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艺
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客套的話也已经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气氛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但白副局长不说走,三处的人谁也不敢离开。他从手边的烟盒里拿出一支“和天下”,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那是三处办公室主任方卓餐前备下的。她悄悄观察过,白副局长只抽这个牌子。
黎副处长赶紧站起身来,大声呼叫:“服务员,服务员,拿打火机。”他是个转业军人,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嗓门洪亮。
服务员老远听见,踩着高跟鞋颠儿颠儿地小跑过来。
白副局长举起拿烟的手,摆了摆,说:“我们要照顾一下在座的女士,不抽不抽,我就闻闻。”视线收回的时候,方卓看见白副局长的目光越过右手边他爱人,省政府机关子弟小学杨老师,在副处长覃瑶的脸上停留了零点一秒。
席上有三位女性,杨老师、覃副处长和方卓。杨老师作为唯一的家属代表,她的存在意义重大,既彰显白副局长家庭和睦,又表明这是一次轻松愉快的非官方聚餐。方卓作为办公室主任,类似的局她几乎一次也没有缺席过,负责餐厅预订、点菜、端茶倒水、买单等等,偶尔要把喝多了的领导送回家,提供“一条龙服务”,因此她在处里,有一个不太美丽的绰号,“忠犬八婆”。
白副局长关于要照顾女士的话题,掀起了一个小小的学习热潮,方卓左手边的刘副处长立刻接起话茬开始表演。氛围正渐入佳境,对面的何处长冲方卓扬了一下下巴。方卓立刻心领神会,站起来引导他和白副局长进了一间小茶室。正要掩门离开,何处长说:“小方,你在这里帮我们上茶吧,也没什么要避你的。”
方卓依言留下,打发走服务员,为白副局长和何处长冲泡了一壶正山小种。何处长想私下汇报的事情,方卓猜得八九不离十。何处长今年五十八岁,原本还可以再干两年,但两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脑梗前兆,让他萌生了退意。
那天他刚上班,到办公室取了笔记本去局里开会,刚跨出大门,门卫慌慌张张跑来跟方卓说:“方主任,你赶紧去看看何处长,好像不太对劲。”方卓连忙追出去,果然见他口角歪斜,嘴角还挂着口水却不自知。何处长的女儿是省人医的财务副总监,方卓打了电话,赶紧发动她的小海马,一脚油门把他送了过去。路上何处长还挂念着局里的中层干部会,嘴里含含糊糊,让方卓打电话通知黎副处长去替他参会。
所幸发现早,治疗及时,何处长四天就出了院。全局上下,只有方卓是知情人。门卫那里方卓也替他遮掩了,只说是着了风寒,不大要紧。但毕竟和死神握了一小手,何处长吓得不轻。是早退保命,还是继续奋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何处长抿了一口茶,说:“白局,我经过慎重考虑,想向您提请早点退休。”
“不是一直干得挺好吗?怎么啦?说一下理由我听听。”白副局长端着茶杯,深深地闻了一下茶香,脸上毫无波澜,语调平淡,好像何处长申请早退一事在他的意料之中。
“岁月不饶人呢,我老了,现在看个材料、做个报告,太劳神,费劲,事业还是要交给年轻人去做。”何处长比白副局长大十来岁,但在上级面前始终保持一种谦卑的姿态。
“这茶不错。”白副局长用手示意方卓再倒一杯,沉默片刻,说:“如果不是有急病、有大病,还是坚持坚持嘛。我记得你还有两年多。”
“白局好记性,我刚满五十八。按说五十八岁还不算太老,可这身子骨就是不争气,一身的毛病。”何处长上次住院治疗没有立刻向组织汇报,现在更不能照实说了,只敢讲身体不好。
白副局长把身子往沙发后一靠,摆了一个最放松的姿势,想了想说:“如果你实在不想负责了,我倒可以给你个建议,给人事处打个报告,申请转岗,转成调研员。于公呢,你这个处毕竟还是个比较重要的业务处室,你就当关心下一代,继续奉献,扶后辈一程;于私呢,调研员嘛,也不会强制你坐班,有空就去点个卯,工作压力没了,工资津贴又少不了多少。”
何处长紧缩的眉头舒展了,点头如捣蒜一般,说:“谢谢领导关爱,能转调研员当然是最好。就怕给组织添麻烦,我没敢跟您提这茬。”
白副局长用手指了一下外面大厅方向,有意无意地问:“下一届处长你有推荐的人选吗?”
何处长看看方卓,欲言又止。方卓识趣地放下茶壶,拉开门,走出茶室。覃副处长和杨老师聊得正欢,黎副处长和刘副处长两人隔着座位,低头各自玩着手机,谁也不理谁。杨老师拍拍她身边白副局长的座位,示意方卓坐过去。方卓踌躇了一下,不敢造次。杨老师招了招手,说:“不要紧,过来。你一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叫了一小碗面,赶紧吃一点吧。”
一桌子人,只有杨老师看到了方卓的不易,再推辞就有些矫情了,方卓依言坐在杨老师旁边,端起碗。杨老师侧过身子,瞅着方卓,眼神关爱,脸上泛着一片明媚的霞光。方卓扒了两口,刚放下碗筷,白副局长走了过来,也不入座,说:“吃了这个团圆饭,就该回去好好准备年终总结了。今年你们处做了很多工作,争取拿个‘优秀,让大家过个好年。”
大家嘴里说着“好”,纷纷站起来。黎副处长说:“白局,我送您和杨老师回去。”
“你赶紧回家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坐小方的车回去。”杨老师轻笑,抢着说。
白副局长补了一句:“小方车开得好,慢得好。”
大家哄堂大笑。黎副处长也想跟着大家笑,嘴角抽搐了两下,却无力展示一个灿烂的笑容。黎副处长习惯把每次和领导的接触都当成一次演出,在正式演出之前要在脑子里预演几回,说什么话,做什么样的动作,站立的位置,甚至领导个头比他矮,他要怎样屈膝才能让领导感觉舒服等等,都有考虑,一心争取在最短的时间获取到最多的好感。可惜他的预演里只有出招,没有接招。这次一年一度和局领导共进晚餐的机会,他总共说了两次话,但白副局长都没有按照他的脚本来走戏。好像他精心准备了一曲惊鸿舞,一不小心却成了跳大神。黎副处长脑子里一片混沌,送白副局长回家是他惊鸿舞的最后一式,车后座上放着的礼包是舞蹈之后的绚烂烟花。他甚至已经预想到烟花之后白副局长握着他的手说一些客气的话。但现在,杨老师轻轻一句“坐小方的车”,把他的表演、他的烟花全部扼杀在摇篮里。刺眼的灯光下,黎副处长整张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有些怪异。
方卓的小海马轻松战胜黎副处长的陆地巡洋艦,全处领导毕恭毕敬把白副局长和杨老师送到车上。
方卓不想坏任何人的好事。错就错在黎副处长头脑太简单,不分析形势,也不懂人心。“八项规定”以后,局里把所有的进口车都换成了国产车,最贵的也就二十万左右。他却整天开着陆地舰招摇过市,盼望有一天在路上碰上白副局长或者别的局领导,然后趁机请领导上车,在车上表一下忠心。只可惜,这样的良机他一次也没有遇到,油烧得倒是挺让他心疼。白副局长是什么人,局里的二把手啊,他缺这一点点指甲盖大小的虚荣吗?方卓的小海马后面是有些逼仄,但用白副局长的话说是慢得安全,低调得安全。
夜里凉风习习,车里流泻着杨老师喜欢的轻音乐。方卓从后视镜里看到杨老师把头轻轻倚在白副局长的肩上,嘴角上翘,一副幸福小女人的模样。
二
团圆饭后的日子过得飞快。局里、处里以及各下属单位,按照惯例要召开各个层面的总结会、座谈会等等,为春节后的工作开局做准备。虽说有三个副手作为何处长工作的第一道防线,他的日常仍然被大大小小的会议、报告和签字充斥。何处长在局里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他批过的每张纸片都仔仔细细推敲过,唯恐给自己留下后患。他自嘲这是得脑梗的根本原因。那次饭局后第二天,他就向人事处打了转岗报告,只待报告通过局务会,就立马搬到走廊尽头的小空屋子。
何处长办公室挂着一幅书法作品: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他自己写的。字写得不算太好,但陪伴了他多年。方卓去找他签字,他指着牌匾说:“小方,那幅字送给你了,你随时都可以把它取走。”
方卓扫了一眼,赶紧说:“苍劲有力,好字,好字。谢谢处长送我这么珍贵的礼物。”
何处长站起来,有几分伤感,“你还年轻,大概没有体会。这是我刚上副处那年写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圭臬。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二十多年,我自问后半句还是努力做到了,至于前半句……做到了几分,留给你们茶余饭后去评判吧。”不等方卓开口,他挥挥手,转过身回到座位上。方卓脑海里跳出曹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有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
白副局长准备年前携夫人回趟老家。不知道黎副处长使了什么手段,白副局长首肯由他开车护航。出发前一天,黎副处长打电话给方卓,邀她一同前往,说了两个理由。一是方卓和杨老师关系熟稔,一路不会尴尬;二是单程五个多小时,两个人轮换开车比较安全。理由很充分,没有拒绝的道理。黎副处长这样的单细胞动物也能想得这么周密,让方卓有些刮目相看。讲完重点,黎副处长还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把手机从发热说到了发烫。方卓慢慢感觉到黎副处长担心她一路多事,怕坏他的事。这可是方卓在职场生存的基本技能,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凑到面前她也会不看不听不闻。方卓打断黎副处长的唠叨,说:“黎处,您不愿意说的事情我很明白,不用担心!”
黎副处长被戳中了心事,却又不肯承认,有些心虚地问:“你,你明白什么?”
“有些事情不用说太白。”方卓陡然生出一种与夏虫语冰的无力感,看来邀她同行的主意也是旁人的授意,更不愿在电话里纠缠了,推说手上还有事,挂了电话。
这次远途开的是黎副处长的巡洋舰。十万和八十万的车感就是不一样。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睥睨众车,方卓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狂跳,大有跳脱之势,却强装镇定,假装见过世面的样子,轻点油门,朝白副局长老家驶去。
白副局长出生在湘桂两省交界处的蛇山子村。那里重峦叠嶂,山势雄伟,置身其中,如临仙境。可惜美则美矣,天高皇帝远,加上土地贫瘠,不宜农作物生长,是个穷乡僻壤,早些年但凡能外出找到活路的都远走他乡了。好在近年随着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落地,修了路,加上偶有追求净化心灵的“驴友”寻访到此,渐渐又有了人烟。
白副局长是个遗腹子,性格刚烈的母亲坚持生下他,用被单把小小的他紧紧捆在背上,春天上山采蘑菇,夏天下水捕鱼虾,秋天爬树摘桑葚,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讨生活。他在母亲背上认识了万物的生长,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也学会了隐忍、善良和勤奋。他能做的就是努力在学习上拔得头筹,那是他给母亲最好的安慰。
白副局长那时候还只是白一凡。他一路过关斩将,成了十里八乡第一个大学生。八十年代的大学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补助。大学第一学期,他就在学院办公室勤工俭学,还找了三个家教活,摸索着给中小学生授课,省着点吃穿,还略有盈余,可以寄给母亲补贴家用。踏实肯干、学习也还不错的白一凡很快吸引了系里刘书记的注意。刘书记算是学校的中层干部,但中层干部和中层干部又不一样,有人满门心思盯着上面的领导,鞍前马后伺候着,看领导眼色行事。刘书记多少也懂一些人情世故,但不失一颗对教育的赤诚之心。他真心愿意去靠近学生,了解学生,帮助学生,特别是对未来可期的孩子,更是满腔热忱地关爱、帮扶。
刘书记对白一凡的关爱是不显山露水的。有时下班看见白一凡还在院里助勤,就喊他回家一起吃饭。白一凡的衣服太破,刘书记假意说自己不小心买的衣服小了一号,却刚好合适他穿……这些小小的恩惠积攒在白一凡心里就成了大江大河,浩荡奔涌。刘书记的儿子刘逸尘还在读小学,成绩一般,刘书记的爱人气得天天骂丈夫只管别人家儿子,不管自家儿子,闹得鸡犬不宁。白一凡有家教的经历,每次吃了饭就主动给刘逸尘补补课,竟然大有起色,刘夫人便再不指摘丈夫吃里爬外了。
白一凡大三那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母亲去挖野山药,一失足从山上掉下去,当即气绝身亡。白一凡的本家叔叔辗转打电话找到他,他听到消息只觉得天昏地暗,一头栽倒在地上。
刘书记向学校告了假,取了钱,带着白一凡回蛇山子村治丧。别人家二十岁的孩子还是父母手心里的宝,二十岁的白一凡却成了一根无依无靠的草。刘书记从那一刻起就想好了,就当自己从此多了一个儿,他要帮白一凡安葬好母亲,再帮他谋一个好前程。白一凡把母亲葬在父亲的旁边,在山上哭到天黑,似乎把一辈子的泪都哭光了。刘书记陪在一旁,直到他再哭不出声,站起来冲白一凡父母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说:“大哥大姐,你们放心吧,以后我替你们照顾白一凡。”白一凡一字字听得清楚明白,坐在地上茫然地盯着刘书记,整个人似乎已经傻掉,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他双手捂住脸,胸腔中某个角落像是突然被丢进了一个火种,忽地一下燃烧起来,烧得全身火烧火燎,他甚至清晰地听到胸腔深处噼噼啪啪的炸裂声。倏然,他的喉咙深处发岀一声野兽般的吼叫,两行清泪,顺着清瘦的两颊黯然流下,这是最初的,也是最后他向无情命运的诘问。白一凡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给刘书记行了一个长长的跪拜礼。
刘书记回到学校后兑现承诺,资助他讀了研,留校做了辅导员。再后来,L局想到高校借调一个能写材料的年轻人,刘书记举贤不避亲,把白一凡送了出去。此后白一凡仕途顺畅,一步步成为了L局最年轻的副局长。这一切固然离不开白一凡自己的努力,但没有刘书记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白一凡是不可能有今天这样一番成就的。
每次回蛇山子村,自己前半生的曲折经历都要在白副局长的脑子里再过一遍,思念、遗憾、悲伤、感激……纷纷涌上心头。白副局长颤抖着手开窗,摸出烟盒,把一支“和天下”咬在嘴里。“叮”一声脆响,杨老师把火凑了过去。白副局长凑近点着,深吸一口,烟草吱吱燃烧。白副局长一只手持烟,一只手摸索着挪向杨老师的手,轻轻拍拍,以示对杨老师理解的谢意。
三
下了高速,进入县道,车子在群山之中滑行,景色愈见奇峻,山间轻曼的雾水密密地扑在人脸上、手上,舒适之极。
蛇山子村正以日新月异的速度蓬勃发展,最显著的变化是家家通了公路,虽然仅容一辆车子通行。曾经的茅草屋也不见了,稀稀拉拉地矗立着几栋红砖房。村委会建得很气派,两层高的洋楼,前坪安放了些健身器材,有一种刻意的整齐和干净,俨然是蛇山子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车子就停在村委会前坪。正在闲聊的三五个老人背着手围上来,好奇地看来人是谁。有人认出白副局长,上前用浓重的乡音打着招呼,把白副局长的背拍得“啪啪”响。白副局长情绪很好,以为忘记的乡音也说得很流利,同样伸出胳膊,把对方拍得“啪啪”响,隔久了的故土情,就在声声乡音和拍打声里轻易弥合了。
杨老师跟在后面,始终矜持地颔首微笑。
黎副处长在部队打篮球,伤了腰椎,不能爬山。白副局长把他安排在村委会休息,其余三人徒步上山,去拜祭白副局长的父母。
白副局长父母的墓碑就立在半山窝处,隔着连绵群山,似乎可遥望省城。山里云雾深深,潮湿得很,杨老师从包里取出塑料垫铺在坟前,白副局长跪下,点香,烧纸,用乡音向父母汇报近况。与父母虽是年年相见,却又是年年不见。要流的泪也流了,要说的话都说了,白副局长坐下来,用香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口,拍拍塑料垫,示意杨老师和方卓一并坐下,一时无话。天地间寂寥无声,这种死寂,仿佛是从亘古开始,持续至今。
白副局长的第三支烟燃尽,转过头来,问的却是工作的事:“小方,你们处这次干部调整你怎么看?”
方卓怕揣摩错领导意图,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又不是正式谈话,你尽管说出你的真实想法,目前这三个副职你怎么看。”
白副局长的话给了方卓勇气,她说:“何处长卸任,论资排辈自然是黎处。但我们这个处业务性比较强,黎处长带队伍,工作要上台阶可能会有点困难;覃处是第二顺位,各方面能力都还均衡,其实是不错的;刘处年纪最轻,思维活跃,按说提拔的年限也到了,但冲劲有余稳重不足,如果是一个小一点的处,我觉得他会很有作为。”
白副局长站起身,说:“有几分道理。”
从山上下来,天色渐暗,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七八个人站在路旁,是村里、乡里,还有县里的领导,有些敬畏地垂着手在等待,拥着白副局长去镇上吃饭。白副局长叫上了两个本家的长辈一起,在镇上一家餐厅围了一个大圆桌。谈话是关于农村经济形势的,什么精准扶贫,农副产品电商营销,乡村旅行线打造之类。方卓陪着杨老师,插不进话,也懒得插话,大家站起来敬酒两人也跟着站一下,心思多在一桌子的野味上,不时凑在一起低声品评菜的味道。这样的场合黎副处长如鱼得水,端着酒杯,从位高者到位低者,一人一杯,打通关。白副局长心情也陡然开朗,端着酒杯虽不主动出击,但也来者不拒。于是很快有了醉意,好在酒品不坏,只是话稍微多一点,又多是风雅之句,不讨人嫌。
又有人来送别,要往后备厢里塞土特产,白副局长严词拒绝,握着来人的手说:“农副产品的销售我会尽力帮你们解决一些,但礼我不能收。”推来搡去了好几回合,直到白副局长脸色有些难看了,对方才作罢,怏怏地堆着笑,说着感谢的话。
车子在白副局长家楼下停下,黎副处长从后备厢拿出一个小箱子,要送上去,说提前给局长拜年。杨老师眼看丈夫的脸色由晴转阴,赶紧拦下说:“这一趟辛苦你了,太累了,赶紧回家休息吧。谢谢你啊。”白副局长也迅速调整表情,拍拍黎副处长的手臂说:“老黎,耽误了你两天,赶紧回去吧,顺便送下小方。至于你的事,组织会慎重考虑给你一个合适的安排。”不等黎副处长反应,拉着杨老师转身就走。作为领导,白副局长的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方卓梳理出几点来:第一,黎副处长陪跑了两天,这点好意我已经领受了;第二,我白一凡是不收受礼品的,要适可而止,不要顺杆子往上爬;第三,你黎副处长做不了三处处长,安分一点,组织总会给你一个合适位置退休。但黎副处长没有领会到领导的意思,感觉受了挫,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傻傻地站着,直到白副局长和杨老师消失在电梯里,才转头望着方卓,可怜巴巴地问:“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方卓赶紧安慰他:“没有没有,您的心意已经送达了。没听到白局说组织会给您一个合适的安排嘛。”黎副处长似乎获得了一点安慰,脸上浮现出一丝天真的微笑:“是的是的,的确说了。”
四
过年之后第一天上班,刘副处长给方卓发来微信:晚上老地方吃饭。
刘副处长叫刘逸尘,白副局长恩师刘书记的宝贝儿子。和方卓同一批考进L局,当年一起和其他司局新进的人员参加了省委组织部举办的公务员培训。在一个度假村,一起待了三周。
一只脚刚迈进国家机关,大家都谨言慎行,不敢逾越雷池。刘逸尘却不,处处彰显他的独特性。他皮肤很白,体能训练时站在队伍里就是一个发光体,很吸引眼球,却又偏偏站不住、行不稳,教官骂他是一摊泥。理论学习课上又数他话多,远到国际国内形势、中华五千年历史,近到培训班哪个老师讲课太水、哪个老师私生活丰富,无一不晓。一天到晚,两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大家对他毁誉参半,百十来个公务员,他无疑是第一个被所有人记住的。
刘逸尘和方卓同在一个组,快结业了,需要派一個代表去结业仪式上发表讲话。大家你推我让,谁也不肯答应这桩美差。刘逸尘站起来,走到方卓面前,挑起她的下巴说:“我们派方卓同志去吧。”不等她表态,又马上补了一句:“不同意的举手。”没人举手,方卓就这样被选为代表了。
谁料结业那天,方卓失声了,并且从那以后,每遇上需要正式上台发言的日子,她都会蹊跷地失声。方卓急得在台下直跺脚,刘逸尘在一旁看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直到主持人念到他们组,才一把从方卓手里夺过讲话稿,上台了。为了配合讲话稿表达的情感,还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严肃。稿子念完,他又恢复到本来面目,扬扬手中的打印纸说:“这是我们组方卓同志写的,她失声了,我代为念一下。”
失声?失身?刘逸尘故意用他的南方普通话制造了一个冷笑话,全场哗然。托他的福,方卓也借此扬了名。
培训班结束后,刘逸尘被安排到了局办,方卓去了局新闻中心。那一年,他们刚刚跨出校门,建功立业正当时。现在,十多年过去了,两人同在一个部门。刘逸尘成了方卓的上司,并且又将开始新一轮的职场角逐。但不管关系如何变化,两个人的饭约也算平常。不宜在办公室说的话多留待饭约的时候讲,地点、气氛变了,不好说的话也变得好说了。
和往常一样,方卓是处里最后一个下班,匆匆赶到刘副处长说的老地方,那是他同学开的一家私家菜馆,据说原材料全部是当天从乡下运来的,厨子手艺还不错,关键是地方比较隐秘,说话方便。推开包间的门,刘副处长已经在自斟自饮。
方卓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说吧领导,又有什么好事?”
“别总是领导领导,膈应。刚认识你那会儿,我就特想让你当我一辈子领导。”他和方卓说话一向没规没矩。
“说人话。”方卓捋了一下掉在前额的头发,掩饰内心的慌张。
刘逸尘现在不是刘副处长,他殷勤地替方卓把茶水倒上,说:“何处长转为调研员的报告局务会已经通过了,过几天人事处会来对我们三个副职进行组织考察。”
方卓探出身子,探究地看着刘逸尘的眼睛,故意装不懂,“与我何干?”
“与你大有关系啊,与我也有关系。你想啊,如果我们空出一个位置,处里谁最有希望上副处?当然是你啊。”刘逸尘夸张地大手一挥。
“所以呢……”
“我需要你帮忙。”刘逸尘又很自然地给方卓盛了一碗汤,说:“不急不急,漫漫长夜,有时间探讨。”
方卓要被气笑了:“谁和你漫漫长夜了。大小也是个领导干部,说话总是没个正形。”话虽这么说,方卓还是有几分舒坦。办公室主任这个位置很微妙,上通局领导,下达最底层职员,对人对事轻慢不得、又计较不得,对上不能太卑微、对下又不能显露半点优越感,整日里如履薄冰,小心地管理自己的情绪。和刘逸尘在一起就不一样,三个星期的培训班同学也是同学,可以卸下伪装,说说牢骚、聊聊八卦,也顺便听听他关于工作的一些建议,两个人私下的会面一直很愉快。方卓心情很放松,还主动要了酒精含量比较低的锐澳果酒,饮下两杯,脸上就呈现妖艳之色。一瞬间刘逸尘有些想入非非了,放在桌子上的手蠢蠢欲动。但他们俩有过君子协定,做绝不越线的知己好友,更何况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定。
刘逸尘推过来一个信封,说:“你看看这个。”方卓打开一看,是一沓照片,有些模糊,但仔细看去,能依稀看出是覃副处长在她的办公室和几个男人的亲密照片,其中一个男的是五处肖处长。方卓对覃副处长没有坏印象,甚至是有几分好感。第一次见覃副处长就让她想起《诗·卫风·硕人》里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时她还在局新闻中心,覃副处长不仅长得美,待人也特别和善,对她这个新进的公务员也是柔声细语、笑靥如花。方卓甚至偷偷地视她为偶像,模仿她的举手投足,学习她的待人处事。但现在,偶像轰然坍塌。方卓猛喝了一口茶,稳定情绪,把照片原路推回去,问:“你想怎样做?”
“你把这个交给肖处长的爱人,他爱人你认识的,新闻中心做网站后台管理的蒋晓枚。”方卓的确认识蒋晓枚,因为工作关系,两人一度也还有比较密切的互动,只是后来换了部门,才日渐疏远。
“人家的家务事我不会插手,你完全可以自己做,却偏要脏我的手。”
“我已经反复想过了,单为了上位,我把这个往纪委的信箱一丢就可以。但肖处长的情况我知道一点,年过半百,家有悍妇,如果因为我想拉覃瑶下来,一锅把他也煮了,我于心不忍。你和蒋晓枚熟悉,只要把照片给她,她自然会有办法收拾覃瑶。”刘逸尘把照片又推过来,说:“如果你说什么都不愿意做,我不逼你,但照片你先拿着,说不准你会改变主意。”
方卓把照片推回去,“我不想成为一个令人唾弃的告密者。”顿了顿,又说:“她可不是你唯一的对手。”
刘逸尘胸有成竹地笑笑说:“你是说黎副处?他?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组织的眼睛也不吃素。我敢赌,他绝对不可能做处长,至少不可能做三处处长。”
方卓没有再相问,覃副处长的形象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在她的生活经验里,一些蝇营狗苟总是有的,她自以为在L厅里也算知人事、识时务,当下才明白,她对生活的理解还无比肤浅,世道人心都需要狠狠地补上一课。刘逸尘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她是不是傻了。她勉强笑了笑说,的确难以消化这件事。刘逸尘正色道:“方卓同学,你还太年轻,太幼稚,别人跟你笑笑说说,你就认为人家是个好人。这个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好人?覃瑶就是个食人间烟火的凡人,只是她恰巧长得漂亮而已,又恰巧她又很会利用这一点而已。”方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阵冷场。寂静中回味刘逸尘的话,不觉背上沁出一层冷汗。两个人又闲聊了些其他事,然后起身告别。
回家后才发现,刘逸尘居然将照片偷偷塞在她包里。再细细地看,拍照的视角是俯瞰。方卓想起去年处里遭了贼,重要的文件没有被偷,倒是丢了一些私人物品,她放在桌子上的零食,黎副处长放在抽屉的私房钱,还有处里小王一个淘汰的手机等等。那天黎副处还指着分管安全工作的刘逸尘鼻子骂,说他天天不干正事,就知道在外面逍遥快活。刘逸尘气得发抖,当天就找人在每个办公室装了摄像头。那次刚好覃瑶外出开会,不知道处里发生了盗窃事件,也就更不清楚装了摄像头的事情,否则怎么会在刘逸尘的眼皮底下干出这种事情。方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逸尘坐回座位,喝了一口茶,脸色变得凝重,说:“你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吧。覃瑶这个混蛋想把白局也拉下水,我早看出端倪。但你放心,应该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这次不让她吃点苦头,她还会祸害人。”方卓指指头上的摄像头,问:“里面有没有白局?”刘逸尘摇摇头。方卓站起身,说:“那就好办了,我实名举报,不怕纪委不查。你不就是怕纪委的人认为你不择手段想上位吗?这一次,我自愿做你的棋子。”刘逸尘送方卓到门口,塞给方卓一个U盘,促狭地说:“这是视频备份,你要不要学习一下?”方卓送了他一个大白眼。刘逸尘又问:“你是不是喜欢白局?”“喜欢个鬼。”方卓狠狠地瞪了一眼刘逸尘,开门出去。
看着方卓出了自己的办公室,一种失落感涌上刘逸尘的心头。方卓长得并不惊艳,普普通通,安安静静的,却自有一种从沉静中迸发出的魔力绊住了他。十几年过去了,如今使君有妇,罗敷有夫,方卓真正成了刘逸尘胸口的一颗朱砂痣。
六
方卓与白副局长有着不为人知的渊源,局里几乎無人知晓。
方卓工作的第二年,考了城南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的硕士研究生。面试当天,眼看别的同学都选好了导师,自己却毫无头绪。正在走廊刷着手机,查看导师们的研究方向,无意间抬头看见白副局长,那时他还是三处的处长,是众人眼中炙手可热的局领导后备人选。方卓怯生生地打了声招呼,白一凡问她在干什么,方卓说在选导师,白一凡大手一挥,说:“别选了,跟我读吧。”那时候他刚受聘为城南大学的兼职教授,手上有一个硕士名额。方卓还傻傻地问他研究的什么方向。白一凡学的是环境学,又身处环保部门,现在想做环境学与美学的交叉学科。
方卓成了白一凡的开门弟子。这件事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在单位说过。这层师生关系远比上下级关系要亲切自然得多。私下里,白一凡让方卓叫他“白老师”,从白处长叫到白老师,这是一介书生对学校、对学术的致敬与眷恋。每次被称“老师”,白一凡内心就会升腾起一种自豪感,继而转化为一种不断向上的鞭策和行为约束力。
因为师生关系,方卓也成了白一凡家的常客。杨老师从小得父母宠爱,嫁人后又与白副局长琴瑟和谐,一生安稳顺遂,不知世道复杂,她对待世界的方式就是“温柔”。世上最利的剑不是钢铁铸成,而是温柔铸成。杨老师以温柔为剑,给方卓做拿手的白切鸡、蚕豆煨猪肚、油菜虾米,和她逛街看电影,待方卓的丈夫孩子也如家人一般……温温柔柔地笼住了方卓的心。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刘书记之于白一凡,就像杨老师之于方卓,虽然前者是雪中送炭,后者是锦上添花。方卓觉得杨老师对她好,她就要百倍的对杨老师好,所以她绝不允许谁伤害到杨老师。覃瑶引诱任何人,方卓都可能装聋作哑,但引诱白副局长绝对不行,这是踩到了方卓的底线。
方卓回到办公室,拿出压在抽屉底的照片,打开电脑,写下《关于对三处副处长覃瑶的检举信》,信中列举了覃瑶数次把兄弟处室的异性同事召至办公室发生不正当关系的事情,有时间有地点,控诉覃瑶违背公序良俗,且情节严重,要求组织对她做出处分,又唯恐纪委对不实名举报的信件不予采信,刻意在落款处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以示郑重。方卓反复检查了几遍检举信的措辞,又仔细斟酌了这封信会带来的后果,终于颤抖着手点击了发送。纪委的邮箱很快自动回信:您发送的邮件已收到。
方卓长吁一口气,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这一夜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白副局长下了班,和往常一样慢慢踱步回家。院子里两栋办公楼,三栋家属楼,不大,但相对同级别的厅局级单位,占地面积不算小。他刚来局里的时候,院子光秃秃的,局班子下决心要整治局里的自然环境,虽然目标一致,喜好却不同。当时负责设计的三处处长的确有两把刷子,一条双向车道两旁种的是梧桐,办公楼前是桂花,开阔处建亭台楼榭,各种果树环绕,满足全部领导的喜爱。最初只觉得杂乱无章,现在全部干高冠大,渐渐显露出了他的长远眼光。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形成一条林荫大道,春夏绿意葱茏,秋天金黄一片,冬天空留光秃秃的枝干旁逸斜出,每一季都有不同的韵味。桂花呢,每到秋天,满院子香气四溢。人走在树下,有种闲淡的美学趣味。但今天的白副局长没有往日的闲情,下午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回放,他有些恼,恼覃瑶,也恼方卓。首先是覃瑶的试探,一下一下地靠近他,有种侵略的攻势,然后方卓闯了进来,手气得发抖,好像他真做下了背人的勾当。当然,如果意念也算犯罪的话,那他无可辩驳,他无数次在意念里杀过人、偷盗过银行的钱、像泼妇一样骂过周副局长,当然也对覃瑶动过邪念。但是意念犯罪算犯罪吗?
这时候的白副局长怎么也预想不到,下午那一场还没正式开演的戏将在局里引发一场不小的地震。他对方卓还是有一点了解的,她胆小怕事,做事稳当,从不张扬,分寸感极好,给人舒适熨帖之感,爱人就很喜欢她,把她当自己妹妹一样疼爱。
白副局长打开门,杨老师迎了出来,接过他手中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四十岁以后杨老师开始缓慢出现中年胖,愈加呈现一种丰腴之美,但举手投足还是惯有的温婉贤淑。杨老师的父亲是L局退休的老局长,他那时还是局办文秘科一名主任科员,工作职责之一就是给杨局长起草讲话稿。有一次杨局长让他把第二天的讲话稿送到家里去。他去了。杨老师袅袅婷婷地端着果盘从厨房里走出来,哈密瓜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他叉一块放进嘴里,甜到了心底。后来每遇他加班,她便会主动给他送水果,送夜宵。一个局长的女儿,长得标标致致,性情又温和,还愿意为他亲手做羹汤,生儿育女,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他发誓要一生一世对老婆好,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晚上吃的是脆鲩鱼涮锅,砂锅藕尖。张爱玲说,男人的心是通过胃抵达的。过去白副局长觉得口腹之欲是低级的生理欲望,是有青云之志的人最该摒弃的。等尝过了杨老师的炒、煎、炸、煮、煨,白副局长的胃屈服了,一同屈服的还有心肝脾肾,五脏六腑都在向杨老师举白旗呐喊:赶快收了我。
事情发展之迅猛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第二天刚上班,三处就来了两个纪委的人,找方卓核实举报的情况,方卓简单陈述了一下事情,把刘逸尘塞在她手里的U盘给了来人。
方卓检举的事情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加上局里在如火如荼开展党员干部教育活动,正缺少身边的典型案例。纪委认为,这种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远比上级下发的警示教育片更能刺激人的神经,传播速度最快,也更具有警示教育意义。于是材料很快就到了局长手上,局长认同纪委的意见,批示:作为下一次局党组会议一项重要议题讨论。
会议召开之前事情被纪委捂得死死的,没漏一点风声。
七
一般情况下局党组会上的议题领导们会事先通气,表决不过是走一个形式。但这件事略过了通气这个过程。
局党组会上纪委就依局长的批示,直接把方卓的举报信去掉落款,复印给了每个局领导,同时还播放了U盘的内容。白副局长脸红一阵白一阵,全身直冒冷汗,又惊又吓。惊的是覃瑶竟然如此“色胆包天”,在办公室勾搭局里的中层骨干,且不止一个;惊的是这一切竟然全在监视之下;吓的是如果没有暴露出来,自己差点也可能成为画中人;更惊的是会前局长竟然没有和他这个二把手通氣,而是直接放到党组会上,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一层,白副局长感觉到喉咙里有一股血腥味直往上冒,隐隐作呕,他不经意抬头,正对上局长的炯炯目光。局长清清嗓子说:“白副局长,三处是你分管,要不你先发个言吧。”白副局长端起杯子小抿了一口,平复一下心情,说:“我和大家一样,刚知道这件事情,说心里话,很震惊,也很失望。三处是我分管,这些年的确做了不少成绩,去年年底考核还评了局里优秀,没想到业务上去了,道德水平却滑坡至此。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辜负了党赋予我的权力,我在这里做出深刻检讨,对我们的干部没有把握好严管和厚爱的平衡。特别是这两年把着眼点主要放在了业务工作上,忽略了抓组织纪律,抓党员教育,抓道德修养。这次事件的爆发是给我敲响了警钟,党的建设和业务工作必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白副局长越说越激动,起初他只是想表演一下,但越往下说越投入,好像有人在推着他,要以这件事为引子深刻地剖析自己,检讨自己。他渐渐明了局长让他先发言其实是为了保护他,是把主动权放在他手里。五个局领导中,有一两个现在正在看他的笑话,正抓着他的小辫子准备向他开枪,只有先做好深刻的自我批评,别人才不好再过度指摘他。白副局长发言的总基调就是,强调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下一步如何亡羊补牢,而略过对覃瑶的批评。这是很聪明的做法,覃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处理对象,自有纪委给出合适的处罚,不需要再落井下石,将来有好事者将他的发言传扬出去,还能博一个宽厚的名声。
白副局长说到最后竟有些声泪俱下的意思了。局长发话了:“白副局长也不要太过自责,你固然有失察之责,但谁又不会有疏忽的时候呢,再说,人心是最难测的,我们队伍中出现害群之马在所难免。反过来想,它的发生是给我们的工作敲一个警钟,事情还在我们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没有造成社会影响,这就还算不上太坏。同志们啊,我们一定要把思想政治教育摆在工作的重要的位置上,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和削弱它。”
事情就像白副局长预料的一样,几个平常会给他使点小绊子的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附和地表了几句态,要加强全局党员干部的政治纪律意识,提升全员的道德素养之类。会议最后讨论要纪委拿一个合适的处理方案出来,从人本主义出发,尽量从轻发落。但不管怎样,覃瑶的档案里都将留下一个巨大的污点,职场上升之路是走不通了,不仅如此,还将有一个口耳相传的精彩故事伴随她整个职场生涯。
覃瑶很快搬了办公室,悄声无息的。有一次方卓去六处协商事情,在六处走廊碰到覃瑶,那已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情。虽然同在一个院子,要碰见还真是不容易。那件桃色事件曝光之后,覃瑶被免了职,三处没脸再待了,六处是个女处长,大度地收留了她。
狭路相逢,方卓有些心虚,一时忘了覃瑶的错,只觉得自己对不住她,一手葬送了她的美好前景。覃瑶倒是大大方方的,说:“小方现在办公室轻松一点了吗?”方卓说:“还好。姐姐有空回去坐坐,大家都很想您。”双方都知道对方仅仅是客套一下而已,两人脸上都堆着笑,擦身而过的时候,覃瑶拍了拍方卓的肩,方卓全身战栗了一下,觉得这一拍有着无尽的意味。
三处的班子终于尘埃落定。处长是个下属单位的一把手,说话做事慢条斯理,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处里的工作节奏也跟着慢下来。黎副处长的处置在半年后解除了,虽然官复了原职,但萎靡的精神似乎再也振奋不起来了,说话也没了气势,形、神都失去了一个转业军人的踪迹。方卓没有异议地被提拔成为副处长,“忠犬八婆”在处里的口碑还是不错的。至于刘逸尘,局里成立了一个新的处室——农村环境建设整治处,一个正处带三个人的小编制。新处室没有具体职责,局里希望这个处室能去广阔的农村开展一些开拓性的工作。竞聘的通知在网上挂了一个月有余,没人报名,农村两个字让很多人望而却步。最后白副局长推荐了刘逸尘,刘逸尘挑了三个四十岁以下的精干力量,新处室就开了工。方卓去他新办公室看他,墙上挂着一幅字:和。落款处是白一凡的名字。方卓嘴里喃喃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刘逸尘摇摇头,丢过来一个合订本,说:“这只是白副局长的一层意思,还有一个意思是切合我们处实际的,在推进农村环境整治的时候,要注重艺术美与自然美的和谐融合。白局长的原话。”
方卓拿起合订本,竟是自己的硕士毕业论文《论“和”的美学意蕴及其对我国农村环境整治的现实意义和启示》。方卓想哭,这是当年她在白副局长的指导下花了大半年的心血著成。方卓曾有一个美好愿景,要把这篇论文付诸现实。但十多年的职场生涯,她做事业的雄心早已被无休止的组织协调、材料起草等等琐碎事务所湮没。她忘了,但白副局长还记得。
“你们是理论派,我是实践派,画好的蓝图我帮你们去落实。”刘逸尘从方卓手里拿过合订本。
离开刘逸凡的办公室,方卓想起很久没去看杨老师了,她走出院子,拐进一家烟酒批发部,买了两条“和天下”,拨通杨老师电话,说:“杨老师,我想吃您做的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