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宁 王法严
1950年9月14日,北京电影学院的前身,中央文化部电影局表演艺术研究所正式开学,作为一所“新中国中央政府直接领导下的、为国营各大电影制片厂培养电影人才的一所正规的官办学校”[1],开启了新中国学院式电影教育的序幕。近70年来,我国的电影教育事业经历了由胶片时代向数码时代转型,由专业院校向综合院校扩展,由传统媒介环境向新媒介环境转变的过程。
在这一过程中,电影教育的主体、对象和内容都随之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电影教育观念的变化。精英教育与大众教育、专业教育与通识教育以及艺术教育与媒介教育等观念的碰撞和发展,不仅是新中国电影教育实践的产物,也反过来促进了电影教育事业的发展。电影教育观念与电影教育实践的辩证互动,共同形塑了新中国70年电影教育发展的独特景观。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观念之间并非简单的前后相继的关系,而是在不同时期交错杂糅,呈现出不同的侧重和发展,甚至在不同的区域和电影教育机构间也存在着显著的差异。电影教育观念的复杂性正是新中国70年来波澜壮阔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结果,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电影事业蓬勃发展的投射。对这些观念进行爬梳整理,不仅是一种历史的回顾和总结,也是未来的展望,以求继往开来,为我们在新时代更好地开展电影教育事业提供历史视角的观照。
新中国成立之初,起到临时宪法作用的《共同纲领》便规定,要发展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教育。经过一系列的教育改革和整顿措施,不仅显著提高了进入学校学习的人数,而且工农成分的学生比例也显著提高。根据1952年的统计,“全国初等学习学生中,工农成分的达80%以上,中等学校学生中,工农成分的学生达60%左右;高等学校学生中工农成分的达20%。这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现象”[2]。由此从总体上形成了一种大众化的教育背景。另一方面,在文艺的功能性问题上,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明确提出文艺应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服务”,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也成为广大文艺工作者的工作方向。这样的要求,其实质与电影的大众艺术属性是不谋而合的,因此也直接影响了北京电影学院“向人民学习,为人民服务,做人民的艺术家”这个“三人民”的艺术观教育。
然而,虽然形成了这样大众化的教育背景和文艺背景,但是由于电影教育资源的稀缺,包括师资、设备、胶片的缺乏以及各大电影厂和其他相关机构对于电影人才需求的有限,我国的电影教育长期实行的乃是精英式的教育,并影响至今。这种精英式的电影教育不仅体现在相对较少的招生人数上,还体现在具体的培养方式上,例如北京电影学院曾在85级试行的“二四制”本专科分流,“即在学习两年以后淘汰替班学生按照专科生分流……明显反映出人们坚持实践型、精英型创作人才培养的教育理念。”[3]虽然随着教育改革的深入,影视类院校和专业也进行了一定的扩招,但总体来说,进入到学校接受电影教育对于大众来讲仍然有着种种的壁垒,例如影视类专业普遍的通过艺考招生,电影教育资源在地区间和学校间的不平衡等等。
要促进精英式教育与大众教育矛盾的解决,目前主要有两种路径。一种是教育系统内部的路径,在2018年,教育部和中央宣传部联合印发了《关于加强中小学影视教育的指导意见》,为推动中小学影视教育工作提供了有益的支持。从目前的实践来看,已有部分影视类院校通过与其他机构的合作,使电影教育向更广的范围扩展。例如北京电影学院通过与中小学、青少年宫等机构的合作,向中小学生群体推广电影教育,这种路径有助于将电影学习逐步上升为同语文、数学等传统的大众教育科目同等的地位,有利于为整个教育系统注入新的内容。而且这种路径可以利用现有教育系统的资源,节约推广成本,有着更显著的制度性、系统性和专业性,更利于电影教育长期的开展。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个案的积累,逐渐达成系统的解决方案,形成广泛的示范效应。但是这样的推广方式,不仅需要教育系统内部人员的观念转变,也需要学生和家长等广大群体的理解和观念转变,双向的互动才会更有利于相关项目的推广。
另外一种路径是教育系统外部的路径,主要借助以互联网为基础的新媒体手段。从目前的发展现状来看,在非官方的电影教育活动中,出现了专业学习群体、影迷群体和普通观众群体的分野。专业学习群体以各种类型的网络课程学习为主,注重专业知识的学习,这部分群体往往是为了进入专业院校或专业学习做准备,或者自身已经是从业人员或者电影相关专业学生,通过网络学习进行知识的补充和扩展。而影迷群体则通常聚集于特定的网站,以对电影的爱好为出发点,同时对于更专业的内容有着较强的学习欲望,有部分影迷逐渐发展成为电影知识传播领域中的意见领袖。从教育范围的角度来讲,专业学习群体和影迷群体的电影教育活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传统电影教育的弊端,但是并没有彻底摆脱小群体或精英式教育的属性,其大众教育属性远没有在普通观众群体中体现得更强。
更多的没有接受过专业电影教育,也没有形成影迷群体的普通观众,则是通过视频软件的使用,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电影制作知识的入门学习。例如抖音、快手等短视频软件,都有基本的拍摄、剪辑和发布功能,并以其低成本的获取方式和强大的内容生产吸引了大批的用户。相比于前网络时代的个人视频生产工具,如超8摄影机、家庭录像机等,当今的短视频软件学习成本极低,且缩短了制作和发布的间隔,扩大了传播范围,同时通过评论机制建立了完善的反馈通道。由此,大量的用户不仅成为一个视频内容的学习者和制造者,而且成为一个微型电影的生产者和发行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真正的电影教育领域的大众教育,是大众在互联网时代通过各类短视频软件进行自我学习实现的。
这种大众教育的实现,其背后固然有商业利益推动的因素,但是从客观上向大众传播了电影知识,在远远大于专业学习者的群体中,进行了电影知识的普及工作。其真正的影响远超出创造了多少经济效应或制造了几个网络红人,而是通过短视频的形式,模拟了一个电影的制造空间、传播空间和学习空间。其对于大众视频内容敏感性的提升,将影响深远,并最终反哺影视院校和专业的精英式教育,在解决精英式教育和大众教育矛盾的同时,实现两者的深刻互动。
随着新中国成立初期各大制片厂和影片经理公司的建立,以及对电影院的规制改造,全国性的生产发行放映体系逐步建立起来,“产、供、销一体制的初步完成,使电影业在经济和社会效益上取得了双丰收”[4]。这样一种电影行业的计划经济体制,也使得人才的培养必然成为整个体制的一部分。因此以培养电影从业者为目的的专业教育,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成为中国电影教育的唯一类型,而不以直接培养职业电影工作者为目的之通识教育则长期处于缺席的状态。
基于泰勒级数展开的信号分辨算法可以得到非理想采样相对理想采样的采样时延,获得目标信号更精确的时延,以此更好地解决临近信号的分辨问题[7]。假设只有一个脉冲信号,则收到的信号可以表示为
新中国成立初期,主要培养的是放映员。为满足新中国电影放映事业的需求,培养能够掌握放映技能的专业人才,文化部电影局在南京举办了为期半年的“中央电影局放映训练班”,“毕业学员1886名,编4个大队、12个中队、1个发电机队”。[5]
相较而言,初创时期的北京电影学院则培养了更多专业的人才。北京电影学院前身为电影表演艺术研究所(1950年5月建立),1951年5月改建为文化部电影局电影学校。在建立初期,只是招生表演班和编剧编辑班,1952年开始从电影产业分工出发,陆续设立了演员系、编剧系、新闻摄影专修科、洗印专修科、动画专修科、放映发行培训班、发行训练班等,中国高等电影教育体系在实践中初步形成。在1956年改制为北京电影学院后,设导演系、演员系、摄影系、放映师范专修科,到1961年,新增加电影美术系、电影工程系,电影文学系,已涵盖电影艺术和技术领域的主要专业方向。[6]
这种强调产业分工,强调实践,以专业技术为核心的理念,一直影响到今天很多影视专门院校,乃至综合性大学内的影视相关专业划分。正如北京电影学院老院长沈嵩生所说:“专业教育,是影视教育的主干,直接影响着影视事业的发展。”[7]从实际效果来看,以北京电影学院为代表的电影专业教育,也确实为中国电影事业输送了大量的专业人才,造就了此类专业院校在中国电影行业中的特殊优势。另一方面,进入到20世纪80年代,以“第一期全国高校电影课教师进修班”为契机,“电影进入大学课堂”的战略性口号开始成为共识,“中国高等院校电影学会”应运而生[8],部分高校开始自行开展影视通识教育,到1985年,教育部正式下发《关于高等院校开设电影课程的情况和意见》,“在高等院校产生强烈反响,对各类型大专院校普遍开设电影课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9]。随着越来越多的高校将影视教育纳入到通识课程中,由此形成了专业教育与通识教育分野的情况。
在具体的表现上,电影专业教育更强调课程的实操性,注重学生对于具体技能的掌握,并通过课程作业和实习的方式,为学生打通进入行业的通道。而电影通识教育,则更注重课程的基础性,注重培养学生的欣赏能力,打下影视素养的基础,此外在职业目标上,对学生也没有明确的职业承诺,更多的是以对电影的兴趣为连接点。一言以蔽之,前者更多的服务于“拍”,后者更多的服务于“看”。从视听内容制造的角度看,也许电影的专业教育更为重要,毕竟没有专业的人才,也就无法生产专业的内容供人们来欣赏。但是随着视听时代的来临,我们越来越被大量的视听内容所包围,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学会如何看电影已经与学会如何拍电影同样重要了。甚至对于最广大的非从业者来说,如何去看、如何鉴别欣赏海量的视听作为现代社会不可或缺的技能,显得更为重要,。
当然,专业教育和通识教育并非绝对的分野,而是在发展过程中有着互相的吸收和借鉴。以北京电影学院为例,在专业教育的基础上,越来越注重提升学生的综合素质,引入了广义上的通识教育。不仅在本科阶段设置了人文类课程,丰富人文素养,而且在招收研究生时,更加注重多学科背景,越来越多的非影视专业的学生进入到北京电影学院,从生源的角度加强了综合素质的提升。此外,还通过设立研究型院、系、所的方式,提升学术研究能力。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力求克服纯粹的专业教育带来的弊端,因此,“经过多年的沉淀,北京电影学院已经形成了集电影人才培养、学术科学研究和电影艺术创作的‘教研创三位一体’的办学特色”[10]。很多综合性的高校,也在影视欣赏等通识课程的基础上,逐步建立了影视类学院或系所,部分学校在硕士研究生阶段招收MFA,越来越多的引入专业教育。由此不仅实现了院校之间专业教育与通识教育的互补互助,也实现了院校内部的交流融合。
从历史沿革的角度看,专业教育为后来的通识教育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实践基础,其经验和理念经过学理性的总结,成为通识教育的重要内容。专业教育培养的人才,也有着相当的一部分进入到通识教育领域,向更广大的群体传播电影知识。反过来,通识教育不仅在微观上将其他学科的知识引入到电影专业教育中,而且从宏观上促进了电影知识的传播。从具体的实践上,我们也可以看出,专业教育和通识教育经历了分野,扩张和再融合的一个过程。越来越多的人也意识到二者相互促进,相互融合的属性,在未来,两者一定会以一种更为紧密更为科学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以促进电影教育的发展。
新中国建立初期的电影教育,其精英式、专业化的培养理念暗含着“电影是艺术”这样一个暗指,与电影类相关的高考被称作“艺考”,与之相关的专业在综合类大学常常被放置于“艺术学院”,培养电影类人才的专业院校亦被称之为“艺术院校”。关于电影教育的一切都被认为是艺术教育。然而,时代的车轮抵达新媒体时代,“电影自身已然跳出了单一的艺术作品或者文化产品的限定,其媒介属性变得空前突出。”[11]由于互联网+,影像变身为双向甚至多向交流的媒介载体。作为对新时代的回应,媒介属性的传播与认知,不管此前看起来与艺术教育呈现出多大的差距,此时都交汇在一起,电影教育不仅仅是一种艺术教育,同时也是一种影像思维的媒介教育。
从人才培养的去向来看,艺术教育与媒介教育也存在的巨大的差异。如果将影视类院校和专业比作生产影视人才的工厂的话,那么在计划经济时代的艺术教育,其产品便不是在市场上由需求者自由地去选择,而是由国家做统一分配。这种情况在改革开放之后的一段时期内,也依然存在,例如著名的北京电影学院78班的学生,在1982年毕业之后,其中张艺谋被分配到了广西电影制片厂,田壮壮被分配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国的电影教育是“单一”的,这种单一不仅是指体制上的单一,即由固定的教育主体将教育对象输送至特定的机构,更是指在培养内容上,以纯电影为核心的相关技能培养。
在教学内容上,以北京电影学院为例,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传媒’的概念影响了单一的‘电影’‘电视’的概念,这也显示出对于电影教育更加开放和多元的认识,显现出一种专业理念和专业教育的趋优走向”[12]。在这种趋势下,在2014年,北京电影学院同样增加了媒介教育的相关专业,成立了视听传媒学院,下设互联网节目制作、现代演艺和电视剧制作三个方向,“以期顺应当代互联网技术发展要求,探索新兴传播手段与视听艺术的同构关系,培养跨媒体娱乐产业的复合型专业人才”①根据《北京电影学院志 2009—2015》(院志编辑委员会编,北京电影学院出版发行,2018年)整理。。通过这种新设二级学院的形式,不仅固定了电视剧制作的教学,而且引入了新媒体的内容,在教育方法与培养模式上凸显了艺术教育与媒介教育的交汇。
从艺术教育与媒介教育的外延与内涵来看,两者之间有差异有交汇。从世界范围内来看,视听内容的制作已经从传统的电影电视内容的制作,发展到了涵盖网络短视频、网络电影、虚拟现实影像、增强现实影像、投影等等。影像正在逐渐成为一种日常媒介。这样的改变不仅仅是艺术呈现方面的多样性,更是美学上的冲击,和对电影教育的新要求。如果固守传统的培养方法,那么产出的人才将会局限于电影制作的狭窄范围内,不仅是与市场需求的错位,更是美学观念和教育观念上的落后。因此电影教育体现艺术教育与媒介教育的交汇,从一元走向多元,是时代的必然要求,是赢得未来视听内容创作主动权的必然要求。
北京电影学院的陈山教授认为,“电影教育的核心问题是电影观念的问题”[13],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电影观念也深刻地影响着电影教育的发展。电影观念的每一次发展和进步,都提出了对于电影教育的新的要求。“现代社会可以说是一个以影像媒体为中心重整空间表现的时代,电影不再单单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而是综合所有影像媒体的中心”[14],电影教育的概念也已经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电影内容,现在我们可以大胆地说现代一切视听内容的学习都可以纳入到广义的电影教育概念之中。
电影教育70年的风雨历程,是对于我国电影产业飞速发展与科技进步的积极回应,其观念经历了精英式教育与大众教育的博弈与发展,专业教育与通识教育的分野与融合,艺术教育与媒介教育的差异与交汇。我国的电影教育事业仍是进行时,电影教育观念的变迁也依然在路上。中国电影教育一定会在精英式教育扎实、专业教育稳固、媒介教育多元化的基础上,融入更多的大众教育和通识教育的特色,在新时代将中国电影教育事业推向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