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速 胡晓慧
《玛特辽娜家》是俄罗斯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索尔仁尼琴创作的短篇小说。该篇小说发表于1963年,该篇小说发表之前以及小说发表以后,在当时的苏联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茹霍维茨基认为,索尔仁尼琴的作品是忠于生活真实的,对作品持肯定态度。而持反对意见的评论家则认为,他所塑造的玛特辽娜的形象不是劳动的主人,而是劳动的奴隶。认为作者缺乏乐观主义的精神和信念,对现实的描写是片面的。”[1]苏联著名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是当时苏联作家协会里的重要人物,在讨论是否同意在苏联发表《玛特辽娜家》时,他虽然他推崇索尔仁尼琴的“民间用语或对农村生活的观察”,但他不支持发表这篇暴露苏联农村社会日常生活负面情况的小说。用他的话说,这篇小说写的“全都是蜕化变质分子、吸血鬼”。[2]然而,对于索尔仁尼琴来说,这些丑恶的现象触及了他的心灵,他认为作家的一项主要任务就是要涉及人类心灵和良心的秘密[3]。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否认的是,索尔仁尼琴的作品的内容具有很强的伦理道德性,这部小说在塑造了玛特辽娜的勤劳、善良、朴实、逆来顺受的的性格特点的同时,也揭露了当时苏联社会在日常生活中存在的某些伦理问题。
“长期以来,人们都把道德认识与调节的范围局限在人与人或人与社会的关系上。但是,从六七十年代以来,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各国包括哲学、伦理学在内的社会科学家都在日益重视一个新的道德课题——人与自然的关系的研究。”[4]人是自然界的产物,人们的日常生活不可能离不开自然环境。自然可以利用,但不会屈服于人类的意愿,对自然资源的过分掠夺会导致大自然对人类的无情报复。在《玛特辽娜家》这部小说中,“我”途经的高田虽然感觉“能在高田这个地方过一辈子,死也不枉人生一世了”,但它再不生产粮食了,也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出售。在日常生活中,“全村的人都用口袋从州府里往回带吃的”。[2]这里的农村变成了城市的附庸,它已经失去了独立的地位和在社会生活中应有的功能。造成这种情况的重要原因是人们无视自然的法则,对大自然肆意施暴。小说中也提道,泥炭产品火车站曾经是茂密的森林和人迹罕至的地方,但当“我”到达那里时,发现那里的日常生活已经不再有往日的诗情画意。它所呈现的是处处弥漫着衰败的气息,附近的居民区笼罩在工厂烟囱排放的烟雾之中,居民区内有纵横交错的小铁路,蒸汽机车尖声嘶叫、喷着浓烟,沿着小铁路运送棕褐色的泥炭板材、泥炭砖。[2]“浓烟”、“烟雾”、“尖声嘶叫”都给人的感官带来极不愉快的感受,它是伴随人们为了经济利益从美丽的森林和丰饶的土地中肆意攫取而产生的。“工业文化中的自然可被无限采用、任意征服,采用、征服程度越高,被认为文化越进步、工业越发达。”[5]尽管自然环境受到了严重摧残,小说中那位砍伐了许多公顷林木的农庄主席却因为卖木材使集体农庄声望提高,他自己也获得了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的称号。由此可见,在当时苏联社会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头脑中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和谐共生的关系,人们自认为是自然的“征服者”,为了满足自己贪婪物质占用欲望,不断蚕食大自然的领地。索尔仁尼琴在这篇小说中不仅讽刺了人们与自然环境的伦理关系失范,而且主张不以牺牲自然环境为代价进行生产和生活,他借小说中的叙事者之口表明,“我”希望日常生活能像以前一样,“可以住一间小土屋,面对空旷的荒野。那里的夜晚,清风习习,凉爽宜人,头顶是万里晴空,颗颗繁星。”[2]这是作者表达的尊重自然的态度,也是作者向人们发出的与自然之间建立和谐的伦理关系的心声。
通过《玛特辽娜家》这部小说,索尔仁尼琴还说明了苏联集体农庄中人与人之间关系中存在的问题,表明了上世纪50年代的苏联农村的日常生活中人们精神空虚的状况。在泥炭产品火车站附近的居民区里,人们的日常生活空虚无聊,每到傍晚,俱乐部门上的扩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喊叫,醉鬼们“在街上游荡闲逛,互相挥刀弄拳,大打出手”。[2]小说中的情节说明,在“我”租住的塔利诺沃村,亲情淡薄,善良、勤劳的玛特辽娜被火车撞死之后,在其尚未下葬的情况下,为了争夺她仅有的破旧不堪的房子,她的亲戚们在她的棺材旁互相数落、责备。法杰依是玛特辽娜年轻时期的情侣,而且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与玛特辽娜同时被火车撞死了,但他似乎并没有感到伤心。他异常冷静,“他那高高的额头上笼罩着一片痛苦思虑的愁云,不过这一思虑是如何使房子的木料免于被火烧掉和免于被玛特辽娜三个姊妹们算计。”[2]当他如愿地保住了木料并得到了其他财产后,“这个贪得无厌的老头子战胜了体弱多病和浑身酸痛的毛病,又变得活跃和年轻了。”[2]为了得到玛特辽娜的遗产,在玛特辽娜的棺材旁哭诉的人并没有真正因为她的逝去而伤心。他们的哭诉与其说是一种仪式,不如说是在自我标榜自己怀有无限的亲情和谴责他人的冷酷无情。人们在玛特辽娜葬礼那天晚上说的“‘永远怀念’中已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了”,当“主要宾客都走了,留下的都是近亲,他们掏出烟卷,点上火,有说有笑,十分热闹。”[2]对玛特辽娜微薄财产的贪婪使玛特辽娜的亲戚们丑陋的人性显露无遗,他们的内心世界已经被物欲搅乱。由于他们抹掉了自己心中的伦理底线,他们实际上已经不再是玛特辽娜的亲人,金钱关系代替了他们与玛特辽娜之间起码的伦理关系。
然而,尽管小说的女主人公玛特辽娜处于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失范的环境之中,但她始终坚守着自己的道德准绳。纵观她的一生,可以说命运对她并不垂爱。她年少时因为恋人在战场上失踪,未能与其结婚。当她嫁做人妇后,丈夫上了前线后又杳无音信。她生了6个孩子,但都不幸夭折,后来她收养了自己丈夫兄弟的女儿做养女。她在集体农庄工作过了20年,由于体弱多病,集体农庄最终把她辞退了。由于她不曾在工厂里工作过,尽管她孤苦伶仃,但她没有能领取到一丁点儿的抚恤金。虽然她屡遭不幸、生活艰苦,但却心态平和,从不怨天尤人。只要有人需要她帮忙,玛特辽娜总是放下自己的事情无条件地伸出援手。其实,她是因为帮助他人才死于火车轮下。她曾经许诺,她死后将自己的唯一财产——她婚后一直居住的破旧的木屋留给婚后搬走的养女。养女的生父,也就是她丈夫的兄长,要求玛特辽娜把自己的房子交给养女,他们打算用从玛特辽娜房子上拆下的木料在得到的地皮上再建房子,这样就能够保住这块新得到的地皮。玛特辽娜不但同意了这一要求,而且在夜间运木建房料时帮助拉雪橇,结果她和另外一个人被火车撞死。索尔仁尼琴在揭露苏联社会中的种种伦理失范的同时,对主人公一生中的不幸遭遇充满了同情,对她的美德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我们大家生活在她旁边,可是不理解她就是那种谚语里常说的正派人,没有他们,村子就不复存在。城市也不复存在。我们整个地球也不复存在。”[2]这是索尔仁尼琴对玛特辽娜这样平凡而正直的人的赞叹,也是他在期盼人们之间建立和谐、真诚与友爱的伦理关系。
索尔仁尼琴在小说《玛特辽娜家》中通过对一个普通劳动妇女的刻画表明,在当时苏联社会的日常生活中,由于失去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伦理,导致了自然环境受到严重破坏,个人利益与他人利益、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也失去了应有的和谐关系,这反过来又进一步造成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他人之间的伦理关系失范。另外,作者将淳朴善良的玛特辽娜置于追逐物质利益的普通民众之中进行描写,因而凸显了玛特辽娜的道德情操,也唤起了人们对玛特辽娜遭遇的同情,从而起到了催人向善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