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安“五失本”:告诫还是原则

2019-11-20 03:56三亚学院
长江丛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文质佛经语序

■潘 红/三亚学院

东晋道安提出了“五失本”,其意义和价值为历代翻译家和翻译理论家所承认甚至推崇。钱钟书说:“论‘译梵为秦’,有‘五失本’、‘三不易’,吾国翻译术开宗明义,首推此篇。”[1]释彦琮认为其“详梵典之难易,锉译人之得失,可谓洞入幽微,能究深隐。”[2]梁启超指出:“后世谈译学者,咸征引焉。要之,翻译文学之程式成为学界一问题,自安公始也。”[3]然而,在道安对“失本”的态度问题上,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一些学者认为道安反对译者“失本”,将“五失本”理解为告诫译者在五种情况下不可失本;另一些学者则认为道安允许译者在五种情况下“失本”,视“五失本”为翻译原则。笔者不揣浅陋,考察了早期佛经翻译思想史和前人考论,弄清现有研究所用主要材料之篇目,探索“五失本”含义。

一、“五失本”及其含义

“五失本”是道安于公元383年在《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下文简称《摩序》)中提出的,内容如下:

“……译胡为秦,有五失本也:一者胡语尽倒,而使从秦,一失本也。二者胡经尚质,秦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斯二失本也。三者胡经委悉,至于叹咏,叮咛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三失本也。四者胡有义说,正似乱辞,寻说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刘而不存,四失本也。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五失本也。……”[4]

这段话是说,把胡语翻译为汉语,在五种情况下会失去本来面目:一、胡语采用倒装语序,汉译时被改从汉语句法;二、经文质朴,而汉人喜欢文采,要合读者意就要采用文丽的语言对译文作修饰;三、佛典叙事详尽周密,尤其颂文更是叮咛再三、反复咏叹,翻译时被删减;四、经文有用来复述、小结前文的短行偈颂,五百到上千字数不等,称为“义说”,如同汉人韵文最后总结的韵语,内容重复,译时被删去;五、经文叙事完毕,要转说它事时,又前话重提,然后再往下说,这种现象称为“反腾”,译为汉语时全部删掉。简而言之,“五失本”即译经时的语序问题、文质问题和详简问题。

二、“告诫派”论考

陈福康认为“五失本”指道安“认为不理想或不正确的五种译法,而不是赞同这些译法的”[5];韩廷杰认为道安“是要告诫时人:在翻译佛经的时候……要慎之又慎,千万不可草率行事”[6];《骈文精华》里写到道安是要“警策译家”[7];星云大师视“五失本”为“在译经时应予避免误蹈的五种情形”[8];马祖毅认为“道安的意思是,翻译梵文经典,有五种情况容易使译文失去原来面目”[9];高查清、吴礼敬认为,道安担心译文由“失形”而致“失义”,提出“失本”以“警策”译者[10]。

此派学者大多从道安对前人所译佛典评注和所撰经序的文本上着手,论证道安反对“失本”:首先,道安在《大十二门经序》中评安世高译文云“天竺古文,文通尚质”[11];在《道行经序》中,称赞《道行品》的译文“因本顺旨,转音如己,敬顺圣言,了不加饰”,又言“钞经删削,所害必多。委本从圣,乃佛之至诫也”[12]。此两点说明道安反对“删削”。其次,《摩序》第三段的“涉兹五失本、三不易,译胡为秦,讵可不慎乎!”和第五段的“唯惧失实”,正是告诫译者要小心失本。第四段称“叉罗”、“支谦”“斲凿之巧者”,又用《诗》和《尚书》为例,说明他反对舍弃“质朴”而“删令合今”。第三,从与“五失本”直接相关的两篇经序中推断出“五失本”是“警策”。一是《大品经序》,学者多引释僧叡所言“执笔之际,三惟亡师五失三不易之诲,则忧惧交怀,惕焉若厉。虽腹履薄临深,未足喻也”,[13]认为这间接地表明了道安反对“五失本”。二是《僧伽罗刹集后记》(佚名),竺佛念在“笔受诸经时’说“常疑西域言繁质,谓此土好华,每存莹饰,文句减其繁长”,而“安公深疾,穷校考定,务有典骨”[14]。这也证明道安痛恨对佛经原文的“莹饰”。第四,从道安在译场跟别人的讨论中得出他不赞成“失本”。《鞞婆沙序》记载,赵政说:“昔来出经者,多嫌胡言方质”、“传梵为秦,以不闲方言,求知辞趣耳,何嫌文质?文质是时,幸勿易之”,道安“深表赞同”。[15]《比丘大戒序》中记载道安“嫌其丁宁,文多反复”,令慧常“斥重去复”。慧常认为此举“大不宜”又举本土《尚书》、《河图》、《洛书》为例,言“与其巧便,宁守雅正”,希望“不刊削以从饰也”,道安同意了。[16]此外,道安所处的东晋南北朝骈文当道,文章重视用典、讲究句调,照此译经会“因辞害义”,导致佛经失去经旨,这和道安以“使流遁之徒归向有本”为己任的初衷相悖。

三、“原则派”论考

曹明伦认为“五失本三不易”为颠倒译文语序来符合汉语表达习惯从语法上找到了理由,为译文句子的分合从文体上找到了依据,并以“许其五失梵木,出此以外,毫不可差”为前提,规定了对原文内容删裁的范围和限度[17];吕徽指出:“简单说来,有五种情况是不能与原本一致的”[18];王秉钦认为“失本”“指翻译中对原文内容和形式的流失,是为了照顾梵汉两种语言的不同而做的变通,目的在于使译文符合汉语规范”[19];祝朝伟指出“五失本”是“对翻译中的增删作出了量的规定,对当时的佛经翻译实践是个很好的指导。”[20]

“原则派”学者们多认为:第一,道安在《道行经序》中称赞《放光》“斥重省删,务今婉便”;在《合放光光赞略解序》中说《光赞》“考其所出,事事周密”、“言准天竺,事不加饰”,反映他赞同“失本”。第二,与赵政和慧常的讨论虽然以道安在“文质”和“繁简”问题上做出让步、只坚持译者“时改倒句”和“言倒时从顺耳”结束,但这是道安的让步。第三,《僧伽罗刹集后记》中写道“许其五失胡本,出此之外,毫不可差”,表明“五失本”是指导原则。第四,《阿毘昙序》记载了道安坚持要译者返工的事例。道安认为僧伽提婆和竺佛念历时整六个月译毕的《阿毘昙》译文“颇杂义辞,龙蛇同渊,金短共肆”,“深谓不可,遂令更出”,结果译者“夙夜匪懈”,“损可损者四卷焉”,[21]说明道安赞成“削删”。另外,道安主持的大规模译场亟需相对统一的、有普遍性的翻译标准以防译本参差不齐。

四、“五失本”义考

道安对“一失本”做法明确。在与赵政和慧常的讨论后即使在别的方面同意了他们的观点,在语序问题上还是选择了“失本”,“不令有损言游字,时改倒句”、“唯有言例,时从顺耳。”他清楚这是翻译的底线,不失本不足以成为翻译。保留倒装语序虽说可以不失经文“原本”,但必造成译文不合汉语语法习惯,让读者不知所云;按汉语习惯改为顺装语序,便能保证译文符合语法习惯、文通字顺,读者能够看懂读通。若道安不允许“一失本”,他就该主张保留胡语的倒装语序。汪东萍把东汉安世高译的《人本欲生经》与道安译场僧伽提婆译的《人本欲生经》异译本《中阿含经》卷二十四《大音经》进行对比研究,发现安世高译本按照梵文语序,倒装句太多,译文难懂。道安在读此译本时也批注“句倒也,言从习有是苦也”。《大音经》译文基本采用顺装语序,文通字顺。

“二失本”说的是文质问题。“文”指修饰,在翻译中针对汉语行文好藻饰、简约的特点,力求译文接近汉语;“质”指敦朴,译文不做删略和巧饰而直译。入长安之前(349-379),道安在《道地经序》中评安世高的译文“音近雅质,敦兮若朴,或变质从文,或因质不饰”。在《大十二门经序》中,他指出安世高的译本“贵本不饰”,但同时强调译文太“质”,让人“仓卒寻之,时有不达”。可见他并未坚持译文从质或从文,只要“审得厥旨”即可。襄阳时期(365-379),道安先得到朔佛译的《道行品》,后得到无叉罗、竺叔兰译的《放光品》,对比这两个译本写了《道行经序》。他评论朔佛的译文“了不加饰”,但“经既抄撮”,再加上“音殊俗异,译人口传,自非三达”,就很难“得本缘故”;他赞赏无叉罗、竺叔兰的译本“斥重省删”却又称其“婉便”,认为“传译如是,难为继矣”。难道他是自相矛盾吗?非也。“抄撮”主要指文本内容,因为道安认为《道行品》翻译时内容被大量删节,破坏了佛经的完整性,而“斥重省删”主要指语言形式。所以,“抄经删削,所害必多”并非指语言偏文丽简约而是批评内容削删无度。因此,不能据此评判道安对“削删”是反对态度。太元元年(376年),道安又得竺法护译的《光赞》,和之前竺叔兰《放光》译本进行对比,写了《合放光光赞略解序》。他说《放光》“言少事约”、“焕然易观”但是“从约必有所遗”,是称赞译文易于理解的同时批评其有所遗漏,适合一般读者;他说《光赞》“言准天竺,事不加饰”,但“悉则悉矣,而辞质胜文也”、“不显灼”,是说译文虽保持了原文的文体特征,可有违时人阅读习惯导致影响意义的传译,适合佛经研究者阅读。由此看出,道安对译本的“文”和“质”分析辩证、评价客观,主张根据读者层次选择文、质,提倡融合两派优点。所以简单地说道安反对或赞成“改质从文”不妥。

“三失本、四失本、五失本”均谈详简问题。道安之前,佛典汉译对原文可以删什么、删多少都无标准。道安在《比丘大戒序》和《阿毘昙序》中分别探讨了佛典中“律”和“论”类文体的翻译。《阿毘昙序》中记载,译者尊道安令删减使定稿比初稿少了四卷。道安意识到对不同文体应采取不同的翻译策略,翻译“律”类文体反对删繁从简,翻译“论”类文体则主张删繁就简。《摩序》在实践上就是节抄,需要删削省并。

五、结语

对翻译思想的研究,要尽量回溯和构建它所产生和存在的历史语境,动态地、关联地考察它与其他翻译思想之间的联系和发展流变。道安心中的“本”可以指最原本、最本真的佛学思想,在实践中又具体化为经本。他寄希通过搜集、研究、注释、翻译,传播和弘扬正法。若说道安反对“失本”,梵汉语言差异和翻译本质属性决定了没有“一失本”就没有佛经的传译;若说他赞成“失本”,道安却不主张删削无度,也不赞成硬译和死译。道安综合考虑“案本”和“传众”,实现译经和“宣法”的结合,实现传播文化的根本目的。“五失本”就体现了“语言转换”和“文化传播”间的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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