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电影史:对话刘晓庆
——央视电影频道《今日影评·鸿论》系列访谈之一

2019-11-21 14:35采访受访刘晓庆整理者
电影评介 2019年20期
关键词:刘晓庆谢晋小花

采访:尹 鸿 受访:刘晓庆 整理者:杨 慧

嘉宾小传:

受访:刘晓庆,改革开放以来最具传奇色彩的电影人之一。1975年,刘晓庆被八一电影制片厂选为重拍《海鹰》的女主角,尔后凭借《南海长城》中的表演崭露头角,随后出演《小花》《婚礼》等影片,均大受好评,最终以在《瞧这一家子》中的表演获得第三届百花奖最佳配角奖。1980年,刘晓庆正式调入北京电影制片厂,随后迎来了事业发展的巅峰期,她出演谢晋导演的《芙蓉镇》,获得金鸡、百花双料影后,并凭借随后的《原野》《春桃》两部作品蝉联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创下迄今无人打破的连续三届百花奖最佳女主角的纪录。与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乃至现今的新生代导演合作,参演过新时期第一部喜剧片、第一部功夫片、第一部与香港的合拍片等等,11次登上《大众电影》封面,3次蝉联、累计5次获得中国电影百花奖。代表作《小花》《芙蓉镇》《原野》《春桃》,塑造出诸多经典的银幕形象,在时代的布景下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的经历更是一波三折、颇多争议,成为中国电影发展进程中一位聚光灯下的主角。

采访:尹鸿,著名影视理论评论家、策划人。现任清华大学教授,中国电影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理论评论委员会会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网络文艺委员会会长。兼任澳门科技大学电影学院院长。先后担任中央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影华表奖、中国电影金鸡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中国电视文艺星光奖、中国播音主持金话筒奖等重要奖项的评委。担任过数百部集影视剧和数十个电视栏目的策划和顾问。

录音稿整理者:杨慧,首都师范大学讲师,博士。

一位巨星的诞生

尹 鸿:我是看着你的电影读完大学的。我那个时候看你的电影感到特别亲切,因为你的普通话里面还稍微带了一点川音。今天特别高兴请你来。你演过的那些电影基本上都是改革开放以来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在改革开放初期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你是如何走向中国电影的风云舞台的?

刘晓庆:1975年,我在军队,在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我原来学音乐,刚刚到“战旗”三个月就去拍电影。第一部是重拍的《海鹰》,我演王晓棠曾经饰演过的那个角色。然后又去拍《南海风云》,然后再是《南海长城》,应该还有《四渡赤水》。因为拍摄《小花》,我才调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

尹 鸿:1976年以后,特别是1978年之后,中国发生了巨大改变。中国开始了改革开放,当时中央也特别重视电影。这段时间电影创作也出现了新的生机,你那段时间对整个电影界的形势还有记忆吗?当时开全国文代会,很多曾经被打倒、被批斗、被迫害的电影人也陆续出来重新工作了。

刘晓庆:当时我太小了,都没有怎么关心,真正关心的就是看电影。那个时候在话剧团,经常都去看电影,而且经常在露天,前面坐满了就从背面看。《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这三战电影都看过好几十遍,台词都会背了。

尹 鸿:你什么时候想当电影演员的?

刘晓庆:没有想过。我在音乐学院附中,当时我喜欢我的专业,我学扬琴,辅科是钢琴和声乐。音乐学院有很多很漂亮的同学,还有大班的那些师姐都说将来要去拍电影,但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想去拍电影。拍电影以后我才发现我非常适合拍电影,每个方面都适合,所以后来就真的做了最适合的行业。

划时代的《小花》:百花奖12个奖项中获11项提名

尹 鸿:当时拍《小花》,是怎么选择到你的?

刘晓庆:《小花》应该是我的第四部电影了。最早是《南海长城》。八一电影制片厂拍电影,当时没有什么选秀的节目,没有任何一个平台可以让你脱颖而出。所以当时就是普选,选了好多,所有军队的话剧团或者文工团都推荐演员。当时来选我的时候是张勇手。我正在下面演话剧,当时演《杜鹃山》片段。他们坐专机飞到璧山县来看我演出。张勇手拍了几张难看的照片,我像一只小肥猪。后来差一点就没要我,觉得我形象不好。后来我还是到八一电影制片厂试戏、试镜头。这部电影引起了电影界注意,所以才有了《小花》。实际上,《婚礼》《小花》《瞧这一家子》,这三部电影我都是在一年当中拍的,当时因为中国拍电影很少,我还没有调到电影厂就同时出现在三部电影里,这在当时已经是轰动性事件了。三部电影都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但当时我还不是北京电影制片厂演员。

尹 鸿:对,1979、1980一年都只有十多二十部新电影,一个人演3部,占很大比例,而且这几部电影都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当时中国刚刚恢复电影生产和创作,北影的演员剧团可能基本也没有年轻演员了。所以给了人才成长的机会,像你这样,当时可能是光彩夺目。你在《南海长城》里的形象造型就非常有青春朝气。

刘晓庆:《小花》是当年的大赢家。当时百花奖一共12个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11项奖都是《小花》得的。好像只有烟火奖是八一厂得到了。所以当时我们简直是领奖的人手都不够了,一个人上去好几趟。

尹 鸿:《小花》在电影演员阵容上焕然一新,它以两个女性视角来看战争,加上使用了新的电影语言,从内容到形式,都具有创新性,基本上每一个奖项都有提名。它也启动了中国电影的改革开放,改变了整个电影的美学走向。这些电影在当时都是有时代标杆作用的。《小花》带动了整个电影语言、电影题材的变革。

新时期第一部喜剧电影《瞧这一家子》

尹 鸿:你的三部电影,塑造了三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形象。在《瞧这一家子》你演张岚。影片也开启了新的喜剧电影的道路。在其他影片中,你扮演的角色其实都是正面的,但这个角色,当时我在上大学,看这电影的时候,还有人说刘晓庆怎么那么讨厌,观众不是讨厌角色,是讨厌演员了,这说明观众完全被角色征服,分不清演员和角色的差别了。这个电影里面你虽然是配角,但是很抢戏。打电话的那个镜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几十年了啊。

刘晓庆:对的,《瞧这一家子》是王好为导演的,我和王好为导演合作过三部戏,第一部就是《瞧这一家子》。我原以为让我演一个像《小花》这样的正面形象。结果是演一个营业员,我也答应了。全片我就一共只有28个镜头,当时镜头很严格,而且胶片比例非常低,估计片比就是1∶1.1,但这个0.1是给火灾、火车这些动作场面。我们演员只有1,就好比说预备开始,拍一条就是一条,只有一次机会,我们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就是这部电影,把人物塑造得特别讨厌,后来有些观众看见我就说电影中的那句台词“把她打懵!”其实这句台词是我在现场编的。当时我很用功,因为一共我只有28个镜头。每一个镜头我用了好多的功夫,至少18个方案。当时我还去体验生活,去卖东西。影片中还有陈裕德塑造的角色,他现在去世了,当时他演一个“老病号”,演得特别好,我们两个都是配角,所以我们两个就玩得比较近,经常一起琢磨镜头。预谋已久,抢大家的戏。当时胶片很少,我一定要把最好的表演记录下来,所以每一次正式开拍之前,我都会在现场排练,排好多遍。

刘晓庆:这部电影,我得了中国电影百花奖的最佳配角奖,当时没有男女配角分开,只有一个配角奖。

尹 鸿:对,这也是停了十多年之后中国电影百花奖恢复评奖之后颁发的的第一个电影配角奖。

刘晓庆:当年我还拍了《婚礼》和《小花》两部电影,我都得到最佳女演员提名,但是《小花》得了第二名,《婚礼》得了第三名,我一个人两部电影,票数就分散了。没有得到最佳女演员奖,当时还生了一段时间的气,赌气说“我就要让你们后悔,真正最好的女演员其实是我。你们看走眼了”。

尹 鸿:那一年,中国电影金鸡奖还没有设立,只有观众参与投票的百花奖。这年应该是同样在《小花》中饰演角色的陈冲获得了百花奖的最佳女演员奖。

从《原野》到《春桃》:现代文学经典的电影重写

尹 鸿:1978年之后,你的创作可以说进入了一个井喷时期,许多重要的电影,都有你的参与。在你的表演经历中,根据曹禺先生话剧改编的电影《原野》,在当时应该说也引起了巨大轰动,包括里面表现的野性、欲望等等,都带来了广泛争议。曹禺先生为我的第一本专著《悲剧意识与悲剧艺术》亲笔题写过书名,他本人特别喜欢《原野》。当年,我写过一篇重评《原野》的文章,标题叫《野性的呼唤》,据说曹禺先生很高兴,觉得几十年后应该重评这部剧作。

刘晓庆:我拍《原野》的时候还年轻,曹禺先生跟我说,他的《原野》在话剧舞台上都是展示得最少的。他说,《日出》可以成就一个女演员,但《原野》可能会演砸一个女演员。但我还是演了。曹禺说你演得比我写得还好。

尹 鸿:你塑造的花金子更接近于他自己想要表达的主题。花金子在他心目中是个代表了人性解放、敢爱敢恨的一位女性,是他心目中最爱的那种女性系列,从繁漪到陈白露,再到花金子。你把那个角色塑造完成得更接近于曹禺先生自己的理解。他当年想表达中国文化的压抑和女性对礼教和专制的反抗,除了忍辱负重、逆来顺受,还有这样一种敢爱敢恨的形象。

刘晓庆:是的。这是一部名著,花金子比较性感,这个对我们年轻演员来讲,还是很难的。影片也因此引起了一些不同看法,在港台地区受到欢迎却迟迟不能在内地公映。随后,我又从片场赶去拍摄根据许地山先生小说改编的电影《春桃》。

尹 鸿:在《春桃》里,你塑造了一个与花金子那种大开大合的性格不同的坚韧的中国女性形象。那段时间我们在告别过去历史以后,突然发现,在文化上我们跟“五四”新文化的一些思想、一些价值观之间有了沟通基础,一堆电影电视都是现代文学名著改编,包括鲁迅先生的、茅盾先生的、巴金的、曹禺的,包括你演出的《原野》《春桃》。

刘晓庆:对啊,《春桃》就是许地山的。演《原野》其实很难,因为我并没有在这样的山村里面待过,当时也很年轻,这么欲望感很强的题材,还有很多台词,一共就6个人物,很难表现。拍完以后,我再回想,就觉得应该重新拍一次。真的,我所有的作品,我现在都不看,不能看,因为我成长了。到今天,我会说,为什么不在我最好,就是现在这种成熟的年龄去演人物,那肯定不一样。

尹 鸿:当然,这个阅历不一样了嘛,看问题看人物的内心肯定会有变化。《春桃》那一年也得了百花奖,实际上《春桃》人物更少。主要人物就3个,再加上几个辅助人物,不到10个人物。

刘晓庆:对,当时拍《春桃》是我处在很烦躁的时候,找我拍电影的太多,当时有人叫刘晓庆时代。同时代一些演员好多都没戏拍了,出国去学习。我们这一代的演员阵容很强,尤其是女演员,都出国去深造,都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有个大标题说,刘晓庆:无敌最寂寞。我那段时间却是比较得瑟。每一个人可能都会有这种特别找不着北的情况。

尹 鸿:《芙蓉镇》和《春桃》,你都是跟姜文合作,好的演员可能互相之间会有特别大的影响和带动,像《芙蓉镇》人物还比较多,到了《春桃》人物特别少,就人物之间、演员和演员之间的互相影响会起帮助你去更好理解那个角色吗?

刘晓庆:我觉得还是凌子风导演起了最大的作用。当时我们简直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地道北京人该怎么演,我一开始认为我自己是不能扮演一个北京本地人的。我口音就很困难,当时我记得后期配音的时候很费劲,好多的儿化音,都是凌子风导演一句一句教给我的。我还到北京人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我每拍一部电影,都是成长10年,所以我经常说我现在有263岁了,当然今天应该是265岁。每拍一部电影,由于要学习很多东西,就变得很丰富,我当时连那个捡垃圾要拿那个钩捡到篮子里,都练了好多遍,而且经常到开机的时候就捡不起来了。

尹 鸿:你的造型当时有好多海报,戴一大破草帽,背着那个背篼,然后家里两个男人等着,成为一代善良、倔强的中国女性代表。

刘晓庆:其实我要是再拍一遍,肯定比那个时候更好。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凌子风导演了,也没有韩兰芳老师了,那是韩兰芳写的剧本。所有的功劳都是凌子风导演以及韩兰芳导演的,她也是导演。我们只不过是把他们的思想展现出来而已。

尹 鸿:他们能够找到那个时代的感觉,包括那个皇城根下的小人物的秘密。

新时期最早的内地与香港合拍片:《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

尹 鸿:你跟李翰祥导演合拍的两部清代戏,后来影响了好多历史题材电影。这也是内地跟香港比较早的合拍电影。

刘晓庆:第一部,我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第一部。

尹 鸿:对,最早的合拍电影,创造了好多第一。这开了清代戏的传统,也是合拍片的一个开始,你是怎么参与到这个活动当中去的?

刘晓庆:李翰祥导演请我去的,他让我演少女慈禧和青年慈禧,因为《火烧圆明园》就是写的少女慈禧,写火烧圆明园这段历史,我觉得这两部电影非常好,《垂帘听政》写的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我跟李翰祥导演合作了四次,第一部是《火烧圆明园》,第二部《垂帘听政》,第三部《一代妖后》,也叫《西太后》,当时是我、巩俐、陈道明演的,然后第四部是《火烧阿房宫》。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做生意了,李翰祥导演问我可不可以投资,我说可以,我就给他投资。我说你要多少钱,他说要1200万,我就投了1200万,拍的电视剧。实际上就是台湾作家高阳写的一本小说叫《荆轲》,结果他就改成《火烧阿房宫》。李翰祥就在拍摄这个片子时去世了。

尹 鸿:《垂帘听政》《火烧圆明园》在当时引起特别大的轰动。题材过去也很少有人拍。

刘晓庆:当时我们拍的时候条件非常好。演少女慈禧,我是真的坐在慈禧当年坐过的座位上,扇子也是她真的用过的扇子,到清东陵里去拍摄,是真把玻璃柜打开让我们拍。全是实景实道具。在那个丹陛上,是凤在上龙在下。这个片子一开始,我穿着花瓣绿鞋,脚的特写,从凤在上龙在下开始镜头,那段戏奠定了以后这个人物命运的变化。当时我们觉得很新鲜。李翰祥真是一个清史专家。

尹 鸿:这确实是最早内地跟香港合拍。你们还是计划体制,属于干部系列,所以你们拿工资,然后他们已经是市场体制,他们都拿薪酬,而且都是按明星按娱乐明星的方式去对待。

刘晓庆:就是,所以我们和香港演员和香港工作人员待遇不一样,他们一共好像只有9个工作人员,其余都是我们,但我们没有片酬。那时候,我们拿工资,每一个月我50块钱工资,我是北影厂的工作人员。每天骑自行车去拍戏,梁家辉他是拍第一部电影,但他是有片酬。他住在友谊宾馆,他的饭票里面是早中晚都写上的,我们就去撕他的饭票他都没发现。然后每一次中午吃饭他们都是一人一个饭盒,有鱼有肉的,我们就是一个塑料袋里面一个黑咸菜,北京酱菜,然后两个馒头,我是大明星,也同样待遇。后来我们也开始出去挣钱了。刚刚开始走穴最早是两块钱一场,后来20块钱,然后50块钱,我们都觉得好多钱,经常不拍戏的时候就去挣钱。要吃饱了才能拍。后来,《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在放映时票房特别好,后来把两部剪成一部叫《西太后》,在全世界华人当中引起巨大反响。

谢晋电影时代和《芙蓉镇》

尹 鸿:你与许多中国当代著名导演都合作过。特别是谢晋先生导演的《芙蓉镇》,你有成熟和出色的表演。

刘晓庆:南谢北谢我都合作过,北京的谢铁骊、上海的谢晋。我演谢铁骊导演的《红楼梦》。一共六部八集,拍了好几年,后来那里面的小演员都长大了。而谢晋导演最后是我正在与他合作时去世的,拍《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之前,我参加了他导演的《芙蓉镇》,那个时候被叫做谢晋时代,当时《文汇报》都在讨论谢晋电影模式。这说明他当时太火了,就得有人把批一下。当时就是讨论谢晋时代是不是需要结束。谢导当时心情不是非常好。他以前拍电影,从来不用大红的明星,但这次选了当时已经很火的我。他当时很苦恼,我跟谢导说,不用苦恼,如果《芙蓉镇》拍好了,谢晋时代就没有结束,如果没有拍好,那就结束了。然后他说对对对,这次合作以后我们就成了忘年交。

后来他排话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白先勇先生的作品,我去给他主演。这个话剧非常轰动,刚开始在上海演了三场,简直是万人空巷。后来就成了谢晋导演生命当中的最后一道彩虹,谢晋儿子都身体不是很好,但是身体最好的儿子出事了,就是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演出期间,当时谢晋一下就变了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3个月以后,谢晋也去世了。

尹 鸿:应该说,谢晋导演在你的创作过程把你送上另外一个高峰,在你拍《芙蓉镇》之前,他前面的那几部作品你看过吗?

刘晓庆:看过,从《红色娘子军》就看过,包括《天云山传奇》《牧马人》。我拍的第一部电影就跟《红色娘子军》的男演员王心刚最早一起,王心刚演我的姐夫。所以王心刚本来说我们是两代人,但是在电影中我叫他姐夫。分不清楚了。

尹 鸿:《天云山传奇》和《牧马人》这俩片拍得比较早,《天云山传奇》也是第一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的最佳故事片。当年你看谢晋导演的这几部电影,想到过以后会跟他合作吗?这些电影对你自己的创作有影响吗?

刘晓庆:我相信,我一定会跟他合作,因为谢晋导演是拍女性题材的,他如果拍女性题材,绝对不可以忽略刘晓庆。后来拍《芙蓉镇》之前,这本小说一出来,古华就把他的书给我了。好几个导演都要考虑拍这个,但他们请的胡玉音的扮演者都是我,后来谢晋导演来了,我说你不是不请明星吗?但是这个除了我,谁也演不了。于是我们就合作了。

尹 鸿:我不知道谢晋导演会给你们讲导演阐述吗?他会把整个剧本、整个创作给大家讲吗?

刘晓庆:我们一共八个演员,我去得比较晚。已经开拍了很久我才去的,当时我在美国办个人电影展,我从美国回去,回去以后就在一个当时叫王村的地方拍,就是今天的芙蓉镇。实际上就是一个小镇,周围全部是水,只有一条街。现在那个小镇上有差不多100多家刘晓庆米豆腐。后来我就把我的名字免费送给他们用了,条件是以后我来吃免费就行。

尹 鸿:还要多加一勺辣椒。

刘晓庆:每个导演创作习惯都不一样,其他7个演员由于时间比较充裕,都是提前去准备,做过很多小品,很多都是戏剧学院和电影学院毕业的。只有我又没有进过戏剧学院,也没有进过电影学院,但是我当时已经是成名演员了,就没有做过这些小品。但是,我们都很敬业。当时王村没有电话没有电灯,没有报纸,没有任何商铺,每一天能够看的只有一本《芙蓉镇》。

尹 鸿:古华老师这本小说剧本后来是阿城改编的。你当时读这个小说或者读剧本的时候,你对这段历史是怎么表现的,为什么你会觉得你一定要去演胡玉音?

刘晓庆:当时,说句心里话比较得瑟,因为很多剧本都在找我,实在是排不过来。这本书表现的是我的父辈经历过的时代,我自己本身作为红小兵,还不叫红卫兵,也经历过这个时代,所以一点也不陌生。只不过没有经历过这个小镇上的生活,但是时代是亲身经历过的。所以,挺有信心的。看到这部小说,就知道非我莫属。

尹 鸿:是你觉得你对这个角色有塑造能力,还是觉得有什么特别特殊的共鸣吗?

刘晓庆:因为我的戏路比较宽嘛,一般来说,就是银幕上没有看见过的角色,都是会先来请我的。这个角色的挑战性就在于只有我能够演好她。

尹 鸿:徐松子演你的对手戏。

刘晓庆:对啊,我为什么现在跟徐松子是好朋友,就是我很佩服她这一点。其实演胡玉音并不难,因为她又好看又正面形象,那么多男性喜欢。但是反面形象李国香,演好不容易。好几个女演员都拒绝了,徐松子当年29岁,还没有结婚,她勇敢地来演这个,当时她是在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结果演得很好,完全没有显露出角色当中的自己。

尹 鸿:后来评奖的时候还有很大的争议,大家都觉得这部影片的演员太好了,应该给奖,但《芙蓉镇》得奖太多,所以……

刘晓庆:对,我们8个演员5个都得奖。

尹 鸿:对。从《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到《芙蓉镇》,每一部电影都引起了特别广泛的轰动,都是文学著作改编的,在当时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共同呼声,所以你演的这个胡玉音在很大程度上也成为能够支撑那个时代的女性的善良、坚持、坚韧的形象。谢晋导演这三部曲要按今天票房,都没法计算,都是上亿的观影人次。与社会的拨乱反正的大背景有关。到了《芙蓉镇》,还是遭遇了一些审查和公映的风波。

刘晓庆:胡玉音的坚韧也是被逼的,她本来是很柔弱的一个人。这部影片也是拍摄完第二年才放映的,第一年我们本来要召开首映式,都做好准备了,机票都买好了,行李都打好了,突然通知我们取消了,然后到第二年才放映的。

尹 鸿:当年我还跟学生讲过这部电影的第一场戏,全镇上的所有的人都围着你的米豆腐店。什么供销社的主任啊、书记啊,就是头面人物,尤其是男性全围着这个米豆腐店,而且你那段戏就是把一个通人情世故,跟大家和谐相处的女性演得真是淋漓尽致。

刘晓庆:当时谢导拍《芙蓉镇》的时候条件就比较好了,第一它的片比还是比较高的。第二它是有多机拍摄,在此之前我们是没有多机的,全部都是单机。比如正反打的戏,原来都得拍完这边,再回去拍那边。第三就是同期录音。有一些比较大的场景是多机拍的。

时势造英雄:唯一蝉联三次百花奖的女演员

尹 鸿:中国电影百花奖像你这样,是唯一一个吧?连续三届蝉联最佳女演员。

刘晓庆:对,如果前后加在一起,我得了5次百花奖。当时百花奖可以很骄傲地说,是含金量非常高的,是老百姓投票投出来的。每一张选票,代表一座矿山,一所医院,一所大学,还可能一个边防哨所。就像我们四川音乐学院,只有一本《大众电影》,这本《大众电影》只有一张选票,像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能得到几百万张选票。那时,完全不能人为操作,这样的一种含金量。现在想起来我都很感谢这个时代,我觉得我没有辜负这个时代。

我演的女性角色很多都是传记题材的,就是今天所谓的“大女主”戏。在传记题材当中,基本上都是和命运抗争的,你比如说慈禧太后。每演一个人就体验一种人生。我四次演慈禧太后,几乎演完了她的一生。

尹 鸿:看出来你特别喜欢你演的慈禧。

刘晓庆:不是不是,是因为她很不一样,在那个时代没有人演皇后,所以我一个人演了四个皇后。主要是反映晚清的历史。但这部电影不能参加百花奖的评选。《神秘的大佛》也不能参加百花奖的评选。《潜网》也不能参加百花奖评选,《武则天》也不能参加。所以要是这些加起来……我现在仔细想,我觉得我的20岁到40岁在干什么,空白,全部都在拍摄现场。从这个摄影棚到另外一个摄影棚。现在他们在聊电影往事的时候,说跟我在一起做过什么,我自己全都忘了,当时完全沉浸在片场了。

尹 鸿:《芙蓉镇》这种女性形象在表现一个特殊历史年代中的女性的坚韧,支撑人们度过危难时光,后面像《原野》和《春桃》,其实这两个角色也有女性的坚韧、坚强的一面,可能比胡玉音表现得还更加突出。当时中国正在反思传统文化,大家在说中国为什么过去会是这个样子,中国人为什么这么柔弱,中国人受欺负,历史的荒唐为什么大家都只能忍受,没有办法反抗。所以你后来演的这两个戏,恰恰都是在表现女性对命运的某种抗争。

刘晓庆:历史上的很多名女人,我都演过,她们有一个共性就是不认命,不逆来顺受。就是这种共性,在这些能够载入史册的女人身上是共同的。

尹 鸿:你扮演的这几个人物都有特别强的命运反抗,像花金子,就是不信邪,就是要去追求一个罪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可以用生命去爱。所以这种角色还真可能除了你,很难找一个更合适的演员,具备那种力量。那种力量感在你那儿传达得真的很突出。

刘晓庆:可能我是比较用功吧,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也不是那么丰富,有很多角色掌握起来是有难度的,尤其像《原野》,还有像慈禧太后,所以要研究这段历史,解决与自己生活中的距离。要在骨子里化成这个人,要把这个灵魂找出来。所以其实到今天我觉得特别高兴的就是赶上了这么好的电影时代。

尹 鸿:你塑造这么多角色,从武则天到慈禧,再到近现代各种女性形象,都塑造得栩栩如生。如果将来观众记得你的形象,你最希望记得什么形象,或者你觉得大家会更容易记住的是什么形象?

刘晓庆:我可以说一句不太谦虚的话,我觉得都应该记住。这些人物是通过我来倾诉他们的历史,展现那个时代的背景,所以好多电影其实展现的是那个大时代。好比我演徐悲鸿的夫人蒋碧薇,其实也是展现这样一个时代,都是和时代息息相关。我拍的都是代表了同时代最高水准的电影,或者电视。

尹 鸿:今天你把改革开放初期到80年代末期这段时间中国电影最辉煌的一段给大家展现出来了,感谢你对这一段历史的描述。你的人生经历,你的演艺经历,其实就是一个特别好的电影题材。

刘晓庆:我和新中国基本上是同时代,我的背景就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每一个时期,我都在那个风口浪尖。个性决定命运。

尹 鸿:你的确在一个新时代开启的时候,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成为了弄潮儿。

刘晓庆:我觉得我所处的时代是特别好的电影时代,我们是承上启下的一代,之前10年都没有电影,一开始就是我们的电影。这跟我自己的个性很吻合,我喜欢做没有做过的事。在我们新时期十年当中,第一部喜剧片,第一部武打片,第一部清代题材的电影,第一部与香港合拍的电影,都被我赶上了。我演过少女慈禧和青年慈禧,当时根本没有这样的,还有第一个独立制片人就是《无情的情人》,这是我拍的,反正我当时就喜欢做第一个,然后第一个写自传的,第一个离婚的。

尹 鸿:你比较张扬的个性,有话就说的直爽,可能会让人觉得有些个人主义膨胀,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这一点,特别是对女性、对有名气的女性,可能不大容易接受。

刘晓庆:当年对于我的讨论特别多,我写了一本《我的路》,当时引起了批判,说我主张个人奋斗,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当时讨论会特别多,我经常挨批评,有段时间我还不能出国呢,就因为写了《我的路》就不能出国了。像《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在香港首映,我不能出去。后来有一次去日本电影周,还派了一个人跟着我,怕我跑了。殊不知,我是最爱国的,到今天也没跑。

其实,我并不是个人主义者。每一部电影创作都是集体创作,我们不像画家,或者不像书法家可以独立完成作品,好作品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在中国电影百年的时候,很多我主演的电影都作为经典电影放在电影史里面。但确确实实都是集体创作,任何一个人单枪匹马都不会做成这么多的经典电影。所以,时势造英雄,当然我自己也很努力。抓住时机,没有让它蹉跎。

一代人对电影的热爱和敬畏

尹 鸿:你们那时虽然很年轻,但是有一种对电影事业的认真执着,一定要对得起角色、对得起观众、对得起自己,在艺术创作上自我要求都很高。

刘晓庆:那年,三部电影三个发型。我在《婚礼》中是一个大波浪,到《瞧这一家子》就全是卷的,真的烫成卷,然后到了《小花》又全部拉直,来回折腾,头发后来都掉了断了。我演《小花》的游击队长,有个抬担架的戏,黄山的石梯子上面还有很多碎石头,碎得全都是一棱一棱的,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包括我自己想到,拍戏需要护膝或者替身,根本没有这么想过,穿八路军的裤子,非常薄,比我们现在牛仔裤薄多了,就在梯子上跪了整整一天,真的用膝盖跪,最后都血肉模糊了。有一个镜头是唐国强在上面躺着,当时真的就这样背着一个人,还怕把他翻下山去了。这样整整拍了一天。直到今天,回想起来,当时为什么没想到至少休息时候或者排练的时候找一个护膝保护自己一下。

尹 鸿:那个时候,一方面是对演员的保护不足,另一方面就是大家都是兢兢业业,这也是这些作品在当时取得突出成就的原因。一分付出一分回报。

刘晓庆:在这一时期当中,对我也是很难的,我们这一波的演员基本上都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大学在1978年前没有恢复招生。实际上完全就是靠自学,所以表演其实对我来讲非常挑战,好比说我一年拍三部电影,其中《婚礼》我是主角,我很小的年纪就演一个大姐。然后《小花》又是一个游击队长;《瞧这一家子》又是一个售货员。当时我并不是专业电影演员,当年是不能砸戏的,跟今天不一样,电影太多,拍了很多电影,说不定人家也记不住你,你要是演砸了,很多也记不住。但是当年,一部戏可以成名,但是演砸一部戏也会永远不能翻身。这三部电影,我没有经验,假如我哪一个角色没有成功的话,估计就永远不能再拍电影了。整整一年,我几乎没有睡过完整觉。因为年轻可以拼命。当时也没有可以参考的电影,所以我自己就完全是观察生活,然后千锤百炼。

拍《南海长城》的时候,我天天去看渔民生活,晒得跟茶这么黑,真正的晒。还有拿枪端枪的训练等等。我原来学音乐、学乐器,为了保护手和手感,不能干重活,不能搬东西,也不能打乒乓球、羽毛球,但演电影就要彻底变成一个渔民,后来我就真的变成一个渔民,可以从台上跳到海里去游泳,然后再游回来。在拍《芙蓉镇》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变成胡玉音了。这也是养成的一个创作习惯。比方说我要扮演这个角色,我就要自己化成她。我在《大太监李莲英》中演老慈禧,拍完了半天都缓不回来,觉得自己还是老慈禧。

我觉得我们还是养成了很好的创作习惯,到今天也是。我要拍一部电影,包括我拍《寻龙诀》,我也先跑着看了差不多100多部同类题材的电影吧,当时我演一个反派大妖婆。每个镜头我都会有好多种方案,然后到现场跟导演沟通。三个方案,最终变成一个方案。每一次我都可以用不同的分寸来演,可以选最好的分寸。

我们经常为拍夕阳,去一个礼拜,一直到拍到为止。有时为了要一个雪景,就整整去几个月,回来再去等,再不下雪再回来。有的时候拍到一个好镜头大家都欣喜若狂。我们那个时候就像存钱一样,每拍一个好镜头就等于为这个电影存了一块钱。就像是用手捧着水,能够拍到一个好的镜头,就等于水捧到盘子里。

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

尹 鸿:当年的时代氛围、电影氛围,其他人的电影创作对你个人会有什么具体的改变和影响吗?你合作过从成荫、谢晋、谢铁骊到现在的新导演,你所参与的这些电影,包括谢晋导演的电影,当时引起的社会反响,你会关注吗?比如说他们引起讨论的时候,你去参与过吗?

刘晓庆:我跟很多代的导演都合作过,应该是从第三代导演到现在的……第十代?我都合作过。《瞧这一家子》以后,拍《原野》,再后来拍《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都引起了轰动性反响。慈禧的角色我演了四次,武则天我也演了四次。我的表演就进入了一个更加丰富的时期。

当时我们电影非常繁荣,光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导演就有四大帅、四中帅、四小帅。摄影师也是四大帅,演员也是这样,几朵小花,一茬一茬的。当年的北京电影制片厂,是亚洲的第一大制片厂。《大河奔流》都是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相信今天没有人能够想象,那时候我们所有的导演、演员、电影各个工种的人都住在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大院里,所有人都随便走在路上,天天碰见的大腕都是熟悉的邻居。北京电影制片厂每个礼拜都会放观摩片,有的是外国电影,有的是中国电影,放的时候全体员工都会来看。如果你的电影好,大家夸奖你是不论辈分的,你在这个院子里走路,都会看到有人跟你点头,说特别喜欢你的那部电影。当时,也有好多不认识的,都是我们在电影上看到的泰斗们。

那时候,人们的关系简单,没有太多的架子。我最早到八一电影制片厂去试戏,因为是个新兵嘛,又从四川来,普通话本身就不会说就坐在那等,在一个房间里。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个中年女干部,她坐在那,我们都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敢说。一会电话铃响了,她就接起来说,“喂,我是王晓棠”。我一下就站起来了,她就是王晓棠!一会儿,王心刚啊、张勇手啊都进来了。每个电影院都贴满了他们的照片,每个人都是我的偶像,突然全部出现在面前。后来很快我就跟他们一起合作了。还有赵丹啊、孙道临啊。北京、上海,一北一南,我都与许多大导演、大演员合作过。

尹 鸿:你们这代演员,都跟中国最优秀的一群电影人合作过,导演、编剧、摄影,共同创造了一个辉煌的电影时代。他们有学养、学识,前面十年其实是荒废了,但是他们已经有非常好的积累。

刘晓庆:太好的积累,而且我们来了,都是一些小鲜花、小鲜肉,很青春,可塑性很强,完全是一张一张的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画图,他们看到我们也很开心,所以我们成了忘年交。我经常跟陈佩斯、葛优还有管虎他们说,你们应该叫我小姑,因为我跟你们的爸爸是同事。出道早啊,管宗祥啊,陈强老师,都跟我是同事,都是我的男闺蜜。前天我跟张金玲在一起。我原来在话剧团的时候,演话剧实际上都是演的样板戏,演之前就放电影,放《渡江侦察记》。我们就坐在台口上看,张金玲的台词“香烟洋火桂花糖”,我每一次就跟她学。当时我拍电影的时候,人家夸我还说笑起来有点像张金玲。

尹 鸿:其实,除了一些知名导演以外,你也参演过一些导演处女作的拍摄,比如王好为当时拍《瞧这一家子》是第一部。

刘晓庆:对啊,《婚礼》的段吉顺也是第一部。当时《小花》是黄健中的第一部。纪念中国电影百年,我们每一代都有一个代表人物,我好像是第四代以后的这个,我就站在台上,我前面是郑洞天。当时他就说当时在学校读书的演员,读完以后就发现刘晓庆他们就成长了,直接把他们的位置占了,但导演倒还没怎么挤,确实演员在读书的时候是最好的年华,出来以后就“文化大革命”,完了以后我们就长大了。

尹 鸿:对,10年没有拍片,然后就是你们青春年少,然后他们进大学,1978年进大学,到了82年毕业以后,你们已经成为巨星了。已经成为那个时代银幕上最耀眼的明星了。还是时代创造了经典的电影和经典的你,你们这一群人,你是其中一个非常突出优秀的代表。

刘晓庆:我们这一代都很出色,上次我也写了一个微博,我觉得我们这代电影人,叫新时代十年电影人,就是承上启下的一代,我们这一代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把接力棒往下交了。而且我们这一代走得很正,路子特别正,从来不迟到,更谈不上早退了,而且每一个角色都认真对待,绝不马虎。就好比《神秘的大佛》,武打我们都是自己打,和当年的武术冠军在一起打。我从他背上翻过去,是自己翻,他开始蹲着我翻过去,然后站起来也得再翻过去,然后站着我再翻过去,结果一翻过去,两个膝盖把脸一蹭,这边脸全部变成瘀血,我就带着这个伤去领的百花奖。但我觉得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尹 鸿:是,也正因为这样,才塑造那么多经典的人物形象。

走出国门的第一代电影人

尹 鸿:你也是第一代被世界认知关注的中国演员。你在国际上也做过好多个人影展。再到后来才是巩俐她们这一批人了。

刘晓庆:在法国,是法国文化部给我做的个人电影展,在他们历史上还没有中国电影人做过电影展。然后1986年去美国做个人影展。我最早去美国做电影展的时候,他们以为中国大陆共产党国家来的都是红眉毛、绿眼睛的,我当时就跟人家吵。因为我音乐学院毕业,后来他们有一个像演唱会的见面会,一个大剧场全部坐满了,然后我去那又是扬琴、又是木琴、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什么的。他们说哎呀,中国内地来的这么棒啊。后来我跟他说,我是最普通的,中国比我棒的人太多了。他们也是第一次了解,也没有看过解放以后的电影。

尹 鸿:是,在这之前西方国家对中国电影基本不熟悉。他们都不知道亚洲除了日本和印度,中国还有电影。你在东方女性当中,比较外向,表达也好,应该是很好的电影大使。

刘晓庆:对,后来那个伊丽莎白·泰勒到中国来,电影局就派我跟她谈话,在绒线胡同。整个胡同都戒严,但是戒严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那个特别多的观众不用了解外国电影,但是熟悉我。然后我们两个就对话,她的声音比较嘶哑,她说我特别羡慕你的青春。她觉得我这么小,就有这么多观众喜欢。那个时候真的是亿万观众。那个时候是电影的天下嘛,又没有电视、又没有唱歌。唱歌,也都是唱电影歌曲。朱逢博,还有李谷一都是唱的电影插曲。

那个时候中国和美国开始外交,一个乒乓外交,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电影外交。第一次去日本是参加《天平之甍》的开幕式,《天平之甍》是日本和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后来日本电影代表团第一次访问中国,我们都去接待。我记得我去比弗利山庄,看他们好莱坞明星住那儿,当时都傻了,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漂亮大房子可以住。改革开放以后,我自己做生意了,然后又去了一趟法国,开始觉得他们的房子也小了。

刘晓庆:我们去法国、美国,实际上都是作为中国电影的代表。其实不是我有什么了不起,是因为中国逐渐被全世界认识,就从电影的交流开始。

尹 鸿:对,让中国被世界接受,走向世界,所以电影从你们那儿开始奠定一个基础,才有了后来的第五代,有更多的西方人增加了对中国电影的认知。所以你们这一代也见证了中国对外开放的过程。走出去也请进来,改变了中国电影的国际形象。

不能忘却的时代经典

尹 鸿:今天,假如让你推荐一下80年代的中国电影,你最希望观众去选择哪些影片?

刘晓庆:我可以说我的电影吗?《小花》。因为《小花》在创作手法上,继承了很多苏联电影的优良传统,所以是整体效果,并不是因为我抬担架有什么了不起。陈冲在里面表演得也非常好。她是这届百花奖的最佳女主角。摄影和导演手法都非常有时代感。还有《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也很好的。《芙蓉镇》当然也很好的,还有《原野》《春桃》……

尹 鸿:再推荐几部不是你自己演的电影。

刘晓庆:《人到中年》,还有《庐山恋》。

尹 鸿:《庐山恋》,为什么啊?你什么时候看的《庐山恋》,在北影厂吗?

刘晓庆:就在北影厂。北影厂每个礼拜都会观摩。其实我觉得还是我拍的这些影片比较经典,非常有时代感,尤其是《芙蓉镇》。它记录了一段历史,这是不可复制的。剧作非常好,导演、摄影……每一个部分都很优秀。

尹 鸿:我记得最后有一段,“文革”结束了,王秋赦到你家里去告诉说我们把房子还给你,把钱还给你,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场戏。

刘晓庆:记得,我说要还我的男人。

尹 鸿:对,趴着说“你还我的男人”,那眼泪流到人心中去了。今天来看可能大家不太理解这个是为什么了。你那一段戏体现了那个时代对人性的呼喊。那个时候能把这个表现出来,我要我的男人,我要我所爱的东西,我把它索要回来,完全是人性的呼喊。那个表达,柔软中又带一种力量,非常让人感动。此外,《原野》《春桃》你觉得为什么要推荐给大家看?

刘晓庆:《原野》因为是一种人性的释放,我们在拍《原野》的时候,那个时候还是比较禁锢。它展示一种人性的释放,是一种很赤裸裸的完全没有遮羞布。我觉得曹禺写得太好了,我们自己配音的时候都觉得瘆得慌。

尹 鸿:向往那黄金铺地的自由自在的地方,充满了对未来的一种乌托邦的想象。

刘晓庆:对对对,所以我就觉得它完全是划时代意义的。我个人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我说的这些电影都是来源于时代,我只不过是做一个小小的一分子,没有辜负这个时代而已。这几部电影都有划时代的意义。

尹 鸿:《春桃》呢,你为什么要推荐它?

刘晓庆:《春桃》也是一种人性,它看起来写的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但她是处在最底层的垃圾婆,有这样的人性光芒,你就可以发现人性随处不在。得奥斯卡的电影,就应该是《春桃》这样的电影。不是大制作,也不是大投资,而是人性主义的题材,《原野》也好,《春桃》也好,《芙蓉镇》也好,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芒。而且它们都在中国电影历史上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导演、摄影师,包括化妆师,都是同时代最优秀的电影人。

尹 鸿:整体的艺术水准很高,集中了当时最好的创作力量和艺术力量,加上很诚恳的创作态度,与时代精神合拍,共同创造了这些经典。

你是见证了中国的改革开放,也见证了中国电影改革开放40年的辉煌。自己就是一电影博物馆。谈下来就是一部改革开放电影史了。而且还挺生动,能够看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真正的脉搏。

刘晓庆:他们跟我约稿,请我写一部《刘晓庆:一个人的电影史》。像我这样,从中国的第三代导演合作到今天的年轻导演,经历太丰富多彩了。我们这代电影人真的是百花齐放,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我们也很好地展现了我们的芳华,没有辜负。我觉得我简直都是“沉舟侧畔千帆过”了。

尹 鸿:好想法。一个影像史,一个文字史。光是跟你合作过的导演、演员,每个人都是一组故事,而且都很丰富。你们竖跨了几个年代,从“文革”后期到新时期改革开放,然后市场经济,然后再到现在这么国际化,而且从电影到电视都跨。

刘晓庆:我是想把他们讲出来。一个人的视角去看这个电影史,几代电影人都跟你合作,这个很不容易,以后不可能了。更年轻的一代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们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横跨、竖跨的时代。还有好多记者都问过,你是不是后悔生在那个时代,你看今天的时代,片酬这么高。我说一点也不后悔啊,我在电影时代拍电影,我在综艺节目和电视的时代拍电视,我什么都没落下啊。所以我很幸福,就像保尔·柯察金说的一样:不会因为一生碌碌无为而羞耻,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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