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润
从1994年长征三号甲系列火箭首飞成功开始,25年时间,这个金牌系列火箭不断发展,我国的导航、通信、探月、气象卫星等“火箭乘客”也不断成长。现年58岁的“长三甲”系列火箭总设计师、中国科学院院士、航天公益形象大使姜杰,为“长三甲”系列火箭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她的“独门绝技”让业内专家折服。2010年至今,姜杰带领团队圆满完成了以北斗导航、探月等为代表的国家重大工程项目近50枚火箭发射任务,成功率达100%,在世界航天史上创下了罕见纪录!本期,我们有幸走近姜杰,了解她的“火箭”人生——
另辟蹊径,
从医生世家走出的航天科研人
记者(以下简称记):听说您的父母都是医生,原本想让您继承他们的事业,是这样吗?
姜杰(以下简称姜):是的。我1962年出生在哈尔滨,后跟着父亲来到北京。父母都是北京721医院的医生。有一次父亲和朋友们聊天,听到他们谈起导弹、火箭、外太空,我一下子就对航天产生了兴趣。16岁我高中毕业时,还没有恢复高考,父亲为了让我“继承衣钵”,专门为我联系了一所护士学校。这在当时是一条让很多女孩梦寐以求的路,我高高兴兴地去护士学校报了到。半年后,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我不甘心就这样与大学失之交臂,还是参加了高考。当时完全不知道要考什么,化学几乎有一半题做不出来。我以为考砸了,这辈子也上不了大学了,谁知在忐忑中度过一个月后,高考放榜,我竟考了320分,高出重点线40多分。填报志愿时,父亲希望我做一名医生,我却执意要报考国防科技大学的自动控制系。后来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妥协了。他知道我的个性,表面文静,但我决定的事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后来弟弟妹妹都继承了父母的“衣钵”,找到的另一半也都是医生,全家人只有我走了一条和他们完全不同的路。我非常感谢父母给了我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机会。
记:您是什么时候进入航天科技集团一院工作的呢?
姜:1979年,我有幸被国防科技大学录取,在长沙开始了大学生活。很多同学开始注意我这个从京城来的小姑娘,是因为我没有一点娇气,学习起来像个“拼命三郎”。大学毕业后,我如愿进入航天系统,来到航天科技集团一院,先从事计算机辅助设计工作。1988年,我研究生毕业,成为一名研制人员,开始正式接触“长三甲”系列型号。我很幸运,能够从一开始就完全介入“长三甲”系列,并且得到了龙乐豪院士、贺祖明总设计师等前辈的指导,真的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
记:长三甲火箭首飞成功是什么时候,您当时参与了没有?
姜:没多久我就参与了长三甲、长三乙、长三丙3个型号火箭的研制工作。为了获得更多资金支持,发展长三乙、长三丙等重量级火箭,龙老带着同事,拿着图纸,到国际市场上谈项目、找门路,硬是签下了4个订单。那次我也参与其中。这4个订单为我们提供了最初的研发经费,大家既兴奋又有压力。因为当时的合同有个附加条款——长征三号甲火箭必须首飞成功,否则合同无效。1994年,历时8年研制的长三甲火箭首飞即告成功,那一刻,龙乐豪院士挥笔写下:“一箭双星首飞传捷报,八年鏖战今朝定乾坤!”当时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欢呼雀跃。从此,长三甲便与我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磨砺心志,
成就稳如泰山的“火箭女神”
记:火箭发射的时候,您经历过失败没有?
姜:经历过。1996年2月15日,长三乙发射国外的一颗卫星,首飞失利,我在现场经历了整个发射过程。那天,长三乙火箭在點火起飞后,撞在附近的山头上,星箭俱毁。从发射的喜悦到惨败的失落,不过22秒。大家的情绪都跌到了谷底,有的抱头痛哭,有的相互安慰。不过,大家很快就调整状态,决定放弃春节休息,投入到疑点梳理、数据分析工作中。因为我参加了这枚火箭的整个研制过程,发射失败对我打击很大。后来我们在这个火箭的可靠性上做了大量工作。长三甲系列现在被称为“金牌火箭”,它的发射成功率能达到这么高,跟那次失败的教训是有关系的。
记:每次火箭发射前看您总是面带微笑、稳若泰山,您内心就不紧张吗?
姜:每次火箭发射,我总要提前一个月来到发射中心。在这里,我始终保持着一颗平常心,每天都要工作十六七个小时,模拟火箭发射时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确保火箭里的上万个零部件运转正常。有12层楼高的发射塔架,我更是每天都要爬上去看一看。2013年12月2日深夜,西昌卫星发射中心,长三甲火箭整装待发,倒计时口令响起时,我习惯性看看时间,确保“零窗口”发射分秒不差。“嫦娥三号”发射成功带给我的喜悦无以言表。看火箭升空后划过的轨迹,那种感觉美妙极了。不过,在火箭发射成功后,我很少表示出激动和兴奋。同事们说我对于发射成功早就习以为常了,但实际上,当整个飞行控制大厅传来一片欢呼声时,我会悄悄走到僻静的角落,转过身去抹眼泪。
记:有报道说您有一次顶着压力36小时排除重大故障,这是怎么回事?
姜:2010年长三甲遥十火箭首次采用系统级冗余,技术状态变化大,研制周期短,百密难以避免一疏。一次,控制系统在试验场第四次总检查时发现程序配电器软件方面有故障。发射在即,故障却迟迟未找到。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不能在72小时内发现故障并排除,当次发射任务就要取消,不仅数百名工程人员长达数月的辛苦准备将付诸东流,而且随之而来的损失将非常巨大。重压之下,我组织发射试验队员迅速定位问题,组织专家进行评审,开展软件修改和试验验证工作,多次往返于西昌到北京之间,终于在36小时之后,解决了问题。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人信心不足,不确定火箭到底要不要发射。我的态度很坚定,一定要如期发射,我们要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可如今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坦承,确实有点惨。发射的前两晚,我整夜都没睡,感觉白头发都增加了很多。最终,长三甲遥十火箭精确地将卫星送入预定轨道,巨大的压力在那一刻得以舒缓,我拥抱着同事热泪盈眶。航天是一项高风险行业,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把风险降到“零”,不让火箭带一丝隐患上天。
记:您在业界被称为“火箭女神”,您对此怎么看?
姜:这个也太过奖了。在航天科研领域,我走过了一条从副主任设计师到主任设计师,从型号副总设计师到型号总设计师的道路,2009年我出任长征三号甲系列运载火箭总设计师。2018年12月25日,伴随通信技术试验卫星三号成功入轨,长征三号甲系列运载火箭凭借全年14次发射的“全胜战绩”,再次刷新中国“单一火箭年度发射数量”的新纪录,其综合技术性能达到了国内领先和国际先进的水平。
一路走来,我感受到了成长的酸甜苦辣。火箭发射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需要各方面的良好配合,我原来负责的只是一个分系统,现在却要将目光放在整个系统上,这对我解决问题的能力是一个很大的考验。我团队的伙伴们说我不仅科研成果“神”,而且身心素质也“神”。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经常前一天晚上通宵工作,第二天白天照样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曾一夜未眠。许多同事笑称“姜总从来不生病”,只有一位同事说他见过一次我生病。那一次,我执行一个重大任务一连几天没上床睡觉,双眼熬得红肿。同事们拉我下发射阵地去看医生,但就是拉不动。最后,他们把医生叫到阵地给我的眼睛消炎。我们团队的许多人都是这样,不是不生病,而是没时间生病!
功勋卓越,
航空领域首位女院士笑傲人生
记:听说您一年有1/3的时间在试验场度过,这是真的吗?
姜:是真的。我们航天人是没有双休、假期概念的。我自己是个“工作狂”,基本上没休过一天假。我打个比方,火箭就像接力赛中的第一棒,必须跑好,才能让探月工程、北斗导航卫星、通信卫星以及对地观测系统发挥作用。试验场,也就是发射场的各项准备工作事关成败,容不得半点闪失。所以,我经常“泡”在试验场里,这已成为一种习惯。与此同时,北京的评审、装配等也直接关系到发射进度。作为火箭总设计师的我只能在发射场和北京之间来回奔波。时常,我一个月要在北京与西昌之间往返三四趟。
火箭发射多在深夜,发射成功后,不管多晚,我还要仔细分析火箭飞行参数,总结得与失,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指挥大厅。
记:您哪一年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很自豪吧?
姜:2015年12月7日,我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据说我是航天领域首位也是唯一的一位女院士,我特别自豪。
记:有人说您是“女强人”,也有人说您平常温和娴静,这二者反差有点大,能具体说说吗?
姜:说心里话,我能有今天的成就,除了我个人的努力,更多的是老一辈专家和科技人对我的扶持,还有团队成员对我的支持。这些年我获得过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巾帼英模”称号,还连续三届当选全国政协委员。看国家给我这么多荣誉和头衔,很多人会把我想象成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强人”。确实,在火箭出场评审会上,在技术问题面前,我总是沉着冷静,语气坚定,不容反驳,可能真有一点女强人的样子。但在平时,我并不是这样的。同事们都说我:“无论是在试验场还是在办公室,姜总永远都是温和娴静的,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和力。”我平时戴着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恬静柔弱,并不算女强人。
记:能透露一下长三甲系列火箭進入密集发射期的相关信息吗?
姜:我在2018年3月参加全国“两会”时,回答了央视记者在这方面的提问。长三甲系列火箭包揽了目前我国所有高轨道航天器的发射任务,一直有“金牌火箭”的美誉。2019年4月20日晚10时41分,长征三号乙运载火箭载着第四十四颗北斗导航卫星顺利升空,完成了长三甲系列火箭的第100次发射,全场一片欢呼。2018年到2020年的三年时间里,长三甲系列火箭预计将完成40次发射任务,如此高密度的发射,史无前例。有人问,为什么要在2018年到2020年,保持这么饱满的一种发射状态呢?我觉得这应该是航天发展的需求,比如北斗工程,事关全球导航系统的建设,需要三十多颗卫星才能构成。再比如探月工程、通信卫星等,还有一些国际商业发射。在过去4年时间里,我们每年最多的发射任务达到9次,可也没有现在多。2018年我们的发射任务第一次超过了两位数,达到14次,率先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提供基本服务。创新是运载火箭发展的不竭动力。如果说火箭一年能够发射两位数,这意味着火箭首先要具备这样一个发射能力,我们的质量标准要求是第一次就把事情做好,要零缺陷。
记:您工作如此繁忙,家人和孩子都理解和支持您吗?
姜:由于常年出差,又忙碌在试验场,我对家人有着太多亏欠。有一次我从试验场回来,看到儿子来单位看我,突然发现他长高了一截。看着他像个大人一样和我说话,那一刻,我又是喜悦又是心酸,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特别失职。好在我的爸妈、丈夫和孩子都非常支持我的工作。每次火箭发射,我家人都会守在电视机前观看直播,也会在发射成功后第一时间给我发信息或者打电话,和我分享发射成功的喜悦。每次在试验场,我都对自己说,发射成功后回去多陪陪家人。可是,一投入到新的工作中,我就将自己的承诺抛在了脑后。航天是高科技高风险的事业,所以要想把它干好,就得全神贯注,还要分秒必争。但我对家庭还是有责任感的,很关心家人,有一点时间也会想着为他们做点什么。再过几年,等我退下来时,我一定也会努力多为家人做点事,弥补这些年对他们的亏欠。如今,我相当一部分的精力都用来培养助手和年轻人,让他们能早日接班,让更多的火箭专家为祖国做出贡献。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