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剧近半世纪的创作发展历程中,绝大多数剧作家往往自觉秉承现实主义手法,直面社会现实中的种种现象与样态,关注时代的发展与变化,以日常生活中繁杂的矛盾关系为基础,力求设置细致真实的戏剧情境,刻画生动平凡的众生形象,展开符合事理逻辑的故事情节,表现真挚细腻的内心情感打动观众与读者,坚持追求、创造一种外在戏剧表现与内在生活逻辑相统一的似真性与真实感。但是随着吉剧创作的深入,剧作家们也更加自觉地借鉴其他剧种及文学样式的特点与优长,20世纪80年代末,一些吉剧剧本大胆突破了现实主义的审美规范,吸收现代主义文学中荒诞的表现手法,使得一股荒诞化的趋向在吉剧创作中初露端倪,为吉剧创作增添了新异的色彩,也带给读者、观众欣赏者更为强劲的艺术冲击与震撼。
戏剧冲突是戏剧和剧本的灵魂,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而戏剧冲突的孕育、发展与推进都要以戏剧情境为基础和前提。无论在戏剧理论上,还是在戏剧创作实践中,二者都是紧密相联、不可分离的一对概念。“‘戏剧情境’是促使戏剧性冲突爆发、发展的契机,是使人物产生特有动作的条件。这样的情境,是戏剧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它直接关系到我们所说的‘戏剧性’”。戏剧情境“包含了两方面的内容:特定的情况、环境和特定的人物关系。”[1]戏剧情境的设置直接关系着作品的成败,也是剧作家审美理想、戏剧观念的体现。在众多经典、优秀的现实主义剧目中,吉剧创作者们往往立足于现实生活的真实存在,直接选取某种现实关系、环境,创设出真实、贴切、典型的戏剧情境,成为现实生活状态的直接映现,表现出关注现实、正视现实的责任、勇气与担当。
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随着文学创作整体的发展与演进,随着吉剧创作发展的进一步繁荣,吉剧创作者在戏剧情境的创设中,开始打破现实生活的客观逻辑关系,尝试创造一种不合常理的荒诞化的情境。
如,剧作家万捷根据吴若增的小说作品《走失了的模特》改编的剧本《模特儿复活记》(原载于《戏剧文学》1987年第1期),使得现实中的女青年莲莲与橱窗里的模特互换了位置、身份——人变成模特,模特变成了人,并突出她们各自“变身”后的感受与体验,进而对比出二者不同的人生态度。这种不合逻辑、充满想象力的事情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出现,尽管离奇、荒诞却为剧情的展开、矛盾的推进提供了一个恰当的情境,更加引人注意,发人深省。万捷编剧的《五个黄昏》(吉林省吉剧团1989年首演,获吉林省吉剧现代戏试剧目评奖综合演出二等奖)也运用荒诞化的手法使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成为陌生人,让他们在公园里重新邂逅、互相倾慕,却不知对方真实的身份,最终结尾时才使剧中人领悟真相。荒诞的故事,也深刻得耐人寻味——当婚姻失去新鲜感,婚姻中的男女往往会倍感厌倦与麻木:“家庭像个生活互助组,无非是我做饭来他打油。庸庸碌碌度日月,重重复复再重复。他待我虽有情来情不热,我对他虽有意来意不稠。”[2]
王立楠、张国庆创作的《爱情偏瘫症》(白城市集剧团1987年首演)则写了甜甜、蜜蜜这对小夫妻因为彼此的不信任、无端的猜忌而产生的荒唐故事。在舞台说明中作者就明确提示出:“本剧采用了一点儿荒诞手法,因而在艺术上应有适度的夸张和喜剧性的处理。”[3]男主人公甜甜是一个“爱情占有”的偏挚狂;女主人公蜜蜜,则是一个“爱情专一”的痴情妇。为了保持爱情的“绝对的完全的”忠诚专一他们吃了医生发明的叫做“异性情麻片”的药,“吃了它以后,无论男人或是女人,都能产生一种生理刺激,使任何异性不能接触。”“同性相见,握手言欢。异性相见,立刻半身不遂。”[4]这样的情境设置可笑、不合逻辑,却将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夫妻间缺少应有的信任,夸张放大。
马金萍的拉场戏《济公新传》也巧妙安排了一个奇特的戏剧情境——绰号“大赤包”的主人公是某外贸公司经理,一天电视中的人物济公出现了,并且还能给她看病。经过济公的诊断,经理“大赤包”脑袋中的意识坏了,心黑肺子烂,多吃多占下水也坏了。显而易见,这样的病症诊断包含着深刻的象征、讽刺意味。孟祥伟编剧的《猪八戒卖药》(原载于《戏剧文学》2002年第1期)与《济公新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神话故事中的人物猪八戒和嫦娥都来到了现代都市,猪八戒同“大赤包”一样也是个贪腐领导,被免职下界后开起了猪八戒药店;嫦娥却是为帮助百姓解除病痛来到人间开办药厂。二人在药店相遇,猪八戒神乎其神地推荐他的各种丸散膏丹:“祖传秘方,神奇作用,纳米技术,国际认定,专治各类疑难杂症,轻病一丸儿去根儿,重病一丸儿保命,脑血栓一丸儿能上奥运会跳高儿,磕巴嘴儿一丸能上电视台朗诵……”“天才丸,我们家小狗才吃半丸儿,现在都会做算术啦。”[5]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情境在引人发笑的同时,却也好似一面哈哈镜,变形夸张地折射出生活的种种样态,不仅在吉剧剧本的艺术创作上新颖别致,其产生的内在思想力量也更加犀利。
《模特儿复活记》《五个黄昏》《爱情偏瘫症》《济公新传》《猪八戒卖药》这几部剧作,从表面上看都打破了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客观逻辑,荒诞、滑稽,但这些剧作并不脱离现实,其内在的思想意蕴投射出哲理的深邃光华。
《济公新传》《猪八戒卖药》虽以虚幻的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为主角,却写出了现实中干部的以权谋私、贪腐之风,以及社会上制假贩假、夸大效用欺骗消费者的可耻行为。剧本结尾处观众、读者会看到“大赤包”略有所觉悟:“唉,这真是:喝凉水,使赃钱,早晚是病。吃不好,睡不好,尽做噩梦!”[6]猪八戒也能改过自新:不要“知羞片”,“要送就送我后悔药,新事新做,洗心革面,重新开始新人生”[7]接受者也不禁会受到心灵的触动,产生对生活的反思与审视,达到对生活对人性更深刻的认识。这些貌似荒诞的剧作,于嬉笑怒骂、插科打诨中所蕴含的犀利批判锋芒、深沉厚重的批判力度并不比现实主义原原本本式的描写、揭露来得差,来得轻,反而更加入木三分,敢于给社会上的种种不良现象活画出一幅幅生动的漫画,照出他们的嘴脸也照出他们的内心与灵魂,剧作家所表现出的才思、勇气与担当,不由得叫人击节赞叹、敬佩。
《模特儿复活记》《五个黄昏》《爱情偏瘫症》在主题意蕴的传达上则更具有含蓄委婉的特点。《模特儿复活记》中的模特所变身的“莲莲”虽然也经历了生活中的挫折、磨砺,但她却以一股不退缩的劲头儿,昂首迎接生活的考验与苦痛,迎接人生的风吹雨打,体验尘世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剧本以荒诞的事件揭示了深刻的人生道理,让人不禁反思自己的生活态度,富有启发与教育意义。《爱情偏瘫症》则揭示了爱情、婚姻中男女之间的不信任所产生的烦恼,以及给正常生活带来的困扰和麻烦——“跳呀跳,舞呀舞,笑呀笑,哭呀哭,为什么追求幸福来的不是幸福?寻求平静换来的却是孤独?……为什么追求欢乐来的却是痛苦?寻求自由得来的却是麻木?……是什么将我们的灵魂桎梏?自由人变成了偏瘫的病夫?”[8]《五个黄昏》也深刻地揭示了在婚姻中,平淡生活对激情的消磨,失去新鲜感的婚姻可能产生的婚外恋问题。
由此可见,这些剧作的荒诞只是表面的不稽,内在却达到了一种高度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哲理的真实,具有与现实主义一样深沉透彻的关注现实的文学精神。桑塔耶纳指出:“一件似乎是怪诞的作品,在本质上可能劣于也可能优于正常的典型。”这就是说,一个怪诞的形象、事物,倘若在本质上优于正常的典型,就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这种效果的真正优美,正如一切虚构的优点那样,在于重新创造,造成一件自然所没有但想必可以产生的新事物。我们称这些创造是滑稽和怪诞的,因为我们认为它们背离了自然的可能性,而不是背离了内在的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讲,荒诞派戏剧是一种并不荒诞、表现真实的戏剧,它所表现的“真实性”,是超越了世界表象的形而上的“真实性”,也是生命终极意义上的本质的真实。[9]这些荒诞的吉剧创作,也将不稽的荒诞手法与深邃的哲理之思完美地结合起来,在剧本意蕴的挖掘上更见深度与力度。
因剧中情境、情节、人物的荒诞性,《模特儿复活记》《济公新传》《猪八戒卖药》等剧本适当地拉开了与生活之间的距离,二者并不是直接的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而是形成一种间接的隐喻、象征关系;不是直截了当地以“似真性”的剧情结构来揭示生活中的问题,而是将外在故事层面的荒诞与内在颇具反思性的深邃意蕴完美结合,从而构成了这些剧作在结构上的最大特点——寓言式的文本结构。
寓言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有着独特的结构特征,即以一则故事暗示一种道理。正如陈蒲清在《世界寓言通论》中所说的那样:“寓言是作者另有寄托的故事。”“寓言必须具备两个要素,缺一不可。根据第一要素故事性,我们可以把它跟一切虽另有所指而无故事性可言的作品区别开来。如:修辞上的比喻,双关,托物言志的诗歌。根据第二个要素寄托性,我们可以把它跟其他叙事作品区别开来。这两个要素是寓言的必要条件,同时也是寓言的充分条件。”[10]
《模特儿复活记》《五个黄昏》《爱情偏瘫症》《济公新传》《猪八戒卖药》虽然篇幅都不长,前三部是吉剧小型剧本,后两部是拉场戏,却都是结构严谨,叙事节奏明快的佳作。短小中更见其精巧,呈现出寓言一般的思考深度、表达力度与艺术魅力,而发人深省。从表层上看,其生动、荒诞、超越客观逻辑之上又不失喜剧色彩的戏剧情境与故事情节会即刻引起观众、读者的兴趣与注意,但是这些情境、人物、情节、台词等并不是就它们本身来看的,其价值也并不仅仅停留在形象本身这个层面上,其背后还另有所指,有所象征,有所暗示;从深层上看,在荒诞有趣的故事框架中表现的是对生活、人生乃至人性的思考与认识,蕴蓄着深刻、独到的意蕴与哲思,进而产生了一种曲径通幽的审美效果,形成了一条更加深邃的思想路径,达到了对生活的深层次观照与审视,愈发使人有醍醐灌顶之感。正如马丁·艾斯林在《荒诞派戏剧》中所说:“梦与幻想的文学:常有强烈的寓意成分。”[11]
在上述论及的吉剧剧本中,荒诞化的戏剧情境与深邃的哲理思考完美地融合为一体,建构起了寓言式的文本结构。它们通过打破现实客观逻辑框架与定势的种种限制,也以生动的体验方式认真地探索内在的心理真实:如爱情中追求完全的绝对的占有彼此的误区(《爱情偏瘫症》),躲避人生风雨还是承受生活的痛与快乐之间的内心抉择(《模特儿复活记》),婚姻中失去新鲜感的麻木与冷漠(《五个黄昏》),内心中是非颠倒、良知沦丧、利欲熏心的贪婪(《济公新传》《猪八戒卖药》)等等都在作品中得到了诙谐幽默而又振聋发聩地揭示与呈现,显示了“荒诞派戏剧则向观众心灵的更深层次说话”[12]的艺术特征与思想深度。吉剧创作中的这些带有荒诞色彩剧作突破了吉剧剧本原有的写实叙事模式,在剧本结构上也表现出一种艺术创新,建构了更加曲折幽深的表意空间,对吉剧的繁荣发展无疑具有一定的开拓性意义。
吉剧创作中,此类荒诞化剧作虽尚不多见,但在这几部剧作中已初露端倪,表现出创新的自觉与开拓的勇气。当剧作者以心灵透视生活,做形而上之思时,当剧作家的眼界更加开阔,博采文学众长之时,这样深邃有分量的剧作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