、马贝加(2014:347)从“将”所关涉句法成分特点入手,关注到宾语对“将”语法地位的影响,以综合分析的视角,反观动词“将”介词化的进程,提出理论依据。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论元语义特征对动词介词化产生影响的角度,我们尝试考察连动结构中动词“将”的介词化现象。
根据语义特征,可将连动结构中动词“将”的客体论元划分为两类:一类有具体性,另一类有抽象性。
(1)动词“将”的论元有具体性语义特征
①吾以为人将犬行。 (《颜氏家训》书证十七)
②二子将羊而刺之,洒其血,羊起触二子,殪于盟所。 (《独异志》卷下)
③汝为复将三钱与匠人? (《祖堂集》卷九)
(2)动词“将”的论元有抽象性语义特征
④拟欲事师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 (《五灯会元》卷四)
⑤玑曰:“莫将闲事挂心头”。 (《禅林僧宝传》卷三十)
⑥鲁肃与瑜最厚,先来接着,将前项事细述一番。 (《三国演义》四十四回)
对比以上两组例句,(1)组例句中动词“将”的论元“犬”“羊”“三钱”都有具体性,动词“将”对其施加的动作切实具体,如例②中动词“刺”的客体论元“之”是“羊”的回指性代词,在语义上“羊”既是动词“将”的论元又是动词“刺”的论元,两个动宾结构由“而”连缀成义,以内证法可判断“将”为实义动词。从动词“将”对宾语实际支配能力方面来看,论元“羊”有具体性语义特征,动词“将”对宾语“羊”有切实的支配能力,两者语义内涵结合紧密。(2)组例句中动词“将”的论元为抽象名词,较之于有具体性语义特征的名词,动词“将”在语义上对“法”“闲事”“前项事”等客体论元不具备切实的支配性,施动过程由切实的动作发展为心理上的认知过程,词义由“持拿”义发展出“处置”义,本义“以手持物”被漂白,基本语法功能弱化,降级为介词。
论元对动词语法功能产生影响的同时,间接改变句法成分间的语义关联性,连动结构V1 +NP+V2 中 V1 与 NP 的语义关系强调 V1 对 NP的支配力,V1 降级为介词后对NP 的支配力弱化,V1 的句法功能为介引NP,当NP 在语义上同为V2 的受事对象时,连动结构V1 +NP +V2 便发展成为处置式。
动宾结构中论元认知域的转移同样会影响动词的语法功能。动宾结构中动词受到语义特征为抽象性的论元的影响,语法地位降级,句法功能变为介引名词或代词性成分。相对于连动结构,动宾结构中动词句法功能的变化导致结构中缺少谓语动词,为使结构完整就需要另外补充谓语动词。另外,相对于客体论元,外围论元关涉内容广泛,语义内涵通常为动作方式、场所、范围,广泛的语义内涵决定外围论元认知域的转移方式复杂多样。如动宾结构中动词“如”的介词化。
“如”本义为“从随”,《说文解字·女部》释“如”:如,从随也,从女,从口。 段注:幼從父兄。嫁從夫。 夫死從子。 故白虎通曰。 女者,如也。引伸之,凡相似曰如。 释义中的“相似”强调的是事物的性质状态,有表现性质状态语义特征的具体名词逐步扩充到“如”的论元中。根据语义特征,可将动宾结构中动词“如”的客体论元划分为两类:一类有具体性,另一类有抽象性:
(1)动词“如”的论元有具体性语义特征
⑦万人以为方阵,皆白裳、白旗、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 (《国语》卷十九)
⑧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 (《汉书·食货志上》)
⑨当先取武都雄黄,丹色如鸡冠,而光明无夹石者。 (《抱朴子》卷十六)
(2)动词“如”的论元有抽象性语义特征
⑩治宫室,作檄道周卫,出入传呼,撞钟鼓,如汉家仪。 (《汉书·西域传下》)
⑪某甲十字路头起院,如法供养师僧。 (《祖堂集》卷七)
⑫朕比来决事或不能皆如律令,公辈以为事小,不复执奏。 (《资治通鉴·唐记十》)
(1)组例句中动词“如”在句法结构上分别支配名词性成分“荼”“鸟兽”“鸡冠”,在语义上,“如”以论元具体的描写性来形象地说明主语的性质状态,即论元的性质特征与主语要表现的性质特征一致,如上例中“荼”为茅草的白花,以“荼”的色彩来描写军队的严整,间接表现方阵的严阵以待,气势之盛;以“鸟兽”四处逃散的形象来描写百姓民不聊生的状态;以“鸡冠”的色彩来描写雄黄橘红的颜色。以上例句中论元与主语间建立起的语义关联性都基于二者在某一性质上具有相似性的前提,语义上以具体事物的某一特征诠释主语的特点。(2)组例句中“汉家仪”“法”“律令”等语义特征有抽象性的论元在句法结构上所关涉的对象为谓词性成分,对谓语有规约性,而非“如”的支配对象,受此影响,动词“如”的语法功能弱化。动词“如”所关涉论元的认知域,由“性质域”转移为“标准域”,认知域的转移引发动词"如"语法功能弱化,由动词降级为介词。
动词无论是由切实的施动过程发展为心理上的认知,还是由表明两物性质相似引申出行为遵循之法,作为基本隐喻,论元由具体域向抽象域的转移会导致动词语法地位降级,进而促使动词进入语法化过程。
在连动结构中,论元与动词间的语义关系同样会对动词介词化产生影响,如连动结构V1 +NP1 +V2 +NP2,语义上NP1 是V1 的受动成分,也是V2 施动过程所凭借的工具、方式,相对于V2,V1 的动词性语义势能较弱,NP1 受V2 语义关系的影响,由V1 的客体论元发展为V2 的外围论元,促进V1 的介词化,如动词“将”在连动结构V1 +NP1 +V2 +NP2 中介词化的问题。
(1)动词“将”的论元为名词性成分
⑬师接得一览,便将火烧却。 (《五灯会元》卷九)
⑭只说是旱勉之母,将水浇他。 (《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
⑮郭铁笔接在手内,将眼上下把浦郎一看。 (《儒林外史》二十一回)
(2)动词“将”的论元为代词性成分
⑯虽哀终其已切,将何慰于尔灵。 (《宋书》卷八十)
⑰文殊云:“寻常将什摩吃茶?” (《祖堂集》卷十一)
⑱今之明堂,俯邻宫掖,比之严祝,有异肃恭,苟非宪章,将何轨物? (《旧唐书》卷二十二)
(1)组句中 V1 的论元“火”“水”“眼”有具体性语义特征,是动词“将”的受事对象,与动词存在切实的支配关系。从语义关系上看,NP1 是“烧”“浇”“看”施动过程所凭借的工具、材料,对VP2 起修饰作用,按照论元层级体系划分,NP1 应为VP2的外围论元,受此影响V1 相对于VP2 的动词性语义势能减弱,V1 语法地位降级,由动词语法化为介词,与NP1 由动宾关系发展为介宾关系。
外围论元指动作施动过程中所凭借的工具、材料或场所、范围等,起到扩充基本的述谓结构、形成复杂命题的作用,它们以作状语为其主要的句法实现形式(袁毓林2002:13)。该性质决定外围论元可关涉内容有广泛性,即V2 的外围论元认知域是多元的,既可以是具体的,也可以是抽象的。(2)组例句中代词性成分“何”“什摩”在语义上指代的内容宽泛且抽象,是“将”在实际语义上无法支配的,论元抽象性的语义特征使动宾结构的原型范畴由具体域扩展到抽象域,动词与宾语的语义关系更加松散,结合缺乏稳定性。同样,从语义关系上看,代词性NP1 是V2 施动过程中所凭借的工具、材料,而非全句核心受动对象,这样的语义关系促使V1 动词性语法功能弱化,V1进入语法化过程,由动词降级为介词。
在论元层级体系中,论元可划分为一般论元与超级论元,一般论元往往由名词性或代词性成分充当,这由论元与动词间的语义关系决定。除名词或代词性成分外,谓词性成分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这类论元被称为超级论元。袁毓林(2002:13)提出,超级论元是由谓词性成分充当的论元,它是某种论元结构的实现形式。由主谓结构、动宾结构或动词充当的谓词性论元往往有时态特征或命题性特点,这类论元在语义上不是动词的支配对象,语义上重在强调自身的动词性或形容词性的内涵,与动词凝结后容易引发动词的语法化。如动词“临”的介词化。
⑲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王不用,吾今见吴之亡矣。 汝与吴俱亡,无益也”。 (《史记》卷六十六)
⑳会辟公府, 临辞,太守问:“谁可代君?” (《三国志》卷十三)
㉑丞相临终,以十具牛为田,不闻与子求位。 (《独异志》卷中)
上例中“临”的论元“行”“辞”“终”均为动词性论元,这些动词性论元与名词性论元截然不同,语义上名词性论元强调动作施动的对象或参照点,语义属性有静态性;而动词性论元强调自身的动作行为,语义属性有动态性,与动词“临”结合后注重强调自身动作施动的临界点,即“临行”义为“在出发的时候”,“临辞”义为“在辞别的时候”,“临终”义为“在辞世的时候”,动词性论元与动词“临”之间的语义关系非支配关系,这样的语义关系使动词的动词性语义内涵弱化,语法地位降级,由动词语法化为介词,与论元构成介宾结构。为增强语义表述的明确性,有些句法结构会将表时间义的中心词“时”以及相关句法成分补充出来,例如,明帝临崩之时,以曹爽为大将军(《三国志》卷八)中,“临崩之时”以表时间义的中心词“时”强调动作施动的临界点,凸显动词的时态属性。
汉语作为非形态语言,分析句法成分间的语义关系通常须要依赖对词义的理解与辨析,而汉语论元类型的丰富多样使词义的理解与辨析成为划分论元类别乃至构建层级体系的重要方法。在同一句法层面上,相关句法结构间的逻辑关系源自构成成分的语义内涵,因而论元的语义内涵会对句法结构间的逻辑关系产生影响,进而引发动词语法功能的变化。此外,汉语重在表义的特点往往使词义被赋予额外的语义内涵,加之不同词类的语义属性各有差别,论元在受动词支配时所体现出的不同语义属性就会对动词的语法功能产生影响。句法成分间的语义关系互相渗透,论元体系与语义内涵不断发展衍生,必然会影响与其相关句法成分间的关系,进而重构语义关联性。
动词介词化动因多样复杂,本文以动词所关涉论元特点为视角,考察论元对动词介词化产生的影响。对动词介词化现象进行研究既应关注动词自身的特点,也应考虑动词所关涉论元的特点,并对动词介词化过程中论元所起的作用和影响进行分类研究。本文从论元的语义特征以及类别差异两个角度详述论元对动词介词化产生的影响:句法成分间语义相互渗透,直接关涉到动词与相关成分的结构关系,进而影响动词的语法地位。将西方语言学理论应用于汉语语言现象的考察,必然要将汉语特有的语法及语义属性作为重要参考,对动词所关涉不同层级论元的语义特征进行综合分析,梳理动词语法化发展脉络,从汉语自身特点出发揭示语言的发展规律。
注释
①《说文解字·寸部》释“将”:帥也。 从寸,酱省聲,即諒切。 从寸,以手持物也,“将”为动词。 “将”作为动词,语义内涵较为丰富,为作区别“汉语使用变音造词法产生大量同源词,这些同源词读音相通,意义相近或相关”;《广韵》释“将”:即良切又子諒切。“即良切”反切下字“良”属陽韵,“子諒切”反切下字“諒”属漾韵,“陽韵”与“漾韵”分属两种不同韵部。 王力(2004:248)提出,“中古汉语的形态表现在声调变化上面。同一个词由于声调的不同,就会有不同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将”的两种反切说明其有两种不同的音韵地位,音韵地位的不同反映“字同义不同”的实质。反切为“子諒切”的“将”从音酱,有“将帅”“率领”义。考察历时语料,在书面语及口语中,“将”的这两种语义内涵笃实,前者为名词,词义延续至今;后者受汉语词汇双音节化的影响,在元明之际几乎被复音词“率领”所取代,无语法化过程,所以反切为“子諒切”的“将”不是本文的考察对象,本文考察反切为“即良切”,从音漿的动词“将”(本文统称为动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