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天宝年间,李林甫大肆制造冤狱。为掩盖罪行,他操纵了天宝六载制举,致使布衣无人及第。此冤狱与开元末年太子案一脉相承,皆因李林甫等人想要废太子、立寿王。是否与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为己所用,是李林甫或提拔或打击士人的重要标准;而他两次发动太子案、试图拥立寿王瑁,则因为他的个人利益早与武惠妃—寿王瑁等人捆绑在了一起。
关键词:李林甫;制举;张九龄;唐玄宗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古代中国影响下的高丽汉诗发展研究”(17CZW034)
中图分类号:K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10-0114-06
此前学界多以李林甫为阿谀表功,上表野无遗贤,致使唐天宝六载(747)制举无人及第①,其中《唐代铨选与文学》相关内容具有重要价值。② 但钟志辉《李林甫与盛唐文士关系考辨》(以下简称《考辨》)一文依据天宝六载制举有薛据及第,提出李林甫是被“冤枉”。③ 笔者以为,天宝六载制举确被李林甫操控,而其操纵制举,不止为媚上,还为掩盖自己制造冤狱,大肆捕杀韦坚等人的罪行,此事背后,则是他意欲废太子、立寿王为太子的企图,这与其开元末年发动太子案一脉相承④。
陈寅恪认为,李亨立为太子,与武则天集团政治势力的遗存有关⑤;黄永年以为,武则天集团势力在彼时已无如此重大影响,而“关于这位武惠妃的谮害太子、二王,并没有超脱后宫争宠以求立爱的程式”⑥;任世英则以为唐玄宗放弃寿王,是因为更倾向于选择政治上毫无势力可言的继承人。⑦上述诸文仍有进一步研究的余地。
实际上,李林甫不断发动太子案、试图拥立寿王瑁,是因为他的个人利益早与武惠妃—寿王瑁等人捆绑在了一起;而是否与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为己所用,成为他提拔抑或打击士人的重要标准。
一、李林甫操纵制举的举措
《考辨》反驳李林甫阻拦天宝六载制举,主要举出薛据应试风雅古调科及第的例子,由考试结果并非“无一人及第 ”,推论李林甫操纵制举是被“冤枉”,并认为,《资治通鉴》删去史源《喻友》中“布衣”二字,把“布衣之士无有第者”改为“无一人及第”,是导致记载失实、李林甫被冤枉的主因。为方便叙述,兹录文于下:
上欲广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艺以上皆诣京
师。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建言:
“举人多卑贱愚聩,恐有俚言污浊圣听。”乃令
郡县长官精加试练,灼然超绝者,具名送省,
委尚书覆试,御史中丞监之,取名实相副者闻
奏。既而至者皆试以诗、赋、论,遂无一人及
第者。林甫乃上表贺野无遗贤。⑧
天宝丁亥中,诏征天下士人有一艺者皆得
诣京师就选。相国晋公林甫,以草野之士猥多,
恐泄漏当时之机,议于朝廷曰:“举人多卑贱
愚瞆,不识礼度,恐有俚言,污浊圣听。”于
是奏待制者,悉令尚书长官考试,御史中丞监
之,试如常吏。已而布衣之士无有第者,遂表
贺人主,以为野无遗贤。元子时在举中,将东
归,乡人有苦贫贱者欲留长安,依托时权,徘
徊相谋……因喻乡人得及林甫言,意可存,编
为《喻友》。⑨
早在宋元之际,马端临就已经对《通鉴》这段表述存有疑惑:
按温公《通鉴》载此事于天宝六载,然以
唐《登科记》考之,是年进士二十三人、风雅
古调科一人,不知何以言“无一人及第”也,
当考。⑩
天宝六载有二十三人进士及第、一人风雅古调科及第,与《通鉴》所说的无人及第情况不符。
这里涉及两个问题:其一,《文献通考》,当年进士二十三人、风雅古调科一人及第,能否说明“无一人及第”有误;其二,《考辨》,风雅古调科薛据及第,能否说明李林甫操纵制举是被冤枉。
首先,关于“进士二十三人”及第,唐代科举分为常科、制科,马端临看到的唐《登科记》中,“进士二十三人”则属常科。李林甫所阻拦的这次考试,以玄宗诏令为开端,是制科而不是常科,所以与常科二十三人进士及第无关。
其次,风雅古调科属于制科。天宝六载,唐玄宗“命通一艺以上皆诣京师”,“通一艺”即指在某一领域有所专长。又如乾元元年(758)诏令:“草泽及卑位之间,有不求闻达、未经推荐者,一艺以上,恐遗俊乂,令兵部、吏部作征召条目奏闻。”{11} 要求同样是某一方面有特长,而不限定是哪方面的才能。
宣布制举考试的制诏里,“一般都明确规定了制举考试的内容,中书门下就根据此设立制举科目”,这包含三种情况:“一是所设制科名目与制诏里所要求的内容一模一样”;“二是所设科目虽与制诏里所要求的内容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但文字上却略有变化”;“三是制诏里未提到者,在制举考试中却设有科目”。{12} 风雅古调泛指风雅高古,当属“一艺”,所以风雅古调科应当属于天宝六载制举。
再次,风雅古调科或非天宝六载制举的唯一科目。虽然唐代制举大体一年中不超过一次,但同一次制举也可能包含不同科目,如同样天宝年间,元年,有文词秀逸科、儒学博通科、军谋越众科、贤良方正科;十年,有博通坟典科、才可宰百里科;十三年,有词藻宏麗科、洞晓玄经科、军谋出众科。{13} 那么,天宝六载制举,也有包含除风雅古调科外其他科目的可能。
所以,风雅古调科不能等同于天宝六载制举。如果天宝六载制举科目不止风雅古调科,那么,以马端临阅书之广,亦未尝见其他科目及第名单,恐怕就更说明无人及第。制科参加者,既可以是白衣,也可以是有出身但无官职者,也可是现任官员,如果天宝六载制举科目只有风雅古调科,那只有进士薛据一人及第,则正好能说明“野无遗贤”,即朝外野中无人及第。{14} 《通鉴》删去《喻友》中“布衣无一人及第”中的“布衣”二字,致使语意表述不明,但“布衣无一人及第”的事实,不会受到影响。
此外,李林甫操纵制举,不止体现在考试结果的布衣无人及第,还体现在考试程序上取消皇帝亲试、考试文体变为诗赋论。{15} 考试程序上,天宝六载制举,唐玄宗诏令全文见于《册府元龟》{16},三省举荐者大都颇负盛名,以往考核如文学德行等四科{17},考生又往往不通小学。即以往人才选拔多有局限,不能倾尽各方面有才华之人,而这次制科,只要有一项以上的过人技能,就可以来应考,为的就是让即使地处偏远、没有声望、有“片善”“末技”的人才也不被遗漏。
对比《新唐书·李林甫传》{18},可知,唐玄宗本意是只要有一项特长,就可以到皇宫参加选拔,是在李林甫建议之下,考试程序才取消皇帝亲试,并增设“仍委尚书及左右丞诸司,委御史中丞更加对试”{19} 的环节,与《喻友》所言“悉令尚书长官考试,御史中丞监之”相符。“有唐一代,制举考试,皇帝不亲临者,据史所载,只有三次”,除这次外,另两次都是由于先帝驾崩、帝位易主。{20} 而自天宝四载十一月,王鉷开始担任御史中丞,他素来与李林甫关系密切,最后一场考核,李林甫很可能授意他严加审查,以确保布衣无人及第。
加之,制举一般只考策问,永淳二年(683)规定试策三道,开元九年(721)后改为一道;天宝十三载“试博通坟典、洞晓玄经、辞藻宏丽、军谋出众等举人。命有司供食,既暮而罢。取辞藻宏丽外,别试诗赋各一首。制举试诗赋,自此始也”{21}。所以,依照常例,天宝六载制科只应考一道策问,而李林甫让地方考生诗、赋、论全考{22},大抵也是为让他们落第打下伏笔。
二、元结诗文中的证据
李林甫为何要操纵制举,让地方文士落第呢?唐开元六年(718),“二月诏曰:我国家敦朴质,断浮艳,礼乐诗书,是弘文德,绮罗珠翠,深格弊风,必使情见于词,不用言浮于行。比来选人试判,举人对策,剖析案牍,敷陈奏议,多不切事宜,广张华饰,何大雅之不足,而小能之是衒?自今以后,不得更然”。{23} 表明唐玄宗提倡举人对策要合乎事宜、不可一味铺陈辞藻。《通鉴》说李林甫干扰天宝六载考试,是“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喻友》说“以草野之士猥多,恐泄漏当时之机”,也表明当时对策之际,往往有言及当时朝政者,但大抵朝中言论已被李林甫掌控,所以他更担心地方士人直陈时弊。
元结《二风诗》序云:
天宝丁亥中,元子以文辞待制阙下,著《皇
谟》三篇、《二风诗》十篇,将欲求于司匦氏,
以裨天监。会有司奏待制者悉去之。于是归于
州里。后三岁,以多病习静于商余山,病间,
遂题括存之,此亦古之贱士不忘尽臣之分耳。
其义有论订之。{24}
天宝六载,元结在京城等待做官时机,他有意创作了三篇《皇谟》、十首《二风诗》,想借投匦以达天听。仅元结一人,就有通过诗文讽谏君王的计划,诸文士怀有同样想法的,当不在少数。但元结即使回到家乡、居山中养病,也不忘保存此诗文,认为这是人臣本分,可知他觉得自己这几篇诗文切中时弊。
今《元次山集》卷一有《二风诗》十篇,包含《治风诗》五篇(《至仁》十二句、《至慈》十四句、《至劳》二十四句、《至正》八句、《至理》十二句)、《乱风诗》五篇(《至荒》十二句、《至乱》十二句、《至虐》十八句、《至惑》二十句、《至伤》十二句)。以为“至理之道”是尧帝“先之以仁明”、舜帝“安之以慈顺”、夏禹“成之以劳俭”、殷宗武丁“修之以敬慎”、周成王“守之以清一”;“至乱之道”,是太康“先之以逸惑”、夏桀“坏之以苛纵”、殷纣“覆之以淫暴”、周幽“危之以用乱”、周赧“亡之于积累”。{25}
十首诗借古帝王治乱旧事,讽谏当朝。其中《至惑》篇序云“古有惑王,用奸臣以虐外,宠妖女以乱内,内外用乱,至于崩亡,故为《至惑》之诗二章六韵二十句”,诗曰:
贤圣为上兮,必俭约戒身,鉴察化人,所
以保福也。如何不思,荒恣是为?上下隔塞,
人神怨奰;敖恶无厌,不畏颠坠。
圣贤为上兮,必用贤正,黜奸佞之臣,所
以長久也。如何反是,以为乱矣?宠邪信惑,
近佞好谀;废嫡立庶,忍为祸谟。
圣贤在上,应艰苦朴素,明察人心,唯贤是举,罢黜奸佞,如此才能感化四方,福祚绵长。如今却反其道而行,荒淫恣肆,听信奸佞,上下阻隔,至于迷乱,此乃开启祸患之端。玄宗皇后无子,“废嫡立庶,忍为祸谟”当指自三庶人之祸以来,围绕太子的一系列祸事,其“奸臣”更应直指李林甫等人而言。
《元次山集》卷二《元谟》《演谟》《系谟》即《皇谟》三篇,讲述“颓弊以昌之道”“颓弊以亡之道”,分析导致二者的原因,进而详细讲述君主如何做到“杀而不淫,罚而不重,戒其虐惑,制其昏纵”{26}:
夫王者,其道德在清纯玄粹,惠和溶油,
不可恩会荡爌,衰伤元休。其风教在仁慈谕劝,
礼信道达,不可沿以浇浮,溺之淫末。其衣服
在御于四时,勿加败弊,不可积以绮绣,奢侈
过制。其饮食在备于五味,示无便耽,不可煎
熬珍怪,尚惑所甘。其器用在绝于文彩,敦尚
素朴,不可骈钿珠贝,肆极侈削。其宫室在省
费财力,以免隘陋,不可殚穷土木,丛罗联构。
其苑囿在合当制度,使人无厌,不可墙堑肥饶,
极地封占。其赋役在简薄均当,使各胜供,不
可横酷繁聚,损人伤农。其刑法在大小必当,
理察平审,不可烦苛暴急,杀戮过甚。其兵甲
在防制戎夷,镇服暴变,不可怙恃威武,穷黩
争战。其畋猎在顺时教校,不追以驱,不可骋
于杀害,肆极荒娱。其声乐在节谐八音,听聆
金石,不可耽喜靡慢,宴安淫溺。其嫔嫱在备
礼供侍,以正后宫,不可宠贵妖艳,昏好无穷。
其任用在校抡材能,察视邪正,不可授付非人,
甘顺奸佞。其郊祀在敦本广敬,展诚重礼,不
可淫慢祷祈,僻有所系。其思虑在慎于安危,
诫其溢满,不可沈溺近习,肆任谈诞。如此,
顺之为明圣,逆之为凶虐,可以观乎兴废,可
以见乎善恶。{27}
具体指出君王在精神面貌、社会风化、服饰器用、宫室园囿、赋役刑罚、甲兵田猎、声乐后宫、用人祭祀等方面应当注意的问题。
钱财用度方面,唐玄宗花费巨大。兵事耗费了国库大量钱银,“开元以前每岁边夷戎所用不过二百万贯,自后经费日广”,“自开元中及于天宝,开拓边境,多立功勋,每岁军用日增。其费籴米粟则三百六十万疋段,给衣则五百二十万,别支计则二百一十万,馈军食则百九十万石,大凡一千二百六十万”,“而锡赉之费此不与焉。其时钱谷之司,唯务割剥,回残剩利,名目万端,府藏虽丰,闾阎困矣”。{28} 唐玄宗自开元以来,陆续起用宇文融、杨崇礼等聚敛之臣,天宝年间,韦坚、杨慎矜、王鉷等人更是以聚敛步步高升。百姓赋役加重,民间财富被各种“使”职搜刮入库。但与此同时,唐玄宗等人不仅不加节约,还大摆排场,沉溺于奢靡之风。天宝六载,“更温泉曰华清宫,宫治汤井为池,环山列宫室,又筑罗城,置百司及十宅”。{29} 不仅工程斥资巨大,原本长安城皇宫附近修成的十王宅、百孙院,在华清宫旁也另外置办一组,宫人每院四百、百孙院三四十人,仅宫人用度就是一笔巨大开支。唐玄宗纳杨玉环入宫,“杨贵妃方有宠,每乘马则高力士执辔授鞭,织绣之工专供贵妃院者七百人,中外争献器服珍玩。岭南经略使张九章、广陵长史王翼,以所献精美,九章加三品,翼入为户部侍郎;天下从风而靡”。{30} 原本宫内妃嫔女官是依照等级给授,但王鉷体察到唐玄宗“在位多载,妃御承恩多赏赐,不欲频于左右藏取之”的心思,“岁进钱宝百亿万,便贮于内库,以恣主恩錫赍”。{31} 此即百宝大盈库。
杀伐过当,则更是直指李林甫专权、连起大案而言。天宝五载(746),李林甫先后发动韦坚案、杜有邻案,矛头直指太子李亨。太子两次离婚自保,皇甫惟明、韦坚兄弟等人赐死;杜有邻、柳责力等人杖死,妻儿远放,朝野震恐。但狱事未止于此,借韦坚案,李林甫大肆清除异己,殃及无数。当时掌握御史台的,不仅王鉷是李林甫亲信,罗希奭与吉温二人,一是李姻亲,一是李引荐,“二人皆随林甫所欲深浅,锻炼成狱,无能自脱者,时人谓之‘罗钳吉网”。{32} 罗希奭自青州到岭南,“所过杀迁谪者,郡县惶骇”。{33}
这种恐怖到了怎样的地步呢?御史出行由各地提供驿马,御史到一州县之前,先派执事送达“排马牒”,通知备马。左相李适之受李林甫排挤,韦坚一获罪,他就自求降职自保,先降为太子少保,后被韦坚案牵连,贬宜春太守。但此次罗希奭排马牒一到宜春,李适之就知大事不妙,忧惧而仰药自杀;李适之子迎父丧到了东京,也没逃脱李林甫陷害,被杖死河南府。排马牒至江华,王琚仰药没死,听说罗希奭已经到了,旋即自缢。罗希奭还特意绕路经过安陆,想要“怖杀裴宽”,裴宽叩头得免。{34}
韦坚曾担任水陆转运使,勾当缘河及江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并曾主持多项漕运工程。韦坚死后,李林甫仍恨之不已,为了坐实韦坚的罪状,他甚至派人前往黄河沿岸及江淮州县查找罪证,大批漕吏、船夫纷纷下狱,牢狱充溢,至于“征剥逋负,延及邻伍,皆裸露死于公府,至林甫薨乃止”{35}。
唐玄宗耽于享乐,疏于朝政,李林甫奸相专权,元结诗文意在讽谏,直指当朝弊病。这些诗文很可能是元结准备用来参加天宝六载制科的作品,《二风诗》或许用来参加“风雅古调科”,《皇谟》则很有可能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备考篇目。
李林甫将考试文体变为诗赋论,去掉皇帝亲试,就是为了不让唐玄宗看到指斥时弊的策问;若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而该科无人及第,则很可能是在李林甫建议增设的“对试”环节淘汰,致使元结等前来京城应举的地方士人,纷纷落选归乡。李林甫操纵制举以阻塞言路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不使自己废立太子的进程被阻断。
三、操纵制举的原因
废立太子关系到各个政治集团的利益。史载,李林甫就是因为表明拥戴寿王,才得武惠妃助力,升任黄门侍郎:
时武惠妃爱倾后宫,二子寿王、盛王以母
爱特见宠异,太子瑛益疏薄。林甫多与中贵人
善,乃因中官干惠妃云:“愿保护寿王。”惠
妃德之……休(裴休——笔者注)既入相,甚
德林甫,与嵩(萧嵩——笔者注)不和,乃
荐林甫堪为宰相,惠妃阴助之,因拜黄门侍郎,
玄宗眷遇益深。{36}
武惠妃最得宠,寿王瑁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也最大,李林甫找准时机,表明愿意扶植寿王,他的升迁、蒙受玄宗宠眷,都得到惠妃极大帮助,他的政治生命与惠妃—寿王瑁等人相联系,只有惠妃的儿子寿王瑁继承皇位,才能完全符合他的政治利益与诉求。
于是,开元二十四年(736),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集会,武惠妃将此上升到“结党”层面,唐玄宗大怒,想要将三人一并废除。李林甫说“此主上家事,何必问外人”,大表赞同之意。反对废太子的张九龄被降职,主动选择投靠惠妃、拥戴寿王的李林甫成为正宰相,成为太子瑛废位的前奏——开元二十五年(737),周子谅引谶语弹劾牛仙客,被杖责流贬,死于途中,李林甫将此事牵扯上周子谅的举荐人张九龄,九龄被贬出朝廷,翌日,唐玄宗宣布废储。
开元末年,李林甫协助武惠妃等人构陷太子阴结党羽,意图将惠妃子寿王瑁推上太子位。二十五年(737),太子与二王被废后赐死,连坐流贬数十人。但同年末,武惠妃暴薨,寿王瑁失去最大助力,翌年,高力士建言“推长而立”,忠王玙(李亨)被立为太子。而杨玉环被召入宫,寿王瑁成为太子的阻力又有所增加。
李林甫一方面未曾拥戴李亨,担心日后被报复;一方面担心太子妻兄韦坚入相,威胁自己地位。更重要的是,“以太子李亨为首的政治军事势力对他一直构成着巨大威胁”,其中代表人物便是陇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朔方河东节度使王忠嗣。{37}
于是,天宝五六载成为李林甫发动太子案的高潮期,韦坚案、杜有邻案,便是其“代表作品”。李林甫大肆捕杀异己,削弱太子势力,诸地方上无辜百姓多受牵连,产生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李林甫不想让一系列事情传入玄宗耳中,以打断他废立太子的进程,于是就有了他操纵天宝六载制举的行为。
四、余论
开元二十四年(736),唐玄宗不满张九龄处处违抗己意,对李林甫处处逢迎则颇感称心,进而给予他充分信任,为李林甫打开了通向权力中枢的大门:“李林甫最终取代张九龄成为唐朝中枢辅政体制中的首席长官”,“是唐玄宗时期对中枢政治权力结构进行调整过程中的必然结果”,“这首先是皇权的需要,也是对最高辅政长官中书令的政治要求。这是由中书门下取代政事堂、宰相机构的职能逐渐趋于事务化、国家机器的运转状况更加取决于中枢决策者意志的政治局势所决定的。”{38}
自入仕之初,李林甫就与武惠妃—寿王瑁等人捆绑在一起,故而李林甫的政治生命,除却要依托唐玄宗的宠信,还要倚重武惠妃—寿王的力量,荣损与共,故而他一心想拥立寿王为太子,一旦成功,他也将成为新朝元勋,巩固自己至高的权力。于是,他不惜屡起大狱,在争权、巩固权力的路上,越走越远,在打击太子李亨军事势力的过程中,李林甫也“积极培植地方军事势力。既以此来巩固其专权局面,又为攻击太子增添最强的压力”。{39} 以此,安禄山应运而出,在李林甫的庇护下平步青云。
《旧唐书》论李林甫素来“猜忌阴中人,不见于词色,朝廷受主恩顾,不由其门,则构成其罪;与之善者,虽厮养下士,尽至荣宠”{40}。《新唐书》说他“公卿不由其门而进,必被罪徙;附离者,虽小人且为引重”{41}。《资治通鉴》则言其“谨守格式,百官迁除,各有常度,虽奇才异行,不免终老常调;其以巧谄邪险自进者,则超腾不次,自有他蹊矣”{42}。皆十分精辟。
如严挺之,就因为“素负气,薄其为人,三年,非公事竟不私造其门,以此弥为林甫所嫉”,屡遭排挤。再如杨慎矜,“天宝二年,迁权判御史中丞,充京畿采访使,知太府出纳使并如故”,已位高权重,也因“时右相李林甫握权,慎矜以迁拜不由其门,惧不敢居其任,固让之”,而李林甫排挤走新御史中丞后,反而因“慎矜屈于己,复擢为御史中丞,仍充诸道铸钱使,余如故”。{43} 足见当时是否投在李林甫门下,影响重大。又如大诗人高适,他也将自己制举登第仅获授封丘尉,归因于不是出自李林甫门下,其《留上李右相》说“莫以才难用,终期善易听,未为门下客,徒谢少微星”,笺云:“勿谓才难为用,尚期终易听善也,未为门下之客,徒愧少微星明,不得见举也。”{44} 少微星明亮则贤士见举,高适自己作为贤士却不得见举,自觉因为不是李林甫的门下之客。
张九龄在《与李让侍御书》中说:“中朝著姓,连姻华族,及夫委以钧轴”,自己“居本海隅,始无朝望”{45},可见当时社会阀阅对权力的垄断作用。寒门出身,则要有国家亟需的突出才能,或如张九龄以“辞学”进身,或如裴耀卿、牛仙客在财政经济方面有很强的技能等等。
李林甫用人,则最看重亲附听命于己、带有自己所需要的“才华”,只要满足这两点,出身等等则不甚重要。如,李林甫自身不善辞学,在这点上远不及张九龄,但他可以通过让亲附自己的苑咸、郭慎微主掌书记等方式,用他人捉刀代笔,促使文章达标;他需要锻炼冤狱来达到排斥政敌、巩固权势的目的,于是吉温、罗希奭等人就会得到他的重用。相反,不止是对争权者毫不留情,如李适之;即使是自己昔日的党羽,一旦不听命于己,在政治诉求上表现出分歧,李林甫也能忍心剪除,如杨慎矜。
唐玄宗一生经历权力争斗,防范心也极强,怀疑张九龄等人与太子瑛结党、防范太子瑛结党篡权,怀疑韦坚、皇甫惟明和太子李亨结党,应是张九龄被贬、太子瑛被废、韦坚等遭到贬谪屠戮的主要原因。而唐玄宗也并未对李林甫全盘放心,这从他始终不立寿王为太子等事,可以看出。尽管如此,在其他大多数事务上,唐玄宗与李林甫互为表里,促使李林甫得以独断乾坤长达十九年之久。
古代社会人治大于法治,这成为李林甫得以滥用私权的土壤。这背后,是唐玄宗自以为万事皆知、实际懒政怠政的身影。唐玄宗沉湎享乐,聚敛之臣正好大派用场;疏于政务,李林甫则正有用武之地。李林甫得以屹立不倒,除却他的个人才干、他的政治手腕如天宝六载操纵制举等,最重要的就是唐玄宗的信任、姑息,甚至“借刀杀人”,如削弱太子势力等。
李林甫提拔、打击士人的重要标准,就是看其是否出于自己门下,他的权力垄断行为极大扰乱了当时的政治生态,打破了种种权力间的平衡。这就为他死后,从其门而出的官员们“群龙无首”、权力膨胀失控,皇帝短时期内无法有效制衡埋下了伏笔。尤其天宝后期,李林甫、安禄山等人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要“以武力阻止太子登极,捍卫自己的既得利益”{46},这最终成为了安史之乱爆发的引信。
注释:
① 丁放、袁行霈:《李林甫与盛唐诗坛》,《文学遗产》2004年第5期。
② 王勋成:《唐代铨选与文学》,中华书局2001年版。
③ 钟志辉:《李林甫与盛唐文士关系考辨》,《文艺研究》2018年第4期。
④ 开元末年,李林甫与武惠妃等人共同构陷太子瑛阴结党羽,意图将惠妃子寿王瑁推上储位。二十五年(737),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被废后赐死,连坐流贬数十人,最终忠王玙(即肃宗李亨)却被立为太子。天宝五载(746)元宵节,韦坚见太子(李亨)后,又见边将皇甫惟明。李林甫派人监视发现、举報韦坚以外戚私通边将,李林甫旋即谮言太子结党谋反。最终太子离婚自保,韦坚等人被赐死,李林甫借机清除异己,牵连甚广。
⑤ 陈寅恪:《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历史研究》1954年第1期。
⑥ 黄永年:《黄永年学术经典文集》, 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59-192页。
⑦ 任世英:《唐玄宗舍寿王而立肃宗原因考》,《历史研究》2004年第3期。
⑧{30}{32}{33}{34}{35}{42} 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876、6872、6866、6875、6875、6876、6826页。
⑨{24}{25}{26}{27} 元结:《元次山集》,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1—53、5、10—11、48—51、50—51页。
⑩《文献通考》卷29,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第2集《文献通考》第1册,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73页。
{11}{19}{23} 周勋初主编:《册府元龟校订本》,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724、723、727页。
{12}{20} 王勋成:《唐代铨选与文学》,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33、240页。
{13} 徐松撰、赵守俨点校:《登科记考》,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99—341页。
{14} 《太平广记》卷271《才妇·上官昭容》引《景龙文馆记》:“至若幽求英隽,郁兴词藻,国有好文之士,朝希不学之臣,二十年间,野无遗逸,此其力也。”(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133页)联系前后文,亦可知此“野无遗逸”之“野”指朝外野中而言。
{15} 王勋成先生《唐代铨选与文学》相关部分有简要提及,然未结合王鉷任职等事。
{16} 《册府元龟》卷68《帝王部·求贤》:“六载正月丁亥,南郊,礼毕,制:‘选贤推能,常虑不广。三府之辟,则唯采于大名;四科之荐,盖不通于小学。今承平日久,士进多端,必欲远贲弓旌,载空岩穴,片善必录,末技无遗。天下诸色人通一艺以上,各任荐举。仍委所在郡县长官精加试练,灼然超绝流辈远近所推者,具名送省,仍委尚书及左右丞诸司,委御史中丞更加对试,务取名实相副者,一时奏闻。”
{17} 四科,考察文学德行等的科目,具体名目不一。参见金滢坤:《唐代制举“四科”考论》,《寻根》2016年第3期。
{18} 《新唐书》卷223上:“时帝诏天下士有一艺者得诣阙就选,林甫恐士对诏或斥己,即建言‘士皆草茅,未知禁忌,徒以狂言乱圣听,请悉委尚书省长官试问。使御史中丞监总,而无一中程者。林甫因贺上,以为野无留才。”
{21}{31}{36}{40}{43} 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429、3229、3235—3236、3236、3226页。
{22} 元结《喻友》中言考试“诗、赋、论、策”,与《通鉴》所言考试“诗、赋、论”不合,王勋成先生以为“策”为衍文:“吏部不试策,诗、赋、论为吏部科目选博学宏词科所试内容,故曰‘试如常吏”。
{28} 杜佑撰、王文锦、王永兴、刘俊文、徐庭云、谢方点校:《通典》卷6,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11页。且校勘记云:“按:上文四项数字之和应为一千二百八十万。”当是。
{29}{41} 欧阳修:《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62、6345页。
{37}{39}{46} 唐华全:《试论安禄山势力的发展壮大》,《中国史研究》1991年第3期。
{38} 任世英:《唐代玄宗肃宗之际的中枢政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页。
{44} 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96—204页。
{45} 张九龄:《曲江集》卷16,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第2集《曲江集下》,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74页。
作者简介:刘畅,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博士后,江蘇扬州,225000。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