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出身:一种复杂的情感结构

2019-11-17 04:41
社会观察 2019年4期
关键词:学业结构情感

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家子弟的求学历程一般都要经历从农村、县城、小城市再到大城市的时空转换。这些成长历程伴随着复杂的情感体验。本文以改革开放后出生、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家子弟作为研究对象,探究他们伴随着这场漫长的阶层跨越之旅而生的情感体验。

研究方法

进入精英大学的农家子弟一般经历了漫长的求学历程。他们的情感体验嵌入于宏观的社会结构当中,关涉着广阔而绵长的求学和生命历程,既不可能有固定的田野等待人们去考察,也很难获得他们处于不同时期的情感体验的即时反馈。这些农家子弟来自各不相同的地区,我们基本上还是可以把他们看作同质性较高的群体:属于同一个大文化圈、父母大多以体力劳动为生、总体上都处于同一个高考制度的安排下。因而,成长叙事(即对自己生活经历的回溯)就成为探究这些农家子弟情感体验的合适方式。成长叙事可以由研究对象“写下来”,也可以通过访谈“聊出来”。前者更具有自主性,后者则更为聚焦。

默顿最早提出自传社会学的概念,认为“自传作者能够以他人所不能的方式反省和回顾自我”。通过布置课程作业(11篇)、发出自传撰写邀请信(9篇)、向访谈对象发出邀请(3篇)这三种主要方式,本研究共收集到进入精英大学的农家子弟自传23篇。采用深度访谈的方法,主要选取处于本科高年级以及硕士和博士阶段的农家子弟作为访谈对象。在具体研究过程中,对改革开放后出生、进入精英大学的20位农家子弟进行了深度访谈。

对农家子弟生活世界的历史考察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文人墨客对乡村充满了美好想象。不过一旦有了功名,成了读书人,即便回到乡村,他们也大多享受田园之乐,很少会成为贫苦农民。因而,他们很难真正体悟到农村生活的另一面。传统中国农民的生命牢固嵌入于土地之中,生产和生活紧密贴合,缺少受教育的机会和识文断字的能力,在政治身份上又处于底层,因而他们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更难以摆脱卑微的生活境遇。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农村为城市和工业发展所做出的牺牲难以估量,但同时农村与城市之间的发展差距却在日益拉大。1958年后实行的户籍制度明确区分出城镇人口和农村人口,城乡居民身份带有“强烈的先赋性”。改革开放前的城乡差异不仅是生活水平上的差异,其背后是吃商品粮和自己从田里刨食的差异。前者有国家体制内的“工作”,而后者只能算是“劳动”。相比于处于强势地位的人,处于弱势地位的人总是对阶层差异极其敏感。农村人刻骨铭心的自卑,也就是在这一系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制度实践中扎根的。

在迅速的城市化进程中,农村和城市之间的围墙日益打破,这也使得生活于两个世界的人们愈发认识到彼此之间的差异。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发生了巨大变化。当下中国农村也愈加显现出城市化和现代化的商业气息。如今农家子弟的父母也可以外出打工,脱离农业劳动。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摆脱不了底层劳动者的命运。本文所论述的农家子弟沿着教育阶梯向上流动的生命历程就是在这样一个印刻着历史记忆的社会空间中发生的。

求学旅程中的情感体验

改革开放以来,农家子弟在物理空间意义上的流动不再受到限制,但城乡二元社会结构所引发的社会排斥依然存在。

(一)隐匿的社会排斥

博格达斯(Bogardus,1933)著名的“社会距离量表”(Social Distance Scale)用以测量人们对种族接触的接纳程度,其中愿意“结成亲密的关系或通婚”属于接纳的较高等级。对农家子弟而言,农村出身远不是婚恋时才遭遇到的以“只是不同”为名所掩盖的社会排斥。

许多强制是隐性的,藏匿于社会文化与制度情境之中,难以用言语表达出来。熊易寒在其研究中所展示农民工子女与城市儿童之间存在着一堵“看不见的城墙”,“城里人看不起外地人,这几乎是孩子们的一个共识”。不同于处于城市边缘的外来务工者及其子女,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家子弟却要进入城市中心,在农村家庭和城市精英学校的穿梭中感受弥散在空气中的阶层差异,体尝种种隐匿的、不易言说却又真实存在的社会排斥。

(二)片面发展的苦恼

对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家子弟而言,精英大学显然不是为他们而准备的世界。

农家子弟对大学生活的适应可能更为艰难,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从中小学到大学所发生的文化和制度环境的转换。进入大学后,个体之间的异质性增强,班级和学校的运转也不再以成绩为中心。在运动会、篮球赛、班级及社团活动中出彩,往往更能获得同辈群体的认可。对农家子弟来说,苦修式的学习方式曾经是助飞的翅膀,“底层文化资本”曾经绽放出它的力量。可是,一旦跨入新的情境,曾经的翅膀也可能蜕变为负重。

相比于城市学生,家庭经济状况对农家子弟的限制表现在方方面面:饮食、衣着、品味、眼界的局限、为人处世的局促,等等。正因如此,他们很容易不自信,既缺乏主动担任群体领导者的勇气,也难以被认同为具备管理能力。农家子弟往往担任执行者的角色,难以成为受人追捧和关注的焦点。他们也逐渐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料,只适合学习。过分专注学习往往会使他们的发展比较片面且不均衡。他们秉持着内在的羞涩,在人际交往中往往处于劣势,体验着人情冷暖却又不通人情世故,只能依赖于在制度化的情境中努力奋斗以求被动的赏识,缺少主动展示自己的经历和勇气。不少农家子弟要参与家庭繁重的劳作、缺少足够的营养、精神上也缺少闲暇、长期处于应试压力之中。他们还需及早“懂事”,承担起作为家庭一份子所应肩负的道德责任。对农家子弟而言,身体上的不自信往往使得他们在心理上也难以自如。虽然农家子弟身体上的不自在以及心理上的不自如都是“由于自己”,但他们却很容易在身心两方面都陷入苦恼中。

(三)陌生与疏离

大众高等教育产生于富裕社会和消费社会。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家子弟既缺乏在富裕社会和消费社会生活的经历,也没有在富裕社会和消费社会中恣意徜徉的资本。他们很容易在物质消费上被边缘化,从而产生疏离之感,成为象牙塔里的陌生人。即便能够跨过重重阻碍进入精英大学,相比于浸润在富裕社会和消费社会之中的城市中产阶层子弟,农家子弟依然受制于客观的经济条件,在社会交往上往往陷入囊中羞涩的困窘,甚至还需要牺牲交往和学习时间去兼职赚钱。贫寒家境决定了他们即便顺利通过了高考的独立桥,却还是很难成为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年。在访谈中,也有农家子弟谈起宿舍聚餐的“尴尬”。

在初高中时代,农家子弟还可凭借学业优异所给予的荣耀赢得内在的骄傲。但这只是局限于学习领域。“单向度的优越”既保护了他们,又为他们在大学的发展制造了隐患。进入不以成绩论英雄的大学之门,如果没有在起初得到有效指引,那么农家子弟就会很容易把交际局限在同伴群体之中或走向孤僻。即便他们的确保有“出人头地”的雄心,也很容易失去发力的对象,找不到自我的位置,从而陷入迷茫之中。当能力不足时,愿望就会让人痛苦。因而自惭形秽而后逃避面对经常就成了这些农家子弟自我保护的不二法门。他们经常在正常的人际和娱乐活动中感到不安,在情窦初开中品尝恐惧,在对成绩的焦虑和对成功的渴望中忘掉了生活本身,从而陷入自我压抑当中。因而他们一旦面对学业、人际交往等方面的挫败,就必然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农村出身”及其复杂性

熊和妮曾感叹,劳动阶层的子女“在教育这条道路上披荆斩棘,终于成为少数几个能够成功穿越荆棘的人。但当他们穿越荆棘之路时,他们却因为遍体鳞伤、血肉模糊而不能优雅地站立”。不过,这一历程也并非完全是苦痛,它也有其明朗的一面。

(一)自立、骄傲与关切

对农家子弟而言,上大学是人生的重大转折。尽管尝到了一路求学的艰辛,但他们同时也体会到了自立的快乐、取得高学业成就给自己和家庭所带来的荣耀与骄傲。

我们家一直没有盖楼房,我妈经常跟我爸说,你看,就是有点开玩笑,别人家都盖楼房了,都比我们家房子高。然后我爸就说什么,别人房子比我们高,我们家文化比别人高。(T-M-5)

底层子弟接受学校教育就是“接受同化”“被这个制度所笼络”的过程。按照这种理解,底层家庭与学校之间的文化是断裂的,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的底层子弟很容易就成为布迪厄口中“为其出身和最初的经历经常感到极度不幸和耻辱的本阶级的‘背叛者’”。尽管有农家子弟表示希望能够告别过去,但这种告别本身就是铭记和在意。对更多的农家子弟而言,村庄抛弃不掉,也是无可抛弃的。在城市生活中,他们还是会对村庄保有深刻的情感,关心底层人的命运,甚至生出改变的雄心。

我们宿舍有个城市里的孩子,他就特别反感秸秆焚烧,把大气污染也归结于秸秆焚烧上。但是对于我来说,那本身是从古自今的一种传统的方式,烧麦子、玉米杆呀会发出一种味道,会觉得很亲切,很有归属感。你不自觉地站在农村的立场上,而不是城市的立场上,不是污染环境的立场上。像我们宿舍那个城市的学生,他就很反感,说应该把秸秆焚烧的人抓

起来,我就说你抓谁呀。(T-M-19)

尽管高学业成就深刻改变了这些农家子弟的人生道路,但是村庄和家庭还是漫游者的故乡和安心之所,潮湿黝黑的土地、木讷而纯善的人们始终是他们内心深处的牵挂之地。

(二)情感结构的不同面向

在逐步攀爬教育阶梯、进入精英大学、实现向上社会流动的过程中,农家子弟产生出一系列复杂的情感体验。既有被排斥的边缘感、片面发展所带来的苦恼意识、疏离和自我放逐,也有自立的快乐、因高学业成就而生的骄傲、对底层人的关切甚至改变的雄心。所有这些情感体验都深深植根于他们最初的阶层身份,即都与“农村出身”紧密相关。

威廉斯曾提出连接个体感受与社会结构、连接寻常生活经验与宏观历史性结构变迁的概念——情感结构。在攀爬教育阶梯、实现向上流动的过程中,农家子弟形成了以“农村出身”为中心的情感结构。这既是外在社会结构在他们内心的显现,同时也蕴含着社会行动者的能动性。这种情感结构不仅有压抑和隐匿的暗面,同时也展现出明朗的一面。情感结构不只是同人们的日常生活连接在一起,它本身也是由特定时空下的社会结构所造成的。每一代农家子弟都有自己独特的情感结构,但每一代农家子弟的情感结构又具有连续性。对出生于不同时代的农家子弟来说,“农村出身”所牵连的情绪、情感都有所不同。这些留下的心理印记既有共通之处,同时也有时代和个人生活的痕迹。

(三)农村出身的隐与现

以“农村出身”为中心的情感结构具有情境性,随个体身处的环境而变化。熊易寒曾指出,“农民工子女的身份认同的形成是由事件驱动的,冲突性事件激活了处于休眠状态的社会边界,使潜在的身份可能性转化为明确的身份认同”。在带有冲突性质的事件中,进入精英大学的农家子弟对自己“农村出身”的敏感也表现得最为明显。

我们实验室有一个特别嗲的妹子,成天自诩自己是市里的,是独生子女,有时候会说“唉你们村子里那些事我都不知道”,就有时候会让我们觉得……我原先一直以来都不会把自己当成农村的,觉得自卑啊什么的,但是这种人真的应该好好教训一下。(T-F-9)

可见,农家子弟有关“农村出身”的情感体验经由具体事件而得以再现和强化。这一情感结构不仅在冲突性事件中得以呈现,它也隐匿于日常生活中,在主动和被动的比较中出现。同时,我们也要关注这种情感结构的时空性,会随着时间而发生改变。有农家子弟就曾表示对自己农村背景的感受经历了一些变化:开始不太自信,后来慢慢地合拍,到面临毕业和就业时又面临这种问题。我们在访谈中也发现,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自己的农村出身有什么敏感的地方。总体而言,年级越高,对自己的农村出身避讳越少,谈家庭、父母时就可以谈得越深入;学业(事业)成就越高、越自信,就越愿意谈与农村背景相关的经历。以农村出身为中心的情感结构还具有个体差异。在访谈中,有农家子弟表示曾讳言、畏言自己的农村出身,恨不得将自己的农村背景隐身。但也有人主动提及农村生活的经历,为自己取得的学业成就而自豪。

在访谈中,T-F-1很坦诚地说自己“以前干农活”“力气大”;T-M-8是唯一对城里人表达出强烈鄙夷态度、认同自己农村身份的人。他在访谈中说:“我就觉得城里人特别low,课上小组讨论什么的我都会说我是农村来的。”在自传中,Z-M-21也写下了相似的字句。不过他的自傲中也沉潜着自卑,隐藏着一种深深的介意,一种出人头地的雄心。

我常常对城里的孩子持一种鄙夷的态度。他们不如我自立,他们的生存能力不如我,他们不如我聪明,我在和他们相处的过程中总能找到数不清的优越感。

我们也要认识到,这种情感结构并不稳定,种种矛盾甚至对立的情感相互缠绕。这其中既有暗面,也有激昂、阳光的那一面。农村出身弥散在空气里,凝结成复杂的、情境性的且随时空而发生转变的情感结构。

农家子弟的自我超越

农家子弟以农村出身为中心的情感结构并非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攀爬教育阶梯的过程中逐渐产生的。尽管这一情感结构并非全部由诸如排斥、疏离、苦恼等负面情感体验所组成,但要突破其暗面仍然需要极大勇气。

中国城乡的二元政治和经济结构不断形塑了农家子弟的社会身份、语言和行为的生产机制,最终构筑了他们以“农村出身”为中心的情感结构。农家子弟在大学生活中的疏离和不自在当然同农村文化没有得到认同和尊重有关。但更为重要的是,即便所谓农村文化得到了认同和尊重,他们却还可能因为自身经济能力的限制、生存心态的局限而陷入自卑的泥沼。只有在不断累积成就感的过程中真正自信起来,他们才能突破内心的枷锁,不断超越曾经的自己。在更加开放、健全、公正和民主的社会中,取得高学业成就的农家子弟以“农村出身”为中心的情感结构将会少一些排斥、苦恼和疏离,伴随着这场以教育为马的阶层旅行所印刻的情感结构也将愈加显现其明朗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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