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曼波·贾尔迪内里
曼波·贾尔迪内里(Mempo Giardinelli),一九七四年生于阿根廷雷西斯滕西亚市,阿根廷著名作家,早年曾在墨西哥、美国等地流亡。曾任教于墨西哥伊比利亚美洲大学、阿根廷拉普拉塔国立大学、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获法国普瓦捷大学荣誉博士。创建《纯小说》杂志和以作家本人命名的阅读基金会,每年在阿根廷查科举办同名国际文学论坛,广受欢迎。其著作颇丰。曾获委内瑞拉罗慕洛·加列戈斯文学奖、墨西哥国家小说奖、西班牙“大旅行家”图书奖、西班牙普拉内塔出版社年度图书奖、意大利朱塞佩·阿彻比国际文学奖、意大利格林萨尼·蒙塔那文学奖、阿根廷科内克斯文学奖、智利安德莱斯·赛贝拉国际文学奖等。作品已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在多个国家被改编成电影,对阿根廷、拉丁美洲以及全世界当代文学都有着重要的影响力。其代表作《热月》中文版即将由漓江出版社出版。
达马索的小狗
翁贝托·埃可与让·克劳德·卡里埃尔曾经在《书无止境》一书中就阅读这个话题展开对话,还讨论过一个尼古拉·埃德姆·雷蒂夫写的故事——这是一个十八世纪的法国作家,我并没有读过——那个故事竟然跟我父亲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很像,而且一九八〇年的时候,我差点就把它写进自己的小說《自行车上的革命》里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巴拉圭,阿尔弗雷多·斯特罗斯纳将军的铁血独裁正在巅峰时期,我爸爸和他的朋友达马索·阿亚拉是河船上的水手,来往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与巴拉圭首都亚松森之间。达马索块头很大,又有点害羞,以前还得过自由搏击冠军。他们一块儿航行了长达十年之久,直到达马索回去巴拉圭,而爸爸则先后在巴兰科拉斯和雷西斯滕西亚讨生计。后来,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见面,我的爸爸也赢得了反对独裁一方的信任。
我在雷西斯滕西亚见过他一面,那次达马索是和另外两个跟他身形差不多的黑大汉一块过来的,还带着一只黑白花的小狗,尾巴短短的,有点像狐狸狗的样子。他们在我家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一直都在院子里和过道上跟那只小狗玩。当时我开心极了,因为小狗又活泼又可爱,还不停地汪汪叫。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离开了,达马索抱起小狗之前,先摸了摸我的头表达谢意。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
他在我记忆中的形象是一个身材高大却心思单纯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眼眸清澈,仿佛巴拉那河上沙洲中的水一般透明。这个肖像因我父亲的几句话而变得更饱满:“达马索有着深沉的信仰,简单却不可撼动。他与一群并肩作战的同盟者共同反对军政独裁,今天这一切仍然在秘密中低调进行。”
我也不记得又过了多久,也许一年,也许是两年。某个圣诞节前的一星期,爸爸回家以后,用干涩的声音告诉我们:“达马索被抓起来了。”
那个时代,在巴拉圭境内被捕算是最恐怖的噩梦了。达马索被关在他的故乡——卡库佩的监狱里,被严刑逼供。他承受了日以继夜的拷打,熬过了四五天都没供出一个人,于是一天上午,他戴着手铐脚镣被拉到广场上示众,当权者想让所有人知道,不顺从的结果是多么可怕。
就在一刹那之间,仿佛一直藏在附近某个花园的树丛中,达马索的小狗突然蹿了出来,快得像个奥林匹克冠军。它冲到达马索身边,开始轻轻地舔他血迹斑斑的脚踝,还不断哼哼着,像是在说,自己一直在等他出来,现在会把他的伤口治好的。但一个军士一脚把小狗踹开了,斯特罗斯纳麾下的司令官当场决定,严惩这位大个反叛者。他举手示意,把铐住达马索的铁链打开,手下们都明白了,这是要施行恐怖的“逃兵正法”:先营造出罪犯要逃跑的样子,再就地枪决。
达马索意识到了官兵们搞的鬼,把小狗抱了起来,对着它的耳朵轻声细语,又亲了一下,把小狗远远地扔了出去,准备独自一人承受即将来临的子弹。但小狗又跑了回来,绝望地大声叫着,在主人身边蹦来蹦去,明白了即将要发生什么,想要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挡住主人。达马索又把小狗举了起来,注视着广场另一端的人群,把小狗像圣杯一样捧在手中。他一言不发,清澈的眼睛血迹斑驳却如火焰一般闪闪发亮,恳请能有人收留他小小的伙伴。
人群簇拥在街道上,给他的回应只有冰冷的沉默。所有人都盯着看,却没人敢接收这个礼物,包括那些已经与达马索相识多年的人,有的甚至是挚友。他没有直视任何人的眼睛,这样就不会被看出他和谁认识,只是重复着那迟缓而苦涩的动作,把狗向外推去。他一直把小狗捧在手中,因找不到递出去的人而面容沮丧,直到一个士兵给了他一枪托,小狗跌到了地上,又疯狂地尖声哭叫起来,仿佛在谴责着人们的沉默。忽然,它箭一般窜向街对面,像是发现了什么认识的人。达马索大声喝止它,随后人群像是一下子跳起了快速的芭蕾舞,一个人猛然转身逃了。小狗冲着一个手握念珠祈祷的老太太大叫,又在人群中穿梭,希望能有人发发慈悲,从穿制服的人手中救下自己的主人。它的叫声塞满了午后的天空,连知了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在那个瞬间,整个宇宙都是达马索的小狗心中的绝望,司令官低声下令,放开囚犯,推他逃走。两个军官和两个士兵愚蠢地齐声大叫,即使达马索一步都没有挪动,只是看着自己的小狗一边狂吠一边从街对面狂奔而来。达马索说:不要、不要……并用铐住的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手势。这时一个士兵大喊:“司令,犯人逃了!”这就是向达马索·阿亚拉疯狂扫射的信号,几秒钟之后,他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村民们注视着这一切,宛如眼前是水族馆里的鲨鱼。士兵们靠近尸体,手里的枪还冒着烟。小狗也奔了过来,像是要吓走整个军队的人,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哼叫,它才安静了下来,开始舔达马索的脸庞。它绕着主人的身躯走来走去,还爬上了布满枪伤的胸膛,舔着每一个冒血的弹孔,亲吻着他的嘴唇,仿佛要挤出一句回应。它绝望地停留在广场中央,身边围绕着雷鸣一般的死寂和哑口无言的冷酷人群。
这时军官下令部队撤离,又猛然掏出手枪一下击中了小狗的脑袋,嘴里骂骂咧咧的,这该死的狗崽子。
接下来是一阵更大的沉默,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这个广场上死掉了,站在那儿的一群不是活人,而是蜡像,或者泥雕。
直到一个女人紧张而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的尖叫中充满了怒火:
“凶手!”
另一个声音,从无名人群的深处传来,继续着控诉:
“为什么要杀掉这只无辜的小狗?凶手!”
又有一个:
“这可怜的小家伙对你做了什么,要遭此毒手?”
“凶手!凶手!”
另外几个声音回荡着……
士兵们迅速抬起了达马索·阿亚拉的尸体,向营地走去。一个士兵在如雨般落下的斥责声中迟疑了片刻,把小狗的尸体也捡了起来。钟声突然从教堂的钟塔中传了出来,附近有一家商店开始播放平·克劳斯贝用英语唱的《铃儿响叮当》。
我想,埃可和卡里埃尔应该是没有听过这个故事的,也可以理解,庄重的文学很少聚焦在一只小土狗的身上。但令我叹为观止的是,阅读可以让一段已经沉睡的记忆重生。爸爸讲故事的时候声音发颤,我直到今天还记得,那一天非常热,而我还是个孩子,因此难过了一整个下午。后来我又去了河边玩,就是那同一条河,如同皮亚佐拉的奏鸣曲一般,迎来又送走热带的炎夏,先点燃了晌午,又在日落时分释放出大团大团的蚊子云。
巴拿马的中国女人
其實,她是个朝鲜人。但对我来说,她就是巴拿马的中国女人,因为她长着东方面孔,又是我在巴拿马城机场遇到的。那是去年的圣诞节,我从墨西哥城飞来,因为一场风暴误掉了转机,被安排上了另一班飞机。因此,我只能跟一帮陌生人在机舱里举杯庆祝了。虽然这个节日对我来说宗教意义和商业意义都不大,但手上两本有品质保证的书——卡彭铁尔和戈洛迪舍——让我确信,自己的圣诞节无论如何也不会失落。
那个东方女人上飞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我也不例外。当时所有的乘客都已经完成了登机,只有六成左右的座位有人。她是坐着轮椅进来的,让一个黑皮肤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推着,穿过了整个机身,在倒数第二排停了下来。她被安置在靠走廊的位置,整排只有她一个人。她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圣诞帽,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空虚,还是无尽的悲哀。我觉得这班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十点半从巴拿马前往亚松森的客机上,所有的乘客应该都是这副表情吧。
不过,在仔细端详过她之后——我坐在她前面的一排,当时已经把提包和毯子堆好准备入睡了——我发现这个女人的嘴角刻画着一抹极乐般的微笑,像是个中国老太太(至少在我无知且自以为是的想象中,她肯定是个中国老太太)。玉婵?我自言自语,偷偷发笑。王翠花?林阿珍?李秀英?我被自己蠢得都要憋不住笑声了。
黑人把她安置好就离开了。令我诧异的是,她并没有把那鲜艳的帽子摘下来,就直直地坐在那儿,一语不发,脸上似乎挂着微笑,直到飞机在热带的暴雨中准点起飞。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吃了晚餐,食物是盛在一次性餐具里的,但加了一小块圣诞甜点和一杯香槟。我去上厕所,依然继续观察她,比起兴趣,更多的是好奇。那女人脸上保持着的微笑,就像盖上去的印章似的。她正在看前座上小屏幕里的电视节目,但没有戴耳机。我有的时候也会这样,只看不听,脑子里想着自己的事情。突然间,我们的目光对上了。我冲她微笑,又点了点头。她抬起右手在空中轻轻晃了晃,就继续盯着那小小的电视了。
“那位女士看上去挺开心啊。”我对空服员说,那是个棕色皮肤的巴拿马小伙子,个子很高,也很帅。我觉得他如果不干空乘的话,应该做个当篮球员、皮条客或者政客保镖什么的。这家伙没理我。
“是中国人吗?”我坚持问下去。
“像是朝鲜人。”
“她一个人吗?”
高个空服员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啊,不过你为什么说‘像是?”
“对呀,这是从纽约被遣送过来的。”
我皱了皱眉头,空服员继续说下去了,旁边靠过来另一个空乘小姐。那是个漂亮的混血女孩,嘴唇涂得亮晶晶的,眼睛上的线似乎是用一根很粗的刷子画成的。
“是呀,她坐飞机到达了纽约肯尼迪机场,在那里被发现并没有签证。这挺奇怪的,几乎不可能,但竟然有人允许她不持有签证就登上了从首尔、平壤还是天知道哪里去美国的飞机。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不管是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还是别的。只会说她自己的话,不管是韩语还是别的什么鸟语。
我立刻就明白了。
“那女人落地后被拒绝入境,”棕皮肤的空乘继续道:“他们也找了移民局里的韩国人,但她什么都不说。不但不说话,也不能走路,完全没法沟通。只会做一两个动作,动动头或者手,表示是和不是,别的再也没有了。而且,一直傻笑。”
“移民局的官员们各种询问,但一点用也没有。”女孩也插进来:“她的票也只是单程的。肯定是刻意被送来的。”
“美国人那么实际,直接就甩掉了这个麻烦。”
聊这些的工夫,空服员们给我做了一杯威士忌调酒,放了很多冰。他们自己喝的是咖啡。我发现,其实他们很想找机会说说话。在远方度过圣诞尚可容忍,若又是在寂静中,就太悲催了。
“问题是我们公司的一架飞机当时正好在附近,于是就把她弄上去了。”空姐说。
“那一段我们不太清楚,但这女人是今天早晨在巴拿马城着陆的。”男空乘说
“一样没有签证,而且整个飞机场没有一个见鬼的朝鲜人,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没有,连想写几个字给她都不行。真是个没法解开的难题。”
“我其实有一点不好意思,因为她并没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空姐说:“除了不会走路,每隔一段时间需要带她上卫生间。”
于是我提出了最实际的问题,理智的成年人都会想到的:
“那现在到了巴拉圭怎么办?她会怎么样呢?”
“我们不知道,地勤人员马上就到了。”
我想,她肯定又要经历一系列海关查验,不由地为她忐忑起来。真是毫无头绪。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她也过不了巴拉圭的海关啊!”
高个空乘迟疑了片刻,却还是说了出来:
“人们总说美国对巴拿马的影响力很大,对吧?航空公司和机场的高层决定,就按美国人的方法处理了。”
我回到自己座位的时候,女人已在开着的屏幕前安详地睡着了。
走进亚松森机场时,已经是二十五日凌晨了,天热得像地狱。我正等着自己的托运行李,突然看到高个空乘在玻璃的另一侧用轮椅推着那女人走,她依然平和而镇定,头上还带着那顶帽子。空乘把女人放在了一扇门边,那扇门通往刚刚转起来的传送带。小伙子飞快地四处看看,像个在学校里犯了什么错的男孩似的,随后就猛然转身往回走去。我伸手想让他停下来,但那家伙瞬间就消失在了廊桥的入口中。这一刻我的行李刚好到了,把它搬下来以后,我又朝女人被丢下的位置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空空的走廊。那顶滑稽的圣诞帽,孤零零地落在地板上。
加西亚将军
他的真名其实是,卡洛斯·加西亚,跟军队指挥官能扯上的关系,不比你和我多。但他就是喜欢这样介绍自己——“加西亚将军”。还会加上一句,火星驻地球武装部队。
他已经是个有年纪的老头了,六十多岁,个高,魁梧,指节粗大,喋喋不休,像个退休的铁路工人。铁路工人们退休后通常都很安靜,习惯了长时间的静默与沉思,走起路来带有整齐的节奏,一种极易被传染的咔嚓、咔嚓声,以及某种孤独的侦探搜寻不法之徒时的敏锐洞察力。不过,我把加西亚归到了这个行当里,其实仅仅是因为他不断看表的习惯——那是一只圆圆的怀表,很大,还带盖子。
有一天,他走进了新闻编辑室,点名要找罗伯托·佩鲁齐。那时的佩鲁齐是雷西斯滕西亚家喻户晓的名记者,而且实至名归,因为他毫不留情地揭发了当届政府的丑闻。佩鲁齐接待了他,表现得波澜不惊,举止自然,维持着礼节性的兴趣,没人看得出是不是装的,就这样听完了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故事中火星人即将入侵地球,而且迫在眉睫,千钧一发,进攻地点就在查科。
“但我们是为了和平而来,”他用宽慰的语调提醒道:“不必惊慌。因为若非如此,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行动。”
这太明显是一派胡言了,但佩鲁齐不但认真地倾听,还用自己的礼貌和耐心鼓励着对方说下去。我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赢得老头的信任,但更大的原因一定来自记者本身的修养——我们信奉调查是没有极限的,如果一直不懈地探寻,尽头必然有惊喜等待着。报社里有人说,佩鲁齐甚至还去阿梅吉诺街那个疯子的家里拜访了他,据说那里“昏暗、肮脏还到处是野猫”。在天台上,加西亚肯定地说,夜里自己就是在这里接收火星信号的。
老头无疑对这场侵略了如指掌,因为它们——没错,他用的是这个词——把他任命为地球行动的总指挥官。因此对他来说,辨别它们并不是难事,但他特别警告说,它们的外表看起来就跟我们正常人差不多。“它们并不像什么天外来客。”——有一次他这么说过。我想,有可能他所谓的“正常人”,连我们都考虑进去了。
刚开始我们还故作严肃地问他问题,只是为了之后开些愚蠢的玩笑奚落他。当时我们都太年轻了,而年轻的记者们最大的缺点就是自以为是。但是,他天天来编辑室报到,两三个星期以后,就不再有人理睬他了。唯有佩鲁齐,一直认真对待他,并显得饶有兴致,一如既往地问着问题。我们所有其他人都开始无视这一切,每次看到他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穿着同一件破旧的斜纹布西装和同一件领口破掉的衬衣、打着同一条沾满汤汁、油渍和咖啡的领带出现时——这令他极不稳定的经济状况一览无余——都会让前台的帕特莉西娅告诉他没有人在。除了佩鲁齐,他总是耐心地接待他,像个圣人一般。
我们没人明白,为什么罗伯托要如此善待他。大家都受够了加西亚和他的胡言乱语长篇大论,他总是带着一个办公用的文件夹,里面满是平面图、坐标和方程式,我相信他自己都不完全懂。但他会装模作样地给我们展示自己的声明和呼吁如何千真万确,十万火急,一开始我们都装着听懂了他的话。最初的几天,还幻想着自己能得到之前想象的高质量观众的认同,加西亚非常注意和克制自己的语言。但还是会有些时刻情绪占了上风,他就开始大谈特谈足球、通货膨胀和贝隆政权之类的热门话题,他说这些东西的时候看上去还算得上正常,甚至得体。但是,像所有头脑有问题的人一样,他的疯狂总会出其不意嘭地一声爆发出来,瞬间又在火星人上扯远了,一发不可收拾。
之后他又会扯到这场缓慢的进攻是如何开始的,那自然是好多个世纪以前了,伽利略等重要人物的协作功不可没,还有西斯内罗斯总督、坎宁伯爵、霍华德·法斯特、约翰·休斯顿、那几个月的经济部长等等各类角色。以及,一旦攻占完成,什么样的地区最符合未来成为火星基地大本营的严苛条件,
有一天下午,他又来了,显得忧虑忡忡,像是被疑心病折磨得不轻。他找到佩鲁齐,几乎是尖叫着宣布,计划有变,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处境危险。他看上去太紧张了,几乎有些滑稽。好像是伊万科维奇主动提出,老头可以藏在他住在巴兰克拉斯的姑姑家的地下室里。加西亚简短地表示了感谢,完全无视我们语气中的嘲讽。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我们都在开他的玩笑,每个对他说话的人,感兴趣的表情都是装出来的。但这一次他着实显得十分狼狈,看上去比平时还更幼稚而可笑。
令我们讶异的是,佩鲁齐再一次认真地听完了老头讲述的一切,还不时在小本子里做着笔记。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叫我们离开,让他们单独谈谈,还告诉我们不要再胡闹了。他说话的样子特别严肃,引起了我们的警惕。我们所有人原本都觉得他不可能相信这老头胡诌出来的任何一个字,因为佩鲁齐已经是个一流的记者了,也是整个报社的明星。不管怎样,最终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老板还因为晚关门发了脾气,他们两人就一直在前台那边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直到加西亚离开。
他没有再回来过。而对我们来说,最不可思议的,是第二天罗伯托·佩鲁齐没有来上班,第三天也没有。到了第四天,老板问我们,有人知道什么吗。大家都说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连特拉维索都说,自己注意到佩鲁齐已经连着两个晚上没出现在贝林酒吧了,他可是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去那儿喝上一杯杜松子酒,风雨无阻。老板让我跟特拉维索一起上他家去找一找。
佩鲁齐住在里奥哈路的上半段,离赛船厂很近。房子里空无一人。一个邻居跟我们说,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两个星期以前,当时他和一个年纪很大的人一起出了门,听外形描述,绝对就是加西亚。
罗伯托以旷工罪被解雇了。可想而知,新闻编辑室因此炸开了锅。没有人知道那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说,生活还在继续,留给我们的只有回忆。
直到昨天晚上,伊万科维奇请我去贝林酒吧喝一杯。忽然之间,我们看到了那两个人正从对边的人行道上匆匆走过。伊万科维奇笑了,冲我挤了挤眼睛,示意跟上他们。我跑了出去,像往常见面打招呼时一样大喊罗伯托的名字,最后他终于转过身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那一刻我的全身上下都僵硬了,因为这一具躯体之中,并不是佩鲁齐。剩下的,只是一个目光如寒冰般刺骨的存在。
正当我无比困惑之际,伊万科维奇在身后说话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如金属般坚硬而冰冷。他向我宣布,一场火星人向地球的入侵即将在查科拉开序幕——千钧一发,迫在眉睫。
破镜之谜
我妈妈说过,神秘的东西都是一片漆黑的,而且无比复杂,永不消逝。不可知的信号,比如死亡的预兆,厄运总会在随后降临。我的妈妈特别迷信,整天叨叨这些东西,几乎像做弥撒一样准时。
她迷信的东西里,并不是所有的都跟宗教有关。可以说更多的是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不过宗教中的谜团也和神力息息相关。好吧,不好意思我又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她用自己的方式传教一般地向我们灌输:有些事确实是自己的想象,但是孩子们,上帝的爱绝对影响着我们每一天的生活。
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很多我都淡忘了。但是有一件,却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直到今天,它都是我心中无法解开的疑团——那就是破镜之谜。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那是一面慢慢裂开的镜子,很慢很慢,令人抓狂。
一切都是在那天早晨开始的。我家有个大衣柜,里面什么都塞得进去,衣柜上有一面镜子,镜面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妈妈说:“谁都不准碰。如果它能坚持一个月,就什么事都没有。但如果之前就破掉了,一定会有大祸临头。”
从那时起,每一天,我们都一次又一次地量着那条缝的长度,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因为它真的是越来越长了,即使几乎察觉不到,宛如一场悄然散布的瘟疫。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爸爸从工厂下班,总会问一句:“那个怎么样了?”——“那个”指的就是镜子,和它上面的裂缝。它就像一条在玻璃上自动生长的丝线,隐隐作痛,像癌症一样深入骨髓,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那道口子越裂越长,几乎就要开口说话,天知道它打算说些什么呢。我们只能靠向苍天和上帝祈祷来排解心中的恐惧了。
更可怕的是,当时是七月。我们不知道到底该等待一个月,还是三十天,因为这是不一样的。也许妈妈知道,但没人敢去问,因为这问题实在是太沉重了。你想想,一天看上去短短的没什么大不了,一个人提到某一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一日之差就是天差地别。灾祸与救赎之间,或许仅仅差这一天。
所以你看,第二十八天早上已然是人心惶惶。只差四厘米了——妈妈每天都用裁缝尺测量着裂缝的增长。大家都不明白,那镜子为什么还没有裂成两半。
很不可思议吧!裂痕向左侧伸出去,所以看起来跟一般的裂缝不太一样,更像是椭圆形。而且,它是从上方开始裂的,就这样慢慢往下延伸。妈妈说,这样我们会失去一切的——向着左下方的祸事,是最可怕的一种,要致命的。
但是不是七月似乎并不重要了,镜子在第三十天彻底裂成了两半。它多一天也没能坚持住,正如噩梦中的那样,崩开了那致命的一毫米。在最后的几小时里,从凌晨到午休时间,妈妈一直跪在那东西面前祈祷着,却一秒钟都不敢看它,战战兢兢,手里抓着念珠。她一段又一段地念着祷告词,一刻都没停过,仿佛珠串一般周而复始。爸爸那一天没去上班,闷闷不乐的样子,严肃得像一只困在独木船里的狗。他就那样坐在院子里,等待着。没人吃东西,甚至没人记得要吃。直到中午,爸爸站起身来,从门口看了妈妈一眼,摇了摇头,捡起来几个橘子开始剥,然后把果肉放进那个一直摆在桌上的碗里,看有没有人要吃。后来他吐了口吐沫,骂骂咧咧几句,向村里走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概两点钟,妈妈祈祷的声音变了调,越来越急促,紧张而不安,后来又戛然而止。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我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先响起来的是妈妈的啜泣声,后来慢慢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痛哭。
她哭了有几分钟吧,我也不知道具体多长时间,应该不算太久。但对我们来说,几乎是无止无休。
之后,就是沉默。
再之后,我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我们发现,沉默并没有被玻璃坠下又粉碎的声音打破。妈妈走进了我们所在的书房里。她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看了看我们,她的样子我们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连外公外婆死去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悲伤过——那是一个午后,他们乘坐的马车翻下了通往奥莫尼亚和查拉代的大桥。
她用低沉的声音说——低得仿佛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祈祷的时候听到了“咔”的一声,抬头一看,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但那两片玻璃就在沉寂中落到了地面,好像是有一只看不到的手把它们放到了地板上一样。一片在右边,另一片在左边。没有碎屑,没有声音,也没有裂成更小的碎片,表面也没有磨损,什么都没有,太离奇了。它们就像是并没有裂开那样一同掉了下来,虽然分开了,但没有破碎,紧挨着彼此。我们都看到了,千真万确。完全无法解释的谜,而灾祸般如影随形。妈妈用一种怪异而严肃的嗓音说着话,那是对我们来说完全陌生的声音。
妈妈走向路边的水沟,平时她都是在那里等爸爸的。她就那样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存在。
真是让人不得不相信的谜啊。
爸爸和妈妈那天晚上相拥在一起,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我们,好像尝试着对我们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但全家人都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厄运的临近,它就潜伏在我们周围,蠢蠢欲动。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是按这样的模式行动的:我们会用充满疑虑的目光对视,几乎没有人说话,吃的东西都是再三选择后决定的,几乎全是菜,很长一段时间内肉都没人敢吃,因为怕被下咒。我們害怕,那一面仍然躺在地板上的破镜子——现在应该算是两面了吧——会被触怒。
我也不记得这一切维持了多久,但家中的空气一直紧得像琴弦一样,几乎都有电流了。正是大祸临头之前应有的氛围。
一个月之后,一场凶险的腹泻带走了最小的弟弟阿特里奥,他才刚刚满一周岁。又过了一个月,查科的初夏已经开始的时候,米尔蒂失踪了。天知道是她自己走了,还是被什么东西带了去——被坏人骗走了?让风吹走了?还是生命不知在哪里结束了?总之,某一天她就不见了。妈妈后来还怀过一次孕,但年底之前也流产了。爸爸绊了一跤,手里的斧头掉下来,切断了左脚的两个脚趾。一定是他自己不小心。
很不可思议吧!谜团可不是用来转圈的,它们天生就是为了惊掉人们的下巴。谜的定义到底是什么?不过是人类认知的错位。人们会说,一切都是命运的偶然。
直到有一天,那裂开的镜子消失了。不知道是我的父母还是别人把它弄走了,我一直都没搞清楚。
生活还在继续,很多年过去了。但对我来说,破镜之谜依旧鲜活,且毫发无损。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