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生长于山水和内心

2019-11-22 14:44霍俊明
滇池 2019年11期
关键词:蜗牛乡愁山水

读慕白近期的诗歌,我想到的是当年苏轼的诗句“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以及《五灯会元》中禅师所说的三重境界——见山只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仍是山。

我这样联想不是说慕白的诗歌达到了什么样的境界,只是由“浙江”以及他诗歌中常见的山水地理联系在一起给我带了的一些感受罢了。“及至到来无一事”在慕白这里更多体现为山水之心在这个高速运转的城市化时代的不解、困惑、无奈与踌躇。而那个不断寻找源头并企图携带着水声的还乡人,你是否听到了那甚至比时间消逝得还快的事物以及其上的记忆?

慕白是一个整理内心的精神水源和安放山水的“自然”诗人。

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简单的山水怀想的不及物的诗人。这是清洗和追挽之诗。这不仅关涉到当下又必然指向了过往的历史。两种空间和时间以及各自携带的景物在慕白这里得以反复的磋商性和诘问式的共时化呈现。正因为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回到过去,也不可能超越当下,所以必然要在这两个方向的拉扯中进行选择和定位式的“自我确认”——“农耕的现实主义与工业的现代主义 /左手与右手下棋,一个人的博弈,胜负难分 /最好的结果,冰释前嫌,彼此握手言欢”(《龙游吟》)。

左右互博的心灵游戏你如何应对?二者真的能和解吗?由此,慕白不断将诗歌的视点投注在山水之间。在那些自然事物那里不断敲打的是一个诗人并不安宁的内心。在每每言及这些自然之物的时候,他一直处于大大小小的纠结之中。当城市化的背景、现代性的拆迁工具和蛙声、月光以及山水共时呈现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彼此打开的是必然是吊诡的冷暖并置的场景。而蛙声、月光、植物和山水作为“新时代”的“旧事物”显然更像是一个个被打破的碎片。不可避免的,它们也带有了文化、情怀上的迟暮之感与落寞之叹。这是一个在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年代里拖着乡愁和河流和山水自然的根系“回家”的人。而不论这多么艰难,但是这一自我清洗式的诗歌写作无疑具有着一定的重要性。是的,这一重新转身的过程肯定是不轻松的,“回家”的过程更是如此地缓慢和艰难——“沿着溪流,看见脚边一只蜗牛在爬呀爬 /身后也拖着一条自己的河流”(《登莲花尖》)这只小小的蜗牛,使我想到的是多多在异乡的黑夜里写下的诗句:“秋雨过后 /那爬满蜗牛的屋顶 /——我的祖国 /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当这两只“蜗牛”分别出现在不同诗人的文本中,这是有一番意味的。显然,多多的那只“蜗牛”更具有精神重量,尤其是在多多写作这首诗的时代背景和精神氛围来考量。而慕白的这只“蜗牛”在当下的时代语境下也在缓慢拉扯着每一个人敏感的神经,它使你在放满脚步的时候审慎地掂量诗歌和诗人共同的精神来处和当下命运。这就是现实。精神的现实。文字的现实。

诗歌不仅直接生发于个体的存在性感知(比如身体、疾病),而且还不可避免在一个个空间里发生。这一个个空间位置不仅是诗人和诗歌的空间存在,而且在特殊的时代转捩性的节点上这些空间还自然带有了文化性、地域性、政治性、象征性、普泛性和寓言性。

慕白呈现给我们的诗歌地理则是围绕着“浙江”的山水展开的,他既是欣喜的又是痛苦的——故乡变了,世界变了。这不是谢灵运和徐霞客的年代!一双旅游鞋和一只背包以及旅游见闻的地理解说词显得如此轻浮和虚妄。高速发展全面推进的城市化时代通过一个个密集而又高速的航线、高铁、城铁、动车、高速公

路、国家公路正在消解“地方”的差异性。拆除法则以及“地方”差异性空间的取消都使得没有“远方”的时代正在来临。当年著名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说过这样一句话——过去的人死在亲人怀里,现在的人死在高速公路上。这正在成为世界性的事实。为什么八十年代的诗歌一再被追认为是诗歌的黄金年代呢?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那是一个有“远方”的理想主义喷张的年代。那时的长发飘飘胡子拉碴的诗人正急于奔走在去往远方的路上。在那一代诗人看来,“远方”代表的是一种青春期的文化理想,代表了一种理想化的、精英化的甚至英雄主义的生活方式。那是一个有着精神远方的时代!海子、骆一禾以及四川盆地的李亚伟等先锋诗人纷纷在诗歌和现实中奔向“远方”。正如一个先锋诗人诗歌中大声呐喊的“远方有大事发生”。而到了当下,无差异的地方性空间使得真正意义上的“远方”已经不复存在。我们所经历的只是从一个地点被快速地搬用到另一个地点,而这些地点已经没有太大的文化地理学层面的差别。与此同时,各种现代化的运输工具使得诗人的行走能力以及“远方”的理想主义精神空前降低和萎缩。在水岸,在山头,在郊野,自然之风的吹拂仍然未能缓解一个时时张望的诗人内心的焦虑与尴尬。在前路和回望之間必然是拉扯式的情感体验。这就更需要诗人通过文字和想象来自我确认。而普遍存在的诗人的不能释怀正在成为这个时代的心理见证。可愈益艰难的是,在一个没有“远方”的时代我们该如何寻找那些精神可寄托之物?在一切都消逝的如此迅疾的年代我们又该如何抓住那

最后一棵挽留的稻草?与此同时,随着一个个乡村以及“故乡”的消失,去除乡土根性的新时代的“新景观”与没落的乡土文明的“旧情怀”之间形成了紧张的关系和错位的心理。众多的写作者正是在这种新旧关系中尴尬而痛苦地煎熬和挣扎。这使我想起莫言在发表诺奖获奖演说时所说的:“我母亲生于 1922年,卒于 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这种尴尬关系、混搭身份和错位心理催生出来的正是一种“乡愁化”的写作趋向。这种“乡愁”与以往一般意义上的“乡愁”显然是具有一定的差异性,“这一粒乡愁,那血液中的火 /骨头里结晶的痛苦”(《青春作伴乌溪江》)。

在城市和乡村的对比性抒写中更多的诗人所呈现出来的现实就是对逝去年代乡村生活的追挽,对城市生活的批判和讽刺。质言之,更多的写作者将新旧时代对立起来,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去强行拉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由这种带有精神洁癖性的诗歌写作的弊端,一种容留性的诗歌写作就显得愈益重要,“少带旧家具,多带新思想 /道理虽浅,已经成章。墙上无名者的照片 /有如向日葵,每个人都还长着前世的面容 /一一活在贺城,狮城的农耕史上”(《千岛湖水祭》)。

慕白持有的是一颗并不轻松的自然之心、山水之心、故乡之心和赤子之心,他诗歌所体现出来的精神行走的力量同样不可或缺。不可避免的是慕白正在成为故乡的陌生人。这样的精神情势下诗歌就成了安慰剂。当然,这种记忆和灵魂的清洗式的诗歌话语也应该容纳进个人和时代更多的“杂物”和“异质”。在这一点上看来,慕白的《顽石赋》《龙游吟》《大江东去》《跨湖桥考古录》《我出生在一个叫包山底的地方》《兰溪送马叙至乐清》《与芷父夜游长江兼致屈原书》等诗歌的容留空间是比较宽阔的。词语的边界和空间的边界是互相打开的,这需要的是一个诗人的精神能力以及词语能力。而面对着一个个空间,诗人还需具备词语化的地方性知识以及求真意志。近年的慕白的诗歌写作越来越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年轻诗人忧伤地说到“远方一无所有”。而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一个全面城市化的时代,我们的诗人是否还拥有精神和理想意义上的“远方”和“自然山水”呢?一句“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是否化解了那一颗颗沾染过多尘霾和荆棘的俗世之心?

霍俊明,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创研部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诗集《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怀雪》《一个人的和声》,诗学专著和诗论集《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即出)《尴尬的一代》《无能的右手》《先锋诗歌与地方性知识》《从“广场”到“地方”》《变动、修辞与想象》《二十世纪中国新诗理论史》等十余部。编选《在巨冰倾斜的大地上行走》《诗坛的引渡者》《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天天诗历》《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第 27卷)等。曾获《诗刊》年度青年理论家奖、扬子江诗学奖、《人民文学》《南方文坛》年度批评家表现奖、“滇池”文学奖、《山花》年度论文奖、《星星》年度批评家、“后天”双年奖(评论奖)等。

责任编辑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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