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汉文 董苾茜
据有关研究估计,到2020年底,我国将存在3000万隐性“光棍”。①他们主要集中在农村,且与贫困问题密切交织在一起。已有一些研究开始关注并尝试解释农村“光棍”的贫困问题,这些研究基本上呈现两种解释取向:一种是个体条件取向,将“光棍”的贫困状态归因于其身体缺陷、能力不足等。另一种是社会结构取向,认为是家庭、社会等外力作用导致了“光棍”的贫困。例如,有研究将“光棍”的贫困视为代内剥削的结果——农村家庭中的长子因需承担养老等家庭责任,未能充分发挥其劳动价值,进而陷入贫困。②有研究则提出“分家散财论”——兄弟分家使有限的家庭财产一次次缩水,越晚成家的儿子从家庭中获取的资源越少,越有可能陷入贫困。③有研究观察到“光棍”在村庄中的“边缘人”、“退出者”、“沉默者”处境,认为“光棍”被边缘化的过程使其丧失社会支持,进而陷入贫困。④基于对田野经验的把握,本文认为“光棍”的贫困状态是社会建构与自我建构共同作用的产物,尝试在该群体与村庄其他“在场者”的互动情境中探讨其陷入贫困的过程与逻辑。
在说明不同群体或阶层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与关系时,不少研究者习惯于用韦伯的市场地位概念分析不同群体或阶层社会资源与生活条件的差异,建立由收入、财产、职业声望、权力与教育所构成的垂直分层体系。这种路径在社会生活逐步“多元化”与“个人化”的趋势下受到不少质疑,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关注到“水平的”区域、性别、年龄、种族的区隔的重要性。这正是布迪厄提出区隔思想的价值所在。布迪厄充分挖掘了生活品味的区隔功能,将品味和习性引导下的生活风格视为塑造区隔的关键。在他看来,生活风格是习性的有系统的产物,这些产物按照习性模式在它们的相互关系中被认识,它们变成了社会定性(“高雅的”、“庸俗的”等)的区隔符号系统。这种符号系统构成了个人和社会群体自我区分和表演的方式,也构成了社会区隔的原则。⑤从田野调研的经验来看,尽管“光棍”在资本拥有量、社会地位等垂直的阶层属性上与已婚群体存在差别,但仅从资产、收入来区分“光棍”群体与其他群体,并不能充分把握他们的特性。“光棍”群体在生活处境、风格上与已婚群体存在鲜明差别,其内部则具有明显的共同特征。借鉴布迪厄的区隔思想,将生活风格、品味、文化整合到一个解释框架中,用以揭示“光棍”群体与其他群体的分化,可能更符合该群体的特征和村庄情境。
本研究的经验材料来自秦巴山区J村的驻村调研。该村辖3个村民小组,共176户,554人。全村“光棍”数量为48人⑥,占到该村30岁以上全部男性数量的19.7%;其中44人被纳为贫困户,占全村贫困户总数的39.6%。按照布迪厄的思想,生活风格是习性的图式系统的象征体系,是个体生活经验在其思想和行动图式中的积淀的外化,构成了外界辨识行动者分化与差异的标识。研究“光棍”的日常生活风格呈现,是探讨“光棍”在村庄场域中与其他群体分化的逻辑起点。以下依据J村的田野材料,对30位“光棍”及30位已婚男性的居住条件、饮食消费、形象管理和信息接触等进行比较分析。
住房是婚姻市场中的重要筹码,这一因素在J村显得尤为突出。被调查的30位“光棍”中,有半数以上在提到自己过往的恋爱和相亲经历时都指出,“女方嫌我住处偏远”或“没钱修缮房子,太破旧了,人家不愿住进来”。
调查发现,“光棍”居住的房屋普遍存在着结构老化、设施简陋、位置偏远(到镇上的距离更远)等问题。据统计,房屋建筑结构为土坯、砖木、钢筋混凝土的,“光棍”分别为9人(占30.0%)、16人(占53.3%)、5人(占16.7%),已婚男性分别为2人(占6.7%)、19人(占63.3%)、9人 (占30.0%);拥有水冲式卫生间和家用电器三件及以上的,“光棍”分别为2人(占6.7%)、17人(占56.7%),已婚男性分别为6人(占20.0%)、24人(占80.0%);住宅到镇上的平均耗时(以摩托车为交通工具),“光棍”为58.2分钟,已婚男性为43.4分钟。可见,“光棍”的居住条件明显比已婚男性差。例如,LQX(54岁)的独居住所位于半山腰(从村委会开车前往需要20分钟),是上个世纪40年代建造的土坯房,面积约40多平方米,未分隔饮食和起居空间。屋内两面墙壁被柴火熏黑,仅有的几样家具(床、橱柜、矮方桌、几只靠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整个屋子内只有一个照明灯泡。据LQX介绍,该土房为其父母结婚时所建,LQX在此出生、长大。他现在几乎不怎么打扫屋子,村里不会有人到他家做客,他也极少去其他村民家走动。像LQX这样不要求或放弃居所日常打理的“光棍”并非个案。他们中的部分人在相亲阶段曾把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过,但在逐渐失去迎娶媳妇的希望以后,便放弃了对房屋的精细打理。一方面,在他们的观念中,家务活是女人干的,所以他们几乎不主动打扫屋子;另一方面,自己的房屋在婚姻市场里已失去竞争力,结婚失败似乎已成定局,也只有“破罐子破摔”了。用J村另一位“光棍”LYM的话说,“一个人的生活,怎么过不是过啊!”
J村家家从事传统农业生产,村民的食材来源主要以自己(家)种植或养殖为主。被访谈者中,有19位(占63.3%) “光棍”的食材以自己种植(养殖)为主,该村已婚男性相对应的数据为15人(占50.0%)。相较之下,“光棍”在饮食上自给自足的程度更高。这是交通不便等客观条件限制下的必然选择,是一种“必然趣味”(没有选择的选择)。按照布迪厄的观点,“必然趣味只能产生一种自在的生活风格,这种生活风格只是由于匮乏,才被它与其他生活风格形成的被剥夺关系从否定方面这样确定。”⑦
控制饮食在现代人尤其是城市人的观念中,为保健、健美之必要,即管理身体(身材)之必需。在布迪厄看来,控制饮食是一种为了将来的欲望和满足而牺牲眼前的欲望和享乐的“节制”趣味,与“民众阶级自发的唯物主义对立,民众阶级拒绝进入边沁的快乐与痛苦、利益与代价的计算”⑧。调研数据显示,J村“光棍”较之于已婚男性更不会控制自己的饮食,并且更不讲究饮食健康,每周吃剩菜的平均次数达到6.6次(已婚男性为3.4次)。
“展示自我和外表是支配身体和表现身体的合法方式,身体是符号的持有者,也是符号的生产者,这些符号由与身体的关系记录在它们可被感知的实质里……身体很可能得到与其主人在其他基本属性的分布结构中的位置严格地相称的一种价值”⑨。在不同场域中,管理自我形象的外化形式存在差别。本研究将“光棍”与已婚男性对自我形象的管理操作化为他们在自身干净与整洁以及服饰装扮上的实践。
由于J村村民的职业分化并不大,“光棍”与已婚男性在服装样式上并无明显的区分,但在自身干净与整洁上则存在差异。“光棍”群体(尤其是年龄稍长者)更容易漠视自己的身体呈现出来的状态,更容易忽略对自身形象的管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手指甲缝里都积了污垢,头发没怎么梳理过,衣服上有污渍,会在接受访谈期间用手擤鼻涕,然后甩在地上或擦在衣服角。他们更少使用清洁产品清洗身体,洗澡、刮胡子等的频率更低。被访谈者中,使用清洁产品清洗身体的“光棍”数量为22人(占73.3%),已婚男性为27人(占90.0%);在夏季一周甚至十天才洗一次澡的“光棍”为18人(占60.0%),已婚男性为12人(占40.0%);一周甚至十天才刮一次胡子的“光棍”为24人(占80.0%),已婚男性为17人(占56.7%)。另外,“光棍”在服饰装扮上的消费也相对更少。
结合村庄的实际,本研究主要从移动媒介的使用上考察“光棍”与已婚男性在信息接触上的差别。调查表明,J村“光棍”相较已婚男性对媒介的关注度更小,通过媒介与外界接触的频率更低。被访“光棍”中,有12人(占40.0%)不会使用微信、QQ等聊天软件,有12人(占40.0%) 不会用手机浏览新闻,有10人(占33.3%) 不用手机上网,被访已婚男性中相对应的数据分别为9人(占30.0%)、7人(占23.3%) 和6人(占20.0%),差异比较明显。
以上比较分析表明,J村“光棍”的日常生活风格与其他人所认可并执行的一套文化规范和约束机制是相悖的。这种风格并非“光棍”与生俱来,而是他们的发展经历所塑造的。例如,“光棍”不重视自身形象管理大多是结婚希望彻底破灭之后的结果,而缺乏女主人的监督和照顾,则进一步强化了他们自身生活的“失控”状态。当“光棍”所秉持的生活风格成为一种负面因素时,这种风格进一步扼杀了他们未来的成婚机会,并逐渐积淀为生活惯习。
居住条件、饮食消费、形象管理、信息接触是日常生活实践的基本面向,这种日常生活实践不仅塑造了群体分化,而且构成社会分化的表达渠道和强化机制,突出了“光棍”与其他群体的边界和区隔。在J村,这种区隔主要表现在日常生活、仪式性人情往来以及村庄公共参与等方面。
在J村,相较于“光棍”,其他群体尤其是居住地理位置距离较近的群体来往互动比较频繁。他们习惯于在村庄公共领域中展现自我,熟悉与自身处境相似的人,以此来加强对自身位置的认同。这些都会转化为村民个体社会心理层面的结构关系认知,他们的日常生活判断和选择会受到这种认知的指引。
对于“光棍”来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与其他群体的住宅距离较远。在J村,随着自身经济条件的改善,不少原先居住地理位置较偏僻的家庭都搬迁至村庄居住相对密集的区域。居住的位置决定了外出打短工、购买生活用品、孩子上学以及与村中其他人来往的便利程度,因而住宅的地理位置也成为谈婚论嫁时考虑的重要因素。J村不少“光棍”居住的位置都较为偏远,这一方面构成了其娶不到媳妇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形成了“光棍”与其他人来往的心理距离。实地调查中,许多“光棍”都表示自己平均每周“串门子”的次数只有一两次,不会去其他邻居家吃饭、聊天,也不会邀请邻居来自己家做客。说到原因,有代表性的说法是,“我什么好烟好酒都没有,拿什么款待人家”,“你看,家里连个坐的干净地方也没有”,等等。
对于其他村民来说,“光棍”并不在他们主动来往的对象范围内。他们不会邀请“光棍”到自己家中,也不会主动去拜访“光棍”。他们与“光棍”的交情通常止步于见面打招呼或简单寒暄。缺乏认同和信任是一些村民对“光棍”的区隔化最直接的体现。例如,不止一位已婚男性被访者提到,某“光棍”出现在公共场合时衣衫不整,T恤的扣子不扣严,裤子的腰带和拉链也是松的,看村中年轻女性时眼神有点怪。在任八年的村支书LSJ则认为,“这种心术不正的‘光棍’在本村是极个别的,而大部分村民都因为这个对几乎所有的‘光棍’心怀戒备。”可见,单个不符合文化规范的形象的出现,在其他人的心中打上了关于所有该身份的人的形象烙印,从而造就了对“光棍”的刻板印象。这种刻板印象,指引着村庄中的其他人与“光棍”保持交往的距离。
在J村,村民们都有自己的人情圈,而部分“光棍”随着与其他村民日常生活交往区隔的加深而呈现出渐渐缩小甚至退出人情圈的趋势。在J村“光棍”中,与父母或其他家人一同居住和半工半农者的人情圈规模未见明显缩减。和家人共同生活的“光棍”的人情圈承续着自身家族人情来往的任务。半工半农的“光棍”则因务工需要,保持着与外界的人情纽带。而独居的、只事农务的“光棍”,则几乎失去了参与人情交往的主观意愿和内在动力。
一般来说,仪式性人情发挥着村庄社会整合的功能,村民之间的关系在人情往来中得以建构和维系。而对“光棍”的刻板印象,导致部分村民保持着与“光棍”交往的距离,因而在请客等事宜上也会对“光棍”群体有所回避。还有村民站在体恤“光棍”的角度提及,“‘光棍’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好意思要‘光棍’的礼金。又怕因拒收礼金而显出对他的歧视,所以干脆就不请了。”
在仪式性人情活动中,大部分家庭在投入与回报行动的交替中总能维持着总体费用的平衡。“光棍”在村庄仪式性人情的大圈中处于边缘位置。首先,“光棍”(尤其是独居的“光棍”)在人情交际中的劣势体现在其投入与回报的明显不平衡上。一般家庭请客、办酒席的次数要远多于“光棍”,婚事、丧事、添丁、祝寿、升学、搬迁发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的概率远远大于无妻无子的“光棍”。因而“光棍”参与人情往来的活动注定在总体上呈亏钱状态。退出或缩小人情圈成了经济条件有限的“光棍”的理性选择。另一方面,被邀请参加宴席并不总能给“光棍”带来美好的情感体验,尤其是在参加年龄相仿的男性的婚宴、孩子的满月宴等场合,在人家生活的圆满和自身生活的残缺的对照中,“光棍”只能独自体验心中的失落和苦闷。
在J村,“光棍”对政治和公共事务的参与缺乏积极性。“在所有村里人里面,对村里头的事情最漠不关心的就是‘光棍’。”村支书LSJ在访谈中说,“入党不积极,参加村里组织的技能培训不积极,参加其他活动也不积极,连让他申请贫困户,享受国家政策都不积极!他们的申请材料都是拖到最后才交,这还是我亲自登门磨破嘴皮的结果。”
J村48位“光棍”中,有44位(及其家庭)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全村建档立卡贫困户为111户)。这些受国家精准扶贫政策帮扶的“光棍”是村民经过民主评议选出来的,他们在经济收入上位于村庄社会的最底层。为什么“光棍”在申请贫困户的过程中缺乏积极性?调查发现,一方面,大部分“光棍”都对自己的生活现状表示满意,这一点本文将在接下来的部分具体阐述;另一方面,不知晓、不熟悉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因而很难将国家扶贫政策与自身利益联系起来,是他们主动意愿薄弱的重要原因。访谈中,有30%的贫困“光棍”说不清楚自己是哪一年被定为贫困户的,20%的贫困“光棍”说不出自己的帮扶责任人的名字(经核实,排除帮扶负责人未与该“光棍”接触的情况),还有20%的贫困“光棍”不知晓对困难群体的帮扶政策。连自己的直接利益都不去主动争取,村庄的其他政治活动,如村委会班子选举、党员评选等更是难见“光棍”的身影。
一些研究“光棍”群体的学者将“光棍”的贫困处境视为被社会排斥的结果,这只抓住了问题的一个方面。上文对“光棍”社会区隔的剖析清晰地表明,“光棍”还有一个主动与其他群体区分的动机与过程。他们正是在被隔离与自我隔离的双重作用机制下,在弱势累积的过程中落入了贫困的陷阱。
为了全家人的未来而共同努力,正体现了家庭作为社会发展动力源泉的价值。一旦男性无法成家,并且自己也接受了这种局面,那么对于他们来说,为家庭而奋斗的目标消失了,同时也就意味着“过日子”的动力丧失了。成家、生子、教子不再构成他们的人生任务,而基于此的生活动力也就此消解。在农村,子女从出生到成年的近20年间,从日常生活支出到教育花销,都是父辈沉甸甸的责任。此后,父辈还需要为子女(尤其是儿子)成家攒钱置业,以及帮助抚养孙子女。在J村,儿子娶媳妇的负担包括彩礼、买(或建)及装修房子、办酒席等,一个普通家庭在这方面的花销大概在20万元左右。这些“任务”构成了已婚男性的责任和生活动力。
而对于“光棍”来说,他们只需要赡养家中老人,或只需顾及自身温饱,所需的投入是极少的(大病患者或长期慢性病患者除外),“光棍”的拼搏动力因此也大为弱化。例如,WJP(32岁)身体健康,家庭原有四口人,父亲、母亲、兄长和他。初中毕业后,他跟随父亲和哥哥一起去秦皇岛打工。那几年间家庭收入比较可观,村里一直有人给他们兄弟俩介绍对象。八年前,其兄长顺利娶到了媳妇。不久后,其父亲因病离开了人世。哥哥娶亲加上父亲得病,家里的积蓄花光,还倒欠亲戚几万元。父亲的去世给了全家人沉重的打击,自那以后WJP便辞工回家和母亲一起生活。原先积极给他介绍对象的人没了踪影。嫂子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对方听说他没有稳定收入,又没有钱盖新房,就婉拒了。WJP还追求过自己的初中同学,对方在镇上的小超市做收银员。两人交往了半年,最后因为女孩家里不同意,被迫分手了。至此,WJP对自己的前途失去了信心,也没有了发展的目标和动力。
在熟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关乎个人及家族的社会地位及声望,竞争所获的优越感也被称为“有面子”。社会竞争不仅是个体在熟人社会中实现社会价值的必然路径,也是个体认真“过日子”、追求上向流动的动力。“光棍”感觉“丢面子”以及退出村庄竞争,是从其“人生任务”消解开始的。由于没有成家立户,因而失去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资格”,这使得“光棍”失去了与其他村民攀比、竞争的基础,进而导致其走上了自我区隔的道路。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消极出世”:生活在“真空”或自我世界中的“光棍”,不在意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不追求他人认同和肯定,也不会为了“面子”参与社会竞争。
“消极出世”也是“光棍”在自我形象管理、居住环境打理、饮食选择等方面呈现出特异性的原因。因为缺乏保健和管理身体(身材)之社会性必要,“光棍”基本不会控制自己的饮食,也不看重食物的质量。因为很少与他人近距离接触,他们也不用考虑自身的干净与整洁。因为不主动串门,不邀请邻居做客,他们同样没有必要认真打理住宅环境。
日常生活、人情往来与村庄公共参与等方面的区隔不仅共同消解着“光棍”在熟人社会中的竞争意识,同时也消解着“光棍”的社会网络和人情纽带,减少了他们发展的机会。
由于相对偏远和封闭,J村的社会分化不严重,村民比较团结。作为村内相对弱势的群体,“光棍”一开始也没有受到其他村民的排斥与挤压。但是,由于“光棍”不愿打理居住环境,不愿管理自身形象,不愿遵循大多数人奉行的自我约束规则与规范,结果只能是将自身从集体中分化出来,成为村庄中的“另类”群体。他们拒绝融入,从此失去接纳;拒绝信任,从此失去信任;拒绝帮助,从此失去帮助。J村大学生村官ZJF(24岁)说,“这里一直延续着农忙时互助的传统,就是如果你家地里头的活忙不过来了,会请家中有剩余劳动力的邻居帮忙。不会付工钱,但是会记下人家帮忙的天数。等到人家需要帮忙的时候,你也会主动去帮的。但是我们这里有几个单身汉是例外的,他们的地少,一个人就忙过来了,根本不需要别个的帮助。所以你也别想找这几个人帮忙。”这种情况下,万一到了需要别人帮忙(如介绍工作)的时候,也就没有人愿意帮他们了。本来就存在人力资本不足问题的“光棍”,因自我区隔而导致社会资本减少,因而更难踏上“发展的阶梯”。因此,J村许多“光棍”都选择长期呆在村中从事简单生产,这正与他们缺乏社会资本及相关的发展机会有关。
惯习是由积淀在个人身体内的一系列历史关系所构成的,其形式为知觉、评判和行动的各种身心图式。“光棍”的惯习实践决定了其生活风格。如前所述,“光棍”的住所经历过干净、整洁的阶段,而在被相亲对象拒绝后,他们不再认为在清理、打扫上付出劳动是值得且必要的,于是走向放任。而这种放任一旦成为惯习,便塑造、组织实践,生产着历史,用布迪厄的话来说,它是一种“外在性的内在化”。对于“光棍”来说,自我放弃构成了一种漫长的放弃活动,致使他们顺应自身的条件和处境,放弃不去努力实现而被认为不可实现的所有希望。
调查发现,适应了自我放弃心态的“光棍”,呈现出对安于现状的宿命型生活的满意状态,建构出一种贫困文化并沉溺其中。这种文化具体表现为听天由命、消极无为的人生观,安于现状、好逸恶劳的幸福观,不求更好、只求温饱的消费观等。以LJC(40岁)为例,他身体健康,初中学历,种了三亩核桃,自家门口种了半亩菜地,偶尔去镇上打短工,大部分时间泡在镇上的麻将室里。在他看来,自己“不需要长期在外面干活啊,现在外面老板都黑得很,经常拖欠工资的。做短工多好,按工时结,当天干完当天领钱,不怕白出力”。“也没必要和他们(有家室的男性)一样累死累活地成天在外干活啊,一个人花挣那么多钱干嘛,又带不进棺材!”又如,WDC(55岁)与80多岁的母亲一同居住,身体健康。两年前其母亲中风导致偏瘫,长期卧床。WDC家中原有7亩地,流转给自家亲戚了。2015年底WDC家被定为低保贫困户,家庭生计来源为母亲的养老金、两人的低保收入以及逢年过节时村委会及帮扶干部送来的慰问金和慰问品。WDC只打理家门口的7分地,种了豆角、黄瓜等几样蔬菜。种菜以外的时间,他喜欢坐在门口晒太阳,发呆。他称自己很享受并感恩政府让他过上了这样“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
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年均减少贫困人口1300多万,脱贫攻坚取得了决定性进展。剩余1000多万贫困人口多为贫中之贫、困中之困,最后两年的脱贫攻坚面临诸多特殊挑战。农村“光棍”是一个特殊的困难群体,其陷入贫困的过程和原因对于认识我国剩余贫困人口的贫困问题,特别是对于认识贫困人口内生动力不足的问题具有启示意义。通过比较农村“光棍”群体与已婚男性在居住条件、饮食消费、形象管理、信息接触等方面的情况,本研究发现这些日常生活实践不仅构成了“光棍”与其他群体的分化,也建构着“光棍”与其他群体的区隔。在区隔的第一阶段,“光棍”因人生任务的消解而丧失发展目标和动力;第二阶段,“光棍”由于丢了“面子”,一步步退出村庄竞争,走向自我隔离;第三阶段,在自我隔离与被隔离的双重作用下,“光棍”的个人发展机会减少;第四阶段,区隔逐渐内化成“光棍”的惯习,“光棍”陷入贫困的“牢笼”。
既有的对农村“光棍”贫困成因的探索大体可区分为个体条件与社会结构两条解释路径。第一种路径聚焦于贫困的个体性原因,认为身体缺陷、人力资本匮乏以及懒惰、不思进取等因素导致了“光棍”的贫困;第二种路径强调“光棍”的贫困是社会造成的,包括“代内剥削论”、“分家散财论”以及“社会排斥论”等不同观点。前者无法解释那些旨在提升“光棍”个人能力的扶贫政策未取得预期效果的现实;后者无法解释在同样的社会环境里、同一个村庄中,为什么大部分家庭没有出现“光棍”现象。本研究认为,“光棍”的贫困问题是在特定的实践过程中演化出来的,是“光棍”本人和其所处社区互动的产物。脱离“光棍”贫困的生成过程,就无法正确理解其内生动力不足的合理性,也不可能找到对其开展精准扶贫的路径。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路,本研究建构了“光棍”自我区隔与社会区隔的分析框架,揭示出“光棍”在区隔历程中陷入贫困的逻辑。
以往旨在化解农村“光棍”困境的对策主要集中在开展技能培训、支持产业发展、提供就业服务等方面,但“光棍”群体常常缺乏参与相关扶贫项目的积极性、主动性。在扶贫实践中,很多人将这种困境归结为“光棍”群体“等、靠、要”的思想严重。本研究表明,“光棍”群体的贫困关键不在于“贫”,而在于“困”,因此治“贫”的措施必然得不到积极回应。解决“光棍”等群体的贫困问题应从治“困”入手,把他们从区隔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一条可行途径是,引导“光棍”群体寻找和重新确定生活目标,如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管理、公益事业建设等,让他们在回归社区和社会的过程中逐渐认识到,除了娶妻生子可以让生活变得有念想、有期待外,还有很多“事业”同样可以成为超越个体生存的价值追求。不过,这是一项需要下“绣花功夫”的治“困”事业,由现有村治体系来承担可能会面临很多问题。设置专门的社会工作岗位,引入职业社工或志愿服务,是一个可能的方向。
注释:
① 刘燕舞:《几千万光棍的社会风险》,《南风窗》2014年第14期。
② 陶自祥:《代内剥削:农村光棍现象的一个分析框架——基于渝北S村长子打光棍的调查》,《青年研究》2011年第5期。
③ 李艳、李卫东、李树茁:《分家、代内剥夺与农村男性的失婚》,《青年研究》2014年第3期。
④ 何绍辉:《社会排斥视野下的农村青年婚配难解读——来自辽东南东村光棍现象的调查与思考》,《南方人口》2010年第4期;余练:《多重边缘者:基于对D村光棍群体社会地位的考察》,《南方人口》2011年第6期;韩庆龄:《结构边缘与文化排斥:农村“老实人”光棍的社会形成机制》,《青年研究》2018年第3期。
⑤⑦⑧⑨ 布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71、281、286、301页。
⑥ 根据农村地方性共识,男性青年一般年龄超过30岁还未能婚配,就基本可以断定,他们这一辈子都可能要过没有妻子的单身生活。即使有少数男性有可能在超出30岁以后还能婚配,但因其数量很少,所以也不影响对“光棍”的界定。在本研究中,“光棍”就是指年龄超出30岁尚未结婚的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