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冰
李园船厅,位于兴化城中武安街13号。原为清代富商李小波私家花园,大门朝东,有门楼影壁二门、南北耳房、前庭井、坐北朝南花厅。入李园园门便是船厅,开阔一间,进深七间,内外形似游船。西侧有踏道似跳板,有坐登栏杆,室内有楠木雕落地荷门。
贾氏坐在床边,握着抚琴的手轻声低语:哪有什么五娘,也没有皮影戏班子,衙门内打听过了并没有姓刑的捕头……只有大风和暴雨,你受了寒凉发烧昏睡了好几天……是啊,那夜的风雨大得可怕,围墙坍塌了一大截,但是并没有犯人跑脱……抚琴,你莫不是中了什么邪吧?贾氏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细察了很久,又将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的抚琴轻轻抱起来,搂在怀中。
窗外莫名窜入一股风,被吹开的雕花木窗吱呀作响,仿佛是对贾氏的应答。楼前桂花的枝叶剧烈地摇晃着,油灯差点儿熄灭,突然间又变得异常明亮,仿佛垂死之人回光返照。
抚琴动了一下身子,将脸挨在贾氏怀中。
难道真的是大仙作祟?贾氏自言自语道,很快又意识到会吓着抚琴,便捋了捋她的头发。早点睡吧,抚琴,我去吩咐老赵备好轿子,明儿一早咱们去观音庵。抚琴,老爷说没有,那肯定是没有了。老爷的话怎能不信啊!
那年秋天,抚琴卧在床上足有三个月之久。李波不得不将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招回来,送到李园照顾抚琴。
直到园子里的树叶差不多全落了——除了楼下的桂花和贴着围墙生长了一百多年的玉兰树——抚琴才歪斜着身子,倚着楠木扶手,颤悠悠地挪着步子下了桂花楼。初冬的风吹在脸上已如针刺,她并不觉得冷,内心微弱的火苗还在挣扎。一闭眼,抚琴就能看见一张脸——她真真切切看见过的脸,挨得那样近——在闪电划过的瞬间,那张前额宽大、棱角分明的脸发出银子般的光泽。
也许真的是幻觉或谵妄,不然他何以未留一丝痕迹?然而五娘呢?跟她一起度过上百个日子,几千个时辰,难道如此悠长的时光可以压缩在一个密实得透不过气来的梦境当中?五娘跟她说过的话犹记在心,逗她开心时的笑声萦绕在耳,五娘还讲了那样一个故事,现在想来,故事中的主角何尝不是她自己?
大仙有时候恶作剧,五娘或许是他老人家的化身……嘘……这话可不能让老爷听到……抚琴,你什么也不用怕……咱们明天去烧香吧,烧了香就好了……这园子,也没建几年啊,怎么不干净?难道是那棵老玉兰树成精了?还是离大狱太近,都好几个朝代了,哪朝哪代没有冤死鬼?得请师父来做个水陆道场才是,明天我跟老爷说说……乳母贾氏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对着她说。
抚琴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星光亮,头脑内闪过一丝不安的念头:若是大仙化为乳母的模样,她又该相信谁呢?
抚琴头一次坐在船厅内喝茶是在傍晚,阳光斜照到彩色玻璃上反射出五彩的光晕。门窗紧闭,脚炉烧得暖暖的。父亲难得有兴致,为她仔细讲解李园的构造。此刻人如坐在瘦西湖的画舫之中,高墙那边传来禁锢犯人的锁链发出的撞击之音,仿佛船工起锚。她甚至感觉脚下有些晃动,不禁放下茶盏握紧了木椅的扶手,心中叹服这建筑的精巧,却未曾料到,清脆作响的锚链声并未让她的人生之舟启航,只因为这船出于臆想,被囚禁者在悲苦中无奈地拖动镣铐的声音才是真实,于是她的青春,以及残余的人生都在这束缚的声音中虚度,仿佛一路奔腾的溪流最终注入到被遗忘和废弃的池塘之中。在灵魂极度燃烧之后,那生命中的冷与令人不寒而栗的镣铐声在缓慢流淌的时光中化作一条鞭子,驱使她迟缓的步履抵达永恒的终结,成为日渐淡忘的记忆和奇异的传说。
来到李园后的第一个早晨,抚琴下楼,发现花台上遒曲的梅枝缀满了圆鼓鼓的花苞,竟然还有很多叶子留在枝头,毕竟已经二九了。离开张家的那天,她记得窗前梅花早已落尽,枝上只残留些许花萼。何以李园的梅花开得如此之迟?况且此地在扬州往北二百多里的地方,理应更冷些呢。
问花匠老胡。老胡说:“早开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梅花能开两次吗?这是个稀有品种吧?”
“品种倒不算稀有,是我移栽过来的。梅开二度的情形我也见过的,但着实稀罕呢!怕是什么兆头吧……”老胡忽然就闭了嘴。
“什么兆头?”
“啊,没有什么,我随口说说。”
“是凶还是吉?”
“也说不上吉凶……啊呀,小姐,我随口瞎说呢,你不要听我老胡的胡言……”老胡提着把大剪刀往方厅而去。
梅花竟然能够开两次!她痴痴地看着枝头上一个个待放的花苞,不会太久,就全都开放了,也许明天,不,也许就是今晚……
“小姐,该吃早饭了!”雀儿在园门外脆生生地喊她。
抚琴一惊,脸便红了。
“就来。”
抚琴看见雀儿刚穿上身的青色缎袄有些小了,胸脯很明显地突起。两年前,抚琴出阁前,雀儿还是个小孩儿呢。她一出神,脚下绊到了什么,打了个趔趄。
“小姐慢点儿。”雀儿慌忙来扶,挽住她的左臂。
“小姐”二字让抚琴听得有些酸楚,若是当初坚持一下,如今也不至于孤伶伶一人来到李园。
两年前的春天,扬州城天祥典当行的张老爷带着儿子上门求亲,十六岁的抚琴躲在窗后看了一眼。张公子相貌倒是不错,一张白净的面皮,五官端正,只是太瘦。一阵风都能把他刮倒!她对母亲说。媒人道,张公子读书读得太辛苦,现今儿有了秀才的功名,来日中了状元、举人什么的,做了大官之后,只怕小姐嫌他胖了。李波对这桩婚事甚为看重,尽管他有万贯家财,但那些穷酸的读书人总是不怎么待见他,他又未能生个儿子帮李家博取功名,女婿也算得半子,真中了举人,将为他赚得多少颜面!
婚后不久,张公子带着两家人的期待赶赴金陵应试。才出扬州城,抵达瓜洲渡口,船行到江心被一阵狂风吹翻,人便不知所终。
抚琴为自己那句话悔恨不已,郁郁成疾。李波惜女,带她回娘家养病。病愈了,抚琴说什么也不肯回去。张家也未有带回她的意思,且有闲话传出来,说抚琴是个克夫的命。
然而出了阁的女儿是不宜在家久留的,适逢李波新造一园,便让抚琴暂且安下身来,来日再与张家理论。
在她生命残余的三十多个春秋里,那个梦频频惊扰她,侵袭她。她对自己说,那不是真的,决然不是真的,只是个梦而已。除非这世上真的有仙怪和精灵……然而,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在生命的尽头处依然未能消除。
强烈的感受还来自于五娘曾经讲过的故事,多少年过去了,这故事仍令她脸热心跳,回想起来时,面色红艳得如石榴花一般。
从前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被一只狐狸给迷住了,不,应该是狐狸被她迷住了。这狐狸化作白衣书生,每日半夜与小姐相会。狐狸爱极了小姐,小姐也爱极了狐狸。这狐狸颇有些道行,来无影去无踪,谁也不曾发现过,就连贴身丫环也未觉察。因为狐狸进小姐闺房前,往窗户里吹一口香气,小姐丫环便会一觉睡到天亮,房子塌了也不会醒来。只是小姐早上起来,感觉梦中之事如真切发生的一般,枕上亦有枕痕,分明是梦中男子留下的。
小姐一边寻思,一边回味,一边昏睡,每日必到日上三竿方起来。家人有些奇怪,找来郎中,又看不出什么毛病,时间长了也就罢了。
二人缠绵有半年之久,书生突然向小姐辞别,说回老家探望年迈父母。山高路远,这一趟行程有半年之久,六个月后必回来与小姐相会,并留一信物置于小姐枕下以示所言不虚云云。原是狐狸道术尚浅,只能维持半年的人形,若再不加以修炼,尾巴便会暴露出来。
第二天小姐醒来,想起梦中道别之事惆怅不已。忽忆起信物,探手枕下,果有一物。取出来,只见一方手帕包着什么。小姐心中疑惑顿解,原来梦中之事都是真的。
解开帕子,小姐吃了一惊,双颊羞红,口中惊道:“哎!”
帕中飞出一物……
良久,小姐“嗐”然长叹一声,那物还入帕中如故。
自此,小姐每日早早便上了绣楼,只说困了,闭门歇息。
日子长了,丫环生疑,拿眼睛瞅,门缝内没有一丝灯光,又将耳朵贴紧,只听小姐先唤一声,一会儿又叫一声,两声之间有微微的喘息。丫环这才明白小姐并不曾睡下。
一日,小姐外出,丫环在房内收拾,翻到了枕下的东西,打开一看,吃了一惊,双颊羞红,口中惊道:“哎!”那物又不曾长一双识人的眼睛,依旧……
良久,丫环“嚯”然长叹一声,谁知那物却未还入帕中如故。这是为何?原来丫环是从邻县买来,口音与小姐便有些差异。丫环不停地“嚯”来“嚯”去,那物就是不听话。丫环想尽办法费尽周章,那物不声不响也不动弹,竟如死了一般。
万般无奈之中,忽听墙外有叫卖狗皮膏药之声,丫环心生一计,跑到窗前叫道:“住、住!”却见一年少郎中抬头张望。
“膏药可好?”
“膏药是祖传配方,没有哪个比我的好!小姐要几贴?”
“几贴我也不知,你上来!”丫环下了楼,四顾无人,开了角门,放郎中进来。
进了闺房,紧闭了门,丫环蹙着眉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
郎中甚是奇怪,又不便多问,只取了一贴膏药问:“小姐,你看贴在哪里?若是不便,我闭眼便是。”
“这个……还是我闭了眼吧,不知你这膏药顶不顶用……”
那郎中尚未婚娶,挨着这么近的妙人儿也是头一遭,免不了惊叫了声:“哎!”那物应声而出,朝着郎中身后飞去。郎中大惊,立时“嚯”了一声。
“你也‘嚯’了?”
“‘嚯’又怎么了,小姐?”
“完了完了!”丫环顿觉万念俱灰,“她从来都不是这么‘嚯’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声音小,听不清楚。”
“‘嘘’呢?”
“你试试?”
“嘘!”
“呸!”
“啾!”
“哇!”
……
郎中发出各种惊叹声。
“都不行啊!天哪,小姐回来我怎么交待!”丫环眼泪便流了下来。
“什么?小姐?你不是……”
“我哪是什么小姐……对了,你是从邻县来的?”
“正是!小姐是……”
“难怪‘嚯’呢!我也是那里人,打小被卖到此间……不如,你带我走吧,不然小姐回来……”
“好咧!”郎中心下大喜,不曾费一文钱,得了个媳妇儿,快活哉……至于那不听话的物什……回家再想法子吧。
抚琴记得当初还傻傻地问五娘,究竟是个什么?
五娘抚掌大笑,“你难道……”突然又闭了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那里面有淡淡的怜悯、微微的讥讽,还有不解。
五娘乃陕西扶风人氏,据说出自大户人家,自小读过几本书,只因家道骤然败落,债主强拉了去抵债,卖到了京城。李波相中她身子骨甚是壮实,人也长得漂亮,缺憾的是天足,但李波并未在意,花了五百两雪花银替她赎了身,指望日后帮他生出个儿子来。
头一次见面,五娘便让抚琴红了脸。不知怎地,她突然从椅子上起身蹲下,一把握住抚琴的脚,“小姐的脚怎么长成的?真好看!”说着便除绣花鞋。
“不可以!”抚琴不由得身子后倾,幸亏有椅背挡着,才未仰面跌倒。
五娘抬头问:“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娘说过,女儿家的脚除了父母,除了……夫君,再不可以……”抚琴双颊飞红。
五娘早将她的脚搁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拍了拍,“这就对了!我嫁给了你爹,也算是你娘,看看何妨?”
抚琴正要挣扎,五娘身上那种香味突然变得浓烈起来,她便有了轻盈之感,身子飘浮了起来。
“你累了吗?好好睡一觉吧。待会儿我送你回房。”五娘说道。
抚琴的呼吸变得贪婪,很快便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回想起头一天的事情,怎么都像做梦似的。
抚琴一直以为,五娘不仅是一个女人,更是一种浓郁的香味。难以言说,兼具梅香之郁、檀香之幽、龙涎之淳……但又什么都不是,那是世上最美妙最独特的味道。
她还未到五娘跟前,就被这香味打动了;还未看清五娘的面目,就已经喜欢上她了,那是从心底里升腾起的欢喜,毫无缘由。抚琴并不因为五娘是父亲花了银子买回来的而有所轻视,她甚至对五娘有了依赖之感,那香味悄然抚慰了她内心的忧伤和疼痛。
在李园,时间似乎是停滞的。比如梅花开了一次,隔些日子会重开一次;船厅的阴影并不因为太阳的运转而向某个方向移动;遮天蔽日的玉兰树令正午与午夜难以分辨;抚琴时常看到“老太爷”蹲在墙头或屋顶上瞪着她,仿佛一尊琉璃小兽,早就安放在那里。甚至时光可以倒流,抚琴坐在船厅内轻闭了眼,听风在船顶轻吟,墙那边传来金属相击之音,便回到了行驶在运河上的木船里。
这辈子她只坐过一回船,从扬州沿着运河往北,再驶入不断分岔的支流。透过船篷的缝隙,她发现河床变得越来越窄。
父亲只在天黑透时,才允许她从船舱里出来。她在船头看着黑乎乎的河岸,看河面上点点光亮,有行进中的船高高挂起的灯,有泊在岸边的船点燃的炊火,还有星星的倒影……她听着流水的声音在船底汨汨作响,船尾的木橹被船工摇得吱吱呀呀地叫唤,夜的风轻柔地吹过发际,飘起的头发挠得面颊痒痒的……
她想象不出多大的风浪才能将船吹翻,将人吹落到水中。她凝视着黑沉沉的流水想道,这不过是个借口,他一定是躲到哪里去了,借着水遁到某个地方,或许他不愿跟她在一起。她几乎想不起他的模样来。她只记得掀起盖头的手指细长且白皙,摇曳的烛光下那张脸模糊不清。她感到恐惧,但恐惧很快消失,他歪倒在她身边呼呼大睡。他醉得不省人事,随后大病了一场。当她醒来的时候,他已不见,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她身边。
她记得有一天醒得很早。天色微明,黄嘴黑羽的鸫鸟在窗前啾鸣不已。起身推开木窗,她看见墙头上立着一个人影,似五娘;再细辨,人影却不见了。
早饭时抚琴提起,五娘笑说,小姐将我当成神仙了吧?忽又正色道,莫非大仙显灵?
抚琴吃惊,手中竹筷竟落到桌上。
五娘笑着安慰,说说笑话而已,小姐莫怕。
“别说话!”五娘突然神色一凛,“也别动!”五娘眼神像根钉子似的钉住了抚琴。
抚琴满腹狐疑,目光游离,她抵挡不住五娘的眼神。过了会儿,她抬起眼皮又看了一眼五娘,才发现是在注视着她身后的窗子。
“慢慢地转过身去,”五娘悄声说,“看那花墙上,花墙上是什么?”
抚琴被她的神情吓住了,屏住呼息,忐忑不安地转过头去。一团火!她看到了一团火!那一团火中有两粒冰晶样的珠子,发出清冷的光,直直向她射来。
她“啊”了一声,吓得手脚冰凉。那团火随着她的声音腾跃而起,从窗格中消失。回过身来,她正想抓五娘的手,却看见五娘双掌合十,目似垂帘,微启双唇念着什么。
五娘分开双掌,握起她的手轻抚着,“不用害怕,咱俩又没得罪他。天黑之后,我们给他烧几炷香吧。”
抚琴点头,“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
五娘伸手掩住抚琴的唇,“不要称东西,那是老太爷,是大仙!”
那只宽大的手不仅掩住了她薄薄的双唇,也几乎盖住了她的双颊。五娘的眼睛有些发亮,放下手时,五指从她面颊上轻轻滑过。抚琴的心颤动了一下。
“惹恼了大仙,可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了?会有什么灾祸吗?”
“灾祸倒不一定,他会作弄你,让你生不如死!”
“真的吗?”抚琴有些疑惑。
晚饭后,抚琴一直思索着那团火,那是个什么样的仙啊?她等待着与五娘一起去敬香。痴痴等了一个时辰,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起身一看,竟然是张公子,一身灰色的衣衫,面孔隐在油灯照不到的地方,却显得很苍白。
“怎么……是你?”
“是我。”
“你是怎么来的?”
“你在这儿,我就来了。难道我不是你夫君吗?我该来这里呀。”
“你……没事就好!”
“我有什么事?”张公子走到她跟前坐下,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听说你掉进江里……”
张公子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掉进江里?我什么时候掉江里了?我这是刚考完就回来了。”
“是的,你去赶考了。考得怎样了?试题做成了?”
张公子自信地笑着点头。
“发榜了?”
“是的。”
“中了?”
“二甲第三名。”张公子摇晃着脑袋说。
“那……岂不是成了进士老爷了?”
“啊,娘子,不要这么称呼我,我还年轻……对了,我们还不曾圆房呢!”张公子伸出右手轻轻托起抚琴的下巴,抚琴双颊飞起两道红霞。“委屈娘子了,应试在即,获取功名甚于儿女私情。娘子你说呢?”
“嗯。”抚琴喉咙有些发涩,声音变粗,呼吸急促起来。
张公子凑过脸来,呼出的气息让抚琴有些恐惧,就在四片嘴唇将要印上之时,门“当”的一声被推开,抚琴一惊,抬头看见五娘闯了进来。
抚琴回过神来,张公子不见了。
恍恍惚惚过了好些日子抚琴才明白过来,张公子早就不在了,他怎会出现呢?而且是那样真切!
难道是大仙所为?有好些日子,那两粒冰晶似的眼珠子总是不时地闪现在她面前,闭着眼,便在黑暗中发着绿莹莹的光。
她向五娘提起烧香的事,五娘说:“是啊,你不说我几乎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瞧我这记性。”
五娘差了老胡买了香烛,一条鲤鱼,一只猪头,并一些果蔬。
时值月半,玉兰树遮住了圆月,船厅内一片黑暗。五娘将香案设在了船头上,袅袅烟气在枝叶间漏下的细碎月光中忽隐忽现。
“你可以许个愿,”五娘拉着抚琴一同跪下,“只能一个,很灵验的。”
她学着五娘的样,低垂着头,双手合在心口。她在心中默默对自己,当然也对大仙说了一句什么。她用余光看五娘,五娘此刻正伏在拜垫上,过了许久也未起身。她不敢动,不敢将合起的双手分开,只在内心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是第三遍……这样,大仙便不会忘记或是忽视她的愿望了吧?她自己也不会忘记,永生永世不忘。然而,在那个风雨之夜,她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她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甚了然。她只记得,当时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如同正午灼热的阳光。然而,她只朝着阳光瞥一眼,便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那真是一个梦吗?当她感觉自己醒来的时候,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她害怕她所经历的,无论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她想起床,可是手脚无力不能动弹。她怀疑自己还在梦境之中,只是无法摆脱,这种经历是有过的,尤其是午后睡了很长时间后,得挣扎良久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可这一次尤为严重,头脑如此清醒,而身体如同融化了一般瘫在床上。
她曾异常清楚地听见很多人的沉重脚步声,整个桂花楼被震动得摇晃起来。
“这是小姐的卧房。”五娘的声音。
“小姐的?”一个男人。
“刑捕头要进去看看吗?”
“我也是公事,就请开了门,看了就走。”
“这么多人,只怕吓坏了小姐。”
“唔,你们统统下去。”
“大人真的要进去?这可是小姐的房间,除了我,谁也不能进去。刑捕头,要不我替您进去看一看吧?”
“我是公干在身,身不由己啊!还望见谅!”
“那好,”抚琴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要看请尽快看,小姐正病着呢。”
“嗯,搅扰了。”
“仔细看看床下,”五娘语带讥刺,“要不要把床帘挑起来给大人搜一搜?”
“大人,守北城门的老王来报,刚刚有两个人抬着个大木箱出了城,一路向北去了。”有人在楼下喊道。
“大木箱?有什么异常吗?”
“箱子挺沉的,两个人哼着曲儿,脚下走得急。”
“没问问?”
“老王问了,说是唱皮影戏的。”
一阵急促的下楼脚步声。
“快快备马!”
“刑捕头,您不再仔细看看吗?”
五娘进了房间,一同进来的还有抚琴从未感受过的浓烈香味,她又沉沉睡去。
当抚琴醒过来的时候——或许是进入另一个梦境——李园内一片寂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但五娘不见了,雀儿不见了,老胡也不见了。父亲却不知怎地出现在她面前,还有扬州老家的几个仆妇。
她惊异自己是否做了个梦,如此清晰而真切。她突然想起了皮影戏,只身来到船厅。船厅内幽暗,宁静,干净得一尘不染。她怀疑是否真有人在这里唱过戏,“情思昏昏眼倦开,单侧枕,梦魂飞入楚阳台……”那一老一少, 咿咿呀呀的吟唱声难道是幻听?那么这厅,这花园,这宅子是否是真实的?她自己呢?也是真实不虚的吗?
到了夜里,他依然在梦里出现了。他是故事里的狐狸吗?难道她是在梦中幻想那个故事?难道她在李园之中才是一个梦?她其实就是那个小姐,那个小姐在梦中创造了李园,创造了五娘,还有她?她跟她处于镜子的两侧,哪一侧更加真实呢?
数年后,她才听说父亲当时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官府三天两头请他去喝茶,还不许他回扬州去,难怪他在园子里闷闷不乐地待了好几个月。她还听说,当时大狱内跑了一个犯人。
冬天快要来临时,父亲才回了扬州。临别前,关照她养好身体,“等到梅花开时,我就回来。”
回到扬州不久,李波大病一场,这辈子再也没有踏入李园一步,而她则将在李园内终老一生,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这是第二次开花了。新来的花匠老张说。
她只看了梅花一眼。
梅花开了,梅花落了,一年开十次也不打紧,跟她又有何相干呢?
三十年间,她时常回忆起那个暴雨之夜,她仿佛漂浮在无边的水面上,她的床如一只小船在狂暴的风雨中颠簸。不,是整个房间在跳动,整座桂花楼、整个园子在疯狂摇晃,一开始,她感觉到极度的恐惧,她想到园子里有一艘船,不会沉没也不会漂流的船,她想逃到船上……然而,很快她就沉溺于这地动山摇的疯狂之中……
多少次,她一直回忆那个夜晚,想弄清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起先,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让她倍感羞惭与甜蜜的经历,后来,她发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个夜晚,其实是她不受控制的内心对羞惭与甜蜜一次又一次地回味,这让她极为不安。她努力抑制自己,然而那一幕幕似幻似真的东西总是出其不意地从某个隐秘的地方钻出来,比如起床前那种迷糊的状态,或是半夜突然醒来的时候,甚至于吃饭时的走神,有时候干脆就在睡梦中重演。有一天,她意识到自己就是五娘故事中的小姐,这让她羞愧无比,恨不得立即死去。然而,又一个念头反复折磨着她,那个人又是谁呢?她为何受他的迷惑?难道他不是人,是大仙的化身吗?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从未从睡梦中醒来,清晨那金属叮当之声也未能使她回到现实当中。她脚下是摇晃着的,为了稳住身子,她不得不让莺儿一直扶着她,直到她坐下来才好些。她不安地盯着桌上的杯盏,担心滑落下来摔成碎片。
这样的感觉能持续一整天,有一次竟达三日之久,她总感觉身处一条不住摇晃的大船上。直到第四日的清晨,一只鸫鸟停在窗台上不住地唱歌。她闭着眼睛对自己说,一定是靠岸了,岸边有树,还有鸟。睁开眼睛后,脚下果然就稳了。
“没有五娘,没有风雨之夜,只有你三天高烧不退。”父亲沉着脸说,“你要好好休息。”
多少年来,抚琴在心中重演着和父亲的对话,她渴望父亲为她驱除团团迷雾,让她看清这园子内的一切。
“雀儿呢?”
“被她父母赎回去了。这是莺儿。”
“老胡也走了?”
“老胡被儿子接回家养老了,现在的花匠是老张。”
“衙门里的刑捕头还听着差吧?”
“不在了,刑捕头收受贿赂,被革职查办,回老家去了。”
“这么说,除了我还在园子里,别的人都走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
“当时,我怎么就没了知觉呢?
“大夫说,这是气血太虚所致。”
……
怎么会没有五娘呢?
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时间的停滞是从那天傍晚起风的时候开始的。风推开窗户,驱散午后的燠热,她看见园子内所有的植物全都摇晃起来,掀起阵阵绿色的波浪。下了楼来到船厅,等候父子俩接着头一天,再唱两折《西厢》。然而张生跳了粉墙之后的故事再也听不到了,只因那日的夜晚来得迅捷。
她犹记得五娘穿着件水红的衫子坐在船厅里喝茶,五娘也倒了茶给她。一阵大风吹来,拂起的衣袖险些将注满茶水的杯子掀翻。
风狂雨骤,船厅成为一条在风雨中飘摇的船,天地间落下的不是雨,是墨,什么也看不见。一道闪电照亮了面目狰狞的大树扭动着身躯在狂风中吱呀作响。那一晚似乎所有的雷全部集中在李园的头顶一个接一个地炸裂,抚琴紧紧握住了五娘的手。突然,一声巨大的声响震得她几乎晕厥,似乎是一根树枝被雷击断后砸破屋顶的声音,又似一堵墙遽然坍塌。
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俩,被逃生的水手遗弃在一条将要沉没的船上。抚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寒冷。
没有谁能听到她们呼唤的声音。
五娘拉着她弃船跳入水中……
五娘紧紧地抱着她颤抖的身躯,她在极度的恐惧中产生了奇怪的困意。
醒来之后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她清晰地回忆起恐惧的电闪雷鸣之夜,尔后做了一个极为漫长的梦,梦里的一切是不可解的,却又如此真切,包含着那些难以启齿的经历,令她如此惶惑、羞惭,亦让她品尝到从未有过的甜蜜滋味。
直到垂暮之年,她才得到了一件可疑的证据——半副镣铐,从厨房前的水井里被掏井人捞上来。铁链被砸坏,铁环有明显的锉痕。她将手腕钻入环中,显然那环实在是太大了,也许是套在脚脖子上的。她无法想象戴着它的人是怎样移动脚步,又怎样从戒备森严的大狱中逃脱。
李波早已离世,如果有一份卷宗的话早该被封存起来,覆满灰尘。那个电闪雷鸣风狂雨骤的夜晚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人追究,即便那个夜晚是真实存在的。
李波滞留李园的日子里,抚琴一直卧床不起。请了好多先生,熬了好多药,可她的身子就是不见好。
经人指点,李波从观音庵请了妙能师傅日夜陪在她身边,教她念准提咒,“降伏一切恶魔,令百邪震惊,获无上功德。”
三个月之后,抚琴下床走动;又过了三个月,差不多恢复了身子,只是内心的疑惑实在难以解开。
妙能师傅说:“你看见了吗?其实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你看见的都是你的想象,是太阳升起时的雾气,是烟消云散前的电光,一切都是幻象。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抚琴渐渐有些释怀,但仍苦苦思索,四处寻觅,她以为总是会找到一些梦中遗留的痕迹,然而什么也寻不见。她惊异,有谁能够把这一切抹得如此干净?
好多年之后的一个早晨,她在镜子里看到一个陌生人,满头青丝已染上重重的白霜。那不是她,那只是一个幻像,一个陌生人,一定是那位大仙施了魔咒,她要好好地奉上祭品,请求他不要再对她这样恶作剧。
她将镜子倒扣在那本《金刚经》上,这是李波花了不少银子请来的,那一个个暗红色的字,是妙能师傅刺了手指用血写成。
风从窗子外吹进来,那一半未被压着的书页仿佛被一只手不停地翻弄着,似乎想让她看到什么。
抚琴转过身去没有理会。在她的余生中再没有将镜子翻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