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魂(长篇小说节选)

2019-11-20 03:10
青海湖 2019年12期
关键词:罗文马帮渡口

■ 阿 琼

据说直本·罗文雍中是这样吸上旱烟的。从云南、雅安过来的赶茶马帮的锅头、驮夫来到打箭炉,再到渡口,去欠多,去拉萨,都是手一杆,腰一囊。罗文雍仲在渡口看见,问抽旱烟有什么好处,这些人告诉他好处多,云南和四川马帮走得都是高山峻岭,路险水长,四川的二郎山、四姑娘山,丛林茂密,有瘴气,蚊虫叮咬,吸旱烟能解瘴气,蚊虫少叮咬,吸习惯了上瘾了,丢不开手,他也就变成了手一杆、腰一囊的抽烟人了。那时他五六十岁左右,因为长时间盘腿坐在河岸的沙地上,沙地湿气重,患上了关节炎,走马帮的人们说吸烟能除湿气,能治关节炎,他就吸上了旱烟。马帮的锅头和驮夫们敬献抽旱烟的用具,不怕烟叶断档,只要马帮不断,渡口存在,他的烟叶就会源源不断。他对别人常说:“养着一群牛,不怕没肉吃,没牛粪烧,守在渡口旁,不怕没烟抽。”他抽的都是上等的口感绵软的好烟叶。罗文雍仲熟能生巧,自己成了加工烟丝的好手,他把烟叶放在底楼的天窗处阴干,储存在皮囊里,防潮防霉,用烟时从皮囊里拿出烟叶,自己用手揉碎装在他的烟袋里,随身带上。康巴汉子都是腰里挎腰刀,显示那种男人的威武、雄风,怀里揣糌粑口袋,而罗文雍仲腰里别着两尺长的烟杆,烟锅擦得锃亮锃亮的,怀里揣着旱烟袋,这时他高大威猛的身躯不再用康巴汉子的装饰来衬托,那一杆烟枪使他显得慈祥平和、悠闲自得、与众不同,有种隐士逸士的风范。人大烟具大,烟具大烟锅大,烟锅大烟丝多,一次要装进一把,所以他的用烟量大。通天河岸有这样的传说,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河岸的人们看见罗文雍仲在查看水文情况,看不清人,只见烟锅里的烟火发着红光,人们就知道罗文雍仲在巡河。白天离得远看不清人影,只见冒着一缕轻细袅袅上升的青烟,人们就能断定此人应该就是罗文雍仲。吸旱烟是这个巨人的标志性特征。那个时候这地方还没有传来鼻烟,罗文雍仲吸旱烟的时间与汉地盛行吸旱烟的时间相差不到二十年。这吸旱烟也不是汉地汉人固有的习惯,而是从外国传来的,首先是沿海,东北人抽旱烟,满人入关后,汉地大量吸旱烟,种烟叶。罗文雍仲吸旱烟纯粹是马帮传来的,马帮是吸烟的传播者,他们把这种嗜好传送到了他们能到达的地方,直门达渡口是马帮必须行走的古道,罗文雍仲成了第一个吸旱烟的接收者,现在藏区很少人抽旱烟,但是吸鼻烟的人不少。这是因为吸旱烟需要的量大,还要受到引火的限制。我们家族只有他一个人吸旱烟,以后再没有出现过吸旱烟的。我想,他当时吸旱烟可能是听了马帮们的话,为的是能治他的关节炎,后来抽上瘾了就养成了手不离烟杆的习惯。像他这样一个身形彪硕的巨人,常常吓到初次看见他的人,大人们以为撞见了鬼,惊慌失措,眼睛、表情、身子总会在几秒的时间里死一般地僵硬,回不过神来。小孩看到他惊恐大哭,受到惊悚的折磨,精神受刺激。村里的孩子们怕他这个庞然大物,一看见巨人出现,小孩们一哄而散,躲的躲,藏的藏,跑的跑,跑不走的吓得哇哇直哭,叫阿爸阿妈。这时的罗文雍仲不知所措,想安慰安慰受惊吓的孩子,他往前挪一步,小孩惊恐得以为到了地狱魔界的边缘,蒙着眼睛跺着脚转着圈儿地哭,巨人能安抚孩子们的,唯一的办法是转身离开,当他转身离开,小孩们又偷偷地跟在巨人身后,好奇心胜过恐惧心。孩子们认为这个巨人身上潜伏着很多的未知秘密,怕他又敬他,说他是神的话没有落地,因为孩子们看见过他像男人一样站着撒尿,像牛一样拉下一堆排泄物,神不是这样龌龊的。孩子们还在他的院子里看见巨人坐在一方阳光里,像一座小山,他的小子孙们趴在他的怀里,就像自己依偎在爷爷怀里没什么两样,他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随着他们的长大,发现巨人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慈祥和蔼,平易近人,有种亲和力吸引你想亲近他。

渡口专门为他修了个方方正正的坐台,他来到渡口,盘腿坐在土台上,长吐一口气,把他那大肚腩用手托一托,扶正拢到双腿上,抽出别在腰间的烟杆,开始清理烟具。向烟锅吹几口,把烟灰屑吹飞,再从烟嘴咂吸几下,试试烟管是不是堵塞了,又从怀里掏出烟丝袋,抓一把烟丝,填在烟锅里,用拇指把烟丝压实了,仆人从牛粪火堆里用草棍点火递给他,他点着烟丝后,吧唧吧唧地连吸几口,一朵一朵的烟圈从他那扇大嘴里吐出来了,徐徐向空中飘散。他每吸一口,烟锅里的烟丝变得异常活跃,红光闪烁,几口烟过瘾后,他闭目养精蓄锐片刻,再睁开眼睛,变得神轻气爽,精神面貌判若两人,开始投入一天的渡口事务中。

据我的爷爷形容他:他的脚长度是成人男子的一肘长,外人夸张地说他的脚如熊足,穿的靴子像船一般大。靴子都是把鞋匠请进家,比着他的脚做,因为鞋匠想象不出人的脚能大到那种程度。鞋匠见到他身板结实的像一堵墙,已经被震慑住了,再看到他那双脚,吃惊得回不过神来,战战兢兢地比画脚的尺寸。他腆着的肚子像一头牛的肚子那么大,饭量是五六个人的饭量,你看见的像洗脸盆那么大的木碗就是他的饭碗。直本·罗文雍仲据说食大如牛,力大无穷。看他吃饭,人们有两种感受,有的人说看巨人吃饭,食欲大增,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好像自己平时吃的相同的食物只是为了把胃填满,常言道:黑暗的肚子里,分辨不出食物的好坏。看直本老爷吃饭,食物的香味都嚼出来了,满口留香,感觉在吃世间最甘美的佳肴、神赐予的珍馐美味。他最爱吃的食物是糌粑、酥油拌蕨蔴,在他那大木碗里如同和面,拌满满一大木碗。和成一大团,放在面前,他会一一分割,捏成小块放进嘴巴,嘴巴如同咀嚼中的骆驼嘴巴。在一般人眼里,这是一家六七口人的一顿饭量,而他一个人吃得一点不剩,初次一起进餐的客人会吃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同时提起了食欲,胃口得到提升。有的人,看到他的吃相、他的食量,感觉腻味,觉得不是与同类进餐,很不适服,恶心,没有食欲。可是直门达的人们和家里的人们是这样说的:跟直本老爷一块吃饭,那才叫吃饭,缺了直本老爷,那叫吃饲料,不叫吃饭。小孩病了食欲不好,家人抱来与直本老爷一同进餐,食欲来了。罗文雍仲那吃饭的肚子是个无底洞,食物是细碎的沙土,怎么也填不满。喝起茶来,像水牛饮水,他的茶壶是特制的,只有寺院采用的给和尚们施茶的那种大茶壶,熬茶的火盆也是特制的大火盆。

据说他走起路来地被杵得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说起话来嗓门大得如捶鼓。这个巨人长命百岁,居然活了一百一十三岁才辞世。他的阳寿,也是活佛算好的。

七十三岁那年,渡口来了尖格活佛,那一世的尖格活佛很年轻,二十五六岁。准备渡河去拉萨朝佛学经,在我家念经做法禳灾三天,留下了他的一只鞋和一幅按上活佛手印的唐卡,就是昨天开光的那些宝物。他预言罗文雍仲只要活过七十六岁,后面可以延年益寿活过百岁。罗文雍仲七十六岁那一年,他忘了尖格活佛的预言,两年过后才想起来了,想到已经活到了活佛预言的年龄,已经过了两年,七十八岁了,身体硬朗,眼不花耳不背,甚至返老还童,据说牙齿脱落后又长出了新牙。他凭着活佛的预言,忘我地活着,往百岁上活着,没把年岁大作为负担,别人叫他老头,他回敬说:“我不是老头,我是小伙儿。”就这样他忘了岁月,岁月也忘了他,时光没有回收他的意思,他反而把时光攥在手里,由他来把握,村里的一拨孩童茁壮成有朝气的年轻人,年轻人换成了头发斑白的老人,老人都走了,人生就这样轮回。罗文雍仲仿佛把时光定格在他的意志内,人们说年岁不饶人、时光不等人,而他有恃无恐地不饶岁月,让时光等他,因为尖格活佛给他预定了阳寿,他舒心地坐享岁月。就在尖格活佛垂垂老矣,已经年过六十五六岁时,再次来到渡口,看到罗文雍仲白发苍髯,精神矍铄,感叹道:“这一世有眼福看着你从老者再到老者,逼退无情的时光,赶走衰老的侵蚀,你是奇迹的见证。”

而罗文雍仲拜见尖格活佛时说:“我觐见您,先知先觉的尖格活佛,我匍匐在您的脚下,不是为了得到您的赐福延寿,而是我请求英明的大慈大悲的尖格活佛,可以收走我的阳寿了。看着年轻人变成老人走失在我的前面,我不能承受这深重的悲痛,儿子辈、孙子辈又走失在了我面前,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感到孤独寂寞。小辈们就像屋檐下的鸟儿,换了一窝又一窝,最后被天空收尽了羽毛,翅膀又借出去了。而我这个白发人一茬又一茬地送走了颐养天年的老人,我像个怪物还活在世上,人们不怪我,我自己看自己都感到怪异,甚至感到恐惧。”

尖格活佛说:“哪有嫌活在世上命长的人,俗话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的命在阳世的长短,是你前世积的功德,我决定不了,你求不来的,全是你的前世和现世的福报,什么事都有因缘,死有份儿,活无常,这就是你的命运。通天河水给了你水一样的洒脱的心情,直门达渡口练就了你恬淡与世无争心自宽的胸怀,上天给了你悠闲富足的生活源泉,人世间给了你一个与世无争少烦忧的生存环境,你是一个福智圆满、见空无漏、福禄长寿、觉悟得正果的人,怎么有了天底下最多的福报,却要弃福而去呢?我做不到也没有权力收回你的命。”

“得到活佛您的开示指点,我忧虑的心豁然开朗,一切顺其自然,顺从天意吧!”

尖格活佛不过还是预言了罗文雍仲的归天日子:“现在是夏季,藏历这一年的最后那一天,当西下的太阳收尽最后一抹阳光,东方天际没有变化,您这位福星还有三年的阳寿,如果天气风云突变,既是冬天也会出现雷鸣电闪的气象,雷电将携你一起到极乐世界,我在那儿等你。”尖格活佛从渡口回到他的寺院后,身体感到不适,卧病在床,这年的秋季,尖格活佛圆寂了。在活佛圆寂的那天,他也有心灵感应,对家人说:“我今天突然怎么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心慌气短,六神无主。”尖格活佛圆寂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因为家人无意中说漏嘴,罗文雍仲知道了尖格活佛已经圆寂。从那天起,他的精神委顿了许多,灵魂出窍了似的,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了,卧倒在床上了,状态一天不如一天,身体快速衰变,意识变得模糊,清醒时,忘不了抽旱烟,吸几口,咳嗽得快把肺脏咳出来了,咳得他大汗淋漓,咳得他浑身颤抖。家里人不让他吸旱烟,可他像个听不进去话的小孩,家人实在无奈,去寺院问一位高僧。高僧说了,旱烟一定让他吸,不吸旱烟,他憋得难受,痰出不来,只有吸旱烟咳嗽,才能把痰咳出来,他的呼吸就顺畅了。家人只好让他饱吸,吸完了咳得惊天动地,咳完了,气息平稳。就这样维持到年底,他的精神好多了,意识也清晰起来,记起来的事也很多,能从床上爬起来下地了,还能自己倒夜壶。家人以为他的身体开始有了好转,是不是尖格活佛预言的走过这一坎,又可以活三年?家人对这一现象转喜为安。这一年藏历年的最后四天前,罗文雍仲开始不吃不喝,滴水不进。说来也怪,家里一条老狗活了十七年,这两天不吃不喝从家里出走,村里放牧的人回来说,那条老狗死在了东山坡上。大家说,这是一条有灵性的狗,好的家狗临死前会离开家,死在外面,不打扰主人,不给主人家添麻烦,把自己死后污秽丑态的尸体撂在荒野里,为主人家保持住颜面。正当家人感叹狗的灵性时,罗文雍仲也有了异常反应。他排空了肚子里的肮脏之物,并要求家里人为他洗了头,换了干净的衣服,坐起来靠着墙,要求把门打开,给家人说了说了几句话:“直本的子孙们,我们直门达渡口的灵魂是——办事公当,做到能把马尾巴的一根毛分成两半、能把芫根种子从正中穿孔的公正。请记住在渡口没有善恶取舍,没有美丑之分,没有贵贱之分,既是大宝王格萨尔领兵降魔来渡口,既是敌国贪婪狡猾的晁通使坏来渡口,只要来到直门达渡口,都是渡客。渡口的人们心胸宽阔像大海,不管什么人,来到渡口就是客人,渡口能渡所有来来往往的客。摆渡是我们渡口的本分,渡口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少招惹是非。我们渡口的直本、船家要做到锐气藏于胸,和气浮于脸,污垢讳言不出口,渡客的刻薄言语不留耳。驾驭皮船的本事体现在我们摆渡的技能和渡口做事的规矩上,善良、悲悯之心施加于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如果我们分辨好坏来管理渡口,我们的慈悲心肠和宽容之度的门关上了,善良公正的火焰熄灭了,就点燃起了趋炎附势贪婪的欲火,万万不可。”

交代完之后,他一会儿一会儿让家人看太阳落山了没有,一遍又一遍问太阳的余晖收尽了没有,家人在他的指示下穿行在走廊和阳台上,当一个重孙子的喊声传进来——太阳掉到山那边了、余晖收尽了时,罗文雍仲靠在墙上的头一歪,没有了气息。家人才想到他这几天转好的迹象其实是回光返照,转喜为悲,尖格活佛的预言言中了,刚好是藏历年的最后一天。家人出门观天气变化,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没有日光的天空乌云密布,天色暗谈,自南向东云雾穿过,寒风凛冽,雪花飞舞,雷闪电鸣。人们一片喧哗,惊奇于冬天打雷闪电。民间老百姓遇到这种天气有这么两种说法,一是大活佛或高僧圆寂了,二是一个转世灵童降世了。老百姓们纷纷奔走打探:哪位大活佛圆寂了惊动了上天?也许是是哪位转世灵童降生了?人们纷纷猜测这异常的天象是怎么回事。直门达直本的家人,心里有了答案,不是大活佛圆寂了,不是转世灵童降生了,是直本老爷离世了。尖格活佛的预言又一次得到验证。直本巨人以他特殊的方式谢世了,向世人再一次地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他宣告了他传奇人生的结束。

直本·罗文雍仲的名字是由苯教雍仲活佛所赐名,因为被赐名者名字里必须包含“雍仲”。“雍”是不生之意,“仲”是不灭之意,“雍仲恰幸”是苯教图腾标志性的图案,就是万字符(卍)逆时针转向的图案,与顺时针转向的卐字符有区别。传说他的出生跟雍仲苯教有联系,也充满了传奇色彩。

据说孕育他和来到世上的经过很曲折。他母亲怀他的时候,肚子出奇的大,如一口倒扣的锅,人们都说:这肚子里至少装着两个孩子,有的说有三个孩子吧。一位有名气的接生婆来看过说:“看这肚子,至少三个孩子,我不敢接生。”丈夫请来一个摆渡的大活佛号脉,说脉象表明只有一个胎心,也就是说这个肚子里只有一个孩子。家人听到活佛诊断的这个结果都不相信,只有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肚子?既恐慌肚里的孩子又担心孕妇的生命安全,还有承受外人风言风语的猜忌。于是外人好奇猜测说出是鬼胎,孕妇的丈夫天天看着妻子的异常的肚子说:“这是一个鬼孩,投胎来折腾父母和家人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这个孕妇和她肚里的孩子正经历着生死拉锯战。孩子太大,不好生,这孩子会把母亲拖走的,家里人祈祷念经束手无策,接生婆的抱怨充满了整个生产的屋子,她实在难预料会出现什么不测,害怕紧张得无计可施。孕妇的丈夫还是责骂:“这是个孽障,索要母亲命的鬼孩儿。”孕妇痛了一天一夜,痛得糊涂了,丈夫在屋外焦急地等待,家人匍匐在佛龛下祈祷,孕妇和孩子都在鬼门关上徘徊,村里有一位老人指点说:“快去请雍仲苯教活佛做法,些许他的法术可以解除孕妇的分娩之痛,确保大人小孩的安全。”家人快马加鞭,到石渠一个苯教小寺院去请,去请的人说明了情况的危急,雍仲活佛为了解救孕妇于危难之中,与直本家人连夜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赶到了直门达,进了直本家,就看见一个人焦急的立在院子中央骂:“这个鬼孩子,是来夺他母亲命的。”

雍仲活佛立即设坛做法,进行了一些占卜、煨桑、祈祷、咒语、禳灾等仪式后,赶快让人剪出孕妇一缕头发和衣袍的一角,放在祭坛上,进行施咒。接生婆激动地跑出说:“施咒起作用了,孕妇疼痛减轻了,神志清醒多了,气息平稳了。法师再做法,孩子有希望生出来了。”雍仲活佛听到后,一鼓作气势如虎,让婴儿的奶奶快到直门达溪水里去取水。奶奶刚把水取回来,就听到婴儿洪亮的一声啼哭,宣告了他来到了这个世上,家人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接生婆出来报喜说:“生了一个健壮的男孩,母子平安,婴儿的确很特别,刚生出来的婴儿看着像半岁大的孩子。”接生婆比画说:“胳膊腿这么长。”

这时候,黎明到来,晨曦中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照在直门达,雍仲活佛指着天上的启明星说:“这孩子是智慧的前额之星——启明星,他招来了拂晓,这时候出生的婴儿,可以认同为家族中的砥柱,是有能力有建树的人。他可以继承家族的山、河流、官位、财产,甚至可以继承家族的意志、精神、意识乃至颂歌、酒歌、舞蹈,等等,请你们交给我一件家里的珠宝。”家里人立马递上来一枚九眼天珠,雍仲活佛经过开光、诵经加持后穿在一线绳上,系在了婴儿项颈上说:“戴上这宝物,就说明是你们家族的成员,是你们直本家的继承人。”他用苛责的口气说:“可不能再骂是鬼孩子了,这孩子不同于一般孩子,要精心养育呵护,不能被污浊物沾染了。”

家人说:“这母子的生命是你给的,孩子是你赐福的,请您给孩子赐名吧!”

雍仲活佛略加考虑了一下说:“你们是直本家族,那就叫直本·罗文雍仲,罗文是他的名字,‘雍仲’就随了我吧。你们家厨房墙顶我赐‘雍仲恰幸’图案,是专门为了护佑孩子平安健康、不受恶魔侵扰、招福禳灾的功用,这孩子与我雍仲有缘,每年藏历新年来临之际,将此‘雍仲恰幸’图案用白酥油和上糌粑点缀。”

“哦,爷爷,我总算明白了厨房墙顶上的‘雍仲恰幸’图案的缘由,我常想,别人家里没见过这种图案,只有我们家有,而且每年藏历年到来之际,我看到家里人恭恭敬敬地要粘一遍酥油,原来藏着直本家族罗文雍仲的历史啊。爷爷,罗文雍仲身上还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他不是食量很大吗?身板像一座山丘吗?所以说他力大无穷,一般四五个精壮汉子不是他的对手,他两手抓住牛角,牛就会动弹不得。家里孩子见了他,喜欢吊在他身上,他把胳膊伸直,孩子们吊住胳膊,一边吊两个,他照样轻松上山,如走平川。又一年,下了一场暴雨,山洪冲走了一头母牛和牛犊,人们眼看着洪水把母牛和牛犊冲进了通天河,这时直本·罗文雍仲迈着他那大步,三步并两步走上前从河沟里拽住牛尾巴,捞起了母牛,又抓住冲下来的牛犊的头,一把提出了水面。直本·罗文雍仲庞大的身躯一点也不笨拙,用如此敏捷的身手轻轻松松救牛,束手无策的村名被这一行为惊呆了。村民们说:巨人就是巨人,力量大过一头棕熊,棕熊掏旱獭洞,不过是一边胳肢窝夹一只旱獭,直本·罗文雍仲救牛只需两把手,抬人时一边胳肢窝夹一个大人,好像胳膊衣袖处多了一块肉皮子,一点不感到吃力。”

“爷爷,还有吗?”

爷爷双手一摊说:“今天有关罗文雍仲的事就讲到这儿,一时想不起来了。”

阿妈说:“阿爸,姑奶奶是怎么嫁给蒙古王爷的?”我一听,兴趣马上来了,想起那幅蒙古格格和贝勒的画像,心里充满着好奇,经常看着那幅画就想爷爷的姑姑怎么会嫁给遥远的蒙古王爷,这是怎么回事呢?一直想知道其中的缘由,趁机求爷爷:“我也想知道这件事,讲讲你的姑姑怎么会远嫁到蒙古王爷府的。”

爷爷笑着抚摸着我的头说:“诺布,聪明有心的孩子,这事说起来话长了。要从我们家族里出的那位大活佛说起:大活佛是我唯一叔叔唯一的儿子。据说叔叔家的儿子出生的那一天,天象有异常,他刚落地,艳阳天瞬息发生了变化,电闪雷鸣,下了一阵太阳雨,空中出现两道半彩虹。家人没在意这个奇特的天象,接生的老奶奶忙了半天,从房子里出来一眼看到明艳艳的天空有两道半彩虹,回身进去对产妇说:‘你这儿子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里人没把接生奶奶的话放在心上,因为生在直本家,本身就是大富大贵。这孩子五岁时,渡口来了一群安多的和尚,本来大家以为他们是摆渡去拉萨超度的,谁知他们没有摆渡过河而是留在了渡口,天天煨桑打卦念经,观山看水,两天后终于找上门来,问家里是否有五岁的男童叫扎西彭措的,说出了男童父亲母亲的名字,并询问孩子脊背处是否有一颗大红痣。进院子查看了马槽的位置。又问到家里是否有一只十九世尖格活佛赐予的绣花红色鞋子和大手印唐卡。正问到这儿,家人还没有来及回答,不知什么时候小男孩出现在跟前,他从那几位和尚的袈裟缝隙中探出头说:‘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家人指着小男孩说:‘他就是扎西彭措。’和尚们拉过小男孩,撩起衬衫,果然脊背上有一颗青稞大的红痣。和尚们向家人说明他们是来为本寺院寻访转世灵童的,家里人恭敬地把寻访的和尚们请进了家里。他们首先问起是不是小孩出生后天上出现过两道半彩虹。这一问家人恍然大悟,想起了当时扎西彭措出生时的情景,天空中确实出现过两道半彩虹的天象。家人从经堂里拿来了尖格活佛所赐圣物——一只鞋子、手印唐卡。和尚们一一顶礼膜拜后,从他们的包袱里拿出三顶五智冠,三个经箧,三串念珠,让小男孩把它们分出来。小男孩不假思索像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熟悉的物品一样,挑出五智冠、经箧、佛珠三样交到一位老和尚手里,并且叫出了这个和尚的名字。和尚们又惊又喜互相交换了眼神,那位老和尚连忙掏出怀里准备好的哈达,敬献给了小男孩,匍匐在小孩的脚下,喜极而泣说道:‘我们终于寻访到了您,仁波切!整整一年多时间,我是前一世活佛身边专门侍奉他的和尚,您知道我的名字。’他对其他和尚说:‘他就是活佛的转世灵童,踏破铁鞋无觅处,我们终于寻访到了。’侄儿扎西彭措就是这样被认定为大活佛的。”

我不解地问爷爷:“你姑姑远嫁到内蒙,跟大活佛有什么关系啊?我想知道你姑姑远嫁的事。”

爷爷喝着茶,故意慢腾腾地说:“凡事都事出有因,事情之间都是有联系的,就像家门前的通天河,河水太宽,要过河,就得摆渡,摆渡的工具是皮船,皮船还要人来掌舵,有了渡口,皮船、船家,这还不行,渡口的有规矩,不能像一盘散沙,要有人来组织管理渡口事务,这就有了直本这官职。说一件老事,要讲清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你听我有章有节有条有理慢慢说起。”

我知道爷爷故意卖关子,催他:“快说!长话短说,说重要的,别像牛肚皮下沾满的草籽一样,拖毛沾草的。”

“好,好,现在的诺布会命令爷爷了。”

爷爷闭着眼睛想了想说:“活佛认定后直接由和尚们认领走了,说是六岁要做床,寺院活佛圆寂多年,寺院多年没有寺主了,加上寺院在安多地区,路途远,小男孩五岁多了,到六岁没有几个月时间了,坐床前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回头再来迎请,时间不足。孩子的父母——我的叔叔婶婶也一同前往。第二年坐床仪式结束后叔叔婶婶才回到直门达。除了有书信往来,扎西彭措多年没有回来过。二十岁那年,听说内蒙的一位王爷是虔诚的佛教徒,笃信藏传佛教格鲁派,在他所属的旗建有格鲁派寺庙,寺庙建成开光时,迎请了西藏、青海等格鲁派寺院的活佛、堪布前往内蒙开光庆典,我们的活佛也在其中。活佛此去弘法讲经,一去三年才回到他的寺院。那位虔诚的王爷拜遍内蒙大大小小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五当召、尊胜寺、美岱召、昆都仑召,还是不能尽心,就走出内蒙古,打算朝拜藏传佛教格鲁派的著名六大寺庙。他们去朝拜了青海的塔尔寺、甘南的拉卜楞寺,剩余的四所格鲁派寺院甘丹寺、扎什伦布寺、哲蚌寺、色拉寺都在西藏,王爷不畏路途遥远,一直西去西藏朝拜。他们从甘南取道去西藏朝拜,通天河渡口是必经之路,这样活佛回到了少小离开的直门达家。据说当时王爷和活佛的朝拜队人数不少,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马,在直门达休整了几天后,踏上了去西藏的求佛之路。刚好我的姑姑那一年十七岁,还没有出阁,也没有人家来求婚或说媒,她跟着活佛一起去西藏朝拜,顺便去探望我们直本家的一个姑娘——也是她的姑姑,嫁到了拉萨。就是三年前我去拉萨探亲的姑奶奶家。他们来就是近两年的时间,看来这求佛的路上,王爷的凡心不减,等我姑姑、活佛、还有王爷回到直门达后,王爷向直本家郑重提出求婚,姑姑也对王爷情有独钟,愿意跟王爷远嫁他乡,活佛也应诺了。姑姑是直本家姑娘中嫁的最远的姑娘。嫁出去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她,偶然托内蒙前往拉萨朝拜的信徒带来礼品和书信,走廊墙上的那幅画上一男一女是姑姑生的格格和贝勒。”

爷爷指着摆在大柜子上的那一对木箱子说:“看,这是姑姑给我当初送来的结婚礼物,两木箱的礼物,金银首饰价值不菲,几代人都享用不完的财富。我的父亲说这两口箱子是‘百宝箱’。”

布毛奶奶插了一句:“当初尼阳小姐嫁到理塘带走的好几件首饰就是从内蒙带来的,可惜了,肥肉白白送进了狼嘴里。”

阿妈说:“失去几件首饰算什么,关键是姐姐用失去的首饰换得了她现在的幸福生活,不是吗?她现在过得很快乐。”

我不喜欢阿妈和布毛奶奶又打嘴仗,故意岔开话题问爷爷:“爷爷,讲讲你去拉萨的见闻呗!去拉萨参拜了布达拉宫殿吗?去大昭寺、小昭寺、还有其它的寺院拜佛了?逛了八廓街吗?”

“快到拉萨远远的就能见到宏伟壮丽的布达拉宫殿,我们拜遍拉萨的寺庙又去拉萨周边的寺庙朝拜,去了桑耶寺、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跪拜了九世班禅前世几位班禅的灵塔。”

阿妈问爷爷:“阿爸,听说拉萨郊外有座叫宗赞寺的寺院,阿爸是否去进香了?”

“没有,那座寺庙虽小,但是很有名,听人们说了因为每年的4 月14 日,举行盛大的‘鲜花供佛节’而富有声誉,那一天朝拜的人非常多,之后庙门归为清静,所以我没去。”

阿妈说:“只要有机会去拉萨,我第一个就去宗赞寺进香。”

爷爷好奇地问:“女儿达阳,你怎么知道拉萨有座小寺庙叫宗赞寺的?”

阿妈淡淡地回答:“我听有人提起过这座小寺院,听过有关这座小寺庙的故事。”不知什么原因,没人再往下问阿妈,感觉其中有隐情,大家想极力回避事情。

爷爷马上接上话题言归正传:“回到拉萨住在姑奶奶家,姑奶奶早去世了,她的后代承袭着贵族地位,自从那年在噶厦政府的政治派系斗争中失利以后,他们家人以做生意为主,不问政治。这次我到拉萨,深深地体会到了,拉萨上层社会人际关系特别复杂,我们这些大山沟里出去的人无法想象,人与人为利益勾心斗角,我看姑奶奶家的人成天生活在上流社会人们的相互揣摩之中,钩心斗角,在自危动荡环境里求生存,人心惶惶的像受了惊吓的老鼠,我在他们家里住了一个月多,如坐针毡,真不知道他们每天是怎么过来的,我就想到了赶快回到祥和没有纷争、人与人关系简单的直门达渡口,呃……呃,在那种环境里生活,人要不得心脏病那才是神,天天听他们谈论局势变化,我的脑袋膨胀成了两个大,你的舅舅们去寺院念经拜佛逃离了那种是非境地。拉萨的局势动荡不安,一天一变化,噶厦政府与国民政府闹得不可开交,英国人和印度站在噶厦政府的背后操纵,支持西藏独立,天天吵闹,并关闭了由印度经西藏通往中国内地的畜力运输线。他们家与国民政府在印度的噶伦堡就签订了运输抗战援助物资的合同,第一步组织负责把物资从印度运到拉萨,第二部再转包给来拉萨驮运的马帮、商人们,物资分流路线两条:西藏——德庆——丽江——昆明,还有西藏——欠多——通天河渡口——打箭炉——雅安——成都。他们家作为物资的中转站,在拉萨有五个大仓库放物资。我去拉萨时噶厦政府赶走了爱国的热振活佛,由达扎活佛代理,听人们说达扎活佛是亲英派,噶厦政府上层乱成一锅粥,达扎上台以后对噶厦政府的人员进行了大换血、大清洗,清理了热振活佛的亲信们,一些贵族成了阶下囚。西藏局势风雨飘摇,好在我们的亲戚早年受噶厦政府打击迫害已经退出了政坛,转为经商了。后来拉萨传来了重庆政府要派军队来,派飞机来轰炸等。噶厦政府觉得姑奶奶家与国民政府走得近,在拉萨存放货物的四个仓库被噶厦政府查封没收。我看他们经商的日子也不好过。听他们说已经做好了打算,安排好了退路,如果拉萨局势继续乱下去,噶厦政府不会停止迫害,还要挤对找茬,他们做好了举家迁往印度的准备。没想到圣地拉萨,神居住的地方,居然安放不下一颗安宁的灵魂,还是我们渡口安静啊!我苦苦捱到了过完藏历年,亲戚们的意思也是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见面的机会没有了,所以为了亲情,我忍耐下来了。回来看到小的只能看见一方天的直门达,安静亲切,还是生活在养我生我的故土是最好的方式,吃着简单的食物,住着简陋的房子,周围相处的人跟我一样真诚、单纯、愚笨。别看那些人住在圣地拉萨,什么样的美味都能吃到,什么样的好茶都能喝得上,什么样好的衣料、皮子都穿得起,可他们想的太多,过得太不自由了,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关系太复杂,把人的脑子搅糊涂了,活着太累,没有快乐,更谈不上人一生的幸福。我真替姑姑一家人的处境担忧,我本想劝他们来我们直门达隐居,可一想,他们怎么能过习惯我们的生活,就如我不习惯他们的生活环境和为人处世一样。我没好意思说出口,怕他们笑话我的粗识短见。”

“嘿嘿,爷爷,你没说出口是你的明智。是人都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

“我的孙儿说的没错,他们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穷乡僻壤,如果噶厦政府继续刁难迫害他们,他们不受恶气,大不了去印度定居了。”

“村里那些去朝拜的人们回来说拉萨有长相怪怪的外国人,爷爷,你在拉萨看到外国人了吗?给我讲讲什么样的?”

“拉萨外国人多如牛毛,尤其是英国人、印度人、尼泊尔人,大街上到处都是。印度人、尼泊尔人到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除了比我们肤色黑些,区别不是太大。可英国人跟我们区别太大了,真想象不出这世界上某个地方还有如此怪相的人,唉!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说我们的祖上,直本·罗文雍仲长了能顶着天的个子,大到一座山丘的身板,跟他们比起来算不上奇怪。他们家里有很多外国人来做客,我可是面对面仔细瞧了他的长相,他们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姑奶奶的两个儿子会说外国话,在印度贵族学校上的学,现在他们家里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女孩都去印度读书了,学的是英国人的文字、英国人的话,他们跟外国人说话就像我与你说话一样熟练,如果家里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小辈,爷爷早送你去印度上学了。上了学的人能断文识字,有了知识就不一样。特别懂事,待人接物很有规矩,懂礼貌,说话吃饭一看很有教养。”

阿妈笑了,问爷爷:“阿爸,你这么说,住在这山沟里还是不好,大山堵住了人的视野,知道得少,看见得少,人的欲望少,过得简单,生活得质量差。”

爷爷被阿妈问住了,只好诺诺了半天说:“有些方面看,拉萨是好,拜佛转经磕头,就在身边,不用隔万山千水、走千里迢迢的路,佛就在身边引导修尽功德,有些方面看,拉萨……”

布毛奶奶插话了:“难怪小姐这样问老爷,小姐可不比我们这些下人们,也不比这地方头人大户人家的女人们,我们小姐可是去过好多地方,见过世面的人。”

阿妈说:“阿爸,照你的意思说,住在圣地拉萨的人不应该尔虞我诈算计人,过得很幸福,因为他们离佛近,修得功德圆满,可恰恰相反。”

“大舅说了,法再大大不过因果报因,拜佛念经再多多不过积德行善,只要佛在心中,爷爷,不用跑那么远朝拜,佛就在心中,即使身在佛地无善根,照样会作孽。”

爷爷一听,高兴地摸着我的头说:“孙子,算你没白去大舅的寺院学经,打断骨头吃到骨髓了,把佛教的精髓东西学上了。”

根嘎说:“那要看谁教的,是谁的徒弟,那可是康区有名的大堪布的教的,严师出高徒。我听寺里和尚说,诺布悟性很高,不愧是大堪布的外甥。直本家里就他一个继承人,如果去寺院,又是一个大堪布。”

布毛奶奶说:“不能再去当堪布了,老爷,您的四个儿子都是僧人,直本断了一代继承人,好在老爷您福厚寿命长,否则这么重要的渡口谁来管理?渡口可不能一日无主,还得是一个英明的掌舵人才能胜任,渡口最怕遇到德不配位的人。”我想布毛奶奶口中的“德不配位”的人应该暗指我已去世的继父。

“爷爷,外国人长什么样的?”

“外国人,按我们的眼光看,很丑!跟我们相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红头发、黄头发,蓝眼睛、灰眼睛、绿眼睛,发红的皮肤,大鼻子,高个子,你说,这不是魔鬼是什么呀?人怎么能长成那种怪样,外国人长的很怪。”后来他提到外国人都摇摇头说:“外国人很丑!”

我想象不出长得跟鬼一样的外国人,丑的跟鬼一样的外国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开春时节,家里遭遇了不幸之事,小舅的寺院来报丧,说小舅在闭关中圆寂。

小舅从小体弱多病,爷爷奶奶为他请过不少活佛念经祛邪禳灾,十三岁那年,有座萨迦派的小寺庙多年一直没有寻访到住持,后来这座寺院的上院萨迦派寺院的一位大活佛得到梦的启示,经算卦占卜认定了小舅,接小舅去了寺院。出家当和尚是自愿,当活佛却是命里注定。直本家三个男人已经出家为僧人了,祖爷、爷爷及家里的人非常赞同,让家里人始料未及的是小舅又成了僧人,小舅是他那一代家里剩余的唯一男性,天经地义是直本家的继承人,但是爷爷果断地让小舅安心地去了寺院。爷爷常说:“如果父亲活着,会很高兴的,佛法无主唯赖精进,三宝有灵全靠祈愿,我们直本家更要有度苦难、修持慈悲念《金刚经》的侍佛人,家里出了活佛,是前世积的德、现世的福报、后世的庇佑、家族的荣耀,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对于直本家来说,佛门虽大,度到有缘之人如大海捞针,难得。”就这样,小舅也进了佛门,处在壮年的爷爷把直本家继承人的事当作远虑,没有近忧的困扰。我的出生,消除了直本家的近忧和远虑,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生了儿子请活佛赐名,这是规矩,可爷爷放弃了为我到活佛处求赐名,他自己为我起了诺布才仁的名子,因为,我是全家人的宝贝,尤其是旺毛奶奶,她认为我来到这世上是她的功劳,多年后,从布毛奶奶的口里知道了真相,我来到这个世上确实跟旺毛奶奶的有意安排有关系。

家里让米玛老人给舅舅们去送供养,把我来到世上的喜讯带给了舅舅们,舅舅们分别给我从大活佛们那儿求回了几个护身符(从我记事以来,我的脖子上戴了不少护身符,到现在为止,我同样脖子里带着一把护身符)。

一次,米玛老人回来说,小舅的寺院不知道他的去向,寺院以为小舅回家了,没有在意,米玛老人这一去,寺院才知道小舅不知去了何处,这已经是近一年的时间了,家里人慌了神,四处打听,尤其是旺毛奶奶,派家里人到亲戚处打听,甚至托拉萨的商队,打听小舅是否去了拉萨朝拜或投奔拉萨的亲戚去了,得到的答复都是小舅不在那里。后来大舅打听到小舅在一处偏僻的山洞里闭关修行,寺庙后山有一处温泉,温泉旁边的山上有一孔山洞,小舅就在这个山洞里闭关。这一闭就是九年,二十一岁出关,由于他严以自律的修炼,赢得了寺院上至寺主、下至僧人乃至信众的敬重。圆寂后,他的衣钵成为寺庙的圣物,供放在案桌上。小舅满七七四十九天那天,寺院里举行了大的亡灵超度仪式,仪式即将结束时,发生了一件玄妙神奇的事,让人们惊叹不已。仪式到了最后,诵经的和尚稍停顿了一会儿,只见大经堂里飞进来一只“嘎、嘎叫的乌鸦,扑打着翅膀飞到供案处扫落了小舅的木碗,木碗里供着圣水,就在木碗落地之时,乌鸦拍打着翅膀飞升出了大经堂。小舅的师傅起身查看掉落在地上的木碗,看到木碗不仅没有摔裂,而且还端端稳稳当当地在地上,木碗里的清水滴水没有洒出来,众僧被镇住了,感到蹊跷不可思议,师傅捧起木碗,恭恭敬敬地放回原处,众僧哭倒一片,哭拜如见小舅再生。自此以后寺庙把木碗供奉起来,供信众们来观瞻。

爷爷,阿妈还有我都很伤心,看着爷爷花白的头发变白了,阿妈忧郁的眼神更加无神了。有时候,我觉得生命很脆弱也无常。布毛奶奶可有她的说法:“好在旺毛太太走在了前头,否则她怎么能承受得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她比老爷有福气,老爷要受尽丧子的煎熬,可怜的人啊!”

的确,爷爷沉浸在悲伤中,自旺毛奶奶去世后,我第二次看到平时爱说爱笑的爷爷长时间沉默寡言,脸上失去了笑容。每天从渡口回来,他就把自己关在佛堂里诵经,以寄托他的哀思。这期间家里家外的事交由根嘎去办,他动口吩咐下去,根嘎执行完毕回来禀报。爷爷足足几个月在经堂念经。开河船下水那天,已经有十几个马帮在渡口安营扎寨等开河摆渡,爷爷早早起来梳洗,把自己打理得还是那个威严的直本老爷的样子,去渡口举行了摆渡仪式,开始了这一年的摆渡事务,生活又恢复了常态。爷爷不能在悲伤中消沉,他必须振作起来,他是渡口的主心骨,没有被悲伤漫过心,他知道自己的担当和责任。

一时马帮队伍壮大,行走频繁,贩运货物量大,去拉萨捎带的货物也量大,打箭炉、欠多、结古多,是货物中转的商贸集聚地,使藏区商品丰富,价格又不高,结古多一下享受到了价廉物美的商品。前往打箭炉的马帮空前多起来,我和阿妈每天都去渡口帮爷爷算账排号,7、8、9、10 这四个月,摆渡的马帮接踵而至,一时间,渡口熙熙攘攘,牛马骡混杂,商队、马帮川流不息,装卸货物忙碌不堪,马嘶、骡叫、驮夫的吆喝声组成了一曲渡口的交响曲,河面上皮船往返穿梭,好不热闹。随之而来的是沿途的驿站、代运、租赁驮牛、雇佣脚夫等行业的兴起,等待租赁的驮牛一群一群、一站一站换乘。每当河岸到了五百头驮牛,对岸已经赶来五百头驮牛等待启程,这边到了一百匹骡马,转眼之间骡马已经涉水到了对岸。原本村里三十户船家、三十条皮船,各配一女眷做搬运工,一个家里出两个劳力,男摆渡,女跟随装卸物资。现在渡口情况大有改变,每家两条船。由于摆渡量大,皮船底部浸水时间长,皮子变得厚重,不利行船,所以直本老爷规定,每家需要制两条皮船,来回替换,一条皮船摆渡时间长了,抬到岸边晾晒,另一条皮船下水作业,这样轮流交替使用,不至于影响摆渡。直门达的渡口沸腾了,我们村子几乎没有闲人,全部动员起来了。这时候渡口的空间变得促狭起来,好在今年开春我那个有先见之明的爷爷,就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靠近渡口附近缓坡的我家的六十多亩地没有种庄稼,捐给了渡口,给马帮过客们腾出地来休憩驻扎。爷爷说:“内地战事吃紧,我们处在穷乡僻壤,远离战火,可是瓦罐滚下山坡,原装难保全,一旦国家被侵占、沦陷,我们同样受苦难做奴隶。我们扛不了枪上不了战场,能力有限,可是能做针尖大的事就出蚂蚁大的力,这是应该的。现在国家遭难了,我们也是一国之子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为抗战出力是应该的,九世班禅提出‘五族团结,共安边防’,为抗日奔走呼吁,在结古多身患重病之际宣传抗日救国,开法会祈祷抗日早日胜利、动员各界民众为抗日捐款,并在弥留之际留下‘望吾藏官兵僧俗,本着中央五族建国精神,善继余志,以促实现’的遗训,我们有责任为抗日出一份力。”

人们又说:“直本老爷有先见之明,预知了第三件事,是个厉害角色。”

1942 年开河摆渡以后,直门达渡口异常活跃,商队、马帮成倍增长,河岸搭满了帐篷,每天从清晨到太阳落山,渡口一片繁忙,雇驮牛的雇主从歇武到打箭炉,到结古多,再到欠多一下多起来了,就在马帮、商队如暴雨般又疾又紧过往渡口一段时间后,商队、马帮突然少了。事出有因,原来,这就是爷爷去拉萨时遇到的那档子牵连亲戚与国民政府合作驮运抗日援助物资的事。看样子爷爷回来后,拉萨那边的局势恶化,国内抗战援助物资只有从印度到拉萨再到欠多、结古多,过直门达渡口转运到打箭炉炉,运往雅安到大后方重庆和云南,分流到各个抗日前线。重庆政府招募转运代理的马帮、商队,一时间印度的噶伦堡和加尔各答成了一些物资转运代理商与重庆政府签合同代理转运援助物资的地方,这就是直门达渡口马帮、商队多起来的原因。

我记得特别清楚,1943 年4 月,开河摆渡没几天,渡口到了一拨从西宁上来的马步芳的骑兵七百多人。为首的长官要求马上摆渡过通天河,爷爷立即对渡口排列的顺序做了调整,爷爷向渡客们解释说:“国家大事,军情十万火急,事情有轻重缓急,这还是第一次碰到的重大事情,又是紧急事件,先把这些骑兵送过通天河,他们到结古多直奔欠多界边,去支援马步芳在结古多驻军先前陈兵欠多边界的二百骑兵,现在边界上双方陈兵,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事态,去迟了怕先遣部队吃亏,这些从西宁上来的的急行军赶时间,我开天荒第一次打乱调整,想让他们渡河。”渡客、商队和马帮一致赞同爷爷的决定,极力礼让,先让骑兵渡河了。西宁上来的这些军马,半天赶不到河里,也许是通天河水面过于宽大,这些军马在通天河水面前发怵,徘徊在河岸边,试探性地几次踏入河水,又调转方向上岸了,已经摆渡到对岸的骑兵急不可待,军马反复试探反复上岸。最后打箭炉的锅头提议,把他们马帮的骡马混群后一起赶入河,果然这个方法奏效了,马帮的骡马很熟悉通天河,已经习惯于渡河,军马看到有马下水渡河,才小心翼翼下了水,跟随马帮骡马渡过了通天河。马渡过河后,骑兵们整装备鞍上马一溜烟走了,身后留下了一道飞扬的尘土。

1943 年底快到休河期了,一大批商队马帮涌来,据说中央政府和噶厦政府为从印度驮运美国的援助物资到内地达成了协议,拉萨恢复了中央驻藏办事处,货物运送由印度途经西藏境内,噶厦政府协助办理驿运,雇用驮畜,并给商队发放路条,在西藏境内不得有任何阻碍,保障一路畅通,保证还不受盗匪抢掠,把商队护送出西藏境外。正因为噶厦政府的通力协作,这一条驮运线虽然荒僻,路线长,但在当时,没有一条线路赛过它,它非常安全,也异常繁忙。到44 年开河摆渡,渡口的繁忙也刷新了它的历史记录。

爷爷预知了渡口不同于往常,摆渡量增加,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涌来的商队、马帮如此之庞大,每天过往的驮队络绎不绝,接踵而至,熙熙攘攘,通天河两岸的河滩上设帐住宿的人众多。每当天放亮,河滩上空弥漫着起灶烧茶的烟雾,骡马嘶鸣,牛蹄沉闷,人声鼎沸,牲畜、渡客、船家、物资、搬运工都在渡口狭小的空间流动,显得拥挤,但不慌乱,秩序有条不紊,这全靠爷爷对渡口的管理拿捏的稳妥。渡口没有发生斗嘴、争执之类的小小纠纷。爷爷因循守旧,用他家传的法宝,日出而作,太阳出来了开始按先来后到的不变法则摆渡,人和货物分开摆渡,渡客优先,把人放在首位;日落而息,太阳一旦落山,罢渡,有天大的事也不摆渡。分红制还是延续老规矩,当天罢渡后当天分红,不拖泥带水,每天的摆渡钱由两个船家和爷爷收取,从当天的总收入里我们直本家抽取百分之二十的利,剩余的由三十家船家和直本家、造纸的德格人家共三十二家平分,这就是当天收入的结算法。1942 年、1943 年,特别是1944 年、1945 年,直门达的人钱挣得钵满盆满,有的人提议,直本可以抽利高一些,被爷爷一口回绝的。爷爷说了:“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千万不能破坏,这些规矩自有它的道理,直本·罗文雍仲留下来的话说:‘一旦渡口的规矩破坏了,那就是房子失火,门前河水要干了’一旦改变了,渡口就乱了套,祖宗留下来的哪能轻易改变呢?”爷爷管理渡口的方式虽然老套,但是很实用,渡口的人各有所职,通功易事,井然有序,马帮的锅头、商户们赞不绝口,除了得到他们的拥戴尊敬和溢美之词之外,他们还以礼相待,总少不了给爷爷捎带来礼物,家里有了吃不完的食物,用不完的日用品。爷爷会拿出这些食物招待他们,当吃到自己送出去的礼物,他们自我解嘲地说:“一转手直本老爷就会借花献佛,高招啊!”爷爷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啊!我知道你们送我的礼物是上好的礼物,我也想用最好的食物真诚地招待你们。”他们说爷爷是遇到的少有的实诚的人,爷爷的人格魅力是渡客们传述在古道上的佳话。

十四岁那年,我以小直本的身份和阿妈一起天天在渡口帮爷爷打理渡口事务。一天,渡口来了一位西康藏区的大活佛,要去拉萨学经,在爷爷的挽留下,他在渡口停留了几天,为直门达村民举行了小型的法会,念经祈福禳灾,宣讲佛经,教化民众,临走的那天,赐予了我们家四枚护身符。活佛走后,爷爷把它们挂在了房子的四个角,我感到好奇,喊叫着:“爷爷把护身符挂错了地方,护身符戴在人身上起护佑作用,难道房子也需要带上护身符?”爷爷笑着问我:“诺布,你忘了我给你讲的故事了吗?我们的房子就是戴护身符的房子,小时候听我的爷爷说起过,我爷爷的四代前发生过一次大地震。大地震没发生前,也是来了一位大活佛赐四枚护身符,挂在了宅屋的四个角。据说是土马年发生了地震,结古多、直门达倒了房子,而我们的这老屋没有坍塌、毁坏,甚至没有出现裂缝,传下来的说法是那四枚护身符庇护了老屋,当然也有护法神阿斯秋吉卓玛的护佑。”

我忽然想到了地震,爷爷是讲过护身符不仅仅护佑人身,还曾经护佑过直本家的老屋在地震中免受灾难,问爷爷:“难道说要来地震了?”

爷爷责怪我说:“你别说无用的话,短鞭子是抽不到跑远了的马,那都是遥远的事儿了,是你想多了,活佛赐护身符,自有他的道理,我想,我们这座老屋与护法女神阿斯秋吉卓玛有关的缘故,活佛本身就直贡派的。”

爷爷抚摸着我的头,显露着他一贯笑眯眯充满慈爱的表情说:“诺布,四枚护身符挂在屋角,自有它的作用,懂了吗?。”我嘴上随意应了一声:“噢,知道了,爷爷。”心里一直打鼓,是不是会发生地震?否则平白无故的给房子加持什么护身符?不过爷爷说得也有道理。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质疑的想法没有了,好奇心淡了,后来淡忘了这件事。

九月,地里的庄稼快到了收割的季节,村里人们把碾场的收拾场地收拾出来了,穗子低下了沉甸甸的头,已经开始泛黄,山野里吹来的清风凉飕飕的,仅仅是一缕风,把夏天送走了,牵来了秋天,人们感到了秋天的味道,思绪里的夏天像骑着像骑着奔跑的马,瞬间离开了,看看远山斑斓的色彩,季节就在直门达村民的忙碌和渡口热闹喧嚣中流转。一天,天气出奇的晴朗静好,从结古多传来日本人战败投降、抗战胜利的消息。这消息可不是马帮们传来的,是结古多收到从西宁发来的电报得知的喜讯。听说电报很神奇,能很快的传过来消息。它是用两地的机器在空中接发信号,离多远都能听得到,人们说那机器是神耳朵。还听说机器用的就是这几年从印度往内地驮运的煤油。当渡口的人们口里传说电报的神奇时,爷爷沉默不语,最后总结性地告诉人们:“电报是很神奇,这就是科技的神奇。”

渡口的人们都很兴奋,晚上,马帮们要求与直门达的人们联欢,共同庆祝抗战胜利。他们说:“我们也该喘口气了,放松一下,这两年是紧也赶路,慢也赶路,净在路上劳累,下午我们休渡。”村里的舞蹈队早早去准备了,有的人上山拾柴火去了,晚上举行联欢,没有篝火摸黑是跳不了舞的。过了七十的爷爷,主持了联欢舞会。消息传的很快,临近几个村的人们都跑来看热闹。

太阳还没有落山,渡口的狂欢开始了。今天的马帮都大方地打开货包,给村民们分送了茶叶、食物,给孩子们散了糖、葡萄干、红枣等一些零嘴,擦哇马帮的驮夫们拿出了他们爱喝的“蜂蜜”酒,给村民们分享,村里的人们早就尝过这种酒“蜂蜜”酒。渡口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在渡口所有的人,包括马帮的锅头和驮夫,首先围着村子的玛尼石堆转了三圈,煨桑、诵经祈福。爷爷说了几句开场白:“今天是个好天气,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有个振奋人的大好消息,日本人终于被打败了,中国抗战胜利了,祝愿国家强大,祝愿百姓安居乐业,祈求佛祖保佑,保佑渡口平安吉祥!”众人齐声高喊:扎西德勒!普桑措巴秀!扎西秀!

篝火点燃了,火焰特别亮,特别旺,马帮的人们不断往篝火上浇煤油,火光照得每张笑脸红光满面。

村里的舞蹈队由三十人组成,男十五人,女十五人。伴唱队敲鼓打锣的,他们是专门在正式庆典场合演出的,今天是狂欢,谁都可以参加到舞蹈队里跳。

伴唱的男女唱起(歌词大意):

山顶泛着金色的光芒,

那是太阳光照山顶。

山腰披着翡翠衣,

那是树木装扮了山

山脚沙滩埋金子,

那是大浪淘洗的

河里流淌的圣水,

那是神牛甘甜的乳汁。

嗦啦呀卓呀!

嗦啦呀卓呀!

草滩上邦锦美朵盛开了……

反复咏唱,伴着节点,欢快优雅的舞步一直持续着,跳了“依”舞跳“卓”舞。渡口的独立性和独特的习俗氛围,在那篝火晚会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依”舞是自娱性的舞蹈,欢快活泼,男女老少皆可加入。“卓”舞是礼仪形式的舞蹈,在藏区和玉树地区,一般不允许女人参与表演,只有在盛大庆典或迎接贵宾时由男人表演。而我们渡口打破这些规矩,自成一统,男女混合跳“卓”舞,渡口的“卓”舞因为有了女人的参与,变得别具一格。这就是渡口人们的开放观念和平等意识,自成一家,独立,不受外界的干扰,与外界沟通但不受束缚。这种平和的氛围中,没有约束,所以外来的马帮们各显神通,葛旬马帮的小王锅头喜欢唱“花儿”调,村里的女人都会唱他的“阿哥的白牡丹”,看见他来到渡口,就喊一句“阿哥的白牡丹”,等同于打招呼了,没有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问过爷爷,爷爷回答:“不知道!”

擦哇马帮的驮夫们跳着手臂不动腿脚动的舞蹈,看热闹的人们感到新奇。各种舞蹈表演轮番登场,人们已经进入了不看舞蹈姿势,只为高兴娱乐的氛围。有的舞蹈动作蹩脚,越蹩脚越显得滑稽,越滑稽越能表现人们的快乐,人们兴奋达到了癫狂状态。这一天的直门达渡口欢歌笑语,夜幕来临,未尽兴的人们又点起了篝火,继续唱啊,跳啊。我在火光下,看到了阿妈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在布毛奶奶和阿佳白玛的陪伴下,忘情的笑,不知道她心里的阴霾是否也消除了。

这一天不仅对中国,对我们这个小地方的渡口,甚至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一天,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邂逅了将来成为我终身伴侣的梅朵措毛。

在人群中,我注意到了一个姑娘,身边围着比她年龄大的两个姑娘和一个中年女人,从穿戴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那两个身边的姑娘一定是服侍她的。她脸长的小巧秀气,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大致模样有点我阿妈的轮廓,我看那女孩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触动的是她那略带凄迷忧郁的眼神和瘦弱的身体,原来真有阿妈的一些特质重叠。她的身份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测,原来她父亲就是一位百户。每年夏天,她都来舅舅家小住一段时间,那天跟过来的中年女人是她的舅母,这女人我认识,就是邻村头人的妻子,根嘎的姑姑。同时我也打听到了那个姑娘的名字——梅朵措毛,听到这个名字,我觉得耳熟,自言自语:“梅朵措毛、梅朵措毛、梅朵措毛。”我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这个名字,突然,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姨妈来探亲时给我唱的《格萨尔王传》里《松岭大战》中的松巴王国那个美丽公主的名字吗?我心里一阵暗喜,冥冥中这好像是一种暗合。我把梅朵措毛这名字念了几遍:美丽的梅朵措毛公主。

夜色下,人们围着篝火,继续尽兴地唱啊、跳啊,可我的视线总是被那姑娘吸引着,心里开始有了牵挂。看舞的人们被火光映得满面红光,跳舞的人被火烤得满脸通红,狂欢持续到深夜,直到燃不起火光,释放不出激情,累了困了兴致未了的人们才散去了,把剩余的快乐挂给了星星,抛给了夜空,送给了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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