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柔/西南大学
旅美学者沈睿将余秀华比作“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让余获得了许多的关注,而这一说法也得到了较多人的认同,其原因并不复杂难懂,她们二人具有许多相似之处,很容易被联系在一起。
首要的一点是:两位都是女性。古往今来,女性文人作家都非常引人注目,既因为与男性相比她们的数量显得非常稀少,也因为每一位出名的女诗人皆非寻常之人。男性在我国文学史上占据了主导地位,仅以诗歌史来说,后人所推崇的历代大小诗人们,比如:古代的屈原、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等,现代的胡适、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等,均是清一色男性。美国也是如此,诗坛名人多为男性,比如:欧文、惠特曼、爱伦坡等。此外,过去的各国女子地位均低于男性,当今社会也依然如此,这背后的繁杂原因,在时间里纠缠、孕育出此般长久、坚固的规律。总之,这样的大环境使得一位女性要在某一领域取得较高成就会比男性更为不易,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故一旦成功肯定比男性更吸引眼球。布鲁姆将艾米莉·狄金森与惠特曼并列为英语文学经典的中心,一举确立了她与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并列的伟大文豪地位,受到全世界的敬仰。余秀华成名至今获得了许多提名和奖项,2015年当选了湖北省钟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应是当今诗坛流量最大的诗人。虽然二人的成就和地位完全无法相比,但将这两位都比较惹眼的女性联想到一起还是比较正常的。
其次,她们都创作了一批优秀的诗歌作品。艾米莉被视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之一,一生留下了诗稿一千七百余首,其诗主要写生活情趣、自然、生命、信仰、友谊、爱情,诗风凝练婉约、意向清新,描绘真切、精微,思想深沉、凝聚力强,极富独创性和哲理性。比如:在中美两国皆广泛流传的《Had I not seen the Sun》
(江枫/译)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这首诗极具象征意味,意蕴无穷,其中的“黑暗”不仅指黑夜,也指生活的灰暗;“太阳”不仅指挂在天上的那颗恒星,也可指一切美好的事物;“荒凉”不仅指心理或生活空间的状态,也指生命的贫瘠与苍白。该诗秉承了狄金森一贯简洁的诗风,只有四行两句,但这极短的篇幅既抒发了诗人的内心情感,也揭示了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当一个人体验过幸福,任何一点苦难都会变得格外明显,难以接受,就像《落难的王子》一般。除了这首诗,艾米莉还创作了许多受到诗坛、大众一致好评的诗歌,比如:《狂野的夜》、《这是鸟儿们回来的日子》、《头脑,比天空辽阔》、《我一直在爱》等。余秀华流传最广的诗歌应是《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该诗一共分为五节,阐释了女性个体的爱欲,抒发了内心的痛苦,也不局限于对自我欲望、情感的书写,将对自然、人性的思考托付在本人的生存体验之中,凭借“睡你”倾诉了自我生存的困境、释放了原始人性,拓宽了女性诗歌创作的视域。人民网曾给予此诗较高评价:“这样强烈美丽到达极限的爱情诗,情爱诗,还没有谁写出来过。出奇的想象,语言的打击力量,与中国大部分女诗人相比,余秀华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除此之外,余秀华的《我爱你》、《爱》、《月光》、《山民》等诗都比较出色,字里行间都充溢着爱的躁动与呼唤、爱的幻灭与实现等复杂的意蕴,但爱情不完全是她诗歌的主题,是引发她对存在、真理、死亡等问题进行形而上探析的核心命题。
再次,她们都生活在狭窄、偏僻的世界。艾米莉一直在一个小镇生活,她的青少年时代既平静又单调,很少外出,只旅行过一次;成年后遭遇感情创伤,就此弃绝社交,女尼般闭门不出,在孤独中埋头写诗三十年,蜷缩在自己出生的房子里度过了大半人生。余秀华出生在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并在这里长大、结婚、生子,如果没有诗歌,她的一生都将在这里度过,最终默默死去。实际上,她们的窄小世界不仅仅指物理意义上的生活空间,还指她们的社交圈子和心灵。艾米莉朋友不少,也喜欢写信,但跳出文字之外,她便十分孤僻,不肯接见大多数访客,甚至不去隔壁哥哥家拜访;余秀华则是村里的异类,因为整日做着别的村民不做的梦,干着他们不干的事,在生活的地方几乎没什么朋友,网络给了她很多力量,她也在试着交流,但一回到现实,仍是进退维谷。至于亲人,艾米莉的妹妹在她死后才震惊地发现那个藏着一千多首诗、藏着她毕生热情的箱子,余秀华的亲人无法理解她对于爱的追求和对诗的热情。二人独自思考、感悟生活后,把创作诗歌当作情绪的主要宣泄口,且借此拒绝、怀疑、抗争、蔑视着世界,余秀华的《渴望一场大雪》或许就是她们的心灵号角:“渴望一场没有预谋,比死亡更厚的大雪∕它要突如其来,要如倾如注,把所有的仇恨都往下砸......我只看中了它唯一的好处:∕我对任何人没有说出的话都能够在雪底下传出”,猛烈的冲击和压力都降临到生命里来吧,壮烈的牺牲后也许可以毫无忌惮地说出从没说过的心声,挣脱闭塞环境的桎梏。
最后,也是二人最为相似的一点——身体都不是那么健康。艾米莉不喜欢出远门,一生仅旅行过一次。到了某个时期,或许是在1870年代中期,她开始只穿白色的衣服,在买回的祖宅里独自生活,一生离群索居,非常孤僻,被人们称为“自闭症诗人”。余秀华因出生时倒产、缺氧患上了脑瘫,行动不便,说起话来口齿不清,她那不同常人的身体、面貌、行为是她一生悲剧——无法正常读书、不幸的婚姻、压抑的生活环境——的根源,但也是她有时间感受生活和被他人瞩目的重要原因。身体的残疾使她没有办法如同其他农村女子一样下地干农活、干家务,所以余秀华有时间思考、写诗;同时,这份特殊是帮助她一夜成名的噱头,引得无数人来消费她的苦难、关注她。现在想想,也许,艾米莉的风靡全国,也有身体的残缺助推。不过,炒作存在风险,噱头终会过时,诗人总要经过时间、质量的检验,不然就难免搁浅。更糟糕的是,这种消费倾向只能暂时给当事人带来一些利益,但对当事人的未来和这个群体而言没有多少积极意义。余秀华的诗歌《与一面镜子遇见了》中,这样谈到这个让她极不自由的身体:“我的身体倾斜,如瘪了一只胎的汽车……∕我的嘴也倾斜,这总是让人不快……∕没有这面镜子,世界该是公允的了。”她也曾在电影里唏嘘,“诶,如果是一个‘正常人’可至少比现在幸福得多。现在哪怕你成名成家也感受不到那样的幸福。”大众不该将重点放在她们的残障上,而应将余秀华和艾米莉作为诗人来看待、评价。余秀华说她能理解媒体用这个标签来宣传她,也明白大众喜欢消费苦难,但无论怎么明白,她的诗中都较少地提到残障,她公开承认的身份中,也不包括残障,可见她对这一身份的抵触。余秀华适应做一个热点,可终究不希望人们过多地关注残障这个层面,只是无论是艾米莉,还是余秀华总是被这个标签标注,身不由己。
此外,还有一点,她们的爱情都不太顺利,且具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色彩。艾米莉二十五岁时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两人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四十七岁时她爱上了父亲的朋友洛德法官,但不再年轻的她不想承担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拒绝了洛德,在对婚姻的憧憬和否定中走向了死亡。余秀华在非自由恋爱的情况下嫁给了比她大12岁的尹世平,被家暴多年,成名后,她用金钱非常强硬地与丈夫结束了这段婚姻关系;之后,她从不隐瞒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但她喜欢上的人对她来说总是遥不可及,《唯独,我不是》写尽了她追爱之路上的自卑与苦楚:“无论如何,我依旧无法和他对称∕我相信他和别人的都是爱情∕唯独我,不是”。但二人都非常坚强,艾米莉与洛德分手后,仍然憧憬爱情,为他写下了一首以新娘自居而语涉“拥有”和“被拥有”的不寻常的诗《Circumference thou Bride of Awe》(《敬 畏 的 新 娘 在 你 身边》);余秀华也没有因打击失去自我,仍然在诗歌里爱着、痛着、追求着。
余秀华与艾米莉有很多相似,甚至是相同之处,完全可以联系起来阅读、思考,既能培养联想能力,也可拓宽了解、学习、研究的领域。但读者需记住: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拥有各自的文学生命和闪光点,不能混为一谈。此外,二者在作品的主题、形式、语言等方面并不相似,而艾米莉的地位和成就肯定是现今的余秀华无法比拟的,所以承认她们的相同点时,也需明白余秀华是“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这一说法不够准确。
注释:
①[美]艾米莉·狄金森(EmilyElizabeth Dickinson)著,狄金森抒情诗选[M].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
②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③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④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