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健
图1 赵之谦画像
赵之谦(见图1)生于清宣宗道光九年,卒于清德宗光绪十年,浙江会稽(今绍兴)人。初字益甫,号冷君,后改字撝叔,号悲庵、梅庵、无闷、铁三、憨寮等,是清代中晚期集诗、书、画、印成就于一身的艺术大家。
赵家祖上原本殷实,世代经商,但至赵之谦起,已近家道中落。赵之谦自幼聪颖过人,两岁即能抓笔写画。少年时读书即过目不忘,且成熟很早,做事深思熟虑,还常常以新奇问题问询老师,老师都答不出来。“撝叔天禀瑰异,颖悟倍常童。甫二岁,即能把笔作字,少长,读书过目辄成颂。又好深湛之思,往往出新意以质塾师,塾师不能答。”(赵寿钰《府君行略》)有道是穷苦的孩子早当家,赵之谦年纪轻轻就靠卖书画、做私塾先生为生。原应富家子,年少孤灯寒。
从艺术成就上讲,赵之谦年轻时勤勉自励,学问涉及经学、文字训诂和金石考据等方面,成就不同凡响,尤其书画、篆刻俱佳,引领一代风尚。赵之谦与古为徒,不拘门派,能者为师。善于向前人学习,也向同时代各派名家学习,同时又不囿前贤,勇于探索创新。在书法上,赵之谦初以颜楷为扎实根底,后受阮元、包世臣书学观影响潜心魏碑,还从汉隶及帖学中汲取营养,厚积薄发,自成机杼,其卓有所成的魏体楷书时有“魏七颜三”之评。其匠心独运、碑帖兼容的隶书、行书、草书,气息高古,博大雄浑,自成一格。赵之谦篆书开宗立派,成就令人瞩目。他曾在为弟子钱式作《峄山刻石》篆书册作跋:“我朝篆书,以邓顽伯为第一。顽伯后,近人惟扬州吴熙载及吾友绩溪胡菱甫。”可见其篆书初受以隶意入篆的邓石如影响。邓石如的篆书、隶书对赵之谦的影响都很大,但是赵之谦篆书较邓石如篆书在气息、字态、意趣上更胜一筹。只因他们的人生经历都十分坎坷曲折,不同寻常的阅历使得他们心意相通相应,艺术上的见解多有不谋而合之处。赵之谦篆书亦借鉴以行韵入篆的吴让之,其特点则是以魏骨入篆且能上溯秦汉字源字法。在赵之谦大量的篆书作品中,《铙歌册》《许氏说文叙》《章安杂说》为代表作。其风格成熟的篆书,结字形纵势横,行笔跌宕、线如曲铁,字内空间知白守黑、排叠生趣,线形笔法方笔为主、方圆兼用,韵势婉转通达、力沉气厚,个性风格强烈又古意盎然,“古不乖时,今不同弊”,师古而化者莫过于此,令人拍案叫绝。他是碑学理论最有实力的实践者,是碑帖融合的先驱,更是清代第一位在正、行、篆、隶诸体上真正全面学碑,又能“透过刀法看笔法”的典范。在篆刻上他从汉印入,以“浙派”“皖派”为生发点,“印外求印”,广取博览,融会贯通,创造性地继承了邓石如“印从书出”的创作理念与模式,开辟了篆刻史的新高度、新境界。在绘画上,他也风骚领尚,为“海上画派”的先驱人物,其以书、印入画所开创的“金石画风”,对近代写意花卉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赵之谦的篆刻成就巨大,对后世影响深远。近代的吴昌硕、齐白石等画家都从他处受惠良多。“板凳甘坐十年冷”“墨点无多泪点多”。赵之谦艺术的一生呕心沥血,翰墨丹青,笔耕不辍,留下大量的诗、书、画、印、文稿,著有《六朝别字记》《悲庵居士文存》《悲盦居士诗剩》《续汉学师承记》《补寰宇访碑录》等,又有篆刻《二金蝶堂印存》,还有列好提纲,因英年早逝未完成的书稿……一位艺术上的奇才、通才,在无尽的人生苦闷与压抑中离去。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光鲜的背后,往往是寂寞的执着,苦苦地坚持,一块艺术的遮羞布挡不住“为五斗米折腰的无奈”,“悲庵”悲乎,“岂不痛哉”?
更为可悲的是赵之谦命运多舛的生平。19世纪中叶时的清朝衰败,那时的中国正在经受西方列强的野蛮侵略与摧残,赵之谦生不逢时,他自度天命给自己取“悲庵”为号,其一生可谓是生活窘困、家破人亡、官场潦倒。尽管他醉心笔墨,但赵之谦一生的志向还是把做官作为光宗耀祖的头等大事。31 岁中举,起初还好,可命运就是捉弄人,之后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屡试屡败,万般无奈的他借钱捐官。步入仕途后总得改善下收入吧,可偏偏他有心贪点又不得为官发财的技巧,他比同僚的发财“智慧”短太多,于是怪去的地方太穷。好不容易在鄱邑(今鄱阳县)谋了个肥缺,可是他去了,老天爷给他发了个“红包”,下大雨闹水灾,收成都没了……后又另寻新职迁任奉新知县、南城县令,为官一任,确也造福一方,替民众做了许多实事、善事,恪尽职守,因为忙于公职甚至“封刀”。最终因工作辛苦,旧病缠身,英年早逝,55岁卒于任上。
回首百年,仰望悲庵,令人感慨。赵之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其时代的赵之谦艺术继承了什么?突破了什么?寄寓了什么?又是如何表达的?诗书画印于赵之谦,毫无疑问是脆弱的人心和不完美世道里对自己最好的慰藉;是顽强生存和不断用自我独立发现真善美的最自信也最苦涩的独白;是作为一个艺术家对民族文化理解与传承的自觉;也是国破家亡的文人万般无奈的绝响。
我们礼拜先贤,理解他们的庸常或不完美,更试图通过他们的笔墨意会艺术人格魅力中人性的单纯且足够宝贵的真诚、坚韧、善良和激越。他们作品中永远鲜活的线条、笔墨、形态等信息正是他们留存于世的灵魂,自由地穿越时空,一旦遇到对的人,瞬间可续接前缘,甚至使欣赏者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就是一代艺术宗师——悲庵赵之谦。悲庵之悲,总令人扼腕怜惜、一声叹息。
图2 赵之谦篆书《铙歌册》局部
《铙歌册》(见图2)乃临习小篆的重要范本,据自题知此册书于同治三年(1864 年),时年赵之谦35 岁,当是其早年篆书风格已形成时期的作品。另从题语看,此册应是其为弟子遂生(即朱志复,字子泽,又字遂生,为赵之谦高足)所书范本,纵32.5 厘米,横36.8 厘米。此册内容录自《铙歌》的“上之回”“上陵”“远如期”三章。《铙歌》又称《骑吹》,为古代军乐,汉代皇帝出行时亦奏此乐。册页为纸本,计12开,74行,行3 字。末识:“同治甲子六月为遂生书,篆法非以此为正宗,惟此种可悟四体书合处,宜默会之。无闷。”下钤“之谦印信”印。赵之谦此册用汉篆法,又有隶书笔法融汇其中,起笔处多方峻端整,复具魏碑书法特色,亦有“秦镜文字”“汉碑额篆”等元素。此篆结字长而作横向取势,结构疏密对比较强,有明显块面意识,中锋用笔,笔力沉实厚重,精气内敛,是赵之谦篆书代表作之一。由此可见赵体篆书熔铸古今、厚积薄发,终就形成独特的书法面貌。且各体糅合的信息量较大,正如其在落款中提示所云“惟此种可悟四体书合处”,亦即正、草、隶、篆四体书中的形、质、构、韵、意、法均在此篆书中有所对应和融通。赵之谦以篆之一体而打通四体书的契合处,此高妙非细思深悟者难以领会。
要想领会赵之谦此帖的要领,对其篆书书风形成的成因分析是必不可少的。清代碑学鼎兴,代表人物阮元与包世臣的书学理论思想是赵之谦碑学实践的理论来源,《北碑南帖论》《南北书派论》《艺舟双楫》确立了清代晚期书法的格局。赵之谦的书法是由颜及魏的根基,《艺舟双楫》中有:“北朝人书,落笔峻而结体庄和,行墨涩而取势排宕。万毫齐力,故能峻;五指齐力,故能涩。更有以两端雄肆而弥使中截空怯者,试取古帖横直画,蒙其两端而玩其中截,则人人共见矣。”赵之谦身体力行,卓有大成。加之赵之谦最开始也是学习帖派书法的,这就为其后来篆书中有颜楷的筋骨、魏碑的宽博、行书的婉转奠定了基础。他的篆书起初是学习邓石如,再上溯秦汉,气格高古、源清路正。加之赵之谦还能将绘画、篆刻融通,再经过他在古文字学、时代美学高度上的取舍化合,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赵氏”篆书风格。
图3 吴健节临《铙歌册》
《铙歌册》作为个性风格的代表,在清代篆书史上是继邓石如、吴让之后的又一部高峰书家的精心大作,有着独特的艺术价值。邓石如是清代篆书革故鼎新的先驱,其篆书、隶书对赵之谦的影响很大,但用此篆与邓石如的篆书作品相比较,赵篆在气息、意态、内涵上更胜一筹。赵之谦在《铙歌册》篆书上体现其“篆生隶,隶生楷”。并以篆书为“悟四体书合处”的书学主张,还将魏碑的用笔方法融入篆书中,多见方笔,敢于打破篆书平稳的结构,行笔运墨蜿蜒有度,卓越多姿,加之方整古厚的线质,尽显忧郁勃发的灵活气息。在篆刻上两人也有异同之处,邓石如提出了“印从书出”和“印外求印”的思想。他以碑额文字为借鉴,以己篆入印,拓展了印文的取法范围,境界独开。赵之谦在此基础上更是独辟蹊径,不但以篆入印,还篆印相互反串,线形线质、字法字构、结体布白取法极具金石文字的特点;反之,书于印亦然。这在《铙歌册》中显而易见。吴让之在诸体上都学习邓石如,以继承为多,而赵之谦在学习邓石如的同时更侧重创新。由于书学观不同,吴让之认为赵之谦过于追求奇特丰富的艺术表现,曾对赵之谦委婉提醒“窃意刻印以老实为正,让头舒足为多事”。赵之谦则在《书扬州吴让之印稿》的序中给吴让之留下“手指皆实,谨守师法,不敢逾越”的评语。两人在艺术道路上所持的观点与态度不一样,吴让之是“删繁就简”“古树新花”,走改良的传统路线;而赵之谦则“脱胎换骨”“另立山头”,在厚积传统的基础上,敢于生发新的亮点。如果说前者是物理反应,后者则是化学变化,改良诚可贵,创造价更高。赵之谦悲苦的人生旅途、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奇绝的审美视角,创造了《铙歌册》独特的艺术价值,这对于艺术史多元、纵深的发展更具意义。两位的对话虽然是谈篆刻,其艺术观念同样印证于篆书。
临习《铙歌册》(见图3)时,需体会气定神畅,心怀诚爱;力沉墨饱,行笔婉通;造型意态,欲纵还横;虽为篆书,四体来汇;笔墨相发,势起韵生;大巧若拙,无为乃成。
读懂了“悲庵”,就能穿越百年中,意会了赵之谦,你一定能理解“铙歌”的沧桑与厚重。临习《铙歌册》时,一定要感受艺术之于他的重,即使你不懂他的痛……
【观典赏析】王羲之《笔势论》中对王献之说:“今书《乐毅论》一本及《笔势论》一篇,贻尔臧之,勿播于外,缄之秘之,不可示诸友。”他用自己精心创作的《乐毅论》作为范本,又以《笔势论》作为理论,从虚与实两方面启发王献之的悟性,引导其进入书学的正轨。《乐毅论》笔画灵动,横有仰抑,竖每多变,撇捺缓急;结构上或大或小,或正或侧,或收或缩;分布则重纵行,不拘横行。通篇笔势流丽,字法古劲,肥瘦相称,极合楷则。在静穆中见气韵,显生机。唐太宗最为贵重的书迹是《兰亭序》与《乐毅论》。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最推崇《乐毅论》,在《题右军〈乐毅论〉》中称其为“正书第一”,唐代褚遂良赞为“笔势精妙,备尽楷则”,列为王氏正书第一。
【作品概况】《东方朔画赞》楷书作品有两件,其一传为王羲之小楷,另一为颜真卿的大楷。此作为王羲之小楷,书于永和十二年(公元356 年)。
【观典赏析】王羲之的书迹以书体而定,楷书价值最高,而传世楷书都是小楷。《东方朔画赞》从传世的摹临本上可睹笔墨风采。此书点画骨力劲健,起落转折,如断金切玉,干净明丽,表现出优雅俏静、遒丽天成的丰姿。清包世臣在《艺舟双揖》中认为南唐所刻之《画赞》:“一望唯见其气充满而势俊逸,逐字逐画,衡以近世体势,几不辨为何字。盖其笔力惊绝,能使点画荡漾空际,回互成趣。”包世臣认为《东方朔画赞》与《黄庭经》都在“力”“势”“气”“逸”上达到很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