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泽凯(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北京 100044)
田 林(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北京 100044)
谭立峰*(天津大学建筑学院 建筑和文化遗产传承文化和旅游部重点实验室 天津 300072)
明代的大规模海防建设正式始于明洪武十七年(1384年),时值明朝与日本外交失败,倭寇威胁日甚。迫于严峻的海防形势,《明史·太祖本纪三》载,明太祖遣“汤和巡视沿海诸城防倭”,巡视东南诸省。经过洪武、永乐两朝的努力,北起辽东,南至广东,绵延的海岸线上,系统地建成了卫所、堡寨、墩台、烽堠等一系列的海防设施。
2012年7月以来,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明代海防军事聚落与防御体系整体性研究”的支持下,项目组成员对沿海地区进行了数百人次的现场踏勘、调研,对明代海防卫所遗存的分布和保存现状有了直观的了解。本文结合明郑若曾著《筹海图编》《江南经略》及范中义、仝晰纲著《明代倭寇史略》等史籍、专著,对明代海防卫所聚落进行了准确定位,发现了其中的分布规律,并进行了定量分析。因卫城、千户所城为明代海防的骨架,二者的分布规律是本文的研究范畴。
1.拱卫京畿
南京为明初首都,其地依山傍水,位置优越。《江南经略·序》这样评价南京所在的区域:“三吴者,朝廷之重地也,留都门户在焉。”[1]但因距长江入海口过近,南京面临着倭寇的直接威胁。《筹海图编·直隶倭变纪》详细记载了明代此地区遭受的倭寇入侵情况,可知在此区域设置海防卫所是非常必要的。沿海的海防卫所与长江两岸的军事设施组合成“T”形的防御体系,对护卫南京起到了重要作用。
长期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于直沽渡河南下,即位后最终定都北京。天津作为北京的海上门户,具有重要而特殊的地理位置。明朝为防止来自海上的威胁,沿海河逆流而上对北京造成威胁,于永乐时期在天津境内建设了天津卫及众多堡、寨,极大地加强了保卫首都的力量。
2.保护航道和港口
明朝的航道分为国内、国际航道两部分,前者指运送军用物资和国内贸易的通道,后者指对外贸易的通道。史籍中关于倭寇骚扰航道的记载众多,例如,《明实录》载:“洪武十七年十月……癸巳,兵部言镇海卫千户王庭出海运粮,遇倭寇战殁,广洋卫百户周清出海捕倭溺死。诏庭加三等追赠,清加二等追赠,俱以米布给其家”[2]。
明朝对外设立了三个对外贸易口岸,分别位于宁波、泉州和广州。“宁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广州通占城、暹罗、西洋诸国。”[3]三个口岸分别位于浙江、福建和广东防区内,均为明朝倭患最为严重的地区。因倭寇的趋利性,加强航道和港口的防御就成为了必然。从这个角度出发,就不难理解为何京杭大运河沿岸的淮安卫城、兴化卫城、高邮卫城、大河卫城、扬州卫城等城池虽然距海岸线数百里,但仍被列为海防聚落的范围。
经过元末明初的多年战争,北方地区人口锐减,而江南地区由于受战争破坏较轻,人口密度远超北方。明初南、北方人口数量对比表[4]如表1。
由表1可见,北方的河南、北平人口密度极低,即便是人口相对稠密的山东,也大大低于江南地区。人口的稀少带来诸多问题,如工商业极度不发达、城市数量少、规模小以及财富集中程度低等。因此,人口稠密、经济富庶的江南地区成为倭寇的主要目标,该地区也就成为明朝海防聚落建设的重心。
表1 明初南、北方人口数量对比表(资料引自:吕景林.明代北方经济述论-兼与江南经济比较[C]//中国明史学会.明史研究第6辑.合肥:黄山书社,1999.)
1.洋流和古航道
中国历来是古代东亚的中心,周边许多国家均开辟了通往中国的航线,日本也不 例外,“遣唐船”航路便是其中的典型。日本传统观点认为,“遣唐船”航路大体分为“北路”和“南路”两条航线。其中“北路”最早,具体线路为九州出发,沿着朝鲜半岛西海岸直达渤海湾口,再沿着庙岛群岛南下,登陆山东半岛的登州、莱州;“南路”航线则为后开辟的新航道,同为从九州出发,直抵中国长江口。但旅日中国学者汪义正认为,“遣唐船”的“南路”航线不可信,只存在“北路”[5]。以此观点出发,明初及早期倭寇的入侵路径,也自然沿袭了传统的“北路”。据统计,在洪武至宣德年间,山东、辽东遭倭寇入侵频繁,且规模较大,有记载的就有16次。可见,由于洋流的强烈作用,古航道对早期倭寇入侵的线路选择有较大的影响(图1)。
2.海岸地质条件
中国海岸线绵长,地质条件复杂多样,明代海防聚落所处沿海不同的地址条件对其总体布局有很大的影响。砂质、岩质基础易于各类船只登岸,泥质基础则相反。山东半岛、浙江、福建等地存在大量的岩质、砂质基础,但(南)直隶防区从南通至苏北,多是连绵的滩涂,船舶极易搁浅,这就使得以船舶为交通工具的倭寇几乎不可能从这片区域登陆,渤海沿岸也大多是类似的情况。因此,前者必是海防聚落建设的重点,后者地位便相对次要。郑若曾在《筹海图编·直隶兵房官考》中介绍直隶海防卫所时,从金山卫开始向北,列举到镇江卫便戛然而止了。在其看来,根本没有必要在江苏沿海地区大量建设海防聚落。
3.季风和航线
倭寇造船技术水平低下,加之洋流的巨大力量,沿着古航道入侵中国北方地区就成为其优先选择之一。但据考证,明初浙江防区的倭患也十分严重,洪武至宣德年间,史书记载的就至少29次[6]。因浙江属于倭寇逆洋流而上才能到达的区域,说明此时的倭寇已能够克服洋流的影响,直达当时中国最富庶的核心地带了。究其原因,应是倭寇对季风规律已经掌握。
《筹海图编·倭国事略》对倭寇入侵的规律作了如下总结:“大抵倭舶之来,恒在清明之后。前乎此,风候不常,届期方有东北风,多日而不变也。过五月,风自南来,倭不利于行矣。重阳后,风亦有东北者。过十月,风自西北来,亦非倭所利矣。”掌握了季风规律,倭寇突破洋流的限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4.海岛密集度
早期倭寇造船技术低下,《筹海图编·倭国事略》载,“其底平不能破浪。其布帆悬于桅之正中,不似中国之偏桅。机常活,不似中国之定,惟使顺风,若遇无风、逆风,皆倒桅荡橹……故倭船过洋非月余不可。”倭船常常需要在海上漂泊数日,必须备足饮水:“凡倭船之来,每人带水四百斤,约八百碗……极其爱惜”[7]。浙江防区由于沿海岛屿密布,成为倭寇入侵的优先选择。史载:“(倭寇)将近中国,过下八山、陈钱之类,必停舶换水。”倭寇选择岛屿密布区域登陆的另一个目的,是以岛屿为掩护,探听陆上军情。“其(倭寇)至普陀必登者,非换水,亦非真欲焚香,乃观兵防虚实耳。”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福建、广东等地。
1.坡度
明代海防卫城、千户所城规模均比较大,城池边长从数百米至上千米不等。从便于城池建设、军队集结和城内生活出发,城址坡度不宜过大。但从利于防守、城池排水等角度出发,城址又必须选择在具有一定坡度的区域。
以地形较为复杂的浙江防区宁村所城、观海卫城为例(图2)。由图可知,两城均选址于地势较为舒缓但又具有一定坡度的区域内,防御效果良好。至于壮士所城,则因选址于两翼陡峭而纵向坡度过缓处,极易遭到前后夹击,腹背受敌。历史证明,壮士所城建成后屡被倭寇侵犯,终被破城而不得不迁入邻近的蒲门所城。所城仅余部分断壁残垣,城内原有建筑早已荡然无存(图3)。
2.高程
卫所聚落的高程对于城内取水、防汛、视野和通风等均有较大影响。本文高程的分析以海平面为假定水准面,采用相对高程的概念。明茅元仪的《武备志·军资乘·守五·堡约》认为:“高者,丘埠、山陵之类也,城堡依之,利于设险。然高有宜依,亦有宜避。四面空阔、断崖壁立则依,内平外高、旁无俯临则依,溪涧陡僻、兵难屯聚则依,藉其利也。用半舍半,余方受敌则避,高下数更、垣道阻碍则避,土脉亢燥、水汲艰难则避,远其害也。”可见,如何取舍高程、地势的优势和不足,避害趋利,是明代军事聚落选址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另外,卫所聚落建设的难易程度、水源地的远近、屯田的方便程度、军队集结的速度等,均受到卫所高程的直接影响。
3.出海距离
所谓“海防”,即是防御来自海上的威胁,便于出海是海防聚落选址布局的一个重要因素。明代海防卫所聚落多选址于便于出海处,有的位于地势开阔处,直面大海;有的则较为隐蔽,或选址于江河入海口处,或选址于海湾湾畔,但无一例外地均方便出海。这是由倭寇的特点以及明朝的海防策略决定的:敌人一旦来犯,海防各聚落驻军必须立即行动,或出海迎敌,或与登陆的敌人短兵相接,才能达到御敌于海上或者于敌人初一登陆之时的最佳防御目的。经测量、计算,山东防区、浙江防区卫所聚落的平均出海距离分别约为2.7千米、3.7千米,出海均十分便利,印证了上述分析。
4.取水方式
明代海防卫所聚落选址时,保证城内用水是必须考虑的因素。水源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城内打井取水,二是从附近的较大河流就近取水。前者取水方便但规模有限,未必能满足正常生产生活的所有要求;后者水量足,可以作为主要的用水来源,但受到取水距离的制约。以浙江防区为例,经测量、计算,其境内卫所聚落平均取水距离为11.8千米,可推知相当数量的卫所取水是以城内打井方式为主。至于三江所城、海门卫城、定海卫城等距离河流数百米至千余米的卫所,则可能采用城内打井和从附近河流就近引水相结合的方式。再以山东防区为例,海防卫所多数地处半岛丘陵,大径流量河流数量少,多数卫所距可取水河流的距离在10千米以上,可推知其以城内打井方式为主。
辽东、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和广东是明代海防的六大防区,范中义等学者将北直隶也计入,合计七大防区。由于地理位置、经济水平、区域环境和微观环境的差别,各防区海防卫所数量不同。根据《筹海图编》和《明代倭寇史略》统计,明代海防各防区卫城、千户所城总量如表2所示。
表2 明代海防各防区卫城和千户所城总量表(作者整理)
由表2可知,《筹海图编》和《明代倭寇史略》记载的卫所分别合计183所、172所。《筹海图编》未将北直隶列入主要海防防区,对福建漏记现象也比较严重。同时,《筹海图编》对卫所位置语焉不详,存在重叠现象,造成卫所总数量较《明代倭寇史略》为多。除北直隶外,两部海防专著记载的卫所数量均以浙江为最,广东略居第二位,南直隶、山东和福建再次之,辽东最少。福建由于海岸线较短,虽然卫所绝对数量不多,但也处于较为重要的地位。辽东和北直隶虽然拥有绵长的海岸线,但由于其地处北方腹地,卫所较少。综上可知,浙江、南直隶和福建是明代海防的重点区域,其中浙江是核心,广东、山东次之,辽东、北直隶则处于第三层次。
1.线密度
海防卫所聚落分布线密度为卫所聚落的数量与大陆海岸线长度之比,直接体现防区内沿海岸线卫所聚落分布的密集程度,是体现防区重要程度的核心指标之一。广东防区的海岸线实际上约为今天的广东、广西和海南三省区的海岸线总长度,南直隶防区的海岸线约为今天江苏、上海之和,北直隶防区的海岸线长度约为河北、天津之和,其余各防区海岸线基本与今天各省对应。各防区卫所数量取《筹海图编》和《明代倭寇史略》的最大值,计得结果如图4所示。
由图4可知,南直隶的卫所线密度大大高于其他防区,主要是因为南直隶海岸线多为淤泥质岸线,与蜿蜒曲折的岩质基础相比,十分平顺而总长度较短,造成线密度指标极高。浙江防区海岸线虽然多为岩质、砂质基础,海岸线长度很大,但其线密度指标仍然接近20,可知其地位相当重要,这与其经济地位是相符的。北直隶因与南直隶相似的原因,线密度指标也较高,剩余防区线密度指标相差不大。由线密度指标仍可推知,浙江防区是明代海防的核心区域。
2.面密度
面密度是指卫所聚落数量与防区面积之比,直接反映出本防区所覆盖的区域对于明代海防的重要性。其中,广东防区大概包括今天广东、海南和广西沿海地区,南直隶防区大体包括今江苏、安徽和上海,北直隶防区主要包括今河北、天津和北京。各防区卫所数量仍取《筹海图编》和《明代倭寇史略》的最大值,计得结果如图5所示。
由图5可知,以面密度指标为判断依据的浙江防区仍以超过4个(卫所)/万平方公里的绝对优势列第一位,可知其是明代海防最为核心的防守区域。福建、南直隶防区面密度均达到2个/万平方公里,山东、广东、辽东均超过1个/万平方公里,北直隶防区则因卫所聚落绝对数量小而处于最后一位。以防区面积密度为指标,可推断出浙江防区地位最为重要,福建、南直隶、山东、广东、辽东防区其次,北直隶防区排位最为靠后。
3.卫所间距
卫所间距是指相邻两卫所聚落之间的直线距离,直接反映了卫所聚落联系的方便程度,是显示本区域地位的重要指标。分别计算各防区卫所间距,得出卫所间距柱状图如图6所示。
由图6可知,浙江防区卫聚落所间距最小,约为18千米,其次是山东防区,约为30.5千米,广东、福建、南直隶和辽东防区在40千米左右,北直隶防区卫所间距约为57.4千米。由以上数据可知,浙江、山东防区分别是南、北方的海防重点,北直隶防区未重点设防,其余防区地位介于上述三者之间。
在对明代海防卫所聚落的分布数量、沿海分布线密度、区域面密度和卫所间距做了详细的计算、分析之后,可知海防卫所聚落的分布情况与防区的地理位置、经济水平、区域环境和微观环境等多个因素相关,地理位置越重要、经济水平越发达、区域环境越易于被侵犯、微观环境越易攻难守,卫所聚落分布就越密集。分析表明,浙江防区是明代海防的最核心区域,南直隶、福建、广东防区是重点区域,山东是北方海防的重点地区,辽东其次,北直隶防区由于深入内海而处于更为次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