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某处(八)

2019-11-21 00:39
雨花 2019年8期
关键词:罗恩弗罗斯特纽约

于 坚

诗人罗恩·帕特像一条鳗鱼那样藏在纽约深处。79岁,刚刚从一家开了五十年或者一百年的咖啡馆里出来,仿佛一位从煤层里走出来的高个子矿工,周身落满了时间之美,这使他显得老迈而有力。没人注意到这个诗人。他有一次在吉姆·贾木许的电影《帕特森》里出现过十几秒钟,那部电影的主角是一位写诗的公交车司机,他的诗其实都是罗恩的作品。美国文学史将罗恩归入后纽约派。罗恩一笑置之。大隐隐于市,纽约派才是真正的隐者。这种隐居藏着诙谐的抗议。没有比住在纽约写诗更昂贵,也更具有讽刺意义的事了。与这种隐比起来,弗罗斯特、加里·斯奈德、“麦田守望者”塞林格的隐只能算小隐。呵呵!57年前,罗恩从俄克拉荷马搬到了纽约下东区的15街附近。那时候房租是每月58美元,现在是两千多美元。依赖政府的租金控制计划,他才可以一直住下来。房东是谁都不知道了,也许死了,他的后代继续把房子租给罗恩,每个月只管朝某个账户寄钱就行了。这是纽约的现代主义地狱,走在其间,眼睛总是避不开某栋大楼折射下来的玻璃光。防火梯,暗红色的砖头墙,墙柱顶端装饰着希腊花纹。人行道上长着已经上百年的玉兰树,黑暗如夜的树干上密布着老人脸。一栋栋暗红色的楼房也跟着这些玉兰树老去。在下东区,现代建筑的包豪斯地狱已经被时间摧毁了,自然之美卷土重来,老旧的、暗红色的纽约就像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上楼梯,进入两层玻璃防盗门,里面的走道几乎仅够一人进出,两个人过就要侧身。监狱般的走道,油腻的绿色地毯。100年前,世界刚刚从古老的穴居般的平房里搬出来,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争先恐后搬进这种方型盒子。如今这种盒子遍布世界,纽约的这些早期盒子已经成了古董。从前凯鲁亚克、金斯堡也住在这一带。罗恩取出钥匙开了门,他的门锁已经不大利索了。两扇临街的窗子,窗台上摆着些花草,这是房间唯一的光源。后面是阴暗狭长的小房间,有四个,一个接着一个,长十多米,一直到尽头的洗手间,再没有一扇窗子。途中嵌着一个仅够站立的浴室,用帘子遮着。靠窗支着两座沙发,各在一角。第一间是起居室、工作室。摆着餐桌、电脑、书架,一幅画挂在墙上,画的是青年时代的罗恩,朋友送他的。下一间是厨房。厨房后面的两个房间是罗恩夫妇和儿子从前的卧室。木质地板,墙空着的地方都是书架。这是一个洞穴。纽约是一座布满这种狭长洞穴的森林,好莱坞电影里面的那种明亮开阔的豪宅凤毛麟角。或许不是这个隧道般的房间吸引着罗恩,而是纽约。罗恩家像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古董店,一切都是旧的。都是用了五十年的家常东西,旧的老式电话机,旧的玻璃杯,旧的电炉,旧的信件,旧的收音机,旧的电脑,旧的锅子,物被忽略到只是必需。纽约是物的金字塔,金钱的法老管辖着气候,恰恰在纽约,对物的蔑视会获得一种快感、一种修养、一种深沉、一种优雅。如果不是纽约还有比这些水泥砖头盒子更具魅力的东西,住在这种房子里与囚禁无异。纽约是超现实的,这些仅够遮风避雨的原始盒子的现实只是超越的起点,在这些盒子之外,是一本巨大的生活杂志。在那里,自由激励着生活。一切都在激励着人们积极上进,充分地发挥聪明才智,奋斗、搏斗,为质量更高的生活方式——或者消极怠工。那些指向天空深处的摩天大楼,隐喻生命只有一个方向,高,再高,更高。那些世界顶尖的商场、博览会、博物馆、会所、剧院、音乐会、画廊、酒吧、咖啡店、面包店、奶酪店、水果店、花店、饭店、旅馆、医院、学校,在临街橱窗里故作正经的塑胶模特儿,通过衣冠楚楚、精心打扮暗示自己已经成功的有色人种,那个站在五星级酒店门口的来自非洲的石油国酋长,那些世界上最俊美的男女,那些价值不菲的令人精神焕发和斗志昂扬的电动剃须刀、指甲钳、面膜、口红、粉盒、镜子、耳环、项链、提包……那个赤裸着在西班牙海滩晒黑了的古铜色上身在中央公园的黎明中跑步的电影明星,那些在街口匆匆忙忙出炉的新鲜汉堡,那些地铁里抢购黄金般的脚步,那些每天十点准时开始的购物狂欢节……一切,无不在鼓励积极。这种积极与农耕社会的勤奋不同,这种积极意味着强大的聪明才智,创造力、想象力、耐力、拼搏力、战斗力……希腊开始的爱智活动在纽约被发挥到极致,哲学在这里相当实用。这里的日常哲学家是詹姆士、杜威,而不是老子、庄子、亚里士多德、康德或者海德格尔。孔子主张的中庸在这里都过于消极。陶渊明、王维、苏轼这些人无法住在纽约。但是,纽约也住着艾伦·金斯堡、凯鲁亚克、鲍勃·迪伦、杜尚、安妮·沃霍尔一干人。他们是另一个纽约。纽约森林就像一场远古的假面舞会,人们在各个街区、各自的房间戴着各自喜欢的面具。自由是他们共同的价值观,自由不是行动的无拘无束,而是精神世界的无拘无束。人们到纽约来,是为着这种罕见的自由,这种自由创造了纽约的魅力。这种自由可以超越物质的限制和逼仄。这种对物欲横流的超越恰恰在物的核心获得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安迪是这种想象力的伟大典型。

悖论,拜物教的纽约产生的恰恰是苏珊·桑塔格的乐观主义:

“他们对赋予现代社会以特征的那些变迁——其中主要的是工业化,以及每个人都体验到的工业化的那些后果,诸如规模巨大、毫无人情味儿的城市的激增,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方式的盛行,等等——有着一种历史的反感。工业化,即现代‘科学’的产物,无论是依据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的模式,把它看作是毁坏自然并使生活标准化的机器轰鸣、烟雾弥漫的人工过程,还是依据那种更新的模式,把它看作是出现于20世纪下半叶的那种清洁的、自动化的技术,都无关紧要。给出的评判都大体相同。痛感人性自身的状况正在面临新科学和新技术威胁的文人们,憎恶这种变化,悲叹这种变化。但文人们不可避免地处在守势,无论是19世纪的爱默生、梭罗、拉斯金,还是20世纪那些把现代社会说成是一个新得难以理解的、‘异化的’社会的知识分子。他们深知,科学文化以及机器时代的来临不可遏止。

“在我们这个时代,艺术越来越变成了专家们的领域。我们时代最令人感兴趣、也最有创造性的艺术,并不面向那些受过一般教育的人;它要求特别的才具;它说着一种特别的语言。米尔顿·巴比特和莫顿·菲尔德曼的音乐、马克·罗斯柯和弗兰克·斯特拉的绘画、梅斯·卡宁翰和詹姆斯·瓦林的舞蹈,要求某种感受力的培养,其难度和学徒期的长度至少与掌握物理学或工程学所面临的难度和所需要的时间长度不相上下(在各类艺术中,只有小说未能提供相似的例子,至少在美国是这样)。

“‘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其实是一个幻觉,是发生深刻的、令人困惑的历史变化的时代产生的一个暂时现象。我们所目睹的,与其说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一种冲突,不如说是某种新的(具有潜在一致性的)感受力的创造。这种新感受力必然根植于我们的体验,在人类历史上新出现的那些体验——对极端的社会流动性和身体流动性的体验,对人类所处环境的拥挤不堪(人口和物品都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激增)的体验,对所能获得的诸如速度(身体的速度,如乘飞机旅行的情形;画面的速度,如电影中的情形)一类的新感觉的体验,对那种因艺术品的大规模再生产而成为可能的艺术的泛文化观点的体验。

“我们所看到的不是艺术的消亡,而是艺术功能的一种转换。艺术最初出现于人类社会时是作为一种巫术——宗教活动,后来变成了描绘和评论世俗现实的一种技艺,而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艺术僭取了一种新的功用——既不是宗教的,也不起世俗化宗教的功用,也不仅是世俗的或渎神的(‘世俗的’或‘渎神的’这一观念,在其对立观念‘宗教的’或‘神圣的’变得过时之时,也就失效了)。艺术如今是一种新的工具,一种用来改造意识、形成新的感受力模式的工具。而艺术的实践手段也获得了极大的拓展。的确,为应对艺术的这种新功用(这种新功用更多的是被感觉到的,而不是被清晰的系统表述出来的),艺术家不得不成为自觉的美学家:不断地对他们自己所使用的手段、材料和方法提出质疑。对取自‘非艺术’领域——例如从工业技术,从商业的运作程序和意象,从纯粹私人的、主观的幻想和梦——的新材料和新方法的占用和利用,似乎经常成了众多艺术家的首要工作。画家们不再感到自己必须受制于画布和颜料,还可以采用头发、图片、胶水、沙子、自行车轮胎以及他们自己的牙刷和袜子。音乐家们不再拘泥于传统乐器的声音,而去使用改装的乐器以及合成声(通常是录制的声音)和工业噪声。”(苏珊·桑塔格《一种文化与新的感受力》,程巍译)

纽约是什么,不是走进纽约就能明白的。世界是世界、纽约是纽约。纽约,这是一种生活。世界上那些聪明绝顶的人们创造的小世界,从前这些人创造诗歌、宗教、哲学、艺术、科学……现在他们创造了一个生活世界。就像中国宋代那些工匠和知识分子做的,他们创造了“江南”。纽约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纽约是一种生活质量、品位、第一流的世俗,一个现象林立而又含义深邃的生活世界。我跟着老纽约罗恩在纽约漫游,步行、坐公交车、转入地铁,飞驰,再从电梯出来,走在高大的皂荚树、橡树下,那边有一座教堂,周围都是玻璃幕墙,这座教堂是一堆18世纪的石头。那边是一个公园,坐着些老人。那边有一家意大利商店,货柜上堆着来自埃塞俄比亚的咖啡。这里有一幅壁画,画着美国文学史上的诗人作家的群像。再下地铁,出来,世贸大厦遗址,没有恢复那栋已经烟消云散的大楼,修了一个巨大的流着水的黑坑,像一只眼睛在日夜哭泣,走到边上的人忽然沉默了,伸着头朝坑底探视。那边是华盛顿公园,一个乐队,两个乐队,三个乐队……这个走了那个来。这条街,古根海姆博物馆。那条街,安静得像是深夜,一个房间里在举办弗洛伊德画展,里面挂着17幅画,站着两三个信徒般的人。那条街,一家面包店,整条街都被它的气味占领。忍不住要去买个尝尝。就像是走在乔伊斯的那本《尤利西斯》里。这是一本关于狂欢节的巨书,游客的页码永远是时代广场、洛克菲勒中心、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购物狂的页码是第五大道,艺术家喜欢在布鲁克林一带活动。“他们在空荡荡的健身房里失声痛哭赤身裸体,颤抖在另一种骨架的机械前。”(金斯堡《嚎叫》)如果100年前纽约还是一个令垮掉的一代窒息的闪闪发光的枯燥新城的话,那么现在纽约已经在释放着它的生活魅力了。这令罗恩这样“大隐隐于市”的居民可以隐身于纽约,就像白居易可以隐身于长安、洛阳。罗恩的纽约更像是一位局外人的纽约。罗恩不喜欢交际,他常常会在家附近的公园里坐着,他家附近有大大小小四五个公园。看看树、松鼠、鸟和人。教堂的钟落叶般地响了两声。一个妇女推着婴儿车走进落花里去,那种树开着很多花,花瓣有手掌那么大。他家附近有许多营业多年的小店,理发的、卖面包的、卖糕点的、杂货铺、越南人的餐馆……都是罗恩搬来时就开着的。越南餐馆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熟人,是个英国来的诗人,已经在纽约住了20年。在一个角落里低头吃着配了牛肉丸子的汤料卷粉。打个招呼。罗恩说,诗不好,人是好人。罗恩一生都在教书、翻译、写作。有时候被邀请到外国去念诗,去年在威尼斯,邀请来的都是音乐家,只有他一个诗人,请他念了5分钟。“坐了7个小时的飞机,只念了5分钟。”我们在黄昏时穿过正在准备晚餐的唐人街,走进布鲁克林的免费渡轮,它反复穿梭于斯塔腾岛和布鲁克林之间。在渡轮上可以看见自由女神像和布鲁克林大桥。海鸥固执地追着船飞,它们被船尾卷起的浪花吸引。许多人跑到船尾来看自由女神,照相。她飘在苍茫的海上,有个中东来的眼眶深邃的移民热泪盈眶,大哭起来,被架到船舱里去了。船舱里坐着各种各样的劳动者,疲倦的船、悲伤的有色人种、已经麻木的白人。傍晚,在一家意大利餐厅用餐,靠墙的角落里坐着一位教授。点菜的侍应生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他认识罗恩。之后去一个布鲁斯酒吧,萨隆(SaRon Crenshaw)今晚将在这里演奏一小时,门票15美元。他10岁时学会了弹吉他。一位非裔,面目善良,吉他弹得极好。买了他的一张光盘,15美元。他唱道:夏天啊,我爱的姑娘骑着自行车在外面转,但是她不爱我,她不爱我。

罗恩在佛蒙特州的森林里还有一栋房子,四月一过,他就回到森林去了,到秋天才回来。

万圣节活动七点钟从曼哈顿第六大道开始。在此之前,许多人家的门口已经摆着面具、木偶什么的。地铁趟趟满载,许多人化了妆,车厢里到处是妖魔鬼怪,红色妖怪,绿色妖怪,黄色妖怪,从印度学来的面具,京剧脸谱、神仙靓女,怎么都行,扮骷髅的、扮巫婆的、扮餐桌的、扮吸血鬼的,群魔乱舞,大家公开出丑,越恐怖越高兴。平常被压制的许多梦想都通过打扮、化妆、面具公开亮相了。扮成怀孕的修女、总统、参议员、箱子、浴缸、卫星、机器人、蝴蝶、撒旦、超人、狗、电视机……想扮什么都可以,只要想得出来,你平日想当个什么,今晚上你就可以去演,一个自我表演的好机会。忽然一个鬼冲了过来,掐着警察的脖子,警察哈哈大笑,指指其他人,意思是还是和他们闹吧。别出心裁,标新立异,人人如此,反而没有什么可怪了。路边站着看热闹的人,一张张脸被路灯照得惨白,看起来倒像是真正的幽灵。有些线路已经封闭,警察大批出动维持秩序,妖魔鬼怪经常去逗警察。陌生人和陌生人互相开着玩笑,有人弄了一个巨大的球,在人群头上跑来跑去。大家笑着,用手去够那个球。忽然,一个戴着大鼻子的小丑飞快地登着三轮车,朝着人群冲去,刚刚要撞上,一扭龙头,转到街对面去了。来了几匹高头大马,警察停下来,让大家照相。一个警察告诉附近的群众,游戏队伍距离这里还有两个街口。来了些为明年万圣节募捐的人,用竹竿拴了个网兜,伸到人群里面收钱,愿意出钱的人可不少,许多手举着美元在空中晃着。我少年时代多次看过游行,对游行队伍有所期待,纽约的游行队伍与我见过的那种游行不同,队伍没有什么人指挥,就像是一群稀稀拉拉的战俘。小孩子戴着面具坐在老爹的肩膀上。一面面各式各样的骷髅旗,在空中晃来晃去,纽约成了一座欢乐的地狱。

美国人热爱两个东西,一个是宗教,一个是国家。后者显而易见。许多人家门口插着国旗。在小镇上,家家都插着国旗,这个不是命令。

圣马可斯教堂座落在纽约二大道和第十一街交界处,建于1795年,号称曼哈顿最古老的教堂,这里经常举行诗歌朗诵会、小话剧、民谣演唱会。宗教活动是次要的。奥登、威廉姆斯都来念过诗。60年代的反战运动中,艾伦·金斯堡将这里作为自己的朗读基地,朗诵过大量诗作。圣马可斯教堂成为一座诗歌教堂,在美国诗歌界赫赫有名。有一个晚上我也来这个教堂朗诵,与我同台朗诵的是一位美国女诗人。教堂门口的石墩上站着一头面目狰狞的石狮子,在月光和纽约朦胧的灯光下,发出可怖的目光。许多人穿着夹克。朗诵会在主教堂旁边的一个小礼堂里举行,卖票,6美元。我和那位诗人各朗诵40分钟,各得100美元。相当安静,他们在下面闭着眼睛听,我的诗失去了横竖撇捺,只能听了。罗恩·帕特为我朗诵英语,我们一高一低,音调形成一种互补。我们念了两首之后,下面有诗人说,应该先让我念,然后再念英语。结束的时候,许多人送给我诗歌小册子。后来我们走去附近的一个酒吧喝上一杯。美国的诗歌生活。

那河流在秋天的阳光下,雪亮得就像刀锋,令我的眼睛几乎要流血。

书上说,密西西比河是北美洲大陆上流程最远、流域面积最广、水量最大的河流。“密西西比”是印第安人的称呼,意思是“大河”或“众水之父”。密西西比河渗透了美国,通过暗藏在岩层深处的潮湿末梢,也通过威廉·福克纳。这个生活于密西西比河某处的居民,像一种颜色很深的水,他进入密西西比河,那河流的灰度增加了,而大河最后进入大西洋和太平洋,于是遥远中国外省的昆明有一个叫于坚的读者读到威廉·福克纳的小说,那小说叫做《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这是一条鱼带来的。在终点,来历已经失踪,只剩下一个用汉语记录的短语,“一条鱼带来了玫瑰”,这在诗歌中是成立的。弗睿是福建马尾海岸一渔民的后代,有人说,他的诗有着弗罗斯特的风格,我肯定当他写作那部薄薄的诗集《南方以北》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某个在美国种植诗歌的农民。诗人越过大海来到了纽约,密西西比河穿过美国进入大海,这是一回事。一个人的河流也就是一个大陆架的河流,弗睿和弗罗斯特都是支流。有一条河流存在于文明深处,平常看不见,只是当你翻弗罗斯特的诗集,闻到弗睿的味道的时候,你才“哦”了一声。

……这地方,根本就不用砌墙:

他种的是松树,我种的苹果,

我的苹果不会越过边界

到他树下吃松子,我告诉他。

他只是说:“墙高有睦邻。”

……

——弗罗斯特《修墙》

2004年10月6日,从纽约去波士顿。在唐人街坐大巴,15美元,4小时到。早晨5点半出门,高速公路上已经挤满汽车,美国已经在干活了。许多人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街道上,波士顿人围着酒吧的电视机看棒球比赛,这是波士顿与纽约之间的比赛。七十多年来波士顿从未赢过纽约,但这个晚上赢了,人们涌上广场和街头欢呼,与警察发生冲突,一个女学生被橡皮子弹击中面部死去。

参加会议的有瑞典的马悦然,他走到哪里都提着一袋别人送他的书。他被与会者当成一个宠物。在大巴车上,他告诉我一个故事,他在阳台上吃早餐,一只松鼠跳过来与他共进,由于吃得太饱,跳不回上树去了。

波士顿博物馆的中国展厅有北魏雕塑,不逊希腊雕塑。

见到欧文(宇文所安),他主持了我在哈佛大学东亚系的诗歌朗诵会。之后我们去一家餐馆吃饭,田晓菲也在。

2004年10月13日乘飞机去明尼阿波利斯。在芝加哥转机的时候,被一个警察命令打开箱子检查,他像一头豹子蹲下来,在我的箱子和裤腰带上嗅着。安检仪旁,所有人都脱掉鞋子站在地上。有事发生了。警察们走来走去。

巨大的美国,星罗棋布。灯光下没有一个人,人都在屋子和汽车里。或者坐在汽车窗口,像是系着皮带的假人。

在黑暗中穿过黑黝黝的大地,感觉那是些煤场。美国没有中国那么亮,孤独阴暗的居民集聚地,空无一人。天亮才发现那不是什么煤场,而是草地和红叶灿烂的山峦。

坐在我旁边的留学生心都凉了,他来自上海。崇洋媚外的浪漫主义现在遭到了报复,飞机下面的黑暗看不到底。这是纽约以北,美国的森林、荒野、湖泊、山岗、因守旧而日益萧条的穷乡僻壤以及散落其间的修道院般的大学……他将从繁华降落到萧条,而他还是一片青绿的树叶,戴着耳机,神情沮丧。天空仿佛一个正在刮胡须的老人,向地面送着雪丝。

到达的时候已近午夜,伯灵顿机场像一座发光的海底宫殿,一些酷似鲸鱼的小型飞机在慢慢地移动。穆润陶(Thomas Moran)已经站在出口处,多好的名字,安静地滋润着陶,他的汉语老师给他取的。他是明德学院的教授。1800年创建的明德学院是美国最古老的文理学院之一,也是著名的贵族学院(一年的学费大约7万美元)。素昧平生,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么一个人,忽然有一天,来信,邀请我来见面、读诗、放电影、讨论。一个说汉语的美国人,老家在爱尔兰。在佛蒙特州的青山与纽约州的阿迪朗达克山之间的低缓山区悄悄地读着那些遥远的中国诗,观看中国纪录片,为学生讲授汉语。这位“贵族们”的老师个子高大,轻微弯曲,眼眶深陷在黑暗里。正在老去,雪落在头上,不再融化了。毕业于清华大学,住在佛蒙特森林的一栋独立的房子里,有时候熊会光顾他家,并不进门,站在外面的草坪上。办公室门口贴着墨子的一段话:“何知先圣六王之亲行之也?子墨子曰:‘吾非与之并世同时,亲闻其声、见其色也;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带着十几个学汉语的学生,有些就住在他办公室的楼上,他的办公室的面积只比他们的床大一点。将箱子放在他脏兮兮的后备箱里,我们驱车上路。

早晨5点从昆明出发,3个小时飞到北京,再飞13个小时到纽约的纽瓦克机场,在机场等3个小时,再登上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另一架飞机,走出机舱的时候双腿麻木。明德学院还在一小时的车程之外。天空中有个巨大的黑人在玩着解放者的游戏,为路上出现的一个个小镇安装路灯,它们蜂子般地突然涌来又消失。每个小镇都簇拥着一座教堂,出人头地地高耸着六边形尖塔,似乎是一块白色磁石,吸引着一切,包括黑暗。坚决地关着门,似乎从未有人涉足其间,只是在保管着一块冰。老穆踩了一脚刹车。我看见一个小东西在灰蒙蒙的公路上横奔过去,没看清楚,他说那是一只负鼠。印第安人躲在哪儿?

负鼠

有一年我们驾车穿过阿巴拉契亚高原

后排空着 一只刚落地的箱子

自个儿呆在黑暗里 方向盘

在暮色中等着转下一个弯

谈着国家的逸事 以缓解旅途的沉闷

我刚刚到 关心着货币兑换率

世界通用的客套很快就用完了

突然发光的道路指示牌是那么吝啬

沉默得有个铺垫 像是我们

已经知根知底 天已黑透

除了车灯扫射出的预定路线

再也看不出什么可以指点的实物

您是否信上帝?与树木的观点一致

星空 水 土地 根 我们不约而同

都信这些 怀疑这辆轿车

虽然买过保险 说到这里有个停顿

仿佛是在握手 真想再握一下

第一次握太冰凉了 车速未减

路面继续退去 转过弯 突然踩了

一脚刹车 似乎被我们谈论的某个点

撞了一下 有个灰东西横穿了公路

我没看清 他说那是一只“负鼠”

说出这个词之际已将它翻成了汉语

我听说这个名字

是在很多年前一堂地理课

“一种原始低等的哺乳动物”

我那地方没有Possum 所以我

一直记得 这个词带来了沉默

就像它一直做的那样

明德堡已经睡了,有些房间亮着灯,那是某户人家的过道、餐厅、书房,黑暗的是卧室。旅馆在等着我们,最后的客人。一家1926年开业的有着木质地板的三层楼旅馆,踩上去发出响声,就像踩到了某人沉睡中的骨骼。店员站在前台的灯光下,一个练过健美的高个小伙子,有点儿像美国动画片里那个胸肌发达的机器人。没有电梯,老穆帮我把塞了好多书的箱子提到二楼,这段楼梯可不短。我瞥见前台侧面的柱子上挂着一张弗洛斯特的水彩肖像画。老穆说,就是他。从前夏天他会来明德堡上几个月的写作课,他是明德学院的荣誉文学博士。有时就住在这家旅馆,不知道是哪一间呢。作为他的读者,心里一沉。

读弗洛斯特

在与大街一墙之隔的住所

读他的诗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起先我还听到来访者叩门

犹豫着开还是不开

后来我已独自深入他的果园

我遇见那些久已疏远的声音

它们跳跃在树上 流动在水中

我看见弗洛斯特嚼着一根红草

我看见这个老家伙得意洋洋地踱过去

一脚踩在锄头口上 鼻子被锄把击中

他的方式真让人着迷

伟大的智慧 似乎并不遥远

我决定明天离开这座城市

远足荒原 把他的小书挟在腋下

出门察看天色

通往后院的小路

已被白雪覆盖

1990年

对于美国读者,弗罗斯特或许过于陈旧,这种已经被经典化的诗人,登堂入室,脱离现场,令喜欢破旧立新的读者生厌。但是对我不同,弗罗斯特的诗刚刚译成汉语时,我就读到了,那时我正在上大学。他那种缓慢安静的叙述,对意义的诱惑不动声色,藏在薄冰下面的幽默感,勾引黑暗的耐心和犹豫不决令我着迷,他有点像一个更啰嗦的东方诗人,对着一亩地上的蔓草唠唠叨叨。东方盛产“大地诗人”,向大地学习生活、写作是悠久的传统。美国诗歌也是,迪金森、惠特曼、庞德、加里·施耐德、罗伯特·勃莱……那些移民来到新英格兰,为原始的大地所震撼。这种震撼在东方持续了数千年之久,大地假我以文章。像古代中国,大地是美国早期诗歌的基本材料。城市到“垮掉的一代”兴起,才进入诗歌。庞德从东方学到了“点到为止”。弗罗斯特比较传统,比济慈那些前辈更精确微妙。汉语里没有弗罗斯特这种声音,30年代的“拿来”也没注意到他。那时他还在写,活着。翻译谁,与一个时代的心情和认知有关。上世纪80年代出现了不俗的眼光,译者们看见了弗罗斯特、奥登、拉金、毕肖普、史蒂文斯……这是我们这一代读者的幸运。汉语渴望更精致、能指、复杂、微妙的优雅。过度的呐喊,一度令汉语丧失了禅意、诙谐、闲适……我在一种肤浅而尖锐的汉语环境中开始写作,读到弗罗斯特,年轻时背诵古典诗歌得到的经验复活了,仿佛遇到一位说现代汉语的陶潜。呐喊渐弱,译者们才会看见这类低调朴素的诗人。这些诗人是来与李白的敬亭山、王维的罔川、白居易的“朝踏玉峰下,暮寻蓝水滨”……相遇的。弗罗斯特属于那种基石式的诗人,迪金森是一块,惠特曼是一块,庞德是一块,“垮掉的一代”是一块,弗罗斯特是另一块,也许还有毕肖普和阿什伯里。20世纪的英语在新大陆别开生面,创造了一个黄金时代。弗罗斯特绝不会被错过,只是需要时间。这是另一种白居易,热爱生活,敬畏自然,老于世故,大巧若拙,对生命有易经式认识,洞察秋毫,细节逼真如同身临其境,试图与不可知建立某种暧昧、不确定、黑暗的关系。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个目光炯炯的神,他模仿了某种冥冥中的口气,但又不想自以为是,小心翼翼、狡黠、诙谐。我想起他那首《一百个硬领》。

“没有房间,”夜晚的服务员说。“除非——”

伍兹维是一个充满喊声与游动灯光以及汽车轰鸣的地方——

有一间旅馆。

“你说。‘除非’ ”

“除非你不介意和其他

什么人共享一屋。”

这首诗写了一个佛蒙特地方的报纸发行员。“大老粗。腰部上全赤裸着,醉醺醺坐在亮光中,有些刺眼,手摸索着在解衬衣的纽扣。”“有一间旅馆”,我觉得自己今晚就要与某个美国大老粗共居一室。弗罗斯特不在房间里,房间里有他的气息。门口支着一把布面沙发,朝着窗子,他似乎曾经坐在那里,看着窗外,那边有一棵樱花树,早春的花骨朵像珍珠一样微微亮着,下面是个停车场,永远停着几辆灰色西装般挂在水泥地上的汽车。房间里都是老家具,木头暖气架就像一架改装过的手风琴。从古董店淘来的铜制水龙头。他就坐在那张橡木桌子前写了那些诗?

谈话时间

弗罗斯特

当一个朋友从路上叫我

并减慢了自己的马匹意味深长的步伐,

在那我还没有耕完的小山上

我并没有站立不动而四处张望,

而是在那里叫喊,“干什么?”

不,那里没有谈话的时间。

我将锄头插进松土中,

刃底立起了有五英尺高,

但还是缓慢地走开了:

因为一次友好的谈话

我要上到那石墙那里去。

我喜欢美国诗歌,那都是关于生活的,“回来晚的人没有床睡”。电影《绿皮书》的一句台词。

“布考斯基是一个奇迹。他以始终如一、引人注目的风格确立自己的作家地位,这是努力的结果,更因为剧烈的生活。”“布考斯基13岁时,”乔蒂(Ciotti)写道,“他的一个朋友邀请他去他父亲的酒窖第一次喝酒,‘真是魔术’,正如布考斯基后来写的,‘为什么没人告诉过我?” (迈克尔·拉利(Michael Lally)《乡村之声》(Village Voice)徐淳刚译)布考斯基是一位生活诗人。

变质

徐淳刚 译

一位女友进来

帮我架起床

将厨房地板擦洗打蜡

擦洗墙壁

用吸尘器打扫地面

清洗卫生间

浴缸

擦洗浴室地板

帮我剪短我的脚趾甲和头发。

然后

同一天

水暖工来装上厨房和卫生间的水龙头

煤气工装上煤气灶

电话工装上电话。

现在,我坐在这完美之中。

四周安静。

我已和三位女友全断绝了关系。

当一切那么混乱,我的感觉

其实更好。

这得花费好几个月时间

才能恢复正常:

我甚至找不到一只蟑螂来谈心。

也吃不下饭。

我的肮脏全被

抢走了。

我已失去我的节奏。

我睡不着觉。

为了守护这种肮脏,美国诞生了“垮掉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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