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伟军
新媒体重塑了视觉传播主体,扩大了视觉影像的传播对象、范围,这使得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电脑、手机和iPad等工具发布或接收影像信息。本雅明所说的“技术性观视”在数字时代更为突出,人们观看到的影像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依靠媒介技术手段呈现出来的,这迥异于传统社会的人们直接用眼睛捕捉外部形象。
作为数字时代的视听文化现象,新媒体影像具有情境性、动感性和参与性。大众永无休止的追新逐异的冲动、对视听快感的渴望,使得网络直播等数字娱乐形式风行一时。网络直播创造的视觉场景,把日常生活中的所有部分都纳入其中,并将之转化为动感虚拟凝视的对象。以网络直播为代表的虚拟影像泛滥,导致生活的视觉化变成当下个体普遍性的生存境况。我们如何理解日常生活中的视觉经验?本文以网络直播呈现的视听信息为研究对象,思考其“视觉方式”和“视觉形象”意味着什么,并反思数字语境中的影像消费、意义获取和价值冲突等问题。
作为数字时代的虚拟展演形式,网络直播全方位开启了日常生活经验世界的动感展示。网络直播是近年来才兴起的娱乐风潮,目前相关研究主要是从内容生产、行业自律和管理规制等方面展开,但只有将其放在视觉文化研究的语境中,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其文化特质和价值逻辑。
技术进步推动着视觉文化发展,媒介技术的每一次变革都改变着人们的观看方式。视觉媒介重构了人与时空之间的关系,使时空经验能够被转化为具体的影像来理解。视觉媒介为新的符号世界呈现提供载体,特别是数字革命和图像革命融合在一起,使传统的语言和文字营造的意义空间遭受很大的冲击,印刷文化时代的理念世界不断被飞速流动的仿真影像、虚拟现实侵蚀。视觉文化的兴起,发展了米歇尔所说的“图像理论”。图像包括照片、影像等各种表象直观形式,其功能与属性迥异于文字文本,呈现出不同的意义结构和价值内涵。与图像感知相伴随的影像思维,也带来了媒介运作方式、主体认知行为及接受心理的变化。
图像社会和视觉文化时代的全方位开启,要归功于计算机和手机的普及,因为它们使用户可以实时共享动态的现实景观。由于计算机、互联网和移动通信技术的演进,视觉媒介有了更大的发展,互动电视、移动多媒体广播影视、网络直播平台、个人点对点音视频、网络动漫游戏等传播形态纷至沓来,视觉文化的表现形式和意义结构发生了新的变革。日新月异的技术改变了视觉媒介及其与用户的关系,即时性、互动性、参与性的使用体验加速推进着媒介的贴身化、世俗化和感性化。
以网络直播为代表的数字影像媒介,具有前所未有的对日常生活的视觉渗透能力,使私生活的经验世界被全面打开,推动视觉文化的认识论日益发展。网络直播等消费性视觉文化在当代的勃兴,给主体的认知行为和价值选择带来巨大挑战。探讨“读屏”时代的观看方式和接受心理特点,深入认识数字虚拟展演的影像叙事逻辑和社会文化趋势,寻找可行的价值认同策略,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紧迫问题。
现代人生活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处于不断的变动之中。由于经济发展、技术进步的内在驱动,社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形态,整体的生活分化为多维、异质的领域,媒介生态和文化格局处于深刻裂变之中,世界转化为日常影像和场景。
“场景”一词,原本是影视用语,指在特定时空内发生的行动,或者因人物关系构成的具体画面,而无数连续的行动、场景组成了完整的故事。当这个词被应用在互联网领域时,“场景常常表现为与游戏、社交、购物等互联网行为相关的,通过支付完成闭环的应用形态”。从摄影、电影、电视到网络视频、网络游戏、网络直播,不断更新换代的影像技术及其产品,构造“场景”的能力越来越强。手机摄像头拍摄到的视频可以动态、实时直播给关注的用户。场景时代影像符码与日常生活相互交融渗透,表征了多面向的精神理路和意义脉络。
日常生活的范围原本很宽泛,根据列斐伏尔的界定,它包括工作、休闲和家庭生活等领域,具有多维、流动、含混、易变等特质,其结构与意义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受到社会经济和文化语境的制约。消费社会中的日常生活,被现代技术、工具理性和经济利益所异化,陷入影像化、欲望化的牢笼而迷失其方向。人们的价值追寻,越来越趋向感性意义。数字影像叙事并不注重挖掘“美”与“善”,“媚俗”的冲动消解了日常生活叙事中的知性和诗意。
网络直播中充斥着流动的、没有必然联系的片段场景,平凡琐碎的个人展示和夸张、离奇的噱头,而这些正是“日常性”的无序、混杂情形。奇观场景让人产生幻觉,媚俗的景观被包装成个性化的形象展示,这使用户形成自由选择、逃离现实和张扬个性的虚假意识。用户不断切换、选择主播,产生片段的观看感受。类似于快餐式的形象拼盘,频繁变动的不连续场景和匿名主播表演,摒弃了因果关系和逻辑原则。屏幕上变幻的图像,营构出前所未有的视听维度,导致虚拟景观与日常逻辑发生错乱。
不同于电影、电视,网络直播真正实现了普通人“播放自我”的愿望,其简单易用的流媒体技术让任何人都可以走上直播前台。数字媒介去中心化的传播,颠覆了传统影视形象的生产和传播方式,使视听消费的世俗化、娱乐化和日常化趋向愈发明显。网络主播融合了广播、影视、演艺和网络等多种媒介属性,迥异于传统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数字影像技术与日常生活对接,创造了更丰富的体验。网络直播拓展了普通人日常体验的丰富性,激起虚实共生、身心投入的感知效应,产生新的影像交流、经验共享方式。日常生活中的所有内容,诸如新闻现场、餐饮美食、旅游探险、体育比赛、汽车评测、美容美体、宠物售卖等现实场景,都在网络直播平台上找到了展示空间,其呈现的方式五花八门。以网络直播为代表的新型视觉文化,将日常生活中普通的、原本非视觉性甚至无意义的东西视像化了。随着大视频时代的到来,“无处不视频”的直观影像展示,迎合了大众视听欲望的迅速扩张。
网络直播搭建了人与人之间直接进行对话、展演的影像平台。不受羁绊的摄像头近乎无所不能,其表达能力和表达范围空前扩展。数字语境中的媒介分化是必然趋势。以往被大众媒介所忽视的庸常、平凡生活,其多维面相具有了几乎无穷无尽的世俗呈现内容和日常表达方式。
从表达主体来看,喧嚣时尚的网络直播,体现出媒介参与主体发生的转变,更生活化的个体可以借助数字影像表达感性经验或私人体验,完成真正意义上的全民虚拟影像表达,开启常态化的民间日常生活影像展示通道,为非主流影像扩大了传播空间。原生、逼真的直播场景,表征了人的感性诉求,这是影像叙述话语权从主流传媒机构和文化精英向民间和个体的转移与扩散。主播们除了唱歌跳舞的常规节目外,甚至还有吃饭、喝酒、睡觉、发呆、画画、遛狗等,“原汁原味”地呈现普通人的声音和影像。
数字化技术赋予了人们更大的日常表达自由,这使得个人主义的价值取向在技术王国里广为张扬,影像呈现具备了无所不能的潜力,个体形象生产变得轻而易举。网络直播体现了大众文化精神,其影像生产和传播环节均带有草根化属性。各种直播平台都是开放式的内容生产者,因此未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即可加入网络主播圈。成本低廉的拍摄介质、低标准的影像分辨率,这些因素使得网络直播具有了原生态的大众文化特质、未经精细加工的感性生活形态呈现、迥异于传统的影像展示和观看方式。影像的现场直播从专业界拓展到普通人群,使影像叙述摆脱了专业制作和把关过程。
就叙述主旨而言,网络主播以一种更贴近现实的姿态、更平民化的视角、更生活化的图景来改变传统表意结构,突出普通大众的情怀和俗趣。日常生活一直是影视叙事的重要对象。影视叙事中,对日常生活的诗化张扬与批判救赎几乎是并存的。以往电影、电视的影像表达方式具有艺术性或新闻性,日常生活被赋予某种超越性、发现性或启示性的意义。网络影像叙述摒弃了各种规范,不追求合乎影像传播的内在规律,而是将视线引向世俗的现实世界,“把源于日常生活中惯常事物的能指并置在一起”,不刻意追求崇高的目的和高尚的品味。众多主播立足于生活的本真,以松散的结构再现光怪陆离人生的种种镜像,使凡人俗事成为重要的表达对象,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共存。
遵循日常“仿真”的逻辑,网络直播鼓励人们表达世俗情感、心理和意愿,以碎片化的世俗叙述激发粉丝“熟悉的陌生感”。网民自由出入新媒体界面,使现实世界中的失意、压抑和苦闷,在网络直播中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舒缓,甚至产生自己地位提升、豪气冲天的感觉。高度生活化的体验,帅哥美女就在身边的陪伴感,使网络直播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人们的心理和精神生活需要,体现了一种趣味文化的特征。网民多数动态选择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主播观看其展示,在与其他围观者一起建构的微型共同体(micro-communities)中确证其欣赏品位和文化身份。
网络直播以多样化话语创设虚拟互动情境,将声音和画面、口语传播和即兴表演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话语和影像呈现方式。闲聊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网络直播进一步将无所不包的聊天内容直观化、情境化、多媒体化。网民在相互围观中寻求自身的存在感,在多样的互动中打发屏幕之外的无聊。这里起作用的不再是精神文化需求,甚至也不是“品味”或特殊爱好,而是被一种扩散了的牵挂挑动起来的普遍好奇——这便是波德里亚所说的“娱乐道德”。狂欢化的娱乐道德纵容无理胡闹、过度渲染,以及庸俗、低俗、媚俗的语言和行为。
网络直播构建了新的符号化、影像化的“泛在”虚拟生活形态和场景,催生新的社区群落和交往形式。移动互联网、智能终端和应用将虚拟场景与现实空间无缝对接,无所不在地渗透到网民生活之中,并外化为超强的语境融入、对象吸附、内容生产及信息感知能力。追求形象逼真环境和身临其境体验的数字影像媒介,不只是聚集动态的画面景观,同时构造了新型的虚拟社会关系。以日常生活为中心,通过直播平台发展的交往关系,具有自创生、自适应、流动频仍等特性。
基于网络直播的虚拟社交动机变化多样,所以用户通过屏幕观看实时现场情景,可以迅速实现角色转换,由缺席状态进入在场状态,与主播互动。用户通过屏幕进行的交流,像看电视一样,在以形象为中心的“泛在”动态场景中,超越自己的职业、年龄、阶层等身份限制,体验短时间的主体意识。网络的视频播放功能被充分发挥,使得观看者与主播构成一种实时互动、共生关系。他们在变动不居的影像世界中转换身份、扮演角色、改变立场、释放欲望,以一种虚拟自我的意识融入到视听技术构筑的语境中。“网红”主播成了新的象征符码,契合了流行时尚和大众心态。在特定的时空、场景中塑造的屏幕想象,激起了无数观赏者的迷狂反应,使得简单的直播/观看行为具有了社会文化学的症候。
主播的话语和形象营造出一种现时感觉,使得置身于虚拟社交状态的粉丝在观看时形成的集体在线创造了新的解码方式,释放出幻化场景的感官诱惑。无序组合的虚拟社交角色与世俗场景、数字符码与真实世界之间的双向流动,使虚拟空间与现实生活的位置颠倒了。无方向性的影像流,裹挟着大量未经刻意修饰、剪裁的细节,混杂着多样的符码和漂浮的能指,激发人们对感性形象的迷恋。天马行空的能指游戏,涌动着话语和形象的暗流,导致人文与审美价值元素不易寻觅。
网络直播融合了社交媒体的角色扮演和影视节目的娱乐功能,使粉丝可以在视像流中跳转,但粉丝总难获得“最终的愉悦”感。网络直播中的含混表达、暧昧语言,彰显了混合符码的张力,也为用户在意义空白和裂隙处融入自我想象提供了条件,这就缔结了主播与粉丝之间的精神纽带。在变动不居的虚拟环境中,网络直播场景演化为无穷尽的语言增殖和视觉形象游戏,这使得意义在平面化的影像流中播散、延异。
媒介演化的必然结果是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日益密切。网络直播强大的再现世俗场景的能力,显示了影像媒介嵌入日常生活的超强功能。数字视听文化的发展趋势,将在不同的维度上延展日常逻辑。如同日常生活一样,网络直播本身具有复杂混沌和不确定的特质,其价值取向是杂乱而多变的。
人们喜欢视听娱乐并非出于对阅读文字和纸质文本的厌恶或恐惧,而是缘于文化传播的自然转向。数字视听技术的发展,增强了复制真实世界的能力,创造了新的人性需求。网络直播的广泛参与性,正显示了媒介技术演变和消费社会视听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网络直播的日常展演,扩大了“生活化”的影像符号消费,而视觉文化转向导致媒介内容价值的位移。传统的精英文化具有稳定性、持久性、统一性和静态性,而数字视听文化体现了多变性、短暂性、分裂性和动态性。
消费社会是视听文化崛起的真正支撑。网络直播商业价值变现的冲动,强化了其内容生产的功利性。影像生产和消费被纳入到文化产业的运作体系之中,使得观看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消费举动,使闲逛的愉悦转换成了内容产品、文化商品。伴随着市场逻辑中的视觉影像对个体消费意识的唤醒,影像消费带来的视觉快感生产被纳入了到商品生产的链条之中。虚拟空间中耀眼的身体景观,迎合了以形象为中心的视觉消费文化和价值流向。网络直播表征的趣味文化大体是以男性快感和欲望为中心的,因此女性身体本身的价值被凸显,成为被阅读、被欣赏的客体和对象物。身体展演的视觉表象,形成迷乱的欲望表征和价值编码。
网络直播表征的多元价值取向杂糅,折射了我们时代的文化生态,昭示了稳定中心的流散和恒定意义的缺失。新的媒介现象层出不穷,规则建构、价值调适却相对滞后。在光怪陆离的影像奇观后面,庸常化、功利化、拜物化和享乐化的趋势需要得到方向性的规训或指引。
日常生活是个体生命存在的外部依托和基本形态,而网络直播拓展了影像世界的边界与维度,其发展潜藏着业态创新、视听创意、过度使用、内容越轨、价值困惑等正向和负向的多种可能性。网络直播开放、异质的表现空间,需要在商业价值、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之间寻求合理的平衡,构建种类多样、运作规范、竞争有序、良性发展的虚拟影像生产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