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老人是自己走进来的。看起来有八十多岁,甚至更老一点了,没有人搀扶,说明他的腿脚还行。
月亮湾医院是一座有规模的社区医院,像模像样,不是病人走进来就直接坐到医生面前的那种,进门那里有挂号处,大厅里有分诊的护士,有好些个科室,还有化验室、胸片室等等,甚至还专门配有一名临时的护理人员。如果是病情比较严重的或者年纪比较大的病人,没有家属陪同的,这个临时护理人员就会上前替他们做一些事,帮他们挂号,然后护送到对应的诊室,或者帮助病人搞定化验之类的事情,等等。这在正规的医院里倒是没有的。
其实真的别以为社区医院的工作比正规医院更轻松,它也有它的难处。就拿病人来说,来这里看病的老年病人较多,有许多老人自己是说不清自己的病的,需要医生在第一时间检查和判断出他们的情况,所以对医护人员的要求也是高的。
许多人认为,社区医院的医生,工作没什么难度的,无非就是量量血压,看看喉咙,基本上都是病人告诉医生,我有什么什么病,然后病人指点医生,我要什么什么药,就行。
这也是事实。
甚至也有附近的居民,可能不是病人,没生病,也会来这里坐坐,说说自己心里的不爽,吐个槽,也算是心理门诊了。
当然,情况是复杂的,复杂的病情在社区医院也是经常出现的。
梅新是新来的医生,今天是她到这个地方上班的头一天。
她刚刚在陌生的桌椅这儿坐下来,老人就走进来了。
这是梅新到月亮湾医院工作后的第一个病人。
老人坐了下来,手臂搁在桌子上,她以为他要开始诉说自己的病情,等了一会儿,老人说了一句,现在几点了?
八点半。
她回答的时候,看了老人一眼,她是有经验的,所以已经有了一点预感。
果然,老人又说,现在几点了。
这回梅新基本判断出来了,老人其实并不是在提问,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阿尔茨海默症。
这是大医院神经内科里的常见病,但梅新原先不是神经内科的,她在心内科,按病人的统称,就是治心脏病的。
老人又说话了。
现在几点了。
她试着转移他的思路,拿起听诊器说,我听听你的心肺。
老人配合地撩起自己的外衣。
话题果然转移了。
老人指着自己的胸口,明天我这里有点闷。
她面无表情地移动着听诊器。
明天我这里有点闷。
肺部有点杂音,梅新重新又听了一遍,她试图跟他沟通,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前天会不会下雨。
时间概念已经完全混淆或者丢失了,这至少是到了中期的病症了。
听诊器触到了老人衬衣口袋里的一个硬物。
梅新探看了一眼,那是一块旧式的怀表,梅新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表。
老人的情绪焦虑起来,他嚷嚷着说,我的表不见了,我的表不见了。
梅新皱了皱眉头,老人嚷得她心烦意乱,但是梅新阻止不了他,她无奈地从老人口袋里取出怀表,递到老人面前。
但是老人视而不见,焦躁地说,我的表不见了。
她把表塞到老人手里,你的表在这里呢。
老人把表塞进衣袋,说,我的表不见了,我看不见时间了。
这就是从今以后她每天要面对的病人。之一。
当然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
老人站了起来,我没有时间跟你说话了,我要回家找我的时间。
梅新扶着老人走出诊室,坐在门诊大厅负责分诊的护士小金看到梅医生陪着老人出来,就冲着外面的不知什么地方喊了起来,小英,小英子,走啦——
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应声:哎,来啦——
老人十分焦虑,不停地说,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我的时间不见了,我没有时间了。
小金跟梅新解释,她喊的是老人家的小保姆,每天一来就到那边去打牌。小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梅新的神态。
还好有个保姆。这样的老人,如果没有人陪护,很容易走丢的,不认得回家,是他们的常态。
那个叫小英的保姆一头冲了进来,说,现在几点了?今天怎么这么快?
老人皱着眉,十分焦虑地说,我来不及了,我来不及了,我没有时间了。
小保姆笑道,来不及我们就赶紧走。她又朝梅新笑笑说,你是新来的医生。
一老一小走了出去,小金仍然小心着说,梅医生,基本上,以后每天你都能看见他,他很准时的,每天都来。
梅新想试探一下,她说,这位老人家,你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小金说,喔,除了老年痴呆症,忘性大,其他没什么病,身体好好的。
原来大家都知道都了解,梅新放了点心。
小金又介绍说,他们家子女还是不错的,条件也蛮好,专门为他请了一个陪护的小保姆,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不过梅医生,他这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了吧?平时他家子女不让他随便出来,但就是不能不让他到医院来,那样他会闹的,他还会打人呢!一开始是骂人,可是后来他骂不出来了,他好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骂人了。
她们正说着话,小金的手机响了,小金一看来电,还没接电话就叫嚷起来,哎哎呀,我差点忘了——哎呀呀,现在几点了?明明手机上有时间,但她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更加着急了,又说,哎呀,时间有点紧了,可能来不及了,都怪我,都怪我,今天病人好多——她一边捂紧电话,一边对梅新说,说好要去看一条柯基犬,约好九点的,现在已经——哎哟,现在已经——唉,我这个人,太没有时间观念了,人家都批评我的,这个我承认的。
挂号窗口里的小许探着头说,喔哟,狗就在对面,你急什么急?
小金说,可我这个人确实是没有时间观念的,人家曾经跟我说过,你对什么不上心,什么就会来报复你。
小许仍然在窗口里冲着小金笑,说,可是我听人家说,你对什么太上心,什么就会来报复你——你急什么急,就是一条狗呀,就是看看呀,急什么急。
小金说,不是一条狗的问题,我这个人,我答应人家事情,总是不能准时的——哎,小许,再有人来,你帮我分一下诊哦。一边说一边跑了出去,梅新看着她往马路对面跑,背影也是很着急的样子。
梅新回到自己的诊室,里边的长椅上已经坐了三个病人,依次排着,虽然都坐着,但是梅新能够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着的都是着急的气息。
排在第一个的是一个面带怒气的中年男人,他正在嚷嚷,医生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跑到外面瞎聊天,浪费我们时——忽然看到梅新进来了,他顿时尴尬了,话说到一半,嘴张着,脸涨红了。
梅新没有计较他在背后说这些,她虽然心情不好,但是面对病人,还是尽量心平气和地坐下来。
这个说坏话的人应该坐到她面前来,但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稍稍有点迟疑,排在第二的那位妇女本来就只在长椅上坐了半个屁股,好像随时要抬起来,况且她一直就是一脸焦急的样子,现在见这个男人有点犹豫,她赶紧说,让我先看吧,我马上要去什么什么什么哇啦哇啦哇啦——我时间来不及了——
脾气不好的男人又不高兴了,说,你时间来不及?就你忙?现在谁不忙?再忙也有个先来后到,不要不讲规矩。这么说着,他先前的对梅新的那一点点羞愧之情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一屁股坐到梅新面前的凳子上,仍然气呼呼的。
那个妇女抢先没抢成,还被数落了几句,当然也不高兴了,她回嘴说,我是要赶时间呀,如果不是时间紧,我才不和你抢呢,再说了,我就是量一量血压,一分钟就够了。
排在最后的那个老先生看起来是个老烟枪,一直在咳嗽,而且满脸不耐烦,抱怨说,喂,咳咳咳,你们为什么要到八点半才开门呢? 我四点钟就起来了,来看个病,要等四五个钟头。
小金已经看过狗回来了,够速度的,她又送了一位老太太病人进来,听到老先生这么说,小金也不高兴了,说,咦,你可以去大医院挂急诊呀,急诊是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
老先生生气说,我干啥要挂急诊,我又没得急病,我又不是马上要死了,咳咳,我不用急诊,我看普通门诊就可以,但是你们开门就是晚,人家大医院,七点半就开始了。
梅新想,这下小金肯定会说,那你去大医院呀。
果然不出所料,小金就是这么说的,口气呛呛的,态度很不好,梅新觉得老先生可能会发火,可是结果老先生不仅没发火,反而笑了起来,对小金说,小死丫头,你这种腔调,我告诉你爷娘,假使我在大医院碰到你这样的,我要投诉你的。
小金却没有跟他笑,朝他翻个白眼,板着脸退了出去。
那个要量血压的妇女已经性急地站了起来,站在桌子边上,说,我就量一量血压,快的,我本来没有高血压,可是前两天体检,说我高血压了,高得还蛮厉害的,上压一百六,下压一百一,量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高,吓人的,奇怪了,我怎么会高血压呢?奇怪了,我怎么可能高血压呢?我家里也没有人高血压,没有遗传的,我是吃素的,我天天走路,每天走——
排在第一的男人把凳子往前拉了一下,准备开始向梅新诉说病情,又嫌那个妇女站得离他太近,他回头对她说,外面桌子上有电子血压器,你自己去量一下吧。
那妇女说,我不要量电子的,电子的不准,我体检的时候,就是电子的,量出来会这样高,我不要。
不要拉倒。不过你别靠得这么近,别人一点隐私也没有。这个男人嘀嘀咕咕,他能够说出病人隐私之类,说明也不是没有知识的,只是因为脾气不好,人就显得粗糙起来。
那妇女说,喔哟,刘老师,我尊你是老师,才不跟你计较,你不要得寸进尺,你批评学生批评惯了,我又不是你的学生。
原来他们认得。梅新想。这也正常,社区医院嘛,大多是周围的居民,低头不见抬头见。
虽然觉得被侵犯了隐私,但那个脾气不好的老师还是向梅新说出了自己的情况,我睡不着觉。
失眠?多长时间了?梅新看了看这个老师的脸色,感觉他不太像通常的失眠病人,脸色不仅不是灰暗的,反而十分红润,精神也显得旺盛。
多长时间?老师又委屈又窝火地说,我不记得多长时间了,反正我只记得,我一直在失眠,一直睡不着觉。
那个要量血压的妇女“扑哧”一声笑了,说,那就是很长时间喽,一年,三年——
老师立刻说,不止三年,绝对不止三年。
这可是最让医生头疼的问题,长期失眠,久治不愈。
老师又生起气来,不过他好像不知道该对谁生气了,他只能对失眠生气,他说,唉,什么名堂,什么东西,害得我的时间全浪费在等待上了。
等待什么?
等待睡眠他老人家。
几个病人都笑了。
那老师说,你们还笑得出来,我都要自杀了。
那妇女说,你不是心疼时间吗,你要是死了,时间就全没了——她忽然叫喊了起来,啊呀,现在几点了?啊呀呀,我不量血压了,我来不及了!
她连奔带跑地走了。
梅新从窗口朝外看,和刚才小金去看狗时一样,她的背影也是急急忙忙的。
梅新有些奇怪,不过她没有说出口,倒是那个老师,他好像知道梅医生的想法,跟她说,医生,你别相信她,她不需要量血压,她就是来混混的,她想看看周医生还来不来,从前周医生在的时候,她天天来吃回头草。
咳嗽的老人和后来进来的老太太,都“呵呵”了几声。
那老师更来劲了,说,年轻的时候,周医生追她,她自己错过了时间,到了后来,她懊悔了,反过来泡周医生,做梦了,周医生怎么会给她泡了去——不过,可惜了,周医生后来也蛮惨的,他是个认真的人,有一次他看了一个病人,脚上裂了一个小口子,很痛,周医生看看一个小口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让他回去擦擦药膏,结果人家那个口子越来越大,烂了一个大洞,骨头都露出来了,最后连脚趾头都锯掉了,周医生很懊恼,一直说,怪我,怪我,那天我约了要去看房,时间太急了,我没有仔细看,我那天时间来不及了,我要是时间来得及,不会这样粗心的。
其实真不算什么大事,人家也没有计较他,因为开始确实就是一道小裂口,大仙也不知道后来会那样的,可是周医生自己看得太重,想不开,后来就得了抑郁症,后来更严重了,不能上班了。他指了指梅新的位子。这原来就是周医生的了。
那个咳嗽的老人又咳了起来,边咳边说,你不要瞎说,周医生是外科,这个位置不是周医生的,是顾医生的。
那老师没有理睬咳嗽老人,他还在喋喋不休,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给她泡了,说不定不会得抑郁症了。
梅新说,那个,她急着量血压,要去赶车?
赶个魂车,赶火葬场的车吧——她要买彩票。
咳嗽的老人一边咳嗽一边还忍不住插嘴说,买彩票急什么急呀,到晚上也可以买的。
那老师说,医生,你不知道她的,她强迫症,她买彩票,必须在自己规定的时间里买,十点十分,才会有好运气。
那她中过吗?
魂——十点十分,买彩票热昏。
咳嗽老人又咳了,边咳边抗议,你们是看病还是嚼蛆呀?其实刚才他自己也参与了嚼蛆。
老师说,喔哟,张阿爹你急得来,急着去上班啊?
张阿爹虽然咳得厉害,嘴巴仍然蛮凶,说,难道不上班的人,就不要时间了吗?
老师说,好了好了,不和你说时间了,人都这么老了,还时间时间的——医生,医生你姓梅,梅医生,你给我开舒乐安定吧。
梅新点了点头,说,你除了吃安定,再试试其他办法。
老师说,我知道的,数羊,数数,想开心事,喝牛奶,喝豆浆,莲子粥,香蕉,龙眼,蜂蜜枸杞,开窗通风,梳头,棉花塞耳朵,针灸,推拿,泡脚,醋洗脚,生姜擦脚,香薰精油熏鼻子,用什么什么什么,统统都不起作用——医生,你多开点吧,我隔三差五就要来看医生,时间都浪费在这上面了。
梅新说,开安眠药是有规定的,不能多开,你是老病人了,这个你肯定知道的。
老师说,我知道,是怕我吃安眠药自杀,是不是,是不是,医生?
梅新不会回答他的。
其实,要自杀也不一定非要吃安眠药自杀,办法多的是,河上没有盖子,楼顶没有栏杆,上吊的绳子我也买得起,农药现在虽然难买一点,但也不是买不到,割腕就算了,血淋嗒嘀,卖相太难看。
咳嗽老人想说话,但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说不出话来,差一点闭过气去。
那个后来才进来的一声不吭的老太太撇了撇嘴说,割腕血淋嗒嘀卖相不好?你楼上跳下来好看?你河里淹死喝一肚子水四脚朝天你卖相好?你上吊,喏,这样喏——老太太吐出舌头。
老师笑着说,还是吃安眠药卖相好,其实就是睡着了,像天使一样的——药不够呢,可以慢慢攒,积少成多,只要不是急着死,总有攒够的一天,攒够的那一天,时间也就停止了。
梅新不听他废话,她始终面无表情,把药方交给老师,老师拿着药方出去配药了,咳嗽的老人就挨着坐过来,说,医生,我要蛇胆川贝枇杷膏,我要蒲地蓝口服液,我要——他一边咳一边笑了起来,说,唉,久病成医,我也不要你看病,做你这样的医生太省力了。
老太太在旁边嘀咕说,你这样的,不用来麻烦医生,自己到药店拿医保卡就可以了,来医院还耽误别人的时间。
咳嗽老人说,老太,你不懂的,这是处方药,药店只肯卖一种。
咳嗽老人走后,那老太太并不走过来,她仍然坐在长椅上,手指着自己的耳朵说,医生,我这个耳朵,烂了——
梅新说,喔,你应该去五官科。
老太太说,我不看五官科,我才不看五官科,我已经看了十几家医院的五官科,治了一年多时间了,一点用也没有,我只好改内科了。
梅新哭笑不得,她想问问小金怎么回事,她朝外面看看,可是老太太说,医生,你不用问她,她什么也不懂,白痴。
一个年轻的妇女抱着个孩子进来了,梅新说,儿科在对面那个房间。
那女子笑了笑,说,不是小孩看病,是我自己看病。
老太太说,本来我耳朵是聋了,可是后来耳朵烂了,反而不聋了,听得清清楚楚,稀奇。
那女子多嘴说,老太你厉害。
老太太说,不光能听到你们说话,我还能听到那边的声音呢。
梅新心里忽然“怦”地一跳,那边?哪边?
老太太嘻开嘴笑了笑,说,医生,你不要瞎想,不是阴间那边,是时间那边。
时间那边?梅新不能理解这个意思,时间那边是哪边?
老太太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我听得见,时间就是一根线,我们在这边,有人在那边。
那个带孩子进来的女子说,这有什么稀奇,就是电线罢,电话线就是这样的,现在都不用线了,都是无线,信号,网络什么的。
老太太说,你不懂的,你耳朵又没有烂,你怎么会听得到。
那女子说,老太,你要是没什么大事,就别在这里说话了,现在都几点了?我动作要快一点,我看过病,要上班。
老太太对梅新说,你不要听她的,她瞎咋乎,她上什么班,她又不在单位做,自己的小铺子,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的,着什么急呀。
那女子不高兴了,说,怎么无所谓,怎么无所谓,你一个老太太,还知道要医生快点帮你看,我怎么就不能着急一点,你别管我上什么班,我上什么班,也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医院里。
她们都觉得自己的时间很紧,却又啰啰嗦嗦说了半天,最后又都急急忙忙地走了。
梅新对那老太太的情况有些吃不准,她出来跟小金说,那个烂耳的老太太,我让她去五官科查一下,她不愿意。
小金说,她是个聋子。
梅新说,她不聋,我说的话,她都能听见,她自己也说,她的耳聋好了。
小金说,梅医生,你上当了,她就是个聋子,百分之百的聋子。
梅新奇怪地说,那她怎么能跟我对话呢?我问的话,她都能答出来,而且,刚才有其他病人说话,她都能插嘴的。
小金说,哎哟,梅医生,你不知道啦,这里的病人,一个比一个奇葩,这个老太太,老妖怪,她看看你的神态,再看看你的嘴巴,就能猜到你们在说什么呢,厉害吧?
梅新愣了片刻,有些无语,她回自己的诊室,听到外面那个带孩子的妇女配了药,叽叽咕咕说来不及了什么的,好像赶紧要走了,却又停下来问小金,金护士,这个新来的医生,面孔板板的,干什么,很了不起吗?
小金说,大医院下来的,当然了不起。
可是,她不会笑吗?
小金口气呛呛地说,她干嘛要笑?有什么好笑的?
那女子“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肯定是出医疗事故了,搞下来了,难怪不笑。
嘘——小金责怪女病人说,去去去,没有医疗事故,你不是很忙吗?有时间在这里废话。
确实没有医疗事故。那一天梅新和科室主任丁医生一起值夜班,晚上八点十分,她给丈夫打个电话,问他接到人没有,丈夫的手机里却传过来电视机里的声音,丈夫“咦”了一声,随口说,现在几点了?
那时候是八点十分,她跟丈夫说定的,让他八点二十到地铁出口接她的妹妹,妹妹从外地来,下火车坐地铁,她估算了一下,大约八点二十左右到达地铁出口。
时间已经八点十分了,丈夫居然还没有出门,她立刻就生气了,你怎么回事,居然还没有出门?
丈夫“呵呵”说,你不是说八点二十吗?我看着时间呢,不会错过的。
她气得说,我是说八点二十左右,万一早一点到了呢,更何况,你从家里开车过去,不用时间吗?
丈夫又“呵呵”说,不会早到的,现在一般都只会迟——
她顿时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地说,算了算了,不用你去了!
挂断电话,和丁主任打个招呼,就火急火燎跑出去,开车到地铁口,结果妹妹果然比她估算的迟了二十分钟才到。她接了妹妹,把妹妹送到开会的宾馆,再返回医院。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丁主任主治的一个病人病危、抢救、死亡,等她回到医院,家属已经在嚎啕大哭了。
抢救无效,没有医疗事故,和梅新更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偏偏当时她脱离了岗位,医院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恰好需要轮派医生去社区医院支持工作,但像她这样的骨干派下去,也就是不处分的处分了。
只是事后想想,真有那么急吗?
只是接个人而已,妹妹又不是小孩子,何况妹妹从小脾气温和,就算在地铁出口处等一下下,也不会生气的。
她也知道自己对于时间的想法太过顶真,太过计较,而丈夫偏偏是个典型的拖延症,磨合了二十年,也无法走得稍近一点,一个依然是时间为上,一个依然是拖延不止。
无论怎样,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梅新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喊她,梅医生,梅医生,上班了。
抬头一看,上午来过的那个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又由小保姆陪着来了,直接走进诊室,小金在后面追进来说,咦,咦,你们干什么,看病不挂号不排队啊?
小保姆说,金护士,我们不看病,爷爷说表不见了。一边说一边又赶紧解释,不是我要带他来的噢,是他家里人叫我带他来的。
小金来火了,说,什么呀,什么呀,他什么情况他们不知道吗?他的话你们也信?
小保姆说,可是他闹死了,不来不行呀。
那老人说,我的表坏了。
小金说,你看看,你看看,一会儿说不见了,一会儿说坏了,有准头吗?
老人说,表坏了就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我就不知道时间了。医生,现在几点了?
小金说,你要知道时间干吗?
小保姆说,嘻嘻,他总是问几点了几点了,好像忙得不得了。
小金也无奈了,对梅新说,梅医生,你有水平的,我们都知道,你劝劝他吧,他老是要时间干什么呢?
老人重新坐到了梅新的桌子前面,跟梅新说,医生,现在几点了?我的表坏了,时间找不到了,你能不能帮我修修表。
小金说,喂,梅医生是医生,不是修表的。
老人并不知道小金在说什么,他只是对着梅新说,你帮我修修表吧,否则我看不到时间,时间就没有了。
梅新不知如何应对了,老人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塞到梅新手里,说,时间在这里。
梅新低头一看,是一张发了黄的纸单,没来得细看,小金就不耐烦地赶人了,哎哟哎哟,下午的门诊马上就开始了,外面好多病人都已经在排队挂号了,小英子,你带他走吧。
老人死死盯着梅新捏在手里的纸单,梅新不知道他要她干什么,想了一想,将它塞到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多了,由小保姆搀扶着,走了出去。
梅新正想把那个奇怪的纸单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就听到有人咳嗽了一声,把她惊醒了。
原来是个梦。
正如梦中的情形,下午的门诊确实马上就要开始了。诊室的长椅上已经坐了两个病人,正无声而又焦急地看着她。
社区医院的工作,就这样在梅新的时间里展开了。
一个休息日,梅新在家里整理衣物,无意中触摸到一件很久未穿的旧衣服的口袋里好像有一张纸,取出来一看,顿时惊呆了。
她想起了那天中午的那个梦,这明明是梦里的一张纸单,怎么会真的出现在口袋里?
难道那天中午没有睡觉,不是做梦?梅新赶紧给小金打电话,问她记不记得那天下午那个老人和小保姆有没有再来。
小金有些糊涂,她记不清时间,哪天?梅医生,你说的那天,是哪天呢?
梅新说,就是我上班的第一天,他上午来过,下午有没有再来?
小金说,梅医生,你上班的第一天,那是哪天呀,我有点记不清了,你别怪我,我这个人,没有时间概念的。不过,那个老人的情况我知道,一般说来,如果上午来过,下午不会再来的,他是有规律的,除非有特殊情况——
梅新赶紧问,什么算是特殊情况?
小金还是回答不出,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说,哎哟,反正,他那个病,除非人走丢了,其他也不会有什么特殊情况的,对吧,梅医生。
梅新挂了电话,把那张纸单小心地展开来一看,这是一张修理钟表的取货单,上面有钟表店的店名和地址:梅林钟表行 梅长镇梅里街十一号。
梅长镇。
怎么会是梅长镇?梅长镇是梅新的老家,她小时候在那里住过几年,后来全家搬到城里来了,前几年母亲去世以后,年老的父亲一个人回老家生活了。
梅新决定回一趟梅长镇,看看父亲。
她问父亲,记不记得梅里街上有个梅林钟表店。
父亲说,有呀,从前我们都是在那里修钟表的,镇上也只有这一家钟表店,还记得那个修表的老师傅姓林,带的徒弟,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可是他的儿子一直不安心,不想待在小镇上修钟表,想出去,后来不知道出去没有。
梅新把取货单给父亲看,她有些疑惑,取货单留在家里,是不是当时修了钟表,忘记取回来了?
父亲没看取货单,也没有说取没取回来,他只是告诉梅新,这是家里祖传的一块怀表,时间老是走不准,修了好几次,还是有误差,那个林师傅,虽然开个钟表店,却好像不怎么会修钟表,父亲说,最后一次送去修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不好了。
下晚,梅新离开梅长镇时,特意绕到了梅里街,正如她所猜测,梅里街已经不是原先的梅里街了,虽然门牌号还都在,但是十一号不再是钟表店,而是梅里街居委会。
梅新问了居委会的一位办事员,办事员太年轻了,不知道从前的事情,她说,我只知道现在居委会的房子,是老房子拆了重建的,以前的老房子,是不是钟表店,那个我不知道呀。
梅新想,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不知道从前,那是正常的。
梅新正要离去,忽然听到里边有人说,咦,你好像是那个谁?
梅新朝里一看,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胸前挂着工作卡片,姓林,也是居委会的干部。大叔高兴地说,果然的,果然的,我认出你来了,你是梅老师的女儿,大女儿,我记得你叫梅新,对吧,你还有个妹妹,叫梅芸,对吧?
梅新点了点头。
那大叔说,好久没见你回来了,好像你父亲去世以后,你就没有回来过?
梅新心里一惊。
那大叔又说,梅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他教我们数学的,梅长小学,就数梅老师有水平。
梅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按这个人的年纪,他上小学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回到老家呢。
梅新犹豫着说,你是不是记错了,你说我爸是你的小学老师,时间上好像对不起来。
大叔却安慰她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时间没关系的——从前我爸爸给人家修钟表,老是修不好,顾客不高兴,总是抱怨说修不好钟表,时间就吃不准,我爸爸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就算没有钟表,时间也总归是在的——呵呵,他大概在给自己修不好找理由呢。
梅新不由问道,后来呢?
大叔笑了起来,说,后来,后来他就老了,再后来,他就老去了,但是时间果然还在呀。
梅新忽然意识到,这大概又是一个梦,梦是荒诞的,她应该从梦中醒来。
可是她一直没有醒来,或者,这不是在梦里。
一直到她开车从梅里镇回到家,她也没有醒来。
第二天上班,那个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又准时来了。
他坐下来,手臂搁在梅新的桌子上,梅新以为他又要问几点了,不过这回他换了个思路,问:
你是梅医生吗?
梅新说,是的。
老人又问,你是梅医生吗?
梅新说,是的。
你是梅医生吗?
是的。
梅新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主动伸手到老人衣袋里,拿出那块怀表,交到老人手里。
老人也开心地笑了,我的表修好了,我有时间了,你是梅医生吗?
我是。
你是梅医生吗?
我是。
梅医生,现在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