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西
建安二十六年是一个不存在的年号,却明确载入一份历史文献,见于《三国志·蜀志·先主传》。刘备登基之日,祭告天地曰:“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刘)备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玄牡”是作为祭物的黑色公牛,《三国演义》第一回写桃园结义就用到此物,俗称“乌牛”。刘关张结义是文学虚构,但不妨作为一个假定的历史起点,想象中江山社稷应该来自这种歃血叙事。
汉献帝的建安年号至二十五年(220)已然终结。是岁正月,曹操薨,曹丕即魏王。三月,曹丕改元延康。十月,献帝禅位,曹丕做了皇帝,魏国年号为黄初元年。故万斯同《三国大事年表》将此定为三国之开端。第二年蜀汉建国,刘备升坛祭天之日,自然不能以曹魏年号为标识,也不用曹氏改元的延康,便衍用献帝建安年号,于是这个不存在的二十六年就成了刘备“祚于汉家”的时间节点。这一年是蜀汉章武元年(221)。
刘备立国之由,可追溯到诸葛亮“跨有荆益”的构想,那是建安十二年“隆中对”的宏大旨意,当时刘备栖栖遑遑寄身荆州刘表那儿,诸葛亮陡然给他打开了空间想象。
建安十三年(208)冬,曹操兵败赤壁,始见三分天下之局。此际刘备根基未稳,荆州北部数郡仍是曹操的地盘。刘表大公子刘琦死后,刘备领荆州牧,但孙权命周瑜为南郡太守(实任而非遥领),而洞庭以东几乎都在东吴控制中。这跟《三国演义》的叙述不大一样,小说里赵子龙取南郡,因有“一气周瑜”的故事。其实刘备很憋屈,只能将州治挪至江水(长江)南岸的油江口(更名公安)。名义上得了荆州,但实际掌控的范围却很有限,主要是南郡之江南部分,加之战后所占武陵、长沙、桂阳、零陵等南部四郡。后来曹魏出兵汉中,刘备为结援东吴,又让出一半地盘,双方以湘水为界“遂分荆州”,也就是长沙、江夏、桂阳以东归孙权,南郡、零陵、武陵以西属刘备(详《吴志·吴主传》建安十九年)。
换个角度看,战后的局面不妨说是三分荆州。处于东吴与曹魏挤压之中,刘备处境依然艰难,诸葛亮“隆中对”提出的“跨有荆益”的战略构想须尽快付诸行动才是。刘皇叔要复兴汉业,须有更大的生存空间。历史的书写往往提供了榫卯对接的机遇—建安十六年,曹操派钟繇进剿占据汉中的张鲁,这让益州牧刘璋“内怀恐惧”,便采用张松之策,请刘备入蜀讨伐张鲁(《蜀志·先主传》)。
对刘备来说,这正是天赐良机。倘若让曹操占了汉中,继而蚕食益州各郡,他这边“跨有荆益”的设想岂不成了画饼之谈。之前,孙权已向刘备提出两家联合取蜀,刘备当然不愿东吴插一杠子,自是坚辞回拒。东吴久已觊觎巴蜀之地,早在建安五年,鲁肃与孙权对榻而谈,擘画了一幅“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的拓疆宏图。鲁肃原初设想是划江而治,与曹氏二分天下。尽管刘备拒绝联合取蜀之议,孙权还是派孙瑜(孙权从弟)率水军进驻夏口,打算溯江而上。但通往巴蜀的水道要经过荆州西部,无奈这西进路线就卡在刘备手里—“使关羽屯江陵,张飞屯秭归,诸葛亮据南郡,(刘)备自住潺陵”。孙权无奈,只得暂且撂下取蜀之念(《蜀志·先主传》裴注引《献帝春秋》)。
到这会儿,汉末诸镇只剩益州尚未陷入董卓死后的兼并战争,曹孙刘三方都盯着这最后一块肥肉。不过,曹操眼前还有麻烦事儿,马超、韩遂诸部盘踞关中已构成威胁,派遣钟繇讨张鲁只是虚晃一枪。胡三省《通鉴》注称之“伐虢取虞之计也”,有谓“盖欲讨超、遂而无名,先张讨鲁之势,以速其反,然后加兵耳”。军入关中,西凉诸部果然俱反。曹军陷入渭水恶战,不遑进讨汉中。
汉中的张鲁实是刘璋的肘腋之患,此际双方已剑拔弩张。汉中郡(今陕西汉中市)地处益州东北部,东邻荆州,北边与雍州接壤,从长安通往益州的官道必经此郡地界。张鲁以五斗米道集合信众,盘踞汉中多年。过去刘璋老爸刘焉保州自守,对张鲁实行绥靖政策,纵容其“断绝谷阁,杀害汉使”,又封为“督义司马”(《蜀志·刘焉传》),以致米贼愈益骄恣而嚣张。到刘璋这时,张鲁已是完全不听招呼。刘璋一怒之下杀了他老母一家。事情闹大了,刘璋这“牧二代”对付不了张鲁,又怕曹操插足其间。
其实,之前刘璋多次遣使“致敬于曹公”(《蜀志·刘璋传》)。原本大概想请曹操帮他搞定米贼。他派张松去见曹操,人家正忙着追歼刘备,又逢赤壁战败(按陈寿说法是“军不利”),无暇搭理这位使者。结果张松回来“疵毁曹公”,劝刘璋断了依傍曹操的念头。不过,陈寿这段叙述有些混乱,将张松出使之事扯到建安十三年之前,从刘备襄阳大撤退直到赤壁大战之后,好像张松一直羁旅曹营,等着听信儿。这说法显然不靠谱。传中又说曹操征荆州之前“已定汉中”,亦明显有误。张松受曹操冷落大概不假,裴注引习凿齿《汉晋春秋》亦作此说。
张松的恚忿在《三国演义》中有淋漓尽致的刻画,小说综核诸史,描述张松转而往荆州访刘备,献西川地图,又与法正、孟达密谋引刘备入蜀……这一系列情节丝丝入扣,相比史家叙事,小说家这儿显得清晰而合理。当然,不全是张松的个人意气,他和法正等人之所以暗投刘备,小说大抵归结为“良禽择木而栖”的动机,或曰弃暗投明,或曰士为知己者死。当然,这也是烘托刘备的政治正确和人格感召力的手法。
不过,在陈寿笔下,同样是无间道的戏码,却完全是利益驱动。《先主传》称“前后赂遗以巨亿计”,刘备在这两人身上花了大价钱,所以他俩不遗余力游说刘璋。傳中又谓刘璋派法正带领四千人去接刘备入境,而法正得了刘备的好处,便是“因陈益州可取之策”。
曹操没来,刘备来了。这是建安十六年。
《蜀志·先主传》谓:“先主留诸葛亮关羽等据荆州,将步卒数万人入益州。”虽说“跨有荆益”是诸葛亮早已拟定的战略规划,但借此机会拿下益州却是庞统的建议(见庞传裴注引《九州春秋》),刘备碍于刘璋同为宗室之裔,本不欲“以小故而失信义者于天下者”,听庞统亟言“五霸之事,逆取顺守”云云,思前想后只得痛下决心。所以,这回将诸葛亮留在荆州,带上庞统作为军师。
刘备入蜀,乃沿江水溯流而西。《刘璋传》载述:“先主至江州北,由垫江水诣涪。”江州即今之重庆嘉陵江北岸,由此进入江水支流垫江(今称嘉陵江),向西北至涪关(今绵阳市东)。刘璋率三万人马从成都赶到涪关,来为刘备接风。传谓宾主“欢饮百余日”,那鱼水欢娱的场面背后杀机重重,刘璋竟浑然不觉。
据《先主传》和庞统、法正诸传,张松、法正和庞统都撺掇刘备及早出手,趁着涪关相会将刘璋拿下。小说虚构的一场鸿门宴(第六十至六十一回),正是表现庞统亟欲攫取的手段。但刘备的想法迥然不同—“初入他国,恩信未著,此不可也”。君臣之间这种分歧不仅是战略性的,亦出于不同的政治伦理考量。
刘备欲以仁恩驭众,庞统等人则想着以诡道取胜。此中大率可见儒家与法家、纵横家的不同套路。汉末三国是政治伦理的一个转型期,各方博弈或犹似战国七雄之绞杀,但经历过秦汉之局,各方以武力攫取之外,不能不考虑政权的合法性和可持续性。所以,曹操着眼于制度与吏治,孙权笼络江东士族为依托,刘备则以“仁政”树立形象。涪关相会之后,《先主传》有这样的记述:
(刘)璋增先主兵,使击张鲁,又令督白水军。先主并军三万余人,车甲器械资货甚盛。是岁,璋还成都,先主北到葭萌,未即讨鲁,厚树恩德,以收众心。
这里所说“并军”,指刘璋将自己带来的三万步骑并入刘备的军队。刘璋还让戍守白水关(在今四川青川县境内)的部队听刘备节制。除此,又送上大量粮草军资。按《刘璋传》裴注引韦曜《吴书》之说:“璋以米二十万斛,骑千匹,车千乘,缯絮锦帛,以资送刘备。”这时节彼此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陈寿未细述刘备如何“厚树恩德”,如何以亲民举措笼络蜀中百姓,但有一点很明确,刘备挥师向北,只到葭萌关(在白水关东南方向,今四川广元市境内)就收住了。葭萌关是通往汉中的必经之路,刘备屯兵于此,却未向汉中进发,大约滞留一年之久。其实,刘备此际正是荷戟而彷徨。
此番本意自然不是打张鲁,却也不便翻脸就去打刘璋。这时庞统献策,庞传叙其有上中下三计:上计谓“阴选精兵,昼夜兼道,径袭成都”(不用大部队是考虑到刘璋“既不武,又素无预备”,庞统认为采用小股精兵偷袭必能奏效);中计是设套擒杀白水关守将杨怀、高沛,“进取其兵,乃向成都”(这是大部队推进战法,但先要解决白水二将,以绝后顾之忧);下计乃“退还白帝,连引荆州,徐还图之”(退到白帝城等于放弃,此计乃逼刘备取成都)。庞统还警告说:“若沉吟不去,将致大困,不可久矣!”
刘备沉吟之际,自是碍于所谓信义与道义。如何将同室操戈、鸠占鹊巢的故事演绎为一种正义叙事,实是一大难题。要迈过这道坎儿,须诉诸更高的政治伦理原则,那就是《三国演义》一再强调的“匡扶汉室”之大义。小说陈述的这个大目标确立了三国历史叙事的终极伦理,即目标之崇高自可兼容手段之卑劣。但陈寿的叙事中对此却不无质疑,如斩杀杨怀、高沛之后,刘备于涪关“置酒作乐”,《庞统传》有这样一个对话场景:
(刘备)谓(庞)统曰:“今日之会,可谓乐矣。”统曰:“伐人之国而以为欢,非仁者之兵也。”先主醉,怒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非仁者邪?卿言不当,宜速起出!”于是统逡巡引退。先主寻悔,请还。统复故位,初不顾谢,饮食自若。先主谓曰:“向者之论,阿谁为失?”统对曰:“君臣俱失。”先主大笑,宴乐如初。
庞统一句“非仁者之兵”的揶揄,无疑戳到刘备痛处,其辩为“武王伐纣”,正是后来小说家引申的政治大义。但刘备说到底未能免除仁与不仁的道义罣碍,待要追问“阿谁为失”,庞统检讨“君臣俱失”,是说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在陈寿看来,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然而,这样的历史书写本身即表达了一种疑问。
陈寿撰史虽说不以刘备的大目标建构合法性叙事,却亦把握着运化机杼。时间与事件,悬置和延宕,都恰到好处,适时引入某个契机,提供某种对称性解决方案。终于,张松暗通刘备之事被其兄张肃告发,让刘璋收斩。这一来,宗室兄弟的蜜月期即告结束,如《先主传》所称“嫌隙始构矣”。继而,刘璋敕令关戍诸将“文书勿复关通先主”,实际上已将刘备视为异己。到頭来是刘璋先变脸,刘备成了后发制人。
刘备采纳了庞统所谓中计,除掉白水关杨怀、高沛,转身南下取成都。据赵一清《三国志补注》所引史料,刘备是以设鸿门宴方式拿下这白水二将(《御览》卷三百四十六引《零陵先贤传》),其情形可参见拙文《伏甲设馔,掷杯为号》(《中华读书报·文化周刊》2019年7月11日),这里不多说。值得注意的是,《三国演义》将这场鸿门宴改写为杨怀、高沛“各藏利刃”谋刺刘备的饭局,只是被庞统识破,才当场拿下(第六十二回)。本来由“嫌隙”演变为杀局,怎么说刘备也做得过分,但小说为维护先主仁厚形象,将主客双方挪了个位置,这就变成了“你不仁,我才不义”的叙事路径。
据《先主传》所述,刘备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却被阻于成都北边的雒县(治今四川广汉市北)。雒县,又作雒城,按如今公路里程距成都仅五十多公里。刘璋的长子刘循在此守城(小说中主要是刘璝、冷苞、张任、邓贤四将的戏码),有谓“被攻且一年”,可想围攻雒县的战事艰难而惨烈。庞统就是率众攻城时中流矢而亡,小说写他在落凤坡死于乱箭之下,自是虚构手法。小说中庞统死后,刘备唤诸葛亮入蜀,看《先主传》则在围雒之前—“诸葛亮、张飞、赵云等将兵泝流定白帝、江州、江阳,惟关羽留镇荆州”。这时刘备已下决心“毕其功于一役”,非拿下益州不可。
刘备于建安十六年入蜀,十七年滞留于葭萌关,十八年围雒县,十九年取成都,这盘棋前后整整三年。然而,刘备拿到的益州尚缺好大一块,汉中还在张鲁手里。
建安二十年,曹操亲征张鲁,“大破之”(《魏志·武帝纪》),张鲁“乃奔南山入巴中”(《张鲁传》)。曹操平定汉中,派人招抚张鲁,又降巴东、巴西二郡。
小说第六十七回写讨鲁之役,叙事颇精彩,如庞德力战张郃、夏侯渊、徐晃、许褚四将,尽显神勇,又因曹操反间计被张鲁抛弃等,尽是小说家结撰。但有一事所言不虚,就是拿下汉中后,司马懿建言火速进兵西川,趁刘备立足未稳攻取益州。但曹操不听,挖苦说:“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耶?”这段八卦实有史家记载,见于《晋书·宣帝纪》。曹操征汉中原本是有取蜀之想,因掾属刘廙上疏劝阻,以为刘备此际“虽弱必固”,重兵出击未必奏效,不如待其“自溃”再做打算(见《魏志·刘廙传》)。
也许正如司马懿所言,若趁势进讨蜀中,或能改变整个局面。当然,历史进程不能做此假设。只是从力量对比看,曹操能轻易拿下汉中,刘备当时却远没有这个实力。事实上,刘备占领成都四年之后才搞定汉中。
要从曹操手里攫取汉中,远比翦灭张鲁要困难,但刘备无论如何不能让老曹卡住自己咽喉。汉中之重要性在蜀魏双方实非等量齐观,各自投入力量与决心恐大不相同。建安二十三年刘备进兵汉中,自是志在必得。时移势易,刘备取蜀后又经数载休整,实力大增,这回对手尽管强悍,却不足为惧。关于汉中之战,《先主传》所述如下:
二十三年,先主率诸将进兵汉中,分遣将军吴兰、雷同等入武都,皆为曹公军所没。先主次于阳平关,与(夏侯)渊、(张)郃等相拒。
二十四年春,自阳平关南渡沔水,缘山稍前,于定军山势作营。渊将兵来争其地,先主命黄忠乘高鼓噪攻之,大破渊军,斩渊、郃及曹公所署益州刺史赵颙等。曹公自长安举众南征,先主遥策之曰:“曹公虽来,无能为也,我必有汉川矣。”及曹公至,先主敛众拒险,终不交锋,积月不拔,亡者日多。夏,曹公果引军还,先主遂有汉中。
纵观刘备鞍马一生,汉中之战是他最精彩的手笔。虽说赤壁之战刘备亦是赢家,但那场战役主导方是东吴,况且更有诸葛亮为之擘划。这回刘先主亲临前线指挥,先是大破夏侯渊(上述引文中斩张郃有误),后又拒险坚守,终而逼退曹操。小说第七十回至七十二回,从张飞与张郃对阵严渠寨(史书作“宕渠”),到黄忠计夺天荡山,定军山斩夏侯渊,再到曹操进退维谷的“鸡肋”之念,其中虚构情节自是不少,但主要环节并未偏离史书记述。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拿下汉中。是年秋,自封汉中王,即于定军山左近沔阳(今陕西勉县)设坛升位。
在上表献帝的文告中,刘备回顾早年与董承等“图谋讨操”的失败经历,仍痛惜不已,又举述曹操“穷凶极逆”的罪状,重申“扑讨凶逆,以宁社稷”之志。《先主传》载录的这篇文告不能视为一般官样文章,此与传为诸葛亮所作《后出师表》“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之说,实为建构国家意识形态的重要纲领,其关键是以社稷大义统率一切,将士者之仁义、道义纳入政治正确的轨道。后来《三国演义》演绎的一整套“忠勇节义”的价值体系,即由此而阐发。
建安二十五年,曹丕受禅,魏国始立。之后,蜀、吴相继建国。献帝既废(且有传闻被害),给刘备提供了承祧汉室的机会,刘备于次年四月在成都即皇帝位,自称“祚于汉家”。这是申明其建国的合法性。不过,孙权迟至九年之后(黄龙元年,公元229年)才做皇帝。曹魏是代汉,蜀汉是祚汉,东吴则去汉而立。《吴主传》裴注引《吴录》载孙权祭天文告有谓“天意已去于汉,汉氏已绝祀于天”,称孙权是承命“天意”而登基。至此,三分天下以国家政体形式而确立。
从刘备入蜀到建国,整整十年。在小说里,这段叙事前后跨越二十一个章回(第六十回至八十回),其间穿插关羽单刀会、水淹七军至败走麦城等几桩大事,曹操弑伏后及讨张鲁,东吴与曹魏的几次交战,还有曹操身亡及曹丕篡汉,等等。
马上得之天下,未能以马上治之。当初陆贾告诉刘邦,逆取顺守,文武并用,乃治国平天下之道。起初庞统跟刘备说过逆取顺守的道理,拿下益州后则是法正教他如何用人。承祧汉室的刘先主虽说“不甚乐读书”,却颇为看重书生。
确实,按陈寿说法,刘备“盖有高祖之风”,只是“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先主传》评曰)。在陈寿看来,对于这类影响历史的大人物来说,政治操守不重要,怎么做都是“机权干略”,谋略与手段而已。不过,刘备的执政方针跟曹操不一样,他要施仁政,便着眼于风俗、人心与教化。建安十九年占领成都之后,实行怀柔政策,刘备将刘璋政权的旧班底几乎整个儿接了过来,如许靖、法正、董和、刘巴、黄权、李严、吴壹、费观、王连、张裔、秦宓、彭羕……这些人在新政权里都有自己的位置,还有许慈、孟光、来敏、尹默等益部学者,甚至收罗了周群、杜琼这类占候家。翌年,曹操破汉中,听说张鲁逃亡巴西,刘备还派遣黄权迎张鲁,未料人家已降曹操。
益州人士中,法正是一個极为重要的人物,自暗中投效以来,直到蜀汉建国之前,一直是刘备最主要的智囊。《蜀志·法正传》举述其评价许靖一例,足以说明他是怎样影响刘备的用人政策和执政理念的—
十九年,进围成都。(刘)璋蜀郡太守许靖逾城降,事觉,不果。璋以危亡在近,故不诛靖。璋既稽服,先主以此薄靖不用也。(法)正说曰:“天下有获虚誉而无其实者,许靖是也。然今主公始创大业,天下之人不可户说,靖之浮称,流播四海,若其不礼,天下之人以是谓主公为贱贤也。宜加敬重,以眩远近,追昔燕王之待郭隗。”先主于是乃厚待靖。
按法正之说,许靖有“虚誉”而无其实,但这样的人未必没有用处。法正亟陈必须用许靖的道理。刘备的礼贤下士本来还讲究人格节操之类,听法正如此点拨,便顾不得那些忌讳,即用许靖为长史,以后又为太傅、司徒。用这样一个空心大佬“以眩远近”,可见法正心机之深,亦反映了刘备施政的礼治特点。
从本传看,法正不仅有政治头脑,军事上亦非同一般,既有策算,亦擅阵前指挥—
二十二年,(法)正说先主曰:“曹操一击而降张鲁,定汉中,不因此势以图巴、蜀,而留夏侯渊、张郃屯守,身遽北还,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将内有忧偪故耳。今策渊、郃才略,不胜国之将帅,举众往讨,则必可克。之克之日,广农积谷,观衅伺隙,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奖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广拓境土,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此盖天以与我,时不可失也。”先主善其策,乃率诸将进兵汉中,正亦从行。
二十四年,先主自阳平南渡沔水,缘山稍前,于定军兴势作营。(夏侯)渊将兵来争其地。(法)正曰:“可击矣。”先主命黄忠乘高鼓噪攻之,大破渊军,渊等授首。曹公西征,闻正之策,曰:“吾故知玄德不办有此,必为人所教也。”
汉中之战,法正是谋主。拿下汉中无疑为蜀汉建国奠定了基础,此公可谓居功至伟。刘备是一向看好法正,刚入成都时,就让他做了蜀郡太守,蜀郡乃京畿地区,故传云“外统都畿,内为谋主”。及刘备成了汉中王,法正便是尚书令,直入权力中枢。无奈天不假年,刘备称尊之前,法正就死了,怎么死的并无记载,只说卒年四十五岁。在小说中,连法正什么时候死的都未做交代,只是第七十九回从孟达口中道出,好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之前,庞统也是英年早逝,庞与法两人是蜀汉立国最大功臣。按说还有诸葛亮不是?说到这里想起差点被遗忘的诸葛亮。可是刘备入蜀以来,诸葛亮几乎不在史家视线之中。
据《蜀志·诸葛亮传》,建安十六年以后这十年中,前期诸葛亮与关羽留守荆州,入蜀后的军事活动只是两句话带过,一曰“与张飞、赵云等率众泝江分定郡县”,一曰“与先主共围成都”,没有什么实际内容需要展开。至于《三国演义》所述“诸葛亮智取汉中”那些事,实为小说家虚构。刘备讨汉中时,诸葛亮并未随同前行,本传说的很明白:“先主外出,(诸葛)亮常镇守成都,足食足兵”。留守成都的诸葛亮自然有一大堆日常政务,还要负责给前方输送给养和补充兵源,但人们眼里的诸葛亮并不只是这样一种劬劳勤政的台阁大吏。他的智者形象,他作为刘备的股肱之臣的地位,不意间已被法正取代。
诸葛亮毕竟是更有头脑的智者,好像不在意法正夺了他的风头。《法正传》说:“诸葛亮与(法)正虽好尚不同,以公义相取。”据史家记述,二人之间至少相安无事。法正为蜀郡太守时,颇为骄横,有谓“一飡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云云。有人让诸葛亮给刘备递话,以“抑其威福”。诸葛亮对法正自然看得透彻,也许是不愿多管闲事,反正这事情说了也没用,不能对其有所抑制。不过,诸葛亮对此有一番解释,说得很有意思—
主公之在公安也(按:指在荆州时),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近则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之下。当斯之时,进退狼跋。法孝直(按:法正字孝直)为之辅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
他知道是法正让刘备摆脱了“进退狼跋”的处境,现在人家成了主公的心头肉,动不得也。章武二年(222),刘备伐吴不成,败退白帝城,诸葛亮叹曰:“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这话说得很严重,刘备到后来只听得进法正的谏言。他掂量过,自己对刘备已经没有那种影响力了。
试想,如果法正(还有庞统)能够活到蜀汉建国以后,刘备亦未因东征而殒命,他们之间还能“以公义相取”吗?这种假设自然不能成立,却亦并非毫无意义。问题不在于诸葛亮地位是否安稳,而是“公义”是否继续存在。
刘备以“逆取”而谋事,借“承祧”而立国,其光复汉业的诉求无疑是凝聚部众的路线与纲领,蜀汉之正义叙事即缘于这种向心力。问题是,庞统和法正那套“逆取”天下的智术一旦行于体制内部,极有可能改变帝国叙事的公义色彩。
陈寿《三国志》固然以曹魏为正统,不承认刘备祚汉的合法性,却不得不赞叹蜀汉政治之清明。《先主传》评曰赞尚刘备与诸葛亮之间“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乃基于蜀汉内部少有权斗与背叛的事实(不能说没有,但相对曹魏和东吴几可忽略不计)。所谓君君臣臣,作为儒家先圣描述的理想政治图景,在蜀汉这边得到近乎完美的体现,读史者往往从中领受某种超越混乱之上的公义或正义精神。《三国演义》改写了陈壽的述史立场,反以蜀汉为正统,除了代入某种情感因素(三国文学叙事自有其美学旨趣,应联系宋元以后中土沦丧的现实悲境,笔者在别处有论述),另一方面,亦是从陈寿的记述中发现了理想的组织形态和礼治范式。其实,无论历史还是文学,按说很难容纳步调一致的纯粹性,但纯粹性偏生具有极大的诱惑。这让人想起与《三国演义》齐名的《水浒传》,亦同样表现了“以公义相取”的纯粹性原则,写梁山泊一百零八人,竟既无内斗亦无背叛,完全是以理想调动情感、整饬人心的叙事策略。
诸葛亮“跨有荆益”构想给刘备立国规划了最初的蓝图,自建安十六年开始,是庞统和法正逐步推进取蜀步骤和建国大业。可是,刘备得了益州,失去了荆州,这一脚跨过来,身后却已崩塌。刘备实现了承祧汉室的正义叙事,却以割舍仁义、信义为手段,暴露了其政治伦理之悖谬。刘备称孤前后,关羽、张飞相继死去,诸葛亮亦在某种程度上被边缘化了。新桃换旧符亦是权力再分配。若法正还在,按诸葛亮的说法,就不会有白帝城托孤一幕了。即使托孤,可想也是托与法正。若法正还在,很难说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历史的吊诡之处恰恰在于冥冥之中的人事安排。庞统遽亡,法正夭折,先帝崩殂,蜀汉只能靠诸葛亮扶持刘禅那个“扶不起的阿斗”。于是君臣之间得以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于是汉家嗣息好歹又延续四十余载。不过,这种“承祧”并非顺理成章的承绪,只能理解为争取某种合法性的说辞,古今史家极少将蜀汉计入后汉世系。
刘备以“建安二十六年”这个空白年份宣告登基,虽然可作“祚汉”之说,却未必不是陈寿撰史的曲笔。汉家世系既已终结,却让蜀汉贴附于那个逝去的王朝,与其认为是完善从“匡扶”到“承祧”的表达,毋宁说故意打上某种牵强的印记,暗示“祚汉”之虚妄。
有意思的是,《三国演义》记述刘备的登基祭文竟有两个不同的时间标识,嘉靖本按《三国志》作“建安二十六年”,毛本却改为“建安二十五年”—毛氏故意让刘备提前一年登基,不是不知道这有违史实,而是分明意识到这里出现了一个断层,如果让蜀汉奠基于一个不存在的时间(年号),所谓汉家统绪岂不成了虚妄之谈?其实,时间断层本身不是问题,东汉光武中兴之前,隔着王莽新朝,汉家统绪更有十几年间断。问题是,刘秀既得天下,用不着跟谁去争合法性,这与刘备眼前的局面迥然不同。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唯独刘备的登基祭文中署有年号,而之前之后称帝的曹丕和孙权两份祭文均未出现纪年标识。曹丕因献帝禅位而登基,《魏志·文帝纪》仅见献帝册文(乃代汉之合法性所在),但裴注引《献帝传》所录曹丕祭天文告,起首曰“皇帝臣(曹)丕,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文中未署年号及月日。不知为什么,《吴志·吴主传》亦未录孙权登基祭文,但据裴注引《吴录》所述,其文告格式与曹丕略同,首句亦作“皇帝臣(孙)权,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同样未有年号及月日。东吴在孙权称帝之前已有黄武年号,亦竟未用自己的年号标识登基之年。其时开国之君祭天文告不用纪年或是正例,再看《后汉书·光武帝纪》所载刘秀登基之日“燔燎告天”的祝文,亦未署纪年。
在三国开国皇帝纪传中,《三国志》仅载入刘备登基的祭天文告,不能不说是一种特别的处理方式。
二0一九年八月二十六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