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根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提起韩国导演朴赞郁,人们往往会将其与暴力、血腥、阴暗等词汇相联系。诚然,刺激性的画面在朴赞郁电影中俯拾即是,然而其作品所蕴含深厚的人性反思及哲学探讨不容忽视。此外,朴赞郁作为影片编剧,以导演视角展开叙事,形成了独特的剧作艺术风格,为观众带来了一次次不同寻常的观影体验。其作品的人物形象塑造与主题思想表达均离不开出色的剧本创作。可以说,朴赞郁电影独到的编剧策略,值得我们细致分析与研究。
朴赞郁编剧的电影,各个角色都有着光怪陆离的过往经历。巧妙安排丰满而极具个性的人物前史,其作用恰恰为人物当下的行动积蓄合理而准确的动机,使人物行动能够坚实有效地推进情节发展,进而实现人物性格的丰富与个性化。
影片《亲切的金子》的前半段,主要叙述金子出狱后,她四处向当年的狱友们寻求帮助,周密筹备复仇计划的全过程。在此期间,朴赞郁有效地运用闪回手法,只用为数不多的镜头,便令我们对金子狱友们复杂多样的人生经历了然于心。如此处理的作用在于,首先通过具体的情节段落,我们能够逐渐了解金子具体的生活状态,进而理解金子的苦闷与欲求。金子温柔善良乐于助人,狱友们主动为金子提供帮助,正是缘于金子独特的人格魅力;同时,金子又是一个嫉恶如仇极具智慧的刚烈女子,尤其是“巫婆”被金子毒死的段落,展露出金子凶狠、凌厉的一面。用这样的段落刻画金子的独特性格,显然也为其之后的复仇做了恰当的铺垫。
L.埃格里在《编剧艺术》中指出:“一个剧作家应该了解他所使用的材料,即他的人物。他应该知道他们能承担多大的负荷,他们能够把剧本的构架支撑到什么程度。”[1]可以说,编剧所理解构思的人物前史,无疑对片中人物在接下来的情节发展过程中所做出的一系列举动、抉择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同时也令人物的形象愈加丰满、立体。电影《老男孩》不惜花费大量笔墨刻画吴大秀寻求答案的过程,到底是谁会如此陷害自己?这一困惑始终在吴大秀的心中悬而未决。即使影片发展到中段,全片最大的反派李有真已经登场,观众仍然一头雾水。而李有真的复仇动机,则伴随着吴大秀对自己高中时代的回忆而揭晓。李有真是吴大秀的高中同学,吴大秀泄露了他与亲生姐姐的不伦恋情,致使李有真的姐姐不堪流言侮辱而选择轻生。而这正是形成李有真对吴大秀怀恨多年,并对其展开一系列复仇的动机。表面上看,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虐待狂,其内心却有着常人不可知晓的彻骨之恨,而这恰恰使他成为一个满怀痛楚且心狠手辣的复仇者。吴大秀、李有真之所以丰富而饱满,其原因在于朴赞郁对剧中人物前史的充分挖掘,从而丰富了影片的情节,进一步增强了影片情节的合理性和说服力。
戏剧性源于冲突,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朴赞郁的电影,情节总是与错综复杂且剑拔弩张的矛盾冲突密不可分。这一特点,得益于朴赞郁对影片中人物关系的巧妙设置。有了人物关系建构的基础,影片就有了足够宽广的叙事空间,情节的展开就能够极富张力、撼人心魄。同时,在特定的人物关系下,导演融入了自己对于人性的思索,深化了影片的主题思想。
《共同警备区》中,几个主要人物身为两国边境哨兵,所处的政治阵营更是极为禁忌、敏感,真可谓针尖对麦芒。本片的精妙之处在于,朴赞郁在他们之间建构了意想不到的人物关系。这种人物关系与其说是机缘巧合,不如说是连年累月的寂寞与血脉里的同胞情怀。韩国哨兵李寿赫放下了手中的枪,走进了对方的哨岗,进而互换礼物,谈天说地,就此化敌为友。如此人物关系的处理,令他们之间生发的看似毫无芥蒂的特殊情感显得无比惊世骇俗,进而赋予了影片极强的讽刺意味。在影片的高潮段落,由于这段地下友谊的意外暴露,这些昔日朋友竟然再次反目成仇,刀刃相向。人物关系的巨大变化导致情节发生难以想象的逆转,最终双手染血的李寿赫却因再也无法忍受友情与政治之间的挣扎而饮弹自尽。本片剧情的巧妙之处便在于,将人物关系置于朝韩边境这一特殊情境之下,双方处于敌对状态,这就使得其人物关系富有戏剧性。这样的人物关系与事件的巧合际会,有力推动情节的不断深入,因而很容易引发观众对于国家与个体、意识形态与民族情结之间该如何抉择的深入思索。
影片《老男孩》的情节独具匠心,也是得益于出色的人物关系建构。片中最主要的反派李有真,他机关算尽地令吴大秀与女儿美道相爱,如此费尽周折且残忍无比,其深层的行为动机正是全片的戏眼所在。李有真因为与姐姐相恋而遭到吴大秀的流言陷害,美道实为吴大秀的亲生女儿,在李有真的策划下,吴大秀与美道之间看似美好的忘年恋,实为李有真恶毒至极的报复。父女相恋,向来为艺术创作所忌讳、不耻。朴赞郁在影片中将是否接受女儿这一艰难抉择硬生生地摆在了吴大秀的眼前。如此设置人物关系,无疑令情节的呈现瞬息万变跌宕起伏,不但令吴大秀、李有真的人物性格更加鲜明,而且进一步深化了影片的主题思想,将一个单纯的复仇故事,扬升到了对道德伦理问题的拷问。同时,吴大秀与美道这两个表面情人实则父女关系的建立,也使得吴大秀内心的困境大为加强,极大程度地强化了影片的戏剧性,进而令影片的高潮段落惊心动魄极具张力。
朴赞郁的影片善于采用剥丝抽茧的叙事策略,多次应用回溯手法,同时与交叉剪辑相结合,从而令影片的情节展开一波三折、引人入胜。而这恰恰又与悬念手法的应用息息相关。悬念是一种常见的编剧技巧,其作用在于激发观众的观赏兴趣,促使情节不断向纵深推进。朴赞郁在影片中所设计的悬念,同样令影片情节的展开扑朔迷离扣人心弦。检索朴赞郁影片的悬念,我们可以将其分为封闭式悬念和开放式悬念。
封闭式悬念为朴赞郁的惯用手法。封闭式悬念,指观众都不清楚底细,留下一串串疑问,直到最终揭开悬念。其作用在于增强影片的可看性。“朴赞郁电影中的悬念设置通常使用的是螺旋上升式,通过一个大的和无数个小的悬念在整部影片的范围内抓住观众的眼球,解答了一个悬念后又设置另一个,在最后一次悬念中一举攻破。”[2]
《共同警备区》以朝韩边境的枪击案为激励事件。这是一个足以吸引人的激励事件,能够将影片剧情最主要的困境凸显出来,同时也催生本片最核心悬念的生成:枪击案为何发生?究竟谁才是真凶?伴随着激励事件的生成,人物日常生活的平衡被打破,影片的戏剧性便随之而强化。编剧以调查官苏菲作为观众视角,逐层深入,向观众一步步地还原事件的本来面目。除了贯穿全剧的核心悬念,本片若干个细微的小悬念,亦令观众目不暇接。影片开端末尾,编剧巧妙引入了一个激励事件,即在一次巡查任务中,李寿赫不小心踩到了地雷,此时恰逢朝鲜哨兵经过。李寿赫能否转危为安?他是否会向敌军求援呢?而在影片的高潮段落,韩朝哨兵的私下计划被朝鲜长官逮了个正着。出现如此困境,显然会强化悬念的力度,令接下来的情节更加扑朔迷离。
开放式悬念的使用,亦为朴赞郁的作品增添了不少亮色。开放式悬念指观众知晓底细,剧中人物仍然被蒙在鼓里的一种戏剧情境,它的未知性,仅限于剧中人物,而观众却又是对此心知肚明的。此手法将重心放在对戏剧性的强调,旨在增强影片的情节张力。在影片《老男孩》的结尾,无法面对真相的吴大秀求助于之前曾催眠自己令其与女儿美道相恋的催眠师,试图遗忘自己之前的种种遭遇。而其女美道,更是对吴大秀的父亲身份毫不知情。二人再度于冰天雪地重逢,令观众感慨不已。最终美道仍然坚持爱着吴大秀,吴大秀同样放下过去,而与美道共度余生。影片结尾如此处理,无疑能让影片的情节结构更加严谨完整,进而升华了本片的主题思想,即对人性光明一面的肯定,以及对以往人伦道德价值观念的质疑与反思。朴赞郁曾在一次采访中谈道:“古希腊悲剧探讨的是人是否具有自由意志。 虽然古希腊悲剧里的人物似乎总是按照一种固定的行为方式去做就像马在棋盘里行走一样,但是如果你认真思考,就会发觉古希腊悲剧其实总是在宣扬一种自由意志。这就是为什么悲剧里的人物尽管按照神的意志行事,却又不断在挑战神的权威。”[3]显然,如此设置开放式悬念的作用,恰恰在于表达朴赞郁对于作品人物人性及人伦道德的深层思考。
就电影剧作而言,朴赞郁的创作风格可谓集百家之长,其中,我们不难发现古希腊悲剧,尤其索福克勒斯的经典剧作对其影响可谓非同小可。其剧作中对于发现与突转手法的应用便是这一观点最为明确的佐证。
亚里士多德指出:“‘发现’如字义所表示,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使那些处于顺境或逆境的人物发现他们和对方有亲属关系或仇敌关系。”“‘突转’指行动按照我们所说的原则转向相反的方向。”[4]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俄狄浦斯王》中,主角俄狄浦斯对自己“杀父娶母”行为的发现,自毁双目、自我放逐的突转,便是发现与突转手法应用的经典范例。发现与突转这一编剧手法,在朴赞郁电影情节发展过程中,发挥了较为突出的作用。可以说,发现、突转一方面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令剧情发展跌宕起伏,另一方面借助人物性格的不断丰富与完整,又间接地起到了彰显剧作思想主题的作用。之前剧情中的发现所引发的突转,能够激起观影者内心的波澜,引发他们对于影片深层次的思考。
影片《老男孩》中,情节最有代表性且最具力度的一次发现,莫过于李有真向吴大秀揭晓真相时的情境设计:吴大秀翻看李有真为其准备好的相册,一张又一张照片记录着美道的成长历程。看完相册,吴大秀恍然大悟,之前你侬我侬的恋人美道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一突转随发现而来,原本信心满满的吴大秀瞬间被仇人攥住了把柄,陷入万劫不复的被动境地。细细想来,李有真对吴大秀可谓全程监控,吴大秀与美道的相识确实有着明显的人为干预之感,美道对其父母的情形一无所知,其实这都是编剧埋下的微妙伏笔。《老男孩》突转手法的成功应用,离不开作者在之前剧情发展过程中做出的充足铺垫,否则观众难免会感到突兀而生硬、有悖于常理,令观影体验大打折扣。
影片《亲切的金子》,则将发现手法应用得别具匠心,以此将影片的情节发展引到一个全新的方向。影片推进到发展部分的末尾,在抓住当年陷害自己的白老师后,金子本可将其一枪毙命。忽然白老师的手机铃声响起,金子掏出手机一看,才发现这上面系着数只儿童挂坠,这暗示着骇人听闻的真相。在犯下令金子蒙冤的杀童案后,白老师在接下来的19年里,又犯下了数宗针对自己学生的罪行。这样的发现,令金子的行为动机逐渐发生了突转,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单要为自己讨回公道,更应为那些失去生命的孩子们及他们的家长复仇。为此,她召集了那些遇害孩子的父母们,他们依次对白老师拔刀相向,联手将白老师置于死地。本片情节发展的移花接木,正是缘于之前的发现。真相的引入,将个人的复仇转化为群体的飨宴,体现了仇恨对人性的扭曲这一现象的普遍性,同时对人的盲从心理做出了深入的探讨。
总之,简要分析朴赞郁所编剧影片的编剧策略,我们不难理解朴赞郁电影所彰显的极度个人化、风格化的艺术风格,而这样浓墨重彩的艺术风格在韩国电影发展史上已然留下一处独特的景观。其中有关人物前史、人物关系、悬念以及发现与突转这些编剧手法的构想与表达,又在一定程度上参与到其艺术风格的形成。而如何理解运用相应编剧策略展开电影叙事,笔者认为,朴赞郁在其影片中有效运用的编剧策略,或许能够对今后国产电影的剧本创作提供有益的借鉴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