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恒
德黑兰城市风光
航班凌晨飞抵伊玛目·霍梅尼国际机场,从舷窗望下去,德黑兰和每一座国际化大都市一样,即便在凌晨四点,依然灯火辉煌,犹如一颗巨大的梦幻岛,漂在黑暗海洋。
飞机缓缓降落,周边的波斯少女们正在将头巾围起,提醒着我伊朗到了。这趟本不在计划中的行程,却也开启了一场奇妙的意外之旅。
伊朗位于西亚,南邻阿拉伯海,掌控霍尔木兹海峡的咽喉,北接里海,是中东地区的核心国家之一。其地理位置使它成为东西方重要的通商路线,在这里诞生了早期的伟大文明之一。
作为交通要道,伊朗是从南穿越欧亚内陆的优先选择,但这里复杂的地缘政治、办签证时诸多的限制,让我在定线路时将其排除在外。
然而当我在土耳其旅行时,伊朗正式宣布对中国公民免签。原本难走的路突然变坦途,甚至本来打算放弃的土库曼斯坦也有希望前去。我自然不愿错过,于是匆匆订了机票,从伊斯坦布尔直飞德黑兰。
凌晨的机场乘客不多,我在飞机上听其他旅客说伊朗不允许穿短裤,所以一下飞机就跑去厕所换装。洗手台前,我一只手从包里拿出裤子,另一只手褪下我的红色齐膝短裤。快速换装,是我长久以来背包旅行练就的“功夫”。
还没等我为自己的高效得意,边上正在做清洁的伊朗大叔叫住我,严肃地对我摆摆手,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这是我第一次和伊朗人正式交流,我弯着腰抬着头,短裤还挂在两膝之间。看着他认真的脸,虽然没听懂一个字,但我知道,裤子是不用换了。趁着尴尬气氛还没弥散,我赶紧逃回大厅。
地铁车厢跟北京四号线的设计完全一致,往来乞讨者的套路也和北京差不多。
由于耽误了些时间,我排到了队尾。前面有一对英国夫妇,妻子已经成功过关,丈夫却不知什么原因被卡住了。此时距离伊朗对中国免签不久,网上攻略不多,加上我是匆忙决定,过关时心中颇为忐忑。
实际情况要比我想象中好得多,机场官员拿着我的护照左右翻看,最后停在了美国签证页:“你去过美国?”
“是的。”我看他没有接着问,赶忙再补充:“去旅行。”
他没再说什么,将护照递给我,示意我过关。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我赶紧过关去换钱。相比在巴尔干半岛各国银联卡不能用,换钱不接受人民币,伊朗还是非常友好的。我从钱包深处掏出300元人民币,换了一堆伊朗里亚尔。
德黑兰是一座现代化都市,高楼林立,道路错综复杂。只不过,受制于外部经济制裁和内部曾经的革命、战争影响,伊朗国内经济形势并不乐观。城市大多数角落、楼宇和道路稍显破旧。街上的汽车数量众多,大多破旧且年久失修。由于伊朗国内对汽油补助很大,当地油价相当便宜(一升大概不到人民币2元钱),但油品质量一般,肆意排放的尾气使城市充满刺鼻气味。
我抵达伊朗时正值古尔邦节,德黑兰大部分政府部门都在休假。我跑去土库曼斯坦大使馆吃了闭门羹,返回酒店途中,正好路过原美国驻德黑兰大使馆。1979年11月4日,伊朗革命军攻进美国大使馆,将工作人员劫为人质,引爆了伊朗人质危机。从此大使馆被荒废,后来开辟成博物馆,供游人一窥当时的紧张局势。
馆内结构与美国人撤离时无异,不过在墙上加了几张反美宣传画。从宣传画看,目前仇恨的首要对象是特朗普。办公室内美国人撤离时来不及带走的打印机、碎纸机等仍留在原地。原本用来签证的大厅,改成了展览室,角落的电视循环播放着美国的累累罪行。有意思的是,屏幕下的桌面摆有游客建议本,里面中国游客留言不少,观点与馆内宣传出奇一致。
在德黑兰城内转悠,最好是乘坐出租车,虽然车子大多破旧且空间狭小,但价格实惠,来去自由。这里也有公交车,车况一样不让人放心,且数量有限。地铁是城内通勤非常好的选择,票价折合人民币不到1元,非常便宜。
伊朗大部分地区为海拔超過1000米的高原和山地,干旱少雨,荒漠广布。
第一次进伊朗地铁站,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从进出站的楼梯,到售票处的玻璃屋,从站台边的广告,到地铁的型号,充满了中国设计元素。德黑兰目前有三条地铁,贯通城市南北,还有两条正在建设当中,全部由中国人设计建造,很是让人自豪。
跟随拥挤的人潮冲上车厢,如果不是围观我的一张张波斯面孔,我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北京。地铁车厢跟北京四号线的设计完全一致,往来乞讨者的套路也和北京差不多。不同的是,在列车之间往来的推销小贩,售卖着卡套、腰带,还有儿童玩具吹泡泡机等杂物。
伊朗特色大饼
作为中国来的游客,除了在地铁中能感受到家乡氛围,在德黑兰街头也总能受到优待。一些热心的伊朗人会用简单的英语问你来自哪,这时回答“China”,提问者往往听不太懂。因为他们叫中国“qin”,据伊朗朋友解释,这是源自秦朝时前往中国通商的波斯人留下的习惯称呼。
当得知我来自中国,他们口中往往充满羡慕与称赞。在地铁上能得到年轻人让座,在街头会被要求合影,甚至吃晚饭都能得到小礼品赠送,这些优待往往搞得我不太自然。
马什哈德是伊朗第二大城市,它坐落在伊朗东北部,距离土库曼斯坦边境仅200多公里。马什哈德意为“殉难的地方”,著名的伊玛目阿里·里扎的陵墓就坐落在城中,这里是伊斯兰教什叶派的圣城。
我选择去马什哈德,是因为它离土库曼斯坦近,旅行社告诉我可以在土库曼斯坦边境办理过境签,并安排车到边境接我,我欣然同意。
算了下时间还算充裕,我选择乘大巴车前往。据车站工作人员说,由于朝圣人数众多,每天前往马什哈德的长途车有上千趟,而我就坐上了当天从德黑兰出发的第一班车。
凌晨四点,德黑兰天还没亮,我既兴奋又疲惫。乘务管理员要求人们将大包都放到行李舱,连我40升的小包也不放过。我反复解释小包可以放到行李架,他死活不同意。我只好塞给他20万里亚尔(约合人民币33元),而德黑兰到马什哈德800多公里,车票只要50万里亚尔。管理员有些意外,也不再坚持。
大巴车虽然旧,但座位还算宽敞。车上几乎坐满了人,有带着孩子的夫妻,有头发苍白的老人,也有拎着行李的年轻人,外国人只有我一个。时间太早,我便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而我们的巴士,抛锚在茫茫荒漠。
伊朗大部分地区为海拔超过1000米的高原和山地,加上常年受到下沉气流的影响,干旱少雨,荒漠广布。我们就在这荒漠中央。
我下车,跟着男人们绕到边上小土丘后方便。8月的太阳暴晒着大地,举目望去一片荒凉。视线所及之处,寥寥分布着几丛荒漠植物,大部分地方只有茫茫黄土,连远山都是光秃秃的。
伊朗地铁站
司机和乘务员显然是经常遇到抛锚,带着全套工具。男人们在车后站成一圈,不时搭手帮忙。车子是能启动,不过只能以30迈左右的速度缓缓前行,半小时后,就彻底坏掉了。
司机招呼我们下车,乘务员拦了一辆人少的巴士。乘客们大包小包地爬上车,没过多久,就被送到了一个休息站。这是荒漠中的一座小型建筑,坐落在一片废墟旁。
休息站有两间小超市和一间餐厅,我们抵达时近晌午,黄土压实的广场上已经停了两三辆车。乘客们下车活动,饭店内的午餐大概是2.5万里亚尔(约合人民币4元),不算很贵,但车上的人更多是拿出伊朗特色的大饼,就着茶水干啃起来。
所谓特色大饼,是伊朗非常流行的主食,几乎到处都能看到。饼的做法跟中國做法差别不大,我特意到德黑兰胡同中的小店去看过,他们用的也是国内常见的大型电饼铛,只不过烙出来的饼更薄更干,易于保存。旅途中的乘客一买就是七八张,当成旅途中的干粮。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伊朗。德黑兰虽不发达,但毕竟是国家首都,人民的生活相对富足。而伊朗近些年饱受经济制裁之苦,工业发展缓慢,吸纳了大量就业人口的农业仍很重要。一些地区依靠着少量降水,可以在生长稀疏的草原放牧绵羊。耕地只分布在沿海的平原、山间盆地、谷地和绿洲,依靠着降水和灌溉系统支持,生产小麦、稻谷等作物。伊朗早年间鼓励生育,人口增长迅速,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伊朗人生活得十分贫苦。
我吃过午饭,走回广场上,发现来时的大巴不见了。我慌了神,毕竟自己的包还在车上。这时有人叫我,我回头发现是一位白衣大叔。他指了指我身后,我才发现包包正安静地躺在地上。原来这辆车也只是临时把我们送到了休息站。白衣大叔一脸淡定地告诉我,在这里等,他们从德黑兰派了新的车过来。
两个小时后,从德黑兰来的大巴终于到了。大家依次上车。经过这半天的磨难,感觉车上乘客都混得眼熟了,经过身边时相互点头示意。我走到后面,找了个座位补觉。等我再次睁眼时,是下午四点,大巴走到一个小城镇时,车胎爆了。
我只好又下车,在边上的商店买了三根冰淇淋,请白衣大叔和同座大叔吃,他们推辞了一下就接受了。修车店的小朋友们好奇地围过来,也不上前,远远地看着我笑。如果换作平时,我大概会上前跟小朋友玩耍,但此时我的耐心几乎消耗殆尽,只想快点抵达马什哈德。
大巴修好后,我坐上车,失望地给土库曼斯坦旅社发了信息,告诉他们我今天无法抵达,约好明天上午再见。然后我拿出相机,记录伊朗的荒漠落日。我们背向夕阳,一头扎入东方的黑暗中。
大概是嫌故事到这里终结太过平淡,午夜12点,巴士的车胎又不行了。
车缓缓停在一座离公路有一小段距离的清真寺前,边上有超市和修车店。乘客们下车,有的坐在路旁休息,有的则到清真寺中礼拜。我好奇地走到寺外,才发现寺里有很多人在厚厚的地毯上睡着了。在这荒野中,清真寺不只是信仰,更是一方庇护。
伊玛目礼萨圣陵
在这荒野中,清真寺不只是信仰,更是一方庇护。
已过午夜,万籁俱寂,天上有云,星月不明,荒漠如深渊般吞噬每一点光亮。公路上没有路灯,偶尔闪过的车灯,犹如游过深渊的小虫,背后的清真寺高塔上泛着幽幽的绿光,静夜中颇有神秘色彩。
远处,修车工正试图把后轮卸下,抡着锤子一下下敲击着轮毂,围观的乘客默契地拿出手机为其打光。很奇怪,这个国家的世俗生活,也带有一些仪式感。乘客们再次返回大巴车上已是凌晨两点,大家默契地安静上车,没有一丝喧闹。
开车前,白衣大叔突然起身大声诵经。他长长地吟唱着,每隔一小段,乘客们低声应和,大家声音都不算高,形成一种共鸣。不知是不是太久没休息好,伴随着信众们的祈祷,我感觉自己也在这漫漫长夜中,陷入缥缈。
抵达马什哈德已近凌晨四点,距从德黑兰出发,过去了足足24小时。车上乘客陆续下来,这一路我跟其中很多人有过交流。男人们过来握手致意,用波斯语祝我旅行顺利。白衣大叔送我到车站大厅外,叮嘱我如何从这里坐车前往土库曼斯坦边境。我们拥抱告别,相互祝福。
马什哈德汽车站到伊玛目礼萨圣陵有5公里左右的路程。反正时间还早,漫长的巴士旅行,让人身心疲惫,于是我背起包,向城中步行。
圣城的夜格外宁静,走出车站范围后,少见行人车辆。主干道上灯火通明,灯光透过树干洒在步道上。我独自走在路旁,偶尔有出租车停在我身边;司机用波斯语招呼我上车,我摆手继续前行。
越靠近清真寺,人越多起来。不到早上五点,路两旁的店铺都已经开始营业。清真寺广场上人流涌动,信徒们结束了早祷告,陆续从清真寺离开,原来,圣城早已醒来了。
我远远地站在广场边,东方天空现出鱼肚白,有几颗星辰还挂在蓝色圆顶之上。祷告声从清真寺传出,响彻全城。
我没再往前走,于我,已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