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超
(伪满皇宫博物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侵华日军第100部队是侵华日军准备和实施动植物细菌战的一支核心部队。根据该部队成员平樱全作、三友一男的供述和回忆,学界一般认为这支部队的人数大约在600至800人[1]162。这一数字只是侵华战争末期日军第100部队人数的一个估算而已。实际上,自1936年8月部队成立,到1945年8月日本战败后部队逃匿,日军第100部队人员规模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根据侵华日军的战争需要,处于动态的变化之中。准确地把握人员变化和人员规模,对于深入解读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细菌战的相关问题大有裨益。本文根据不断发现的日方档案,结合以往的口述史资料,对侵华日军第100部队人员规模的变化、变化原因及人员变化的主要特征进行初步考察。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侵华日军第100部队正式名称为“关东军军马防疫厂”,这支部队成立的时间,据《关东军军马防疫厂略历》记载:
通称号:德25207部队,满第100部队。昭和11年(1936年)6月25日,根据军令陆甲第16号开始组建,8月1日在新京编制完成。[2]
关东军军马防疫厂的编成时间,还可从首任部队长官任命的角度得到侧面印证,据《帝国陆军编制总览》一书记载:
1936年8月1日,设立军马防疫厂,高岛一雄就任厂长。[3]358
1936年8月编制完成时,关东军军马防疫厂人员编制见表1。在表1的注释中明确规定,在本编制表规定的人数之外,关东军军马防疫厂还可增加最多30名雇员。这说明,关东军军马防疫厂成立时,部队人数大约在24到54人之间。
关东军军马防疫厂的前身是临时病马厂,1936年4月以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名义上报给日本陆军省的《对充实在满兵备意见书》记载:
按照预定计划,于昭和11年度由关东军改编临时成立的病马厂,使之成为收治伤病马、防疫、细菌战对策的研究机关,为此新设关东军军兽防疫厂。[5]
而关东军临时病马厂的实际人数,据第100部队队员三友一男回忆:
病马厂有大约30名队员,通过马鼻疽菌素点眼反应检疫鼻疽,同时还给征用的满马带上马嚼子和马具,实施初步调教,确保满马能够作为军马使用,向各部队提供补给。[6]24
由此可知,关东军军马防疫厂成立时的人数与关东军临时病马厂的人员规模大体相当,二者有明显的承继关系。
关东军军马防疫厂成立后,部队处于不断充实人才、健全研究人才队伍的阶段。先后担任过关东军临时病马厂厂长、大陆科学院马疫研究处处长的安达诚太郎供述:
我从1934年到1940年的七年中,每到十月,到日本北海道大学、东北大学、东京大学、盛冈高等农林学校等处,招募毕业生四十到五十名,共三百多名,安插到马政局、马疫研究处、赛马场、畜产局、各省县公署畜产科,也有分配到100部队的。[7]180
随着部队人数的不断扩充,根据关东军司令部1937年12月31日进行的部队人员编制调查结果看,第100部队人员数量有大幅增加,见表 2。
这说明到1937年年底,第100部队的人员已经大幅超过了编制数54人的限制,实际人数已经高达88人,超编的部分,主要是部队雇佣了大量的雇员和佣人。雇员和佣人中也不乏专业技术人才,如中村宽,依据1937年7月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上报给陆军省的《军用细菌研究业务从事者任命之件》来看,中村宽于1937年6月10日作为部队6个雇员之一,参与了军用细菌的研究实验工作[9]。
部队人数在此后半年内仍在大幅增加,根据关东军司令部1938年5月31日进行的人员调查结果来看,第100部队的人数已达到142人,见表3。
部队雇员、佣人人数不断增加的趋势在此后一段时间内得以延续,1939年 8月7日完成的调查表明,第100部队人数已经达到350人,见表 4。
从表4可以看出,部队的编制增长了80%多,实际人数增长了147%,最显著的特征是聘用的雇员和佣人较一年前增长了3倍多。人员之所以成倍数增长,应是关东军军马防疫厂从宽城子迁入孟家屯,部队规模和业务范围扩大的结果。三友一男曾经回忆:
临时病马厂当时使用的宽城子厅舍过于狭小,因此昭和十三年(1938年)在孟家屯地区开始建设新厅舍,昭和十四年(1939年)搬进新厅舍。[6]26-27
第100部队人员数量从1936年到1939年经历快速大规模增长后,1940年则处于短暂的平稳期。根据1940年两次调查结果来看,部队规模大体维持在330人左右,见表5。
与1939年相比,1940年第100部队人员数量不仅没有增加,反而略有减少。原因可能与陆军省下达的《军令陆甲第14号》相关指令有关,1940年关东军军马防疫厂按照这一指令进行了较大规模的机构改编。《关东军兽医部下士官候补者队略历》记载:
关东军兽医部下士官候补者队,通称号:满第513部队、德第13925部队,1940年5月,在新京孟家屯的军马防疫厂、满第100部队教育部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存在所属队员两边兼职的情况。[2]
第100部队与关东军兽医部下士官候补者队,二者在业务上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是相关档案中将两支部队分别列出,作为关东军总司令官的直辖部队[12]。这表明两支部队不存在直接的隶属关系,侵华日军第513部队的成立,直接造成了关东军军马防疫厂教育部门人员的流失。
19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7月关东军举行特别大演习,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第100部队迎来了巨大的人员扩充契机。据担任关东军兽医部部长的高桥隆笃在伯力审判时供述:
1941年9月,前任关东军总司令梅津在军司令部内一次部处长会议上通知说,帝国大本营参谋本部发来了一道命令,要关东军准备进行细菌战。[13]57
从日本参谋本部下达实施细菌战开始,到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的人员规模就开始了快速增长。据对日本公文书馆公布的《关东军军马防疫厂留守名簿》的整理和统计,自1941年以来,第100部队人员编入情况见表6。
1941—1945年期间,第100部队人员处于转入远大于调出的状态,到侵华战争结束前,第100部队各类人员数量,总计已经达到了949人之多,具体情况见表7。
综上,第100部队1936年8月成立时,人员规模在24人到54人之间,到1945年8月日军战败时,人员已高达949人。期间除了1940年人员规模处于短暂平稳期之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快速的、大规模的增长状态。人员规模与建立之初相比,增长了20~40倍。
侵华日军第100部队人数增长的原因,从根本上说,与侵华日军的细菌战谋略,并将第100部队作为准备和实施细菌战的核心部队有直接关系。第100部队兽医福住光由在1949年底的伯力审判时供述:
第100部队是用许多细菌学工作员、化学家、兽医和农艺家配备起来的一个试验工作队,……该部队及各支队人员曾进行一种科学研究工作,专门探求大量使用各种细菌和烈性毒药来大规模歼灭牲畜和人命的方法。[13]22
具体分析第100部队规模快速、大规模膨胀的原因,可从部队职能扩充、内部机构设置变化和分支机构开设三个方面得到解释。
1936年8月,关东军临时病马厂改编成军马防疫厂之后,在原来“伤病马收治和防疫”的机构职能基础上,增加了“细菌战对策”的新职能。部队职能的增加,对专业人才的需求也明显增加。三友一男回忆:
以高岛一雄和原临时病马厂厂长、改编后担任高级厂员的并河才三为核心,从日本的大学和研究所物色人才,形成了第100部队研究干部要员的阵容。[6]25
高岛一雄和并河才三在日本本土物色的人员,其中很大一部分与细菌战对策研究的新职能有关。据1937年7月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上报给陆军省的《军用细菌研究业务从事者任命之件》来看,关东军军马防疫厂为筹备军用细菌试验研究,组成了一个18人的试验研究队伍。具体名单如下:
陆军兽医大佐高岛一雄,陆军兽医中尉林铁雄,陆军技手户村户、新井仲市、荻原徹、野村昌嘉,雇员中村宽、池田润一,佣人滨田喜一郎、西村武、石井春男、户塚六之助、岸山一雄、片三省山、小林久巳、上原勇二、木上惟之、三根九州男。[9]
军用细菌,按照第731部队第二任部队长增田知贞的解释,可以理解为“战争的一方为了获取更有利的战略地位而对敌方使用的致病性细菌”[1]286。显然,军用细菌的试验研究,是侵华日军第100部队为准备和实施细菌战开展的细菌战对策研究。
第100部队在1936年8月成立后,并不具备教育职能。根据1933年5月1日施行的《修订陆军补充令》,日本陆军兽医部下士官候补者的教育工作,是由日本陆军兽医学校全面实施的[15]。但是随着日本侵略战争战线的不断延长,日本本土与海外船舶运输局面开始恶化,关东军的兽医部下士官候补者教育工作,不再由日本陆军兽医学校负责实施,而是交由关东军直属的军马防疫厂承担[16]。
关东军军马防疫厂承担兽医部下士官候补者的教育工作始于1939年。据当年11月日本陆军省下发的《有关兽医部下士官候补者教育派遣之件》显示,关东军军马防疫厂开始承担关东军下属部队的兽医部下士官候补者的教育工作,第一期从1939年12月开始,到1940年4月结束,培训为期5个月,这一期共培训学员约100名[17]。
关东军军马防疫厂承担下士官候补者的教育培训业务,导致部队人员增加。据1939年8月制成的《关东军军马防疫厂将校高等文官职员表》记载:“兽医部下士官候补者教育要员:兽大尉小田代春美、兽少尉岩井吉五郎。”[11]这只是负责教育培训工作的部队将校,实际参与教育培训的人数应包括部队的技师、技手等专业技术人员,这是部队增加教育培训职能后人员增加的一个重要例证。
平樱全作在伯力审判中供述:
1943年12月间,前关东军兽医处长高桥中将巡视过该部队之后,在第二部之内又成立了第六分部,专负准备细菌战事宜,……原先属于第一分部的职能及其他各分部的一部分职能转交给新成立的第六分部。[13]333
第六分部的人员来源,既有从外部调入的,也有原先第100部队内的,三友一男回忆:
昭和19年4月,来自陆军兽医学校的山口少佐作为六科的科长赴任,以一科的工作人员将近50名为中心,正式作为一个新的科发展。……六科新设之后,最初进行的工作是进行鼻疽菌的生产实验。[6]70-71
上文表明,第六分部负责细菌战剂的生产试验工作,不仅如此,第六分部还承担散布细菌、检验细菌效能的工作。高桥隆笃供述:
1944年3月,由我下令并经关东军司令部第二侦探部认可,由第100部队一部分人员组成别动队,随后由平樱中尉率领到北兴安省地区去,为的是侦查道路,夏冬牧场、蓄水池及居民的牲畜数量,以便准备作反苏的细菌破坏活动。[13]53
随着日本侵华侵苏战场形势的不断变化,根据关东军的指令,第100部队人员大幅增加。三友一男回忆:
1945年3月,基于陆军次官的通告,关东军司令部下达了新兵器增产命令,让100部队对人员进行充实,提高增产的态势。这具体是怎样的我并不知道,不过我入营以后的一年之间,不知名的将校增加了许多,这应该就是这件事情的一个表现吧!在这个时期,队员膨胀到了将近1 000名。[6]74
第六分部是第100部队准备和实施细菌战的主要部门,负责研制细菌战剂、检验细菌效能,应当也是新兵器增产命令的主要承担者,因此第100部队在战争末期人员的大幅引进,大大扩充了第六分部的人员力量。
第100部队在1939年12月正式开设大连出张所,这个派出机构的主要职能,一是负责与军用动物有关的调查、研究、试验、药品制造,二是负责旅大地区军用动物的防疫援助,三是负责大连大江町军马繁育厂设施的管理。这个分支机构设立时,其基本编制人数见表8。
设立时,大连出张所人员虽然只有10名,但是根据对《关东军军马防疫厂留守名簿》的整理与统计,到1945年,这支部队的实际人数却远不止这些,见表9。
1940年7月,第100部队的第二个分支机构——牡丹江支厂设立。关于这一支部队的基本情况,三友一男曾经如下描述:
牡丹江分厂厂长:兽医少佐小林七郎,负责东满各部队的军马防疫和血清诊断工作,大约有50名厂员。……关特演之后,部队的人员有所增加,100部队有七百到八百名,牡丹江支厂也有将近100名。[6]29,53
根据对《关东军军马防疫厂留守名簿》的整理与统计,第100部队牡丹江支厂编制人员数量见表10。
从表10可见,《关东军军马防疫厂留守名簿》中牡丹江支厂的人数只有73人,与三友一男的描述差距颇大,这说明《关东军军马防疫厂留守名簿》登录信息存在遗漏,不仅牡丹江支厂人员信息登录不完全,也有可能表明,关东军军马防疫厂的实际人数不止949人。
从1936年8月到1945年8月,第100部队人员数量的成倍增长,并非只是简单的人数增加,而是从一支伤病马防治和防疫部队,转化成了一支准备和实施细菌战的秘密部队,部队性质发生了质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第100部队人员规模的增长,呈现出三个重要特征。
1.从事核心业务工作的技术人员,大多是从日本本土招揽来的相关领域的权威或是具有很强发展潜力的后备人员。根据《日本兽医学人名事典》得到第100部队部分核心业务人员信息,见表11。
被第100部队招揽到部队从事核心技术工作的人员远不止以上4人,如第二部第六科,是第100部队从事细菌战谋略的关键科室,其科长兽医少佐山口本治,就是1944年4月从日本陆军兽医学校挖来的重要人才[14]70。
2.从事核心业务工作及辅助工作的技术员以每年30多人的规模从日本国内的大学和中等以上专业学校兽医学等相关专业毕业生中成批量招揽。三友一男回忆说:
部队创立当初录用了兽医学校的毕业生为技术员。但是随着新厅舍的建成和业务的扩大,仅凭这些人已经无法满足工作需要。因此,根据高岛大佐的指示,人事主管小川准尉访问了在全国中等学校中有兽医科或畜产科的学校,并从这些毕业生中定期地录用技术员,昭和十五年(1940)第一批学生入队。我们是第二批学生。[6]29-30
这些具有兽医学、畜产学专业知识背景的毕业生,到第100部队后,还要进行为期1个月的系统性知识学习,学习课程包括兽医学、临床诊断、血清诊断、细菌学、化学和家畜防疫学等,这些举措保证了技术员达到一定的专业技术水准。
如前所述,关东军军马防疫厂由临时病马厂发展而来,1936年8月成立之前,临时病马厂的核心业务是军马防治和防疫工作,1936年8月尤其是1943年12月第二部第六科设立后,研制细菌武器成为了第100部队最为重要的职能[6]53。
部队职能转变,部队人员的研究侧重也随之转向。这从部队的部队长任命上就能十分明显地看出。据安达诚太郎供述:
我是研究马种的,对细菌是外行,……但我想百部队的研究者都是优秀的人员,因日本陆军招募兽医都是从各大学选拔来的,他们都是研究细菌的优秀人员,若松是日本研究细菌的权威人士。[7]183
安达诚太郎提到的若松,就是第100部队部队长若松有次郎。部队长是研究细菌的权威人士,专门负责细菌战谋略的关键人物井田清也是该方面的权威人员。三友一男曾经回忆:
科长井田技师在100部队中也是比较特殊的。1943年,在100部队受命开发细菌武器以前,针对细菌谋略制定计划和指导实验及研究的中心人物就是这个人。井田工程师在北海道大学主修应用化学,毕业以后曾前往欧洲,主要是德国留学,从那时候起他就对细菌战十分感兴趣。归国以后在传染病研究所工作,开展了结核的研究等。[6]45
除了部队核心人物为细菌研究的权威之外,第100部队还有大量的细菌武器研究专门人才,平樱全作在伯力审判时供述:
担任各分部部长职务的都是细菌专家、植物学专家、有机化学专家或病理学专家,我要补充说一句,第二部第五分部乃是专门探求用细菌毒害或传染植物方法的。第二部计有官佐20名,科学工作员30名,技术人员50名。[13]332-333
山田乙三在伯力审判中对第100部队的一项职能这样供述:
同样是以准备细菌战为宗旨和任务的第100部队,确实研究过军事破坏措施的具体方法,并曾积极准备用这种破坏措施去反对苏联,因为这是该部队任务中直接产生的行动。[13]44-45
山田乙三所说的“行动”,就是指第100部队使用已经研制成功的细菌战剂,进行细菌散布试验和演习,以检验这些细菌战剂对人的伤害以及实战中的作用。在伯力审判中,高桥隆笃、三友一男、平樱全作曾多次供述进行了细菌散布活动,约有3次,现根据《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整理,见表12。
散布细菌演习、检验细菌效能是一个十分隐秘和复杂的工作。据参加1942年7月三河演习的三友一男回忆,这次演习持续1个月,由井田清负责设计,村本金弥别动队20人负责实施,20人又分成3个班,分别执行以下任务:第一班在河流中散布鼻疽菌,再对其感染能力进行追踪;第二班在沼泽散布鼻疽菌,调查水温、水质和细菌的生存时间;第三班在地面散布鼻疽菌,调查渗透程度,以及污染地面对羊的感染能力[6]29-30。这说明第100部队进行散布细菌演习、检验细菌效能的专业人才队伍,实际人数大约20人。此外,第二部第六科还有其他小组也在从事类似的细菌散布实验。据三友一男回忆:
六科的其他小组进行了牛疫菌的空中散布实验的准备。……在这个班中,将感染了牛疫的牛犊肉用绞肉机绞碎,然后在甘油溶液中稀释,并进行了填充到从七三一部队借来的飞机专用特殊散布器中的作业。昭和十九年十一月(1944年11月),在七三一部队的安达特设实验场中,以按照一定间隔拴着的牛羊群为对象,从七三一部队的专用飞机中进行了上述牛疫菌的散布实验。这个实验的目的是让那个平樱别班所购买的家畜、兴安北省放牧的家畜群感染牛疫菌。[6]73
在别动队之外,还有专门进行细菌散布试验的小组,这说明,第100部队专门从事细菌散布、检验细菌效能的专业人员数量超过20人。
从1936年8月到1945年8月,侵华日军第100部队人员增加、规模扩大,内部机构增加、分支机构调整,机构职能扩充,人员研究转向等,都是随着这支部队研制细菌战剂、检验细菌效能、制造细菌武器等工作不断深入而产生的,这些因素互为因果,最终促使第100部队这支侵华日军实施动植物细菌战的核心部队规模不断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