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

2019-11-22 23:39
雨花 2019年5期

重 木

秦先生把毛笔放在砚台上,点了支烟,却因还未完全适应这西洋货而被呛到,接连几声咳嗽,喝了些水,胸口才渐复平静。窗外的晚霞照着落寂的屋檐与院子,角落里的枯石如今无水,几株芭蕉如今消瘦,只剩靠在窗旁的梧桐树还残留些叶子,在朔风中瑟瑟,发出萧索的声响。

有一天夜里,秦先生辗转难眠,忽闻窗外雨声窸窸窣窣,起身推窗一看,弯月当空,原来是风吹梧桐树叶。他披着外套坐在窗前,随手拿了本书翻着,却看到《古诗十九首》中《庭中有奇树》一首,不觉有感而发,便随手在纸上写了四首仿古诗,一吐氤氲于胸中的莫名感觉与盘旋在自己脑海中多日的纷乱思绪。

冬夜里愈发的冷了,秦先生不由打了个寒颤,但依旧睡意全无,就这样枯坐着不知不觉到天明。早上儿子子祺过来问候,看到父亲脸色黯然,也便知道又是一夜未眠,不觉心痛,原本想安慰几句,但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便退下到厨房让他们准备些粥,送了过来。在走廊上遇到正准备出门的妹妹子茹,提起父亲这几日心情消沉,让她不时多往后面去问候,不要有事没事就往外跑,跟着那些男学生到处惹是生非。

子茹说:“我是上学,大哥怎么能说是惹是生非!”

“你上学都学了些什么,一套又一套的歪门邪道,整天还不是惹父亲生气!”

“大哥你整天窝在家里,跟着父亲,当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子茹说,“你空了也带着父亲到外面看看,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她说完便走了。

看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的拐角处,子祺叹了口气,继续往后院去。

“请父亲吃些吧,即使不为自己的身体,也为了祖母!”子祺知道父亲对祖母百依百顺,因此无奈之下只能搬出祖母救急。

秦先生此时已经穿好衣服,收拾完毕,听儿子这么一说,便就在书桌旁简单地吃了些。子祺说起在前院遇到妹妹的事,秦先生说:“你妹妹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如今世道变了,我这样的人是老了,再难跟得上,但你们还年轻,还能跟得上。前几日我在你宋丈人那边听说,现在出洋游学者纷纷,许多老先生也都把儿女送到外面读书学习了,有去日本的,有去西洋的。现在时势,上进之阶也就唯有出洋留学一途了。你也考虑考虑吧!”

子祺站在一旁点点头,又说:“我也是听过那些新学堂里学生的议论的,不是指斥时政得失,就是辱骂先贤道德学问,叛逆情形溢于言表。我实在不喜欢,就想跟着父亲和各位叔伯学习先贤道德文章!”

秦先生叹了口气,道:“如今科举已废,大清已亡,传统圣学随之而衰。原本士为四民之首,如今却坐失其业,谋生无术……你那些叔伯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我们家若非祖上积德,有些恒产,否则现在早已是寒峻无生路了。将来家财散尽,你们又能靠什么生存呢?”

子祺不语。

秦先生踱步到院子里,舒展手脚,看着夕阳在院墙上投下最后一抹光亮,然后便沉沉地消逝了。古人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几年,随着世变频繁,岁月加身,不觉渐渐对人世感触愈深,有时看着朝阳也苦,看着落日也苦,倏忽之间恍惚沧海桑田已经几回,世上的一切都看遍了。之前为编写《断书》翻阅晚明史料,那些遭遇鼎革之变的诸子文章诗句中透露着浓烈的悲苦之感,甚至有亡国亡天下之谈。

年轻时读到这些书,颇为不解,甚至不满其言论,但如今再读,却是字字扎心,句句肺腑,好像就是对着自己说的一般。而与晚明诸子相比,秦先生曾在给友人孔芳生的信中说道:“遭遇世变之不幸,更甚百倍矣!”

西天金红色的晚霞熏染了半边天际,屋檐上的枯草在傍晚的光芒中摇曳着。几点铃声从前院传来,几声鸟鸣从头顶一闪而过。秦先生复手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方天幕,心里五味杂陈。天还是原来的天,但他曾经成长和熟悉的人世却已经面目全非,几不可识了。

子祺匆忙地从前院走进来,对父亲说:“儿子刚才去接祖母,听说许嬷嬷今早去世了!”

“什么?!”秦先生大惊,“我前两日才到她那里拜访,离开时看着还挺好的,怎么就去世了呢?”

“我也只从邻居那里听说是在昨晚睡梦中去的,到底什么原因还不知道。”

“祖母呢?”

“已送回房间,父亲快过去看看吧!”

秦先生点点头,往母亲的卧房走去。

老夫人正跪在床边对着柜子上的耶稣像祈祷,看到儿子来便让他先坐。祈祷完,秦先生和子祺把老夫人搀扶起来,坐在床上。

看到儿子一脸惊讶,老夫人说:“也是人各有命,是到她的时候了!”

秦先生不由得叹了口气。

老夫人又道:“也不必过分伤心,她现在是和主在一起了。在天堂里,比这里更好!”

秦先生点点头。

“可惜你的书了!”老夫人说,“你想问她的故事听完了吗?”

“都已经听完了,只是有些细节和模糊处还想再问一问的。”

“现在也是没办法了。”老夫人说,“你就自己斟酌斟酌吧。虽说是记史,但历朝历代的史书也都不是样样都真,事事都明的,那些史臣笔墨润色也是有的!”

秦先生又点点头。

老夫人想了会儿,又感慨道:“许嬷嬷这一辈子虽说不是荣华富贵,但也自是一段故事。年轻时进宫服侍皇妃,半生都待在紫禁城里,如何能让人不羡慕?可惜,如果皇家不散,她的好日子哪里会到头?”她拉着儿子的手说,“你一定要在你的书里给许嬷嬷记上一笔,也算是感谢她给你讲那些皇妃们的故事了!”

“儿子记住了!”

从母亲屋子里出来,天色已晚。刘叔已经点上了灯,点点星火在树丛间摇曳,好似夏日里的萤火虫一般。子祺跟在父亲身旁,默默地走着。秦先生还在想许嬷嬷的事,不由又叹息几声,不知不觉走到了大门前。巷子里的那些洋灯也都亮了,照在斑驳的旧墙上,影影幢幢。

此刻正是晚饭时,家家有声,户户有亮。路上三三两两的年轻学生说笑着走过,秦先生才想起女儿子茹,便问子祺。

子祺说:“或许是学堂里有什么事吧?”

“这丫头!”秦先生叹道。

如今,他对子茹上学的事情已经不愿再多问多说,最终想想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从十多年前风气就变了,如今提倡男女平等,女孩子也进城进学堂读书,前些年大学还开始了男女同校,让他颇感诧异。老友之间提起此事也都十分反感,批评之间也哀叹世道人心沦丧,先圣设下的男女大防如今都被破坏,还有什么是能保存的?看着这些长吁短叹的老友,秦先生心里亦不是滋味,但他同时也知道,这只是整个翻天覆地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不是第一个,也必然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他当时问子茹如何看男女同校之事,女儿是很开心的。她满脑子都是新学堂里教的西洋的那些思想,激情洋溢地向他描绘着未来的国家、社会和人是什么样的。有一些秦先生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些他还是听懂了,也有一些是他不能赞成的,就此问了女儿几句,却都被她一一反驳了。这倒给他这个做父亲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从那之后,他便不仅仅只读老友们办的报纸和书籍,也让子祺帮他订了其他一些新式报刊书籍。

他很好奇,让女儿如此津津乐道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样的。

秦先生看到女儿在巷口和一人告别,夜幕中,他看不清那人面目。

子茹看到父亲站在门前,便赶紧说:“我是帮教授整理明天的讲稿才回来晚的!”

“和你回来那人是谁?”

“同学。”

“是男是女?”

“这世界上不是男生就是女生,还能有第三种性别?”女儿笑道。

秦先生被她逗笑,说:“巧言令色!”

子茹拉着父亲的手臂,一边往里院走一边说:“今天教授告诉我们最近要请胡先生和周先生到学校讲演!”

“哪个胡先生?哪个周先生?”

“北大的那个胡先生和周先生!”女儿说。

“就是那个叫嚷着要废除文言的北大教授!”子祺在边上问道。

子茹说:“你不懂!”

“怎么和哥哥说话的?”秦先生道,“既然你觉得哥哥不懂,为什么不解释让他听听?”

子茹打趣道:“哥哥的脑袋比父亲的还顽固,他哪里能听进去我说的话!”

秦先生哈哈大笑,说:“你说的话若是对的,当然要听;若不对,你就听听哥哥是怎么说的。”

“他那一套现在已经落伍了,谁还愿意听?”子茹说,“而且现在那一套还能拯救遭列强欺辱的国家吗?就像学校里教授们说的,正是那些老一套阻碍了国家的进步!”

秦先生有些不悦,说:“中国积贫衰弱哪里就仅仅只是先圣人知识的错?你那些教授们是偷懒,不愿意仔细地研究各方面的问题,而一股脑地怪罪圣贤学问,不就是作替罪羊么?中国历史之悠久、地域之广大与人情之复杂,不是一两句口号,一两个时髦西洋名词就能解释和解决的!”

“那父亲觉得该怎么办?”子茹反问道。

秦先生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知道你的那些教授们所宣扬的东西,并不就是拯救中国的良药!”

“那是因为你没听过胡先生的讲演!”女儿道,“你下周去听一听,肯定就会赞成他们的观点!”

“那我到时候就去听一听!”秦先生说。

“父亲!”子祺道。

秦先生对儿子说:“到时候,你就陪着我一起去吧!”

夜风吹着秦先生的窗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毛笔也冻僵了。月色照着空寂的书房,读着桌子上那部还未写完的《断书》。

天气阴沉,云层低低地压着京城,好像一块块随时就会落下的水泥石块般,令人不安与警惕。寒风穿梭在街道与巷道中,在秦先生书房前的院子里徘徊。从吃完早饭到此刻,秦先生和往日一样,在书桌前整理编纂《断书》。书桌上堆着各种史料与书籍,大都是他在这几年四处搜寻而来。老友们听说他在编书,也便十分慷慨地帮着寻找史料以及把自己所收藏的前人文章、书籍与手抄等转寄或传抄于他。在这几年的不知不觉中,秦先生每一日的大半时间都被其占据,而这部看着似乎依旧遥遥无期的书也渐渐成为秦先生晚年岁月中最主要的慰藉,尤其身处当下多事之秋。

编纂《断书》的念头在许多年前与旧友王治平先生的一次闲聊中诞生。那时,王先生赋闲在家,但秦先生听其学生说,北平以及南方旧都的几所大学都来人请王先生去开堂授课,但都被先生一一拒绝。

“上次先生的老朋友北寒先生拿着北平大学校长的手信来请,先生也以病推辞。北寒先生深知先生内心所思所想,也便未再强求!”王先生的高足对秦先生如此说道。

那一次闲聊中,提起此事,王先生对他说:“自国朝鼎革,皇上移宫,兄本该以死殉国,如今苟活于世,哪还能出去作新朝贰臣?”

秦先生理解老友的苦心,也便不在这一话题上多做盘旋。提起前次去天津,拜访各位旧友,说起他们的生活和心思,又引起王先生一阵感慨。当提及一位旧友在摹拟庾子山的《哀江南赋》作一篇有关故都的文章时,王先生说起编史修书一事。

“按照前代惯例,都是后代为前朝修史,但看当下局面,新政府对我国朝多有偏见,且口出狂言,以西洋、西人为师,唾弃本国数千年之道德信条,如若由他们修史,必然难以公允!”王先生道,“国朝初年,明遗民张宗子晚年隐居乡里,收集前代旧事旧人,以太史公史书体例整理编撰而成《石匮书》二百二十卷,传于后世。国初邵廷采将《石匮书》与谈迁《国榷》并称,并说‘明季稗史虽多,而心思漏脱,体裁未备,不过偶记闻见,罕有全书。惟谈迁编年,张岱列传,两家俱有本末’。纵观当今之遗民旧臣,非老即病,且屡遭事变,意志消沉,大约是难以如张宗子一般编书以传后世了,但弟却不然,正是盛年之际,可做此事!弟意如何?”

秦先生当时听了受宠若惊,说道:“弟才疏学浅,见识有限,哪有能力担此重任?”

王先生笑道:“弟不必自谦,若非光绪三十一年废止科举,弟是必中的!而且,同人之中,弟出自读书之家,见识学识也都在一般人之上。且弟一直以来就收集收藏本朝诸多旧事旧闻,亦是成功了一半。他日弟若有时间精力,此事还是能够放在心上的!”

秦先生点点头,但依旧觉得此事还轮不到自己,之后也便没再多想,直到三年后他从旧友孔芳生的信中得知王先生在南方自沉而亡,此事才再次浮进他的记忆中。但中间家事国事接连不平,坎坷几回之后稍有平静时才发现,又一个三年过去了,而自己也已经进入耳顺之年。当年王先生提及的编史修书之事才显得迫切起来。也是自那之后,秦先生才开始有意有目的地寻找与收集相关史料旧籍,不知不觉春去秋来,如今已近深冬。

书桌旁的小火炉中的火星渐渐灭了,寒意从膝盖传来,而又因为久坐,当秦先生起身舒展腰身时才发现,身体像是一架缺了油的机器般生硬且处处藏着隐痛。他在书房里缓慢地来回走着。前院护花铃声的清脆中带着风吹散的残残点点。他走到院子里,落叶遍地,踩在上面发出细密的响声。砖墙灰瓦在阴沉的天幕下好似垂朽的老者般,不堪一击,令人不由心酸。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流浪猫蹲在屋檐下避寒打盹。

在秦先生转身回书房时,子祺从前院走进来,说:“父亲,已经过十一点一刻了。宋志宏师兄已经在前面等着了。”

秦先生看了眼放在书桌右上角的那只西洋小钟,说:“哦,我倒把这事忘了!你快带他过来吧!”

子祺点点头出去,过一会儿便带着宋志宏走了进来。

宋志宏先给秦先生行礼,说道:“许久未来看望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你在家服侍双亲是尽孝!”秦先生说,“坐吧!子祺也坐吧。”

子祺把手里捧着的食盒放在父亲的书桌上,说:“这是宋师兄从南京给父亲带的糕点!”

宋志宏说:“是我母亲做的,让我带给先生和师母尝尝,祖母那一份刚才已经送了过去,师弟妹们也有!”

“替我谢谢你母亲!”秦先生笑道,“他们身体都还好吗?”

“父亲这一次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比之前好许多了,如今已经能下床走动。”宋志宏道。

“那就好,那就好!”秦先生说,“这些伤筋动骨的病,西医还是有办法的!”

宋志宏点点头。

“你在信中说,此次来京便是为了去日本游学?”

“是,半个月后就走!”

“也好,也好!”秦先生若有所思,说道:“此次去日游学,不仅要学习其科学技术知识,也要多学其文史道德科学。从甲午战败之后,中国学生到日本与西洋,大都一头扎进那些机器技术中,却忽略了更重要的道德学问。学得外人物质文明,却学不到他们是如何取得今日文明背后的所以然,也是买椟还珠。你要谨记这一点!”

“学生记住了!”

“你赶了一天的路,也是累了。我已经让子祺把后面的客房整理收拾了,你就先去休息休息吧,待吃饭了我让他喊你!”秦先生说。

“是!”宋志宏起身,又行了礼,跟着子祺出去了。

吃毕晚饭,宋志宏、子祺陪着秦先生在老夫人的房间里说了一回闲话。待其歇下后,两人又陪着秦先生到后面的小花园散步消食。此时深冬傍晚,花园中树木凋零,磐石枯寂,曾经在月下汩汩流动的水声如今也日渐干涸。假山石缝之中,长着枯黄的秋草,建在其上的亭子周围的小红枫叶也变得暗绿,在夜色下好似一片片黑色的蝴蝶般静默无声。

因为这些年全身心地放在编撰《断书》之上,秦先生也就不大常来此处,再加上曾经削减家丁与帮佣,而导致这偌大的园子无人看护打理,便渐渐地萧条下来了。

秦先生看了,不觉伤感,对宋志宏说道:“这园子还是我曾祖父阮林公所建!曾祖性情耿直,刚直不阿,对官场上的来往逢迎风气看不惯,上本参了一位同僚受贿,不想得罪了那人背后的朝中势力,因而被贬。阮林公一气之下称疾退隐,从此就再未入仕。后来因结识当时名噪一时的造园大师李焕先生,而建造了这个院子,名‘留得园’,你知道此名从何而来?”

宋宏志答道:“想必是李义山的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吧?”

秦先生高兴地点点头。

“我曾听祖父提及此事,说是阮林公的女儿当时正在读《石头记》,其中不是有黛玉与宝玉讨论秋后一池残荷的情节?看到其父所建的院子中也有一池塘,种满荷花,便提及此故事,阮林公觉得不错,便名了‘留得园’!”

宋志宏说:“之前也来过这里几次,但并没见到有池塘啊?”

“那池塘已被我父亲填了一半!”秦先生道,“你现在看到那一片园圃,原本就是池塘。我父亲生逢甲午战败,后又见洋人入京,知道国之衰朽,急需变法维新,因而十分积极地参与了湖南等地的新法政策。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世将大变,而传统诗书科举传家或恐有变,所以有心改变家族,由此做了一系列的改造与尝试。让子孙自耕自食,不至于末世饿殍于街,防患于未然!”

说至此,秦先生不由叹道:“先父当时之举措让同僚旧友讪笑,但如今看来,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可惜传到我这里,反不能更进一步了!”

“父亲早年就把家庙附近的田地和庄上的土地都做了新规划,这几年收效甚好。祖父泉下有知,也肯定会欣慰的!”子祺说。

“李中堂曾道如今中国所遭之事,乃‘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如今满清倾覆,民国建立,乡野村夫或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改朝换代,但我却觉得此次鼎革是要彻底改变三千年来的中国了……”

在宋志宏和子祺的搀扶下,他一步步地爬上假山,站在亭子里看着眼前笼罩在夜色中的枯园。四下寂静无声,就连那些一度聒噪不已的秋虫如今也是眠的眠、死的死。有一日他从院子的廊道上经过,看到墙角残破的蜘蛛网里满是昆虫的尸体,残缺不全、摇摇欲坠,似乎已经在那里许久了,遭受着寒风的折磨最终在不知不觉中死去。此情此景,不由让秦先生心有所动,而想到自己刚刚写完《断书》中后宫里一位妃嫔的一生境遇,不觉感叹连连。

这位妃嫔在国朝宫廷记录中十分有限,只有一两句话提及。因此,秦先生原本也就未作多想,但一日傍晚老夫人从礼拜堂回来后,和他说起下午在赶礼拜时遇见的一位老妇人,以及她所讲的故事,不由令他好奇。

那位老妇人便是前段时间去世的许嬷嬷。老夫人告诉秦先生,那许嬷嬷原本是满族八旗子弟,小小年纪就被选进了宫,成为后宫妃嫔们的贴身丫鬟。而许嬷嬷所服侍的那位妃嫔便是秦先生曾在朝廷宗人府记录中所发现的那位默默无名的静妃……从母亲那里听闻此事,秦先生十分兴奋,便在几天后跟着母亲一起去礼拜堂,在那里见到了许嬷嬷。

从院子外传来的响声打断秦先生的思绪。

子祺对父亲说:“高处有风,父亲还是下去吧?”

秦先生点点头。

回到书房,子祺事先点上的小火炉已经把屋子里烘得暖洋洋了。因为秦先生自己的坚持,所以他的书房里依旧没安洋灯,桌子上的点点星火把屋子照得半明半昧。

子祺泡了一壶茶,端了进来。

“子茹回来了!”他对父亲说。

“吃饭了吗?”

“说是和同学一起吃过了。”子祺说,“已回了房间,说是还有作业!”

宋志宏问:“子茹妹妹还在师范读书吗?”

秦先生点点头,喝了口茶:“说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之前问她毕业之后想做什么?她说想教书,教小孩子英语!你说有趣不有趣?”

“子茹妹妹以后是会有一番作为的了!”宋志宏道。

秦先生笑道:“谁曾想到呢?我父亲、祖父与曾祖父哪会能想到,女孩如今也和男孩们一样了,抛头露面、上学读书和上街抗议。还要做老师、做商人和政治家……谁能想到呢?”

宋志宏说:“子茹妹妹在这新事物繁生的京城,定然是会受到这些新思潮影响的。不仅仅是东面通商口岸的那些城市,就连关内如今也受到了这些新思想的影响,女孩子不愿再待在家里,而是想到省学堂里读书。我听母亲说,隔壁村子里的好几个女孩都私自退了他们父母给订的亲,结伴去了大城市!父母兄弟派人去找,见了面也不肯回,只说就当以后没这个女儿了,话传回村里,母亲们都只能抹眼泪!其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子祺在边上听了,接连摇头。

秦先生说:“那也都是男女平等的思想造成的。这股思想也不只是这两年才出现的,甲午战败后举国震惊,有识之士都意识到了变法之急迫。当时南海康氏、新会梁氏等人就已经通过日本得知一些西洋思想,其中就有男女平权的问题,提倡妇女们走出闺阁家门,学习新知识,做新人,为振兴国事贡献一份力,因而才有禁缠足、兴女学之事!”

“先生如何看待兴女学之事?”

秦先生想了会儿,说:“我看子茹挺喜欢上学读书的,不时还给我讲学校里教授们教的西洋知识、典故和思想,我听了也觉得有意思!”他呷了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我国自古就有女学之事,汉朝有班昭、蔡文姬,唐朝有鱼玄机、李冶和宋若华姊妹,宋代李清照自不待说,明朝晚期与国朝更是才女辈出……我编撰《断书》中就有专门一章罗列梳理本朝才女,以前我曾与你说过陈端生的弹词《再生缘》,一直以来便评价颇高;而明末的《天雨花》,更是与《红楼梦》并称为‘南花北梦’……如今这些一味攀附西洋学问知识的学者教授们,把我国的传统与文化贬斥得一文不值,称其只有吃人的‘之乎者也’的封建道德文章,也自是偏见!”

“北大的教授们称除了白话文的小说,其他一切用文言写成的文章都是死人的东西!”子祺愤愤不平地说,“实在是无理!”

宋志宏点点头,说:“我此次在老家多日,一边照顾父亲,一边也时常到县里打听消息。从其他先生同人那里得知,自从科举废了,许多塾师生路便绝,想找其他的行业谋生,但又无业可托,自此纷纷失业,一些塾师先生们原本便家境有限,如今更是雪上添霜!”

“这事我前几日还与你子祺兄提起!”秦先生道,“当此之时,四民失业者多,士为四民之首,但现在穷困者却十之七八,因为但凡聪慧子弟都去做了商贾,不再愿意读书了。可叹,可叹!古今以来,读书为人生第一要务,如今却视之畏途,人情风俗,不知道最后要迁流到什么地方?”

“正如先生所说的……”宋志宏说,“我家所在的村子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随着民国新的教育令颁布下达,许多私塾都改成了小学堂,而传统经书也不在学习之内,都变成了西洋的科学数理之学!村里的老先生们都对此十分不满,但又无能为力!”

“这正是儒学衰败的原因啊!”秦先生颇为激动地说,“儒学衰,不在于圣人不出,硕学鸿儒之稀见,而在于村里师儒早已经绝迹于天壤之间。村夫子绝迹,乃真正儒学命尽运绝之时!曾经读书之士,无不自命为儒,而如今即使口倡儒学之人,也不再自称为儒。更何况,现在反孔排儒思潮风浪此起彼落,儒学消亡之事实,岂不令人触目惊心!”

子祺在一旁听着,耷拉着脑袋,神色哀恸。

宋志宏说:“先生觉得这一趋势还会有转圜的余地吗?”

秦先生看着火炉中明亮的火星,心下黯淡,说道:“估计是难以回转了!以前读书之人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入仕,以儒之志为国为民。而儒士之业,修齐治平,上可得君行道,如神宗与王文公;下可移风易俗,觉民行道。如今,科举废,国朝亡,两途拥塞,儒生士大夫恐再无用处了!”

他用小火棍拨了拨火炉中的炭星,继续说道:“但你们还有希望,还能学习新知识,新技能,成为将来社会和国家所需要的人才栋梁!你此次游学日本,便应当以此为目的。我一直劝你子祺师兄出去学习,但他顽固,一直不愿意,就这么守在我身边,以后也是要被时代抛弃的!”

子祺说:“儿子跟着父亲就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

秦先生语重心长地说:“还是远远不够的!我的所知所学,早已跟不上当下之世了,我们这一代人都是旧日的鬼魂,注定是要被遗弃和留在历史的阴影中的!”

“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宋志宏道,“先生以身守道,维护我民族遗留之学问道德等瑰宝,后世历史必定会记住先生这一片丹心的!”

秦先生听了,不由笑着,眼睛在赤红的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待他们退出去后,秦先生半推开窗子,一阵寒风吹进来,让他顿时从温热中清醒。今夜无月,院子里昏暗一片,树影绰绰地贴着墙上,在风中摇曳。四下落寂,他剪了下火芯,听到“滋滋”声响。再次拿起笔,接着编写《断书》。

宋志宏与子祺沿着走廊到前院,在圆门处看到子茹正站在那里,对着花窗自言自语,不时还作出些动作。她没注意到站在身后的两人,直到子祺笑出了声,她才转过身,看到宋志宏,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做什么?”子祺问。

“复习明天要排练的新戏……”说完又转向站在哥哥身旁的人道:“宋志宏你来了也不去学校找我!”

“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子祺嗔道。

宋志宏笑道:“没关系,子茹妹妹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吧!”

“现在都民国了,人人平等!早就没有你那些做脸面的虚礼了。”子茹说,“在学校里遇到高年级同学,也都是直接叫名字的!”

“所以你们学校就不教礼貌了?”子祺道,“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做人的基本礼貌都必不可少,你……”

子祺还未说完,子茹就不耐烦地打断他,对宋志宏说:“我们赶紧走,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夫子自道……你不知道,他有时比父亲还烦人!”

子茹拉着宋志宏的手臂就往前跑,让他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就在前面穿过窄门,进入她所住的偏院里。

宋志宏看到她屋子里灯火通明,立刻止了脚步。

“怎么了?”子茹问。

“有些晚了,我还是回去吧,我们明日再聊!”宋志宏道。

子茹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也还是榆木脑袋!我还以为你读了我寄给你的那些书和杂志,思想已经转变,开明了,没想到还是个保守派!”

宋志宏听了,不觉脸上发热。

子茹拉着他进了房间。

她的房间和其父的书房截然不同,虽然外观都是传统的宅子模样,但里面的家具、陈设和整个氛围都大相径庭。子茹卧室里摆的家具都很现代,就像是如今城里许多报纸上宣传的那些西洋式的。在一面简朴的书架上,放着的都是翻译过来的西洋和日本书籍,其中有一层都是各种各样新潮的杂志,其中几种也就是她之前时常寄给宋志宏的。

“我当时听说你要去日本游学,非常兴奋!”子茹说,“我认识的好多同学都出国了……现在的真理就在西方!虽然我知道你不一定赞成这个观点,但却是事实。你看西方从科学技术到国家政治体制、人民权利与自由,哪一点不是领先?日本原本只是东洋小国,经过明治维新,脱亚入欧,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就能够和西方国家匹敌……这都不是放在我们眼前的证据吗?”

子茹给他倒了杯水,又说道:“虽然父亲嘴上不承认,但心里也是清楚的。所以他一直催促大哥去学习,但他的思想比父亲还陈旧!”

“子祺兄也有自己的苦衷!”宋志宏说。

“他觉得帮着父亲撑起这个家就是他的责任,但他作为国家的一份子,报效祖国才是更伟大的责任!”子茹说,“而且你看,如今这么大的院子,到了晚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坟墓似的!”

“子茹!”

子茹一条腿跨坐在椅子上,看着宋志宏,忍不住地说:“我在这里只告诉你一人,之前有一段时间我就想离家出走的……你不要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许多年轻人都是这样。在学校里,有思想先进的老师,志同道合的同学和朋友,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等着我们去探索和开拓。但放学一回家,就觉得是到了闷不透气的铁屋子里,没人说话,也没人理解……而且这屋子,这里的一切,都让人喘不过气来!你没感觉到么?”

宋志宏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她的话,但他是理解子茹这些感觉的。在老家照顾父亲的那几个月里,他读着子茹从京城寄来的最新杂志,看到其中五花八门的新思想、新思潮,如饥似渴;而那些关于西方等国家的观察文章更是让他心旷神怡,好奇不已。而也就在这期间,母亲托隔壁村的亲戚给他找了门亲事,让他措不及防。

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孩。但母亲说她人品、样貌和女红都很不错,家世也清白纯正,其父亲还曾在省城里当过几年师爷,也是颇体面的。宋志宏听了,只是沉默,后又以父亲正卧病在床做借口,但母亲对此依旧十分上心,让他颇感不自在。最终他待父亲康复后对他说,自己想去日本游学。父亲听了也开心,但又担心如此一来会错过结婚的年纪。宋志宏最后搬出老师秦先生的话,才让父亲松了口。

在他就要到京城来的前夜,母亲一边帮他收拾行李,一边对他说:“那女孩家听说你要去游学,也是开心的。他们也同意可以把结婚提前,在你走之前就能办了!”

“这次出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是不要耽误了人家!”

母亲听了原本还想再劝两句,坐在一旁的丈夫对她摆摆手,她才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在给子茹的信里,他也没提这件事。

“你明天做什么?到我学校去看新排的戏吧?挪威戏剧家最新的作品!”子茹说。

“明天说陪先生到琉璃厂去看看书的!”宋志宏说。

子茹点点头。

“你们的戏什么时候演?”

“上午十点半。”她说,“不过之后还会有几场,你要是想看的话,我们到时候一起去!”

“好!”

子茹书桌上的小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让人感觉仿佛置身在和煦的春光中。宋志宏看着正在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子茹,心里流露着喜悦。

他还记得他们以前一起跟着秦先生读书,子祺严肃且认真,子茹却常常坐立难安,不是碰了他的砚台,就是弄落了哥哥的书籍,惹得后者几次警告,但最终都收效甚微。当时她才11岁,小小的穿梭在他们之间,因为背不出文章而逃课,因为写不出作业而躲在祖母房间里不愿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就好像兄妹般一起玩耍,一起看书作业,一起躲着大人跑到街上看拉着犯人的车子一辆一辆地走过。

有时候,他与子茹之间的亲密甚至远远超过了她和自己的亲哥哥。

子茹总是喜欢嘲笑子祺的严肃与古板,他们两人虽然出自同父同母,但却好似两棵完全不同的树一般,各自生长着!

“这是给你的!”子茹从书包里拿出几本杂志,递给他。“都是最新一版!”

“谢谢你!”

子茹笑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我也好想去国外留学!”子茹说。

“你有和先生说过这事吗?”

她摇摇头,说道:“父亲肯定不会同意的!他一直想让大哥出去……虽然他说赞成男女平等,但骨子里估计还是老一套观念!”

“先生不是那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宋志宏说。

“你也是愚忠!”子茹笑道,“什么事都站在父亲一边。”

“先生所成长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与我们很不相同,所以在许多事情上面肯定会有不同的想法,如果是有道理的我们就应该听从……”

宋志宏看到子茹正揶揄地看着自己,便没再说下去。

“父亲那一套已经彻底过时了!”子茹自信地说,“即使在他面前,我也敢这么说。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属于那些学习过西方知识的人的!你难道真的就想像我哥那样,守着这栋摇摇欲坠的房子,最后成为被历史遗忘的人?”

宋志宏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只是我不觉得学习了西洋知识,就必须丢弃或是糟蹋我们本国的历史和道德文章,为什么不能让二者在国情的容许下融合更新,如此既不会忽略西方先进的科学知识、政治法律制度,也不会就此丢了古人千百年来的道德精髓?”

“所以你觉得中国传统那些糟粕对现在还有用?”

“我觉得现在许多人对孔夫子和礼教的批判都是不公正的,甚至其中多有扭曲谩骂,随意攀扯的嫌疑!”宋志宏有些激动地说,“如何能说孔子赞成迫害百姓?如何能说儒家是帝王的权术工具?原因的原因就不再是原因,如何能把国之衰落败坏都怪在一个几千年前之人身上?”他有些沮丧,“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

子茹看着坐在椅子里颇为紧张的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宋志宏觉得难为情,既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对于当下这些新思想、新思潮的了解还十分有限,且都还是从子茹给自己所寄的那些期刊杂志里得知的,因此感觉自己是在班门弄斧,徒惹笑话;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在内心中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苦闷和痛苦,而因为此刻面对的人是子茹,更是使得其他一些情感掺杂其中,结果一时间五味俱陈,不知所以!

“你真是被父亲和哥哥他们洗脑了!”子茹打趣道。

宋志宏尴尬地笑了笑。

“等你到了日本,说不定就不会再这样想了……”子茹说,“好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事了。你快和我说说你准备到日本哪个城市去?我的朋友都去了东京,说那里有许多中国学生,你会去那里吗?”

从子茹房间里出来,穿过洞门来到院子里,看到靛蓝色的夜幕中挂着半圆的月亮。夜风穿过墙上的那些花窗时发出“呼呼”的声响,摇曳着枯树残枝。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汽笛声,忽远忽近,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所在之地,一种模棱两可的清明之感在倏忽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宋志宏抱着一摞杂志,走回卧室,挑灯夜读,直到东方既白,才匆匆上床休息。

环顾四周,如今来这里闲逛或购书买笔的都是模样古貌者,穿着灰色长衫,戴着小帽,在各色书摊与文房四宝柜台前踽踽而行,看似好像有一整日的功夫闲着。宋志宏看到从自己身旁走过的两个老者脑壳后依旧拖着稀疏的辫子,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不知所为何事。

秦先生到平日里常去的几家旧书店里转了转,并向相熟的老板打听最近是否有新的前朝资料或书籍出现。一桂姓老板对他说,最近听闻故宫里因为仓库不够用,要卖前朝的奏折文献,而即使是当废纸的价钱卖了,也没几家想要。但后来京城里的大学听说此事,想收购这批资料,出了大价钱,一时间各家书店都在找关系摸门路去弄那些前朝的档案记录。

桂姓老板说:“以前都是大内的东西,我们哪能见上一见?如今若不是这些大学收藏,就连废纸都不如了!”

在前几日收到的老友孔芳生的手信中,他也提及保管前朝诸多档案的政府部门时常私自丢弃与贩卖文献,虽然有一些前朝的遗老旧臣对此痛心疾首,上书政府,但依旧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孔芳生在信中说道,“世风既坏,保存者之谨守常不敌破坏者之粗暴”。

秦先生又听了桂姓老板说了一席其他不知是真是假,真假掺杂的话,才与宋志宏一起回去。坐人力车刚进城,就看到街上到处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和无所事事、攀着双手站在一旁观望的闲散之人。问车夫才知道,因政府前几日禁止了某个大学里正在排演的一部戏,引起学生们不满,因此纠结同学朋友来市政府门前抗议。

车夫说:“都是些吃穿不愁的年轻人闲着没事……就知道给政府惹麻烦!您说,父母们送孩子来读书,为的就是以后能到政府里当官,现在这么闹,以后政府还能要吗?”

秦先生告诉车夫他们暂时就在这里下车。

宋志宏说:“先生还是回去吧?学生这样群聚,估计是要引来治安的!”

“我们且先看一看!”秦先生说。

他们走在路边,和聚集的学生保持着距离,所以也不大看得清那些横幅上写的字。来往的行人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脚步未停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那些不必上班、上学或无事的人则观戏般地看着越聚越多的学生。这些学生三三两两,呼朋引伴,或拿着标语或拿着用硬纸卷成的喇叭加入抗议,不知不觉间积沙成塔,学生们已经充满了整条街,而口号声也越来越响。

学生们堵住了市政府的大门,也堵住了街道,使得这一段路立刻陷入瘫痪,西洋车、人力车或牛车马车都堵在一起。一时间,汽笛声、叫喊声和牲畜的嘶鸣声混在一起,喧嚣不已。住在路两旁楼上的人叹着脑袋,对楼下的人说着什么,但谁也没听清;站在外面的学生和围观者说着什么,后者依旧一脸淡漠且迷惘地看着他们……一时间,展现在秦先生眼前的这一幕就好似一出戏般,真颇有“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之感。

未待秦先生的这个念头结束,治安的口哨声便出现了,一排排穿着制服的治安人员手持警棍,虎视眈眈地面对着那些喊着口号,群情激昂的学生。

宋志宏担心事情有变,建议秦先生先离开这里。

此时人群中又出现了十几个骑着马的治安,行人纷纷退让,彼此推挤。不知人群中是谁摔倒,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让慌乱的人们再次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推我搡,迫不及待地想从这里逃出去。宋志宏护着秦先生退到街边的一处楼道口,躲过了人群中的拥挤。

学生们的口号声越来越响,在一片喧闹中听得依旧清晰明了。

接下来也不知道是哪一方先越了线,治安开始强制驱散学生。一时间,学生们狼狈而逃,男同学保护着、拉着、拽着女同学往街道两边的小巷子里躲;那些拿着标语的学生被几个人高马大的治安撕扯着拉进警车;骑在马上的治安挥着警棍,打伤慌乱中的学生,和其他一些行人……一个女孩站在一片狼狈中哭。

楼上的人们关上了窗子。

此情此景让秦先生大受刺激,他突然想到子茹,不知道她是否也在那些学生之中?这些年,他很少出门,就待在自己那一隅书房里整理几百年前的档案、文献和资料,虽然也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但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新的国家已经把他们当成旧日之物,而他也十分识相地扮演着这个角色。他选择留在自己的时代,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今日所见之事,让他内心中产生一股难以驱散的悲哀之感。曾经人人翘首等待的新世界,最终却只是旧日鬼影换了个模样重新登场。兴亡之间,没有人知道普通百姓过得如何,那些仁人志士与政府里的官员们都把富强、进步、民主和自由这些新名词挂在嘴上,但暴虐凶狠之手段却不输他们一直以来批评的那些所谓封建吃人的制度!各地军阀拥兵自重,议会之中党派之争导致一事无成,而最终为野心家制造了机会。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确确实如此!

宋志宏扶着秦先生站在楼道底下,等着事情过去。几个脸上有血、衣服或被撕烂或满是泥污的学生彼此扶持着,从他们面前跌跌撞撞地走过。走出一段路后,其中一个男学生停了脚步,转身看着秦先生,举起手喊道:“打倒一切守旧派!”连喊三声后才离开。

秦先生一时半会还未反应过来,而当他意识到那个学生所说的话时,一股羞愧、不满、愤怒与痛苦交杂的情绪冲了上来,难以承受。宋志宏赶紧扶着他在一旁的几块砖石上坐下。

胸膛内一股热血最终吐了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秦先生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而这具残存的身体似乎也就在这一瞬间坍圮了!

老友孔芳生带着第一场雪从南京北上。那时候,卧病在床的秦先生已经能稍微下床走动,但大夫依旧叮嘱不可劳累,需以静养为主。门外的雪已经下了一夜,积了薄薄的一层,覆盖在天地之间,冷冽的寒风混杂着小火炉中的炭火一起吹了进来。

秦先生早早就起了床,洒扫整理完书房后,便到前院给母亲请安。老夫人祖籍南方,气候是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所以当她小小年纪就随着父亲一起到北方后,最让她惊讶和喜欢的便是冬天的雪。弹指之间,老夫人已耄耋之年,在北方也住了大半辈子,但每当下雪,却依旧从心底欢喜。

“以前我还记得后面花园里有不少腊梅花,”老夫人对儿子说,“现在还有么?”

秦先生也曾模糊记得有那么一簇腊梅,却没大留意,所以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子祺道:“前些年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些腊梅都枯了,如今只剩一两枝!”

老夫人听了,叹了口气。

“母亲若是喜欢,我让子祺这几日就去花草市场购几株回来!”秦先生说。

“没了就没了,何必再劳力费神!”老夫人道,“我就是想起这么一说罢了。”

柔和的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老夫人院子里的几株桂花树上积满了雪,柔嫩的枝条一旦无力承受,雪便哗啦啦地落下,发出细密的响声。

“还记得以前每到下雪,我就和两个哥哥一起到雪地里闹腾,让带我们的奶妈伤透了脑筋,常常恐吓说要告诉你外祖父。但你外祖父也有童心,事务闲暇时,也愿意陪我们这些小孩子玩耍一回。就在那棵老桂花树下,你外祖父亲自给我们堆了个雪人……就在那儿!”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好像曾经的场景就在眼前一般。“树还是那棵树,雪还是那些雪,但人却早已经不同了,更何况外面呢?”

秦先生看到母亲郁郁寡欢,心理不是滋味,便说道:“就让儿子再给母亲堆一个雪人吧?虽然不会有外祖父堆的好,但也就让母亲乐乐!”

老夫人听了笑道:“你自己现在身子还病着,又去碰那些冷的做什么!”

秦先生说:“在母亲面前,儿子身体强壮着呢。”

他把手炉放在小茶几上,跑进了院子里,子祺紧跟其后,说:“让儿子来吧,让儿子来!”

坐在檐下的老夫人看着他们父子在漫天大雪中堆着雪人,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还一边念叨着:“快快回来吧!”

小院子里充满笑声,一切都似乎完好无损,仿佛昨日。

吃了午饭,秦先生就躺在书房的长椅上休息,做了个模模糊糊的梦,里面出现的一些人面目有的认识,有的仿佛在哪里见过,而这些人交错地出现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但最终却都是为了某个目的……当子祺叫醒他后,这个破碎的梦很快便从意识中消失了,仿佛蜻蜓点水。

孔芳生正站在屋檐下掸身上的雪,身形距他们上次见面似乎佝偻了些。待他转过身,秦先生看着他灰白的头发和胡须才突然意识到,他们都已经垂垂老矣。而他关于孔芳生的记忆,却依旧是当年来京赶考时的那个意气风华的江南少年。

老友相见,情不自已,尤其在这些年月里。虽说不上兵荒马乱,但却天下多故,对于他们这些属于过去、与现在格格不入的旧人而言,更是感慨良多。

秦先生拉着老友的手一起坐下,彼此端详看了半天后,皆大笑道:“兄弟也都老了啊!”

自从鼎革,孔芳生便隐居南京,专心研究古代目录学与编撰古代禁书与遗书,颇有名气。但因其性格倨傲,始终不愿进大学教书,而以替他人代写书信等职业谋生,生活也清贫如是,却怡然自得。朋友间提起都称其有颜回风流!

“看老兄脸色,身体是已经恢复得不错了!”孔芳生道,“从信中得知老兄生病卧床,我是十分焦急啊!像你我如今这样年龄的,稍有不慎,弄出个三长两短,就要去见阎王老爷了。老兄是要保重身体,第一要务!”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老了之后最先知道的就是身体!”秦先生笑道。

“生老病死,人生之常,千古以来没人能逃得过,”孔芳生说,“而且再想想,又何必要逃呢?”

秦先生点头称是,问:“兄此次前来,定是为了下个月王治平先生周年祭之事吧?”

“我此次北上,一是为了拜访老兄,再来就为王先生周年祭一事。”孔芳生说,“听说此次要在天津举办,为何不直接在这里办呢?”

“许多旧臣遗老都隐居天津,而且天寒地冻,来往奔波,也是为了老先生们考虑。”

“原本同仁祭奠王先生我是赞成的,但他们如今却想把这祭奠往政治上弄,我是不赞成的!”孔芳生说,“王先生之道德学问,哪是区区政治二字就可概括的?而且政治是小事,文化才是大事。你看那些国会里的议员们,满口民主自由的时髦名词,但又有几人真为百姓?政客们道貌岸然,僵化愚昧,仅仅盯着面前的利益得失,哪能考虑到未来更长久的打算?我如今每天早上都不敢看那些报纸了,都是些政客的蠢话、可恶嘴脸,搞坏了一天的心情!”

秦先生哈哈大笑,多年不见,这位老友的脾性依旧古直。当年康南海等赴京赶考的学子得知甲午战败,五脏俱焚,痛定思痛,联合当时一群学生给朝廷上变法公书,举国哗然。当时孔芳生得知此事,十分激动,大呼“国之大幸!国之大幸!”并且为自己不能参与其中而留下遗恨。秦先生还记得,当时孔芳生面对他们,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对国事为何会衰败至此有一番精彩的议论,引得周围学子们同声相应。而也正因此事,地方官府注意到了他,那年他落榜,或许也与这件事有关。

“兄老当益壮啊!”

孔芳生摆摆手,说道:“早已无千里之志了。”他看着惨淡天空中落下的雪花,心有所动,说:“你我两人,此情此景,真就是元微之诗里写的‘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说完大笑!

孔芳生提起的这句诗让秦先生想到秋天时,他时常到许嬷嬷那里去,听她讲静妃的故事。每当夕阳西斜,落日余晖照耀着许嬷嬷那窄小却收拾得十分清爽的小院子时,他都会想到元微之的这首诗。而许嬷嬷真的就是“白头宫女”,只是如今他们所面对的已不再是寥落的古行宫,谈及的也非帝王,而是一个只在历史记载中留下了寥寥一笔的后宫妃嫔。

一开始,许嬷嬷并不知道秦先生为何会对自己的经历和所知感兴趣,所以提及旧事似乎也还有所顾忌。当秦先生告诉他自己正在编撰《断书》后,她才放下戒备,把一些外人不得知的宫闱秘事告诉了他。

他还记得,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快要结束时,许嬷嬷抹了把眼泪,把散下来的头发拢到脑后,说道:“在外人看来,紫禁城里的生活风光无限,得宠得恩必是如此,但若是那些不得恩宠的,一辈子也见不了几面,就这样在红墙绿瓦里耗着,直到死去。静妃娘娘似乎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些,因此决定以琴书作终世之乐。她写了许多诗词文章,宫里人帮着抄录整理,也是厚厚的几册子。我记得有一次娘娘与我说:‘近世皆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历史中留下的有名有姓的女子,却都是因其诗文而传世。汉有班昭,唐有宋若莘,宋有李易安,明有徐皇后……’”

说至此,许嬷嬷叹了口气,接着又说:“可惜人死灯灭,那些册子最后也都一并烧了……”

“您还记得其中的诗文吗?”秦先生知道许嬷嬷是认字的。

“以前是记得的,如今老了,都忘了!”许嬷嬷说,“但有一句,却是常听娘娘说起,‘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这是唐代白乐天的诗!”秦先生说。

“娘娘很喜欢他的诗,有时读到夜深,就一个人对着窗子流泪……”

在秦先生回家的路上,他穿过一片林子,秋露沉重,归巢的群鸟盘旋在树梢,带着晚霞的最后一缕光芒。出了林子,前面就是一大片墓地,或大或小,有的只剩一堆土,长在边上的松树与白杨却已经呈合抱之势。夜风吹过,“瑟瑟”之声凄厉。站在其中,秦先生突然真切地体会到一股难以纾解的悲哀在心中诞生,好像浩浩天地之间阴阳斗转星移,亘古不变,但个人的年岁却仿佛朝露般转瞬即逝。而由此让他更痛苦的是,曾经天不变,道亦不变,任世事如何,安身立命之地总是有的,但如今天下裂,道术废,偌大的天地中似乎陡然间便没了他的置身之地,就好像自己突然被历史的洪流彻底抛弃一般,只能待在一边看着,却始终无缘参与其中。而一生倏忽,好似旅人,转眼就过。

此时孔芳生正说到如今寓居在京津、青岛以及上海等地的一帮遗老旧臣们是多么顽固,虽然其中不乏有他的授业恩师、科举考官以及友人等等,但孔芳生依旧毫不留情地指出,他们如今的许多行为是自暴自弃,令人沮丧!

“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些东西,你却让别人去相信,不是可笑至极吗?”孔芳生说,“遗老旧臣只盯着一时得失,一城陷落,但这本来就并非一时半会儿的战争。佛教从东汉末传入我国,其后也是经历了好几个世纪的切磋摩擦、融会贯通才渐渐被接受的。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都是一个毛病!”

小火炉上的茶壶冒着热气。一只毛色鲜艳的鸟落在院子里的假山石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惊落一些雪花。

秦先生给孔芳生倒上新茶,问他南京的近况。

“都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可期啊!”孔芳生笑道。

傍晚时,孔芳生把自己刚印出来的几册诗文稿送给秦先生。后者道:“我也没有近作能送兄的,只待他日《断书》完成,再寄送兄指教!”

随手翻阅了几页,其中竟有十多首题咏《石头记》的诗,秦先生问道:“兄最近在读《石头记》?”

孔芳生说:“只是初秋时,从广东一位收藏家那里得了一旧本子,请我看看真假,所以又重看了一遍,未曾想到颇有感慨,便情不自禁地写了那些诗。”

秦先生记得《石头记》里曾说道“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心中不由落寂。

秦先生撕掉书桌上昨日那页黄历,想到宋志宏赴日留学也已经走了快一个半月了。临行前,他让子祺准备了些盘缠,自己又送给了他几部书。在码头嘱咐几句,宋志宏长拜后登船,站在船舷上向着老师挥手。子茹站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回来的路上,下了一阵冷雨,空气和地面都散发着渗人的寒意。秦先生突然想到王荆公曾经在鄞县任知县时给早夭的女儿所作的一首诗,末两句写道:“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不觉心有所恸,不知志宏此去多年,是否还会有来日再见的机会?

“该说的话都说了么?”秦先生问满脸哀伤的女儿。

“也没什么话要说,”子茹道,“我们约定每个月都写信,告知对方自己的境况和学习!”

“如此甚好!”秦先生说。

女儿如今已亭亭玉立,老夫人也曾几次问过婚嫁之事,秦先生都以现在学业为重而暂时挡了下来。对于女儿自己所选择的这条路,他始终内心恐慌且不安。虽说现在处处提倡男女平等,提倡女性读书学习,但如若这些口号最后不能落到实处,岂不是更加害了这些在激情促使下就冒然离家的女孩们?更何况报纸上经常登的那些宣誓与家庭、父母从此断绝关系的女孩,她们年纪轻轻,虽说读了几年书,但最后以何谋生?观念之变,非一日之功,如果没有配套而来的相关措施,出走之后的女孩们又能到哪里去呢?

秦先生曾经和女儿也提及这一话题,但女儿执拗,坚信改变可以从她们这一代开始。秦先生被她身上那股自信打动,之后也就不再干预她读书上学,参加各种戏剧社团或群体之事。因为他也好奇,伴随着自己这一代人的衰朽无用,下一代人在面对这千疮百孔的家国时,是否能有更好的办法?是否能有更开阔的眼界与度量?老友孔芳生虽然老来不甘寂寞,颇有老骥伏枥之愿,可怜时不我待了!

秦先生对女儿说:“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他们走在阴沉枯燥的城里,似乎一切都被寒冷冻僵了,没了生机。之前看到的那些叫卖的小贩如今也不见踪影,开门的商铺里亦只三三两两,十分冷清。秦先生正纳闷时,子茹小声地对他说:“说是宵禁!”

“宵禁乃是禁夜晚的,为何白天也禁呢?”

子祺找了家面馆。小二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此时已近午饭时刻,但面馆里除了他们,只有靠里面的一桌上一老一少。掌柜的一巴掌拍醒小二,后者才猴子似的跳起来,颠到他们桌旁,问要吃些什么。

这家面馆看样子有些时候了,那些贴满红纸的柱子上,如今依旧依稀可见“勿谈国事”的字样。秦先生看了,不觉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进京赶考时的情景。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们聚在一起,议论国事、臧否人物,对朝中清流派大臣多有微词。置身其中,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十分清晰,而他们也曾经确实相信他们能就此做些什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世变之波折几番,最终落得一事无成。

吃面时,几个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进来发传单,被小二拦住。子茹放下筷子,便上前说道:“同学们只是发张传单,你凭什么拦他们?”

小二本想反驳,但一想是客人,也只能暂且隐忍,退了进去。那几个学生亲切地询问子茹在哪里读书,参加了什么活动,临走前还给了她一张传单。

“下午两点半胡先生将在师大讲演!”子茹说,“之前父亲不是说想去听听么?”

秦先生看了看传单,似乎其上油墨还未干。

“好啊,就一起去听听吧!”秦先生笑道,“子祺也就一起去吧!”

子祺答是。

坐在里面的一老一少吃完饭,付了钱,便背着布包往外走。两人衣着破旧,年老者背着一把二胡,年轻者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一直盯着他们看,直到走出面馆,才匆匆忙忙地小跑跟上老者。

因为路远,他们租了辆车来师大。此时演讲的大厅里已经人山人海,而放眼望去,其中不仅仅只有年轻的在校学生,还有许多穿着长衫的古貌者、穿西装打领带的时髦者和一身灰衣的工人……子祺和子茹扶着秦先生穿过人群,站在了稍靠前的位置,一个坐着的学生看到秦先生立刻站了起来,请他坐下。秦先生道了谢,在人群中又看到几个面熟者,彼此点头致意。

当胡先生走进大厅时,学生们发出热烈的欢迎掌声。而每个人脸上的神情让秦先生印象深刻——那种迫不及待的渴望与崇敬之感,他在读书时也曾感受过,并且他也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在王治平先生的周年祭奠仪式结束后,几位多年不见的老友远从青岛来。他们围坐在亭子里的石桌旁,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每当谈及琐事、家事和国事时都充满哀叹,好似即将沉沉落下的夕阳般,令人难耐。中途不知因何事,孔芳生与另一老友发生争执,说话声从隔壁传过来,引得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

即使到如今,当老友们聚到一起,依旧还会提起王先生自杀一事。因为身后所留遗书中吩咐的只是子孙读书之事,故而他们这些老友也都不知道他为何最终选择这条路。秦先生还记得,自己曾去信请他帮着注意下明末清初的一些文章散集,得知是为了编撰《断书》,王先生十分欣喜,来信说定当时时留意。可惜,一个月不到便传来其自杀的噩耗。在其葬礼上,王先生之子把一沓书交给秦先生,并说,这是他父亲在遗书里所提及之事。

几个老者靠着火炉打瞌睡,两个老友携手到院子里看开得正盛的腊梅,秦先生的思绪还停留在过去关于王先生的记忆中……这时,隔壁的争吵声日渐喧哗,其中不知是谁突然吼道:“民国乃敌国也!”坐在这边的老友们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最后摄影师要求摄像。他们都替彼此整理了衣衫,因为希望能把自己最好的形象留在相片里。拍照时,孔芳生说:“先生们,都抬头挺胸,抬头挺胸!”

闪光灯之间,秦先生知道这就是结束了。

孔芳生就天津买了火车票南下,在站台,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紧紧地抱了一抱,不由地流下眼泪。心里万千的话语一时间却都凝固在胸膛里,说不出一句。

孔芳生说:“你我不应该有眼泪的,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秦先生点点头,从子祺手中接过他准备的几册《断书》抄本,送给他。

“晚年心血都为此书,今赠与兄,聊表友情!”

哨声响起,股股白烟从火车中冒了出来。子祺扶着孔芳生等上车,并帮他把行李放在架子上,一切安置好后才离开。在一片白雾之中,秦先生也看不清自己的老友坐在哪里,只是一个劲地挥手,直到火车彻底消失在站台。

掌声一波接一波,似乎持续了很久。直到胡先生离开了大厅,许多听众似乎依旧意犹未尽。子茹和身旁的几个同学热情地讨论着胡先生刚才表达的诸多观点,一个坐在地上的工人依旧睡着,而一位穿长衫的老者则满脸愤怒,嘴里嚷嚷着什么,在嘈杂中也听不清。

出了大厅才发现,外面已经下雪了,薄薄的一层,无声无息。

子祺给父亲撑着伞,子茹自己撑伞,走在一旁。校园里已灯火通明,点点星火夹杂在一片白雪之中,颇有韵味。学生们鱼贯而出,各自散去。因为秦先生想走走,子祺便没再叫车。

“您觉得胡先生的讲演怎么样?”子茹问。

“颇有新意!”秦先生说,“用西洋的法子来解释我国传统,也是一条路子!只是有些地方理解颇为大胆,恐非做学问的态度?”

“现在就是提倡用新方法来整理和研究传统的东西,这样才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子茹道。

“西洋的方法必定是根据他们的文化学问而形成的,所说会有相近相似之处,但若未经细心研究,总会有削足适履的缺憾!”秦先生道。

“父亲这论调太老,总是觉得西洋人能用的东西,到我们这边就不行了。大家都是人,只是面色不同而已,难道西洋人喜爱民主自由,我们就不喜爱?难道西洋国家文明强大,我们国家就不希望么?”子茹反诘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由于历史发展的差异,所形成的文化和方法也就必然有其本国特色,一旦强硬移植,便会南橘北枳。你所说的民主自由,乃是所有人之基本权利,相对于大群而言要民主,个人则是要自由。严几道当年翻译的《群己权界论》中已有说明,你可曾看过这部书?”

子茹摇摇头,道:“严复晚年思想保守,是要批判的!”

“孔子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哪能因为严几道的思想而否定他所翻译的那些文章书籍呢?回去你找你哥,书在他那里,你看完了吗?”

子祺说:“已经看完了!”

雪花飘在路灯下的巷子里,洋洋洒洒。听见了脚步声的狗闲散地吠了两声,便不响了。子茹一面走着,一面用手去抓身边飘下的雪,嘻嘻哈哈,好像还是曾经那个小女孩一般。此时静极了,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三人在雪夜里归家一般。

子祺不由地说:“真好看!”

秦先生点点头:“是啊,真好看!”

许嬷嬷最终未能捱过这个冬天。她似乎在此之前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而当她谈及死亡的时候,脸色如常,好像就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静妃逝世时还不到四十岁,作为身旁最亲密的丫头,静妃临死前告诉许嬷嬷不许为她而轻生,要活下去。所以许嬷嬷几次对秦先生说,自己这条命是向老天借来的,到时候就得还回去……

站在雪地里欣赏腊梅的两位老友,怅然若失。一位看到秦先生走来,便苦笑道:“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三人面面相觑,一笑……

王治平先生鼓励他编撰《断书》,为后世留一个见证……

老友孔芳生身老心未老,可惜最终只能拔刀四顾心茫然……

踽踽而行中,秦先生突然听到某处有歌声传来,配着稀稀拉拉的二胡声。风雪中,听得断断续续。他驻足侧耳,只听一老者的声音正唱着:“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