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军
摘要:非虚构叙事文学的历史远超小说。“非虚构”概念最早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非虚构不是一种文体,在美国高校开设非虚构写作的专业有人类学、社会学、传播学、新闻学、历史学、文学等。在非虚构写作上,西方主张采取参与式观察,其为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宗教学所用的调查研究方法,要求调查者进入被调查者的世界,在场观察、体验、倾听、感受,像被调查者那样生活。中国当下的重要非虚构文体有报告文学、特稿,以田野调查和参与式观察代替“我问你答”的采访已成为趋势。
关键词:非虚构;非虚构写作;报告文学;民族志;参与式观察
非虚构写作在当下是个热词,众说纷纭,尚无公认定义。屈指算来,我从事非虚构写作已35年,先是当记者,从事特稿写作,后又写报告文学,在《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媒体发表相关作品200多万字。应该说,对非虚构写作的认识和体会还是有一些。不过,在理论家、评论家和学者面前,犹如树下小草,有点诚惶诚恐。本文从三个方面谈谈对非虚构写作的看法。
一 非虚构写作的源流
非虚构写作历史悠久,可以说是文学的初态,其历史远超小说。有一首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让我想象几千年前的场景,一棵树下,或一堆土堆旁,一群孩子围着一位老人,听他讲过去的故事,讲的可能是部落或家族的历史,也可能是民族英雄,在没有文字时就有了非虚构的故事。
“非虚构”这一概念在20世纪80年代出现过,报告文学正值鼎盛,非虚构没引起重视。2007年,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李敬泽就提出过“非虚构作品”。这时,报告文学已今非昔比,遭受“广告文学”与“马屁文学”的污染,引起社会的不满,“非虚构”得到了关注。2010年2月,《人民文学》杂志推出“非虚构”栏目,刊发了系列非虚构作品,此后“非虚构”迅速走紅。
“非虚构”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西方新闻界,而不是文学界。20世纪上半叶,美国有些小说家当了报社记者,如海明威、乔治·奥威尔等,将文学运用于新闻报道,被称为“新新闻主义”。新新闻主义刚一探头就遭到传统新闻理念的指责与抵制,认为这一做法玷污了客观、公正的新闻理念。于是“新新闻主义”不再提及,改称为“文学性新闻”“亲近性新闻”“创造性非虚构写作”。
1966年,小说家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出版,在美国引起强烈反响。卡波特将这一根据真实案例写的作品称为“非虚构小说”。萨特认为,非虚构文学将引起一场世界性的文学革命,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世界语言文学的格局①。博尔赫斯说,现实远比虚构更为神奇。小说已满足不了社会的需求②。生于新闻界的“红杏”,出墙于文学界,得到了承认,看来文学比新闻更具包容性。美国出现“非虚构热”,涌现出盖伊·特立斯、诺曼·梅勒等优秀非虚构作家。
1979年,乔恩·富兰克林的特稿《凯利太太的妖怪》获得普利策特稿写作奖。这一新闻与文学融合的文体终于得到新闻界的承认。特稿的评奖条件为:一篇杰出的特稿首要关注的应该是高度的文学性和创造性。40年过去,40位记者和作家获得此奖。担任过全美新闻奖评委的戴维·加洛克说,获普利策特稿写作奖的作品“堪称文学的纯正典范,它们的作者都是真正会讲故事的人,他们让戏剧效果和情节自然展开,懂得冲突和解决在叙事中的角色,假如需要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在叙事中注入他们的强烈情感”。
2015年,瑞典皇家学院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白俄罗斯女记者阿列克谢耶维奇。开奖人、瑞典皇家学院常务秘书萨拉·丹尼尔斯说:“她采访了成千上万个孩子、妇女、男人,通过这种方式,她为我们呈现了我们不太了解的历史故事……同时,她也给我们展现了情感的历史和心灵的历史。”③非虚构写作的社会意义和文学价值得到诺贝尔奖评委会的承认,非虚构写作由此引起全球的关注。
二 什么是非虚构?
非虚构成为热词,时常有人问,什么是非虚构?有人说,非虚构就是报告文学,报告文学就是非虚构;有媒体说,“‘报告文学已老,‘非虚构请站起来”④;有理论家认为,报告文学有一套固定的模式,非虚构没有,“非虚构写作的提倡者拒绝把话语当成工具,要求把个人的局限性、局部性、片面性呈现出来,这样的真实性恰恰对抗了前一种话语的真实性”⑤。非虚构作家梁鸿认为,在文体上,非虚构与报告文学是并列的。这意味非虚构是一种文体。梁鸿说,“如果报告文学的概念是开放的,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报告叙述,而是容纳平等的、个人视角的‘报告,《出梁庄记》肯定也算是报告文学。”⑥《出梁庄记》是她的一部非虚构作品,这番话是该作品以散文申报鲁迅文学奖却没有入围时说的。
对于非虚构,在中国尚无公认的定义。哈佛大学驻校作家马克·克雷默认为,“非虚构叙事有许多称谓:叙事新闻、新新闻、文学新闻、创意非虚构写作、专题写作、非虚构小说、记录叙事。”这是从新闻学角度给出的定义。在美国高校,开设非虚构写作的专业很多,如人类学、社会学、传播学、新闻学、历史学、文学等。估计马克·克雷默的定义不仅在文学界,在其他领域也难得到认同。
我认为非虚构不过是对叙事文学的划分,将之分为虚构与非虚构。非虚构也就是不虚构,或没虚构。广义的非虚构文体有报告文学、通讯、特稿、纪实文学、民族志(或田野调查报告)、史志文学、旅行散文、传记文学、回忆录,有人认为日记也可划归为非虚构。我个人认为狭义的非虚构,或主流非虚构文体为报告文学、特稿和民族志,特点是新闻性(新鲜性与真实性)较其它非虚构文体高。这三种文体分为三个领域,报告文学为文学,特稿为新闻,民族志为人类学、社会学。在国内被认为“非虚构文体”的作品,大多是民族志。何为民族志?“有这样一种学术研究,研究者对一个地方,一群人感兴趣,怀着浪漫的想象跑到那里生活,在与人亲密接触的过程中获得他们生活的故事,最后回到自己原先的日常生活,开始有条有理地叙述那里的所见所闻——很遗憾,人类学的这种研究路径在中国还是很冷清。”⑦牛津大学人类学院研究员项飚说:“从影响深远的《写文化》(Writing Culture)一书出版后,把自己写入民族志几乎成了人类学家的一项义务。学者们强调,研究者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我们总是以某种具体身份、在某个具体位置上进行观察和思考的。所以需要阐明自己的立场,说明如何在互动中理解对方。几乎在同一时期,西方媒体写作也越来越多地引入作者本人的身影。”⑧
划分虚构与非虚构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写作,而在于图书导购。写作者犹如菜农,自己种的是白菜、萝卜、黄瓜,还是西红柿、茄子、辣椒,再清楚不过。他们不否定自己种的是蔬菜,可是没人会按“蔬菜”打理与采摘,写作者也是如此。
在没听说“非虚构写作”这一概念时,我已开始写特稿,后来又从事报告文学写作。特稿分为新闻特稿和纪实特稿,前者偏重于新闻,注重新闻价值要素的重要性,后者偏重于文学,注重新闻价值要素的趣味性和人性味。新闻特稿适用于报纸,纪实特稿适用于期刊。特稿是新闻性与文学性相结合的文体,报告文学也是,区别在于前者篇幅较短,通常三五千字,报告文学的篇幅较长;特稿与报告文学相比,文风简洁,节奏较快;前者偏重于事,后者偏重于人;特稿更注重可读性,注重市场,当下的报告文学偏重于主旋律与宏大叙事……我从事报告文学写作之后,仍然写特稿,有些选题先写四五千字的特稿,再写四五万字的中篇报告文学,然后再写二三十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
三 非虚构写作重在“深”
非虚构主流文体,不论特稿、报告文学,还是民族志,在写作上与新闻报道的不同,是借助文学对历史、时代、社会和人性进行深度发掘。
众所周知,写作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写什么”,二是“怎么写”。在“写什么”上,非虚构与小说的偏重有所不同,暂且不谈。在“怎么写”上,非虚构作家比小说家弱,或者说不如小说家,因此在写作风格、言语、结构、细节等方面,往往要借鉴小说。美国著名非虚构作家,“新新闻主义”代表人物盖伊·特立斯直言不讳地说,这种写作风格他是从那些伟大的小说家那里读来的,如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约翰·奥哈拉、欧文·肖、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等⑨。非虚构作家马修·德斯蒙德也说自己写作上深受约翰·斯坦贝克、托妮·莫里森、拉尔夫·艾里森、丹尼斯·约翰逊等小说家启发。对我影响最大的则是威廉·福克纳,他的《献给艾米丽的黄玫瑰》,我读过几十遍。
我认为,非虚构与小说在写作上的最大不同在于素材的获取方式与加工方法。非虚构作品不仅要有审美价值,还要有告知功能,需要对现实进行深度发掘,揭示出真相。有人说历史是没有真相的,我认为真相犹如微积分的无穷大或无穷小,是永远不可抵达的彼岸,不过是可以无限逼近的。对具有社会责任感和担当精神的非虚构写作者来说,寻找真相是其奋斗的目标。小说可以凭空遐想,可以无中生有,可以心想事成,想什么有什么;非虚构不可以,对它来说犹如考古挖掘,挖出什么是什么,这注定写作之艰辛,注定要筚路蓝缕,砥砺前行。这也许就是在杜鲁门·卡波特之外,鲜有小说家创作出经典非虚构作品的原因。新闻界有句名言:“七分采访三分写”,非虚构何止于七分?有时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浩瀚工程。杜鲁门·卡波特写《冷血》时,为搜集素材耗时6载,甚至不惜跟死囚同牢;拉莱·科林斯和多米尼克·拉皮埃尔写《巴黎烧了吗?》时,耗时3年,查阅了美、德、法三国的军事资料,采访了上至艾森豪威尔、戴高乐的高级助手、原德军守城司令官肖尔铁茨,下至美、法、德普通士兵和市民800多人……⑩
国内的非虚构作家在事实与真相挖掘上远不及欧美的记者与作家。我们的选题是已发生事实或故事,要依靠采访与资料写作。采访一靠运气(被采访者的记忆力、观察体验能力、表达能力、诚实度),二凭经验,三要坚持不懈,对一切充满好奇心。挖掘的深浅取决于作者的创作态度与责任意识,有人采访两三个小时就能写一篇三五千字的特稿,采访十天八天可写一部20万字的书稿。也有人采访几天才能写一篇特稿,采访几年才能写一部书稿。我属于很笨的写作者,北大荒留守知青先后采访24年;中国乡村“没妈孩子”调查,采访了6年,看着那群孩子长大;《乌坎事件调查报告》采访3年,吃住在农家,访谈之外就是观察与体验,看他们之间的人际交往,听他们的对话,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风俗习惯……我觉得只要像影子似的盯住一个人,十天半月也就有了基本了解。但跟西方作者比,只有汗颜。盖伊·特立斯写一位被妻子割去男根的失败男人,他与那家伙厮混6个月,开车拉着那家伙到处跑,不仅结识了他的医生和妻子,弄清那把刀是3年前从宜家买的,还跑去见了卖刀的女销售员……
20世纪,西方在非虚构写作中就采取参与式观察。参与式观察是社会学、人类学、农学、心理学、宗教学所用的调查研究方法,要求调查者进入被调查者的世界,去观察,去体验,去倾听,去感受,像被调查者那样去生活。要求作者在事发现场,亲眼目睹事实的发生。相比之下,“我提问,你回答”式的采访,犹如悬线诊脉,隔靴画脚。
洛杉矶时报记者索尼娅·纳扎里奥采写由墨西哥偷渡美国找妈妈的恩里克时,不仅对恩里克追踪采访两周,等他第八次偷渡成功,又多次采访他们母子,而且还沿着恩里克偷渡的路线穿越《恩里克的旅程》时,她与摄影记者沿着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国境和墨西哥31个省份中的13个行走,行程2560公里,像恩里克那样搭乘长途汽车、货车、油罐车、卡车,躲避沿途的检查站、警察和专门袭击偷渡客的匪帮。她记下100本笔记,录下几百小时采访录音和超过100个电话采访的材料,写下3万多字的《恩里克的旅程》。作品发表后,在社会引起强烈反响,获得了2003年普利策特稿写作奖。美国作家特德·康诺弗读的是人类学专业,参与式观察是他的专业必修课。在创作非虚构作品《失踪》时,他跟流浪汉在一起生活4个月,跟他们一起爬火车,像他们一样思维和行动;写《新杰克》时,他以看守的身份到监狱卧底10个月。
相比之下,中国的非虚构写作者在这方面远不及西方,不过国内已有作家尝试参与式观察,梁鸿写《中国在梁庄》时,回到久别的村庄,像村民一样生活;慕容雪村为写《中国缺少一味药》混进了江西上饶的一个传销团伙,生活23天;丁燕为写《工厂女孩》,在工厂当了200天女工,过普通女工的日子,每天工作11个小时,一周工作6天。
四 民族志的启示
“走进门的贾法瑞嘴巴张成了O形。他把书包往后一甩,瘫靠在双人沙发上,模样就像刚爬完一整层楼梯的老人。‘贾法瑞,去拿我的包包。阿琳说。儿子点头朝卧室走去。等他出来,阿琳接过手包,抽出一支舒喘宁摇了摇。贾法瑞用嘴巴含住吸入器,深深吸了口气。但两个人没配合好,第一次他错过了时机……所幸第三次终于把药送进了肺里。吸完药后,贾法瑞屏住呼吸,鼓起双颊,就像小孩子跳进泳池前在岸上所做的准备运动那样。阿琳则在一旁数,‘一……二……三……数到十后,贾法瑞吐气并重新换气,终于露出笑容,阿琳也对贾法瑞报以微笑。”11這是《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的场景。可以看出写作者是在场的,否则不是略过就是虚构。项飚对这部作品的评价是:“整本书像是一部深度的纪录片,从一个场景推移至另一个场景。作者马修·德斯蒙德直白而细致的描写有如特写镜头,把各个人物的表情语气、所感所思直接呈现给我们。诸多具体场景叠加在一起,逐渐呈现出强制驱逐这一现象的历史、制度和结构特征,及其后果。”
马修·德斯蒙德的《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获2017年普利策非虚构图书奖。马修是人类学家、民族志学者、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令我惊诧的不是马修的学术身份,在美国非虚构作家中有许多学者,如特德·康诺弗为纽约大学亚瑟·卡特新闻研究院教授,获2003年普利策奖的《来自地獄的问题:美国与种族灭绝时代》的作者萨曼莎·鲍尔是哈佛大学教授。我惊诧的是《扫地出门》既是非虚构作品,又是“一部非常严肃的学术著作”。
马修在《关于我的故事——研究始末与回顾》中说道,听说托宾拖车营的住户将面临大规模的驱逐,他搬进了那个拖车营,住进了要调查的“田野”。马修说:“你首先要和你想了解的族群搞好关系,长时间追踪、观察、体验他们在做什么,包括跟他们一起工作,玩乐,尽可能把他们的行动与人际交往记录下来,直到有一天你走路像他们,说话像他们,思考像他们,对事物的感受也像他们为止。”12在那里住4个月,马修又搬到贫民窟,给一位专门租房给穷人的房东当“学徒”,他像影子似的跟在房东的后边。他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以至于他们时常忽略他的存在。他所写的场景、情节和细节都是他亲眼目睹的,或亲自体验到的。马修在采访与写作上远比我们这些非虚构写作者专业和敬业。目前,中国学界与业界还没像马修这样的写作者,但我相信早晚会出现的。
非虚构写作在不断发展与扩延,从新闻进入文学、人类学(民族志)、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心理学、宗教学等领域。非虚构犹如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会不断有支流汇入。我相信报告文学、特稿等文体将会继续从小说汲取写作的养分,也会从民族志、人类学汲取有益经验,其品位、分量和可读性将会大有改观。
注释:
①《〈人民文学〉启动非虚构写作计划》,中国作家网2010年10月22日。
②黄传会:《在生活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中国作家网2012年3月29日。
③邢春燕、罗昕、徐明徽:《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与勇气的纪念》,《东方早报》2015年9月9日。
④⑥张杰:《“报告文学”已老,“非虚构”请站起来》,《华西都市报》2014年8月15日。
⑤此为刘大先的观点,参见《跨学科视野下的非虚构写作》,《长江文艺评论》2019年第1期。
⑦高丙中:《总序》,《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美]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 马库斯编,高丙中、吴晓黎、李霞等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页。
⑧项飚:《家:占有与驱逐》,《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美]马修·德斯蒙德著,胡谆、郑焕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IV页。
⑨[美]马克·克雷默、温迪·考尔编:《怎样讲好一个故事》,王宇光等译,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
⑩董乐山:《巴黎烧了吗·译序》,[美]拉莱·科林斯、[法]多米尼克·拉皮埃尔著,董乐山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III页。
1112[美]马修·德斯蒙德:《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胡谆、郑焕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6页,第425页。
(作者单位:浙江理工大学)
责任编辑:蒋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