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德岁
霍普·洁伦(Hope Jahren)的《实验室女孩》曾是荣获二0一六年度多项图书奖的畅销书;一般而言,我对畅销书持有“敬而远之”的偏见。直到我在《卫报》的书评中读到书评人把它与海伦·麦克唐纳(Helen MacDonald)的《海伦的苍鹰》(H is for hawk)相提并论,才引起我的充分注意。诚然,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因为我读过且十分喜欢《海伦的苍鹰》,我还向出版该书的人民邮电出版社推荐了译者刘健先生。当我看到《实验室女孩》的作者是生物地质学家并且是成长于明尼苏达州的挪威裔美国人时,我转而对本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个中原因至少有二:一、作者是我的大同行,而且我的博士学位导师也是挪威裔明尼苏达人;二、由于漫长且寒冷的冬天,明尼苏达人普遍爱读书,而且我所喜欢的好几位当代美国作家都来自明尼苏达州,比如菲茨杰拉德、辛克莱·刘易斯、盖瑞森·凯勒(Garrison Keillor)、比尔·霍尔姆(Bill Holm)等。美国文艺圈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来自明尼苏达州的作家,无论其目前有名或无名,都不可小觑。《实验室女孩》的作者再次证实了这一点,她本人也毫不掩饰地在个人网页的域名上写着,“霍普洁伦确实能写”(hopejahrensurecanwrite.com)。
和《海伦的苍鹰》一样,《实验室女孩》也是少见的、别具一格的文学自传。尽管前一本书的作者是剑桥大学的历史学者,而霍普·洁伦是自然科学家,但两人的写作风格颇为相似。她们都把自传部分与其专业研究内容巧妙地糅合在一起,运用两条线交叉叙述,并使两部分内容达到了有效的平衡,收到了交相辉映的奇妙效果。
霍普·洁伦从她的童年回忆起,记述她父亲的实验室如何在她的内心播下了热爱科学的种子。她父亲是当地社区大学的物理与地理学讲师,在那里执教四十余年,是当地唯一可以称作“科学家”的人。他晚上带着女儿在实验室里备课,使霍普小小年纪就不仅熟悉了各种实验设备和材料—像玩玩具那样开心,而且了解到实验室的各项规则、程序以及注重细节的重要性。另一方面,霍普的母亲有英美文学学位,打小就培养霍普广泛阅读英美文学,尤其是狄更斯、莎士比亚等经典著作。从某种意义上说,霍普十分幸运,她从父亲那里熟悉了烧瓶、显微镜等实验仪器,又从母亲那里继承了阅读与写作的灵气,C. P.斯诺先生(C. P. Snow)所说的“两种文化”,在她身上发生了罕见的融通。这一背景对本书的写作也至关重要,读者可以在阅读中发现,她对植物学的科学内容有许多充满诗意的描述,以至于《纽约时报》书评引用了纳博科夫名言来盛赞《实验室女孩》:“作家应该有诗人的精准和科学家的想象力”,霍普·洁伦则二者兼备。这一评价出自一向苛责的《纽约时报》书评,不能不说是对本书异乎寻常的赞美。
过去从我导师李力葛瑞文(J. A. Lillegraven)教授口中得知,明尼苏达州的挪威裔移民,大多是在大饥荒年代背井离乡,来到了气候条件与其祖国相近的明尼苏达州,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经受磨难的韧性和积极上进的毅力,都是可歌可泣的。在我看来,这在霍普·洁伦身上,一如在我导师身上,得以完美体现。因此,本书读来令我格外动容:
年纪尚幼的我已经有了决断,我决定走上崎岖难行的独木桥—做一个别人眼中“知道得太多”的人。
霍普在明尼苏达大学求学时在医院药房打工的经历,读来十分励志。大学毕业后,她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博士学位,作为一个冷门专业的博士,年仅二十六岁就拿到了佐治亚理工大学的助理教授位置,她在同辈人中应算是相当成功的了。谈及她的择业动机,除了父亲对她的影响外,她在书中坦言:
植物会向光生长,人也一样。我选择科学是因为它供我以需,给了我一个家,说白了,就是一个心安的地方。
霍普·洁伦在书中巧妙地运用植物生长的隐喻来记述她自身的成长,因此使两条线皆为丰满且并行不悖。她意识到,自己在学术生涯中,一如自然界的植物,无时无刻不在为生存而斗争:
植物的敌人多得数不清。一片绿叶几乎会被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当作食物。吃掉种子和幼苗就相当于吃掉了整棵树。植物逃不开一波接一波的攻击者,躲不开它们永不停歇的威胁。
同样,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女性青年科学家,霍普·洁伦在美国学术界的打拼,也历尽艰辛。所幸她在读博时就遇上了一位“蓝颜知己”—比尔,此人虽然性情有点儿怪异,却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终生支持和帮助霍普。可以说,没有比尔的帮助,霍普的学术生涯会更加艰辛。
《实验室女孩》的第二部分“枝与干”便记述了在科研经费十分拮据的情况下,作者如何在比尔帮助下建立了自己的第一个实验室,如何做野外工作,并自驾一周去参加学术会议等有趣经历。作者对个中的艰辛看似轻描淡写,然而霍普与比尔的百折不挠精神却跃然纸上:
我非常清楚,如果一件事不经历失败就能成功,那么老早就有人做了,我们也没必要费这力气。然而,到目前为止,我都找不到一份学术杂志,能让我说说科学研究背后的努力和艰辛。
这本文学自传显然给她提供了宣泄这种情感的渠道。
在佐治亚理工大学的科研经费枯竭之后,她接受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职位,并在那里为比尔也谋得了职位—继续做她的实验室主管,她也着实离不开比尔的鼎力相助。这就进入了书的第三部分“花与实”:她结了婚并怀孕生子—就个人生活而言,這确实算是开花结果了。但她的丈夫并不是比尔!比尔始终是她兄弟般的好友。怀孕期间,她被迫停止服用控制躁郁症的药,因而旧病复发,十分难受。雪上加霜的是,她在此间还遭遇了来自系领导的性别歧视;后来她愤然决意离开,和丈夫一起去了夏威夷大学—也是撰写本书的地方。此时人到中年,她的事业也已取得了巨大成功。回首走过的路,她在书中不无感慨地写道:
时光也改变了我,改变了我对我的树的看法……科学告诉我,世间万物都比我们最初设想的复杂,从发现中获得快乐的能力构成了美丽生活的配方。这也让我确信,如果想让曾经有过却不复存在的一切不至于被遗忘,那么把它们仔细记录下来就是唯一有效的抵御手段。
……
身为一名科学家,我确实仅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力微任重,籍籍无名,但是我比我的外表更加强大,我还是一个庞然大物的一部分。我正和这巨物里的其他人一起,修建着让子子孙孙为之敬畏的工程,而在修建它的日日夜夜,我们都要求助于先人前辈留下的拙朴说明。我是科学共同体的一部分,是其中微小鲜活的一部分。我在数不清的夜里独坐到天明,燃烧我思想的蜡烛,强忍心痛,洞见未知的幽冥。如同经年追寻后终悉秘辛的人一样,我渴望把它说于你听。
大概这就是作者写《实验室女孩》的初衷吧?作为她的同行,我对书中下面这段话尤其感同身受:
科学研究是一份工作,既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差。所以,我们会坚持做下去,迎来一次次日月交替、斗转星移。我能感受到灿烂阳光给予绿色大地的热度,但在内心中,我知道自己不是一棵植物。我更像一只蚂蚁,在天性的驱使下寻找凋落的松针,扛起来穿过整片森林,一趟趟地搬运,一根根地送到巨大的松针堆上。这松针堆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只能想象它的冰山一角。
是啊,在浩瀚的未知世界面前,我们都是一只只小小的蚂蚁,努力往前人堆筑的蚁丘上,添加一星半点儿。也正像牛顿所说的那样:未知世界依然犹如一望无际的海洋,令我们常怀卑微谦恭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