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如 衣
一 望天塘的狗尾草选择了我。叫木墩的小黄狗选择了我。会潜水的老牛选择了我。大樟树选择了我。小泥鳅选择了我。
我没有选择,都是最好的选择了我。在所有选择中,我最喜欢你选择了我,妈妈。
你疼痛地将我喊出。你用汗水包围着我,正如大山包围着稻子。你少有说话的闲暇,总把时间交给土地,用劳作作为沉默的语言。
那时的空气,都是饥饿的气息。连地上的草,都长着饥饿的颜色。我的成长很狼狈。胃里没有粮食,心里偏偏又有诗。
雨使劲嘲笑泥墙。就像饥饿使劲嘲笑诗。
七星山饮着晨光,像一朵花。七星山上是梯田,稻穗在教过路的人写诗。稻穗的诗,一首首排列有序,饱满又营养。我的诗就是那一刻生长出来的。只是我还不知道它们叫诗。我管它们叫“离开”。离开山里,去寻找五彩的灯火。我选择走出大山。
山路崎岖。崎岖使劲刮痛我的脚底。可即使这样,我也要为你艰苦地活着。
二 美好从不单来。它带了苦难、艰辛、孤独一起来,并且总站在它们后面。只是以前我不知道。
山里人圆滑,总是讥笑不愿与他们混余生的人。从讥笑你,再到讥笑我。我在讥笑中长大,自卑地认为自己是异类,诗也是。
日子在我家里荡过一圈又走了。许是发现没啥像样的招待,日子走时气得把门甩得乒乒乓乓响,破烂的门差点散架。日子拒绝带我走。
我必须趁年少,自己走出大山。因为一旦成年,一场叫做世俗的大雪就封山了。
走啊走。走过了山河。走过了黑暗。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崩溃得大哭。
在你多愁善感的爱里,我注定生长得如苦麦菜一样艰辛。路上的荆棘有刺。茅草会割伤裸露的手脚。也没有一棵树,能简陋地帮我遮一遮雨。
七星山冷峻地站着,站成一个预言。它知晓什么时候带走你。
却从不告诉我。
一直向前。一直走。脚下的茧渐渐坚硬。只在夜晚,我才会用泪水擦亮天空。
我的挣扎,在七星山眼里十分可笑。但我死活不肯服输,死活要走出去。梦,在高过七星山的高处等我。你的身躯越来越低,最后以低于泥土的姿势给我勇气,也给我遗言。
我终于明白:低头专注做好每一件事,外面的世界自会寻路向我走来。这个想法爬进我中年的白发时,你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
三 我习惯把伤疤藏好。并把它伪装成微笑的模样。妈妈,你的伤,一定比我多得多。
我们互为坚持的理由。我们互为对方的解药。我依靠念着“妈妈”两个字,抵挡飘到生命里的雪与尖刺。
月儿把光明留在天空,把光斑与阴影留给自己。正如你,把温暖留给我,把粗粝留给自己。你的心,爱千倍。苦也千倍。
你为了我,支撑住一世的病体。一半日子用草药放在火上熬,一半日子用艾条搁身上烧。总告诉我:阿妈没事,阿妈好了呢。
我逐渐走远。你逐渐变得模糊。直至传来你离开的消息。在那个满是星光的夜晚,你像棉花一样轻的病体,从七星山冉冉升起,离去。星光旋转。我的世界跟着旋转。
是不是很可笑?我的身体走出了大山,灵魂却更深地埋在了山里。
我的走出,是一场回归。
你没有离开。你是望天塘的狗尾草。你是叫木墩的小黄狗。你是会潜水的老牛。你是大樟树。你是小泥鳅。
你是你。你也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