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棵树为起点

2019-11-21 00:39
雨花 2019年8期
关键词:戈多大城一棵树

连 亭

站在一棵树下

我曾在一个小剧场看过一次演出,那次小剧团演出的是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据说他们选择此剧,是因为需要的道具少,只需要很少的演员和一棵树,并且剧中没有女主角。我不知道贝克特在场的话他会怎么看,无知的人被自己的无知蒙蔽了,一点也想不到此剧的复杂,于是又在人间演出了另一桩荒诞的悲剧。

在《等待戈多》的两幕剧里,整个舞台的背景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树。两个等待戈多的人,频繁地做着毫无意义的事,等待着不知会不会到来的人,一个他们从未见过毫不了解的人。整部剧里,除了情绪,无法记住演员的任何事,因为他们在舞台上做的事本就是无意义的。但是我记住了那棵树,它始终站在舞台上,看着一切发生。

剧终散场,我看到道具员把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充当树的歪木头,扔在了剧场外的垃圾堆。这根歪木头,曾经是一棵真正的树,人们把它从大自然夺取过来,变成一根歪木头,在短暂地让它回忆一段作为树的时光后,又把它抛弃了。

我一直对那根歪扭光秃的木头印象深刻,似乎是因为自从我们站到人生这个舞台上时,就是一棵戈多的树。

在人生这个舞台上,我们背后的图景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我们似乎永远是在黄昏时一条小路上的一棵树下等待的人。尽管无望,也一直在等待的人。等待“戈多”这个朦胧虚无的幻影,这个梦魇中的海市蜃楼,任由它决定我们的命运。

尽管荒诞,我依然觉得等待中的戈戈和狄狄是可爱的。他们在等待中面临的环境如此恶劣,只有一棵快枯死的树,精神如此濒临绝望,他们依然在希望和憧憬戈多的到来。此时的“戈多”成了绝望中的精神寄托,无望的等待具备了感动人心的力量。我想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我时常觉得,人类的力量不在于执着本身,而在于知悉处境之后依然怀揣着憧憬而执着。犹如被风吹到悬崖边的树,依然孤独地站在那里,寂寞而又倔强,既像是即将跌进深谷,又像是要展翅飞翔,最后站立的姿势都留下了风的形状。即使被雷电从树尖到树根齐楂楂劈掉半边,只要还活着,它就仍然直直地挺立着,春天到来时长满青青的枝叶,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

人生流寓于树,似乎并不是可悲的事。

如果《等待戈多》是人生的隐寓,那么我们所做的事,也可以视为“站在一棵树下渴求与等待的过程”。树尽管濒临枯死,却依然是一双“非占有的保护之手”,并始终陪伴在身边。尽管它远不能成为避风港,也依然是一种保护,在那缺乏保护的舞台上。人类或许没办法在没有树的环境中生活。在大地上看到树,犹如看到伸向上帝的手。

戈多的树,或许是上帝派到舞台上的使者,又或者是上帝的雕像本身。上帝用绿叶装饰了树,今天,或许明天,戈多就会到来。而我们心中记得圣地的地图。

于是,我还站在一棵树下等。等一个将要出现或不会出现的人。

我身旁的这棵树,它的年轮像岁月的皱纹,又像我所有的心事。它长了那么多年,粗砺的树皮如同这个民族过于沧桑的记忆。它向空中伸出无数的手,不停地摇动,正如我一般想要抓住什么。

我时常希望自己能像树一般宁静。因为过于膨胀的事物总是在光芒中酸化,而那虚弱的巨人越来越像紧紧贴在一起的婴孩。每一棵树都是自己声音的囚徒,把嘴巴深深埋入地里的树,它喝的是雨水的阴影,人们称此为沉默。树是能将水土稳固的最佳物种,它们将水的阴影转化成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我经常感觉我需要一棵树,一棵会开花结果的树。花朵是树木的狂欢,果实是树木狂欢后的馈赠。

树以年龄计算它的时间,而我用文字梳理我的岁月。人生荒诞,事物转瞬即逝,“文字给人类提供了一种向‘更强大的实存’内部的‘逃去’的方式”(里尔克语)。这些年,我写下的文字像树的年轮般一圈一圈地扩大,内心始终充盈着一种淡淡的、倏忽远逝的、近乎通明又近乎悲伤的感觉。文字是岁月赠予我的花朵。我想花一直开,日落时她们还是合上了心房,风中若有若无的香也了无痕迹。

我又一次站到树下,这时我的身旁多了一朵由文字浇灌的小花。围绕着花儿,一只蝴蝶翩跹起舞。它为什么是一只?它的家在哪里?有另一只蝴蝶在等着它吗?它为何徘徊不去,不怕巨大的黑暗不久就要覆盖回家的路吗?花自顾自地开,不是每一朵花都会结果。蝴蝶自顾自地起舞,不是每一只蝴蝶都有另一只蝴蝶在守候。我所写下的字,不过是梦里的呓语。因为一只蝴蝶,这些呓语曾经熠熠生辉。

小村大树

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没有树的村庄。树于村庄,是一个浩繁的存在。

松树、苦楝树、石榴树、枣树、柿子树、芭蕉树、柳树、杨树、柏树、乌桕树、梧桐树、柚子树、橘子树、桉树……那么多的树,点缀在山间、门前、屋后、院中、田垄、河边……在乡村,树木在山岭上比石头更长久,又如同人类那般年轻。

树比人多,甚至比任何一种动物都多,就有许多树能长成大树,尽管村民的很多生存必须物要从树那里获取。房屋、板床、牛车、扁担、柴火、晒衣杆等等,都要从树身上得来。从树身上取下的枝干,构成村庄的各种零件。

村庄里的树很多,房屋就显得很少。这几年,房屋深深地隐藏在树林之中,一个比一个孤独。房屋里,通常是守着孤灯的老人,他们总是早早地卧床,却很难睡着,第二天天没亮又早早地起来。他们在世上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少,醒着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于是,老人们接二连三从比烟更细的房屋中走出来。我曾经在树下见到过一个百岁老人,她这样经历过清末、民国、新中国的老人,已经很久没露面了。像她这样的老人是不该出来的,她太老了,让人觉得世界到处是隐忧和危险,老屋才是属于她的地方。这个老人,她弯曲的影子单薄,扁扁地缩成一团,在秋风中晃来晃去,整个秋天都被折弯了。

我站在树下看老人的时候,桥上的一个人,同我一样,也正看向老人。似乎我们都感受到了某种必然的终点。我们终将老去,成为下一代老人。而此刻的我们,会成为老去时记忆里的某个片段。很多故事,是从回忆才开始的,也是从树的倒影或者树的声音才开始的。树发出大自然晚秋的声响,与宇宙中其他的声音隐秘地汇合,这是生命之间最好的交流状态。我没有跟桥上的人说一句话,树在我们之间沙沙沙地响;我也没有跟老人说一句话,树在我们之间沙沙沙地响。我知道,这个老人,她出来,一定是因为某一段回忆苏醒了。屋子总是装不下苏醒的人。

多年来,我从未和人说起过村庄中一棵平凡的树,一个平凡的人。我希望他们在言说之外丰富着,因为语言如此乏力,他们的形象会因为简单的勾勒而损伤。可是,他们在我身后沉默地轰然倒塌了,于是我开始后悔,后悔没抓住他们,没为他们留下任何影子,他们就用倒塌制造出一生中最大的声响,响彻村庄。他们倒下后,村庄更加寂静,我的世界更加寂静。

于是树在我心底埋下的种子发芽了,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潜滋暗长,成为我不可忽视的大树。

记得村庄里有一棵大榕树,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人所手植,或者只是一只鸟衔落的种子,今已亭亭如盖许多年。据说大清朝时,它已经有三个人合抱那么大了,太平天国从金田起义后,经过它前往桂林,恋土的士兵曾扯下它几张叶子,放在嘴边,一首婉转的茶歌就从那叶子飞出了。黄埔官兵们北上时,或许也曾见过它的身影。而大扫荡的日军,则实实在在地在它身上留下许多弹洞,如今在树下玩耍的孩子,偶尔还能在草丛中捡到弹壳。大生产运动时,曾有人提议要砍掉它当柴烧炼钢铁,村里的老人视之如命,拼死守护,才保住这棵村庄的神树。后来树下斗死过一个人,那个人被村民封为树神。如今,这棵树已有六个孩子合抱那么大,曾被台风刮断两根碗口粗的树杈,亦被雷电劈掉小半边树冠,但它依然挺立在村庄里,撑起半个操场大的树荫,农人闲暇时就在树下乘凉、下棋、聊天。

小时候,我常站在大榕树下,等父亲归来。那时,邓小平爷爷已经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中国紧接着捧出万紫千红的春天,我的父亲在广东崛起的一座座城里,挣那座座金山边角剩下的血汗钱。他常常在正月元宵后的春天出发,直到雨雪霏霏的年前才回来。我知道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我不会等到父亲,但我就喜欢在树下等。和我一起等的,还有一些老人,他们多半已经没力气到地里干活了,只好天天走到树下来,既像是在等远在他乡的儿孙,又像是在等自己的离去。多年后我才知,我心中最大的一棵树,是父亲种下的。父亲渐渐老去之后,我才知,父亲也会成为树下的老人,走到我曾经站立的树下。

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我发现村庄中的生命全都依存于树。树,既是衣食父母,又是保护神。不仅虫禽如此,人也是如此。且不必细数日常所需,单单是看那么多的孩子都有个“树生”的名字就可知。那些孩子,不仅生于树下,命也需树加持。他们在孩童时,都在郑重的仪式中认树为干爹干娘,并且长年定时祭祀,这既是一种传统,也是感于自然之力的信仰。

我发现,村庄中总有一些人越来越像树般不可缺少,人们依赖他们,就像依赖那些土生土长的树。他们,或笨拙,或木讷,或迟缓,或五大三粗,多多少少有着树的坚忍,里里外外沾点树的精神,这些秉性使得他们像村庄的树标。在村庄,只要循着这些树标,就能找寻到村庄的秩序。

村主任,一个退役的军人,到来时如同一粒从风中飘落的种子。他生得牛高马大,一脸胡子,额方面阔,长相有点凶,实际上为人和脾气极好。他在村庄生根后,颇有人缘,孩子们多半认他作“亲爷”,村民们有什么事都请他裁决。他时常从薪水中拿出部分钱给孩子们买课本,街坊邻居为鸡鸭猫狗的事闹矛盾,他说几句在理的话,评理断案,人人都服。他是村庄稳固的树标。

背着木箱行走山间村道的草药医师,整日跟细菌、病毒打交道,成天与树皮草根厮混在一起,深深地懂得什么树皮能治好哪个村人的病,什么草根与哪个婆娘的病症对应。仿佛在他手上散发香气的草根树皮,是整个村庄的病历本。我们只需弄懂他的草根树皮,就能了解整个村庄的健康状况。他是村庄安好的树标。

瓦屋土墙里的木老师,不英俊,不潇洒,会背唐诗宋词,晓得加减乘除,村庄的孩子都靠他开蒙。他原不是这个村的人吧,竟也落地生根啰!娶了个会耕田种地的婆娘,生了一对爱爬树的孩子,几度春秋,鬓已成霜。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谁家的孩子总写错别字,谁家的孩子爱哭鼻子,他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他是村庄成材的树标。

以树标为中心、为方向,目光扩散开去,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树。那些树下的老人说,树在,村庄就在。

大城小树

大城有高楼、豪车、公路、霓虹灯、商场,有吃喝拉撒、喜怒哀乐。熙熙攘攘,纷纷扰扰,名利场中手起刀落,光怪陆离中万金如土。芸芸众生,众生芸芸,左不过是生老病死四个字。

生、老、病、死,是大城也不可避免的命题。再坚固的水泥,也终将老化。再高大的楼房,也躲不开风雨。再先进的科技与医疗,大城里的人也逃不开生老病死。这四个字,仿佛轮回的魔咒,谁也免不了,连死物如土石的大城也不能。不仅如此,这四个字占全已是大幸,而有的只得其中之“生”“死”,而无“老”“病”之机会,襁褓之中则夭折;而能够“生”“老”“死”而无“病”的,似乎从来没有。这四个字,只一个“生”字稍带喜庆,“老”“病”“死”与人如影随形,也与城如影随形。

因而,人们还想在大城保留一些持续的东西,比如泥土,比如在泥土上种一些树。这些树,是他们从城外强行搬进来的,由于水土不服总有些营养不良,但毕竟算得上是树。大城有了树,仿佛装了无数鲜活的净化器,人们在呼吸中,也仿佛觉到了光合作用的律动。

没有树的城市是不可想象的,正如没有鸟停歇的树是悲哀的。我一向不喜欢缺乏绿化的城市,霓虹闪耀、车水马龙的繁华热闹,若是没有树作为衬托,也只是没有生气的热闹而已。堆满楼、车的大城是死的,而树的加入,激活了城市。树静止时,如大城恪尽职守的卫兵。树摇动时,荡漾出轻微的波浪般的乐声。在树的一静一动中,大城获得庄重和脉动。而这庄重与脉动的布景里,常常少不了鸟的身影。在大自然中,鸟是跟随树生活的,人们把树搬到大城,就把鸟引来了大城。唧唧啾啾的鸟声,给大城增添一抹轻灵的亮色。

树本来长在乡野,由于人之关系,移进了大城。大城里的树,或许是旧的结束,或许是新的开始。冥冥之中,似乎是注定。或许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比如树变换了风的走向,比如树接住了病房窗前的一缕目光,比如树读懂了匆匆行人的疲累,一切就有了不同的未来。树的每一次摇动,每一次呼吸,不经意间已将大城悄然逆转。于是,水泥砖瓦不再冰冷,生老病死不再艰难。

一直以为,是树把天上的灵气输送到地面。作为连接大地与天空的桥梁,树勤恳地充当大地与天空的使者。即使在大城里树与树的联系已经被我们阻断,无法连成森林。

在大城,人是容易忽略深受其裨益的树和鸟的。这是因为,树没有楼高,鸟鸣时声音也容易被汽车的噪声淹没。在大城,似乎人与树,各有各的存在,人和鸟,各有各的活法,可较之于人,大城更亲近树和鸟。树是大城的佛性,鸟是大城的神性。

鸟类一出世,就具有俯视人类的高度。在漫长的日子里,它们始终在比人高的树上歌唱、捉虫、睡觉、孵蛋,我们从来都只是仰望,而很少去惊扰,与其说是因为鸟,不如说是因为树。树拉开了鸟与人的距离,就隔开了一个缓冲的安全地带。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与鸟之间没有关联,在相安无事的岁月,人总会在不经意间为鸟而激动,比如有时经过一棵树,听到鸟鸣周匝,我们的耳朵会突然醒来,我们的头会不自觉地抬起来,对鸟投以欣喜的目光,对树发出由衷的赞叹,我们混沌的兴致一下子活过来,突然哼出一些遥远的曲调,仿佛自己又变回那个新鲜的血肉丰满的人。

我时常对大城里的树投以惊叹的目光,虽然它们脚下的泥土那么少,但它们的枝叶依然繁茂,始终朝着天空和阳光的方向延伸。走在大街上,坐在公交车上,站在窗前,我总在凝视所见到的一棵棵树,树也同样以宽容和悲悯的目光注视我。

我发现,不管人们在不在意,他们越来越离不开树了。在家里睡眠和在写字楼办公,他们需要树吸音;在公园与河边晨练,他们需要树来辅助吐纳;在车站候车,他们需要行道树来站岗和维持秩序……

我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他们的寿命与树有关联。他们以树喻长寿,好像是树使得沉重的生命有了依傍。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越是着急往树奔去。每当清晨和傍晚,社区里的大爷大妈,都郑重其事地从家里出来,走到公园里,走到广场上,走到任何空旷的地方,专心而虔诚地抱着一棵树练习吐纳。

前阵子我的一个朋友在大城添新居,费尽心力地将老家的一棵月桂搬进新家的花圃。我去看了这棵月桂,它已经有腿胳膊那么粗了。朋友说,这棵树是断不能割舍的,倘若不能将它带来,宁可回老家也不进城。这话未免夸张,却具备心理的真实。我想起作家苏童也曾为“三棵树”耿耿于怀过。从小为没有属于自己的树抱憾的苏童,1998年突然在城里拥有了两棵树。苏童在《三棵树》的文章里说,这两棵树弥合了他与整个世界的裂痕,让他确认自己是幸运的,这是父母和朋友都不曾做到的。

我曾在医院,倾听将近一个月的树声。那时我生的病,不是什么大病,却得住院,得手术,手术后又得住在白惨惨的病房里,年纪轻轻的人怎么受得了呢。况且,又不能看书,不能见很多的人,一天到晚或躺着,或靠着,无聊得很。我多么希望能跟外界多一些交流啊,只要能够冲破狭小的病房,什么都是好的。闭上眼睛祈祷,我听到了一棵树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我还听到了鸟儿的声音,唧唧啾啾,唧唧啾啾……我睁开眼睛向窗子看去,见不到树,偶尔能看到鸟儿掠过窗玻璃的身影。我想,那窗子底下必定是站立着一棵树的,不然哪来的沙沙沙声与鸟儿的歌声呢?我问从外面回来的母亲,母亲说:“是呢,是一棵碗口粗的杉树。”等我能从病床上起来走动时,就时常到住院楼下的院子里,看那棵杉树。它挺拔、秀丽,竟还隐藏着一个鸟窝,我猜想那里边一定卧着雪白的鸟蛋。呵,一棵医院的树上,生命正在悄悄地孕育萌发!一个清晨,我在病房里醒来,听到沙沙沙的树叶声中,夹杂着雏鸟的欢叫声,急忙下楼去看,只见鸟妈妈正给小东西喂食呢!医生说,我心态好,对治疗积极配合,手术后恢复特别快,可以提前出院了。我竟有点舍不得那棵住着鸟儿的树。呵,我幡然醒悟,我的康复是它们赐予的呢!

从医院出来,我又走在大街上,走在一棵棵树之间,树还是那么生长着,大城还是那么繁闹着,似乎毫无变化,亘古永恒,又似乎不管我离开多久,它们依然在此等待啊——

一天深夜,我加完班走到一株泡桐树下等末班车,昏黄的灯光照着我,也照着树。莫名地,眼前这一片月色般的灯光在内心浮泛开来,回望来时的寂静大街,那一棵棵挺立在大城的树,好似一个一个的人。

我是一棵树

大地上生长着许多树,它们常常沉默地静立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长出来的,也不知道它们将会长得多高多大。通常,它们以一粒种子为起点,种子不知是风带来的,还是鸟带来的,但一定是从另一棵树那里来的。

在我出生的地方,人们往东、往西、往南、往北都能遇到树。树在房前屋后,在田间地头,在山沟土坡,在石边水畔,甚至岩石峭壁的缝隙里。树是一种众多的存在,以至于人仿佛只是树的陪衬。人始终走在树的影子下,走在树的沙沙声中。人的脚步是在离开一棵树,又是在走向另一棵树。人们在树面前,感到清爽自在,声音像鸟一样清脆,心像风一样舒展。

我想正是因为大地上有树,我们才甘愿死后化入泥土,否则还不如撒入海中无根无痕算了。一棵优美的树,或许才是我们最终真正要去的地方。

我时常觉得我像一棵树,总是恋土,仿佛有根;总是拼命地伸展,仿佛有枝叶;总是循着固定路径又总在旁逸斜出,仿佛主干和枝杈。毫无道理地,我以为我就是大地上的一棵树,实际上我比树差远了。树能深入大地,我却不能;树能结出种子,我却不能;树能不停地长出可爱的绿色,我却不能;所有树能的,我都不能,这令我多么惭愧!

我在梦中变成了一棵真正的树。先是在黑暗中破土而出,接着举着两片豆芽似的叶子沐浴阳光雨露,然后长高、长大。我开出花朵,许多的蝴蝶围着我群舞,许多的蜜蜂围着我嗡嗡成阵。我结出果实,引来叽叽喳喳的鸟儿,招来馋嘴的孩子,他们的到来不是一种索取,而是一种信赖。我抵抗住雷雨大风、动物啃食,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伸展,最终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实际上,我不过是依赖于树的一个凡人罢了。从一出生,就和树牵扯不清的凡人,一个在襁褓中差点夭折而靠着树才活下来的凡人。那时,我才一岁,害了很重的病,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连母亲都要放弃了。一个算命先生说,我命里犯浑,只有找到一棵梧桐树,再找到一个八字相合的干爹,由干爹年年带着我给梧桐树祭祀,我方能活下来。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他们给我找到了池塘边的一棵梧桐树,以及一个能谈能唱的中年民间艺人。我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因为一棵池塘边的梧桐树。

因为树,我的生命得以延续。在一棵梧桐树的庇佑下成长,肢体越来越挺拔,像树干;手臂越来越壮实,像树枝;头发越来越繁茂,像树叶;脾性越来越接近于梧桐树上的鸟,非梧桐不栖。渐渐地,我再也离不开一棵树,尽管它不高大,只是一棵边远村落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树。这些年,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从树那里获取,比如树的生命力、树的脾气、树的品格。我与树的关系,因为大城的介入已变得复杂,可是却一如既往的紧密。我身上的一些部件在大城慢慢发生了变化,而树连接着我赖以生存的力量源泉。我相信,每一棵树都和某个人存在隐秘的联系。

几天前,母亲告诉我,那棵被我认作干爹的树、一直庇佑我的树,被人伐倒了,枝干并未被大用,村民只是肢解了将其当柴火燃烧。我感到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它的平凡是因为将一切美好都给了我。这些年,我离它越来越远,仿佛不再需要它,这或许让它感到伤心,可它在累得倒下去之后,仍然奉献出自己的枝干。它就是这样一棵树,在它面前,我永远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孩子,当我羽翼丰满,它就安然倒下,有如功德圆满。它就是这样一棵树,不祈求任何人记得它,甚至曾经落脚的鸟也对它毫无印象,它始终默默站立,直到倒下的一瞬。

的确,我的那棵树已经化为灰烬,而我仍是它的孩子。其实,那棵树倒下后,还有很多的树在发芽、生长,在无怨无悔地输出它们的爱,尽管它们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倒下。

我继承了一棵树,并将长成一座苍色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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