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理的短篇小说《路障》发表于《海燕》1981年第10期。同年,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文本写的是改革开放之初,某市市委书记秦越顶住压力,克服重重困难,改造贫民窟金家沟,建设新小区的故事。秦越是一个类似于乔光朴的改革英雄形象,他雷厉风行,改造方案刚刚通过,便“立即同建委、城建局、房产局、建工局等有关部门领导一起提出了一项安置拆迁户的方案”。“接着,他又把造船、海港、化工、炼油几大企业负责人找来讨价还价”,把金家沟小区建设分片包干给各大企业单位。然而,就在他踌躇满志准备建设规划之际,却碰到了困难。无论是开通道路还是组织拆迁,都阻力重重。刚刚平反的城建专家李元初认为,只有先搞城建立法才能保障城市规划建设顺利进行,而秦越却认为只要有党的领导,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而立法恰恰是对党的领导的怀疑。事实证明,李元初是对的。立法之后,困难迎刃而解。“搬拆工作终于完成了,大路也打通了”。不难看出,在文本中,达理把自己渴望改革开放迅速推进的激情,化为理想人物,并让其回旋搏斗在矛盾漩涡中,从而显示出时代的力量,由此构成作品严峻峭拔的色彩,所以,在文本的最后我们看到了一幅充满理想和信念的改革宏图。“也许还得碰钉子,遇到数不清的绊脚石。但无论如何,大路已经打通,任何路障迟早都是要清除掉的。对此,秦越决不含糊。他确信自己的脊梁还是硬的,准备豁出一切去顶、去闯,带着大队人马开上去!”
作为一部短篇小说,《路障》无疑是有气魄的,这种气魄来自对时代生活的介入,对改革的激情和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憧憬和渴望。可以说,与同时期的其他小说相比,《路障》无疑是一部优秀的短篇小说。达理将目光投注到曾经被忽略的工业领域,以开阔的艺术视野,现代化的目光和强烈的未来指向,表现了新旧价值观二元对立,揭示了改革道路上的社会病灶,洋溢着民族国家情怀。他们接续了“十七年文学”关注现实的传统,使文学书写最大程度地贴近社会生活,把握民族心理的脉动。所有这些都让我们聆听到了那个时代最真切的声音。
然而,当我们今天回过头来,再次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却总感到有不满足感, 这种不足不仅在于作品艺术上的薰染微细, 更重要的是来自作品思想的深刻性和广泛社会性的欠缺。在一定程度上,达理以对改革的渴望遮蔽了对现实矛盾的思考,所以,一纸城建立法便解决了现实所有的矛盾和问题,显得过于简单,甚至有些幼稚。况且,立法又怎么可能是那么容易拟定的?再者,秦越这个改革英雄的形象塑造也呈现出一定的脸谱化。从《乔厂长上任记》开始,改革文学的主人公往往选择厂长、县长、市长等领导者,如《花园街五号》(李国文)、《新星》(柯云路)、《男人的风格》(张贤亮)等无不如此。这种选择抹去了人物的个性化特征,代之以领导者的符号。作者规避了主人公的个体情感,而将其完全投入历史洪潮,以展现一代改革家的风采。通过这种视角的选择性叙事,人物的脸谱化便在所难免。所以,《路障》中对秦越的情感书写是粗线条的,除了工作,他几乎没有私人化的情感。对待被自己错误打成右派,深陷囹圄23年的李元初,他没有什么悔恨和自责,只是因为工作的需要才主动登门拜访,看到曾经“潇洒英俊、才华横溢的青年规划专家”沦为“脸上毫无血色,就像历史博物馆里展览的出土木乃伊”,他也仅仅是“觉得很尴尬”。他没有给予李元初任何精神慰藉,开门见山直奔工作主题,“你是专家,我来就是向你请教的”。而当两人因为工作意见发生分歧时,他依然如23年前一样,摆出领导的架子训斥对方:“过去把你搞错了,我们不赖账!可是你心里得明白,这个错误是共产党自己纠正的,不是你们闹成的!简直岂有此理!”这样的刻画,令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单向度的人物符号,而不是丰满的充盈着七情六欲、五味杂陈的个体生命。
《路障》无论在反映现实生活的深度和艺术上的匠心经营方面,都存在着无法忽视的“短板”。在一定意义上,这些“短板”或多或少存在于1980年代的改革文学中。所以,重读《路障》意味着对新时期改革文学的重新审视。我们今天应该如何看待像《路障》这样曾经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的优秀改革文学作品?这样的作品在当下是否依然具有现实意义和文学价值呢?
我认为,研究一个时代的文学话题,必须回到历史现场,考察在历史遗产影响下的创作。1981年正是改革开放进入如火如荼的时期,百废待兴,一切都在探索当中。反映改革题材的小说最早从工厂、车间开始,所以作为文学史名称的“改革文学”,是从“新长征文学”、“工业变革文学”过渡而来的。不难看出,所有这些命名都体现了改革文学直面现实的特点。对现实的关注自然会引发对转型期出现的各种社会问题的思考,《路障》所涉及的就是改革中的城建立法问题。所以,在一定意义上,改革小说也是一种问题小说,正如洪子诚所指出的,“表现社会改革的小说,从小说的艺术形态看,大多属于在20世纪中国小说中颇为发达的‘问题小说’类型。”[1]一般说来,在文学创作中,艺术地提出某种社会问题,并不会降低作品的价值,反而可能提高这类作品的价值。勃兰克斯在他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的《总序》中便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在现代,文学的生长,是从他们提供的问题而决定的。例如: 乔治·桑以两性关系,拜伦和费尔巴哈是以宗教,普鲁东和斯屠阿特·弥勒是以财产,屠格涅夫·施皮尔哈根和爱米尔·奥吉叶是以社会状态为论争的对象。文学提不出任何问题来,就是逐渐地丧失了他的一切意义。”当然,在另一方面,由于改革文学所反映的社会问题往往是极其棘手的,在与时代共振的频道中,很难找到最为彻底和全面的解决方法,这就导致改革文学思想深度的欠缺在很大程度上囿于时代的局限。
在人物的塑造上,脸谱化的改革人物形象同样与时代有关。我们知道,新时期中国的改革是自上而下的执政党的改革,但是,人民群众对改革的期待和意愿是引发改革的直接动因。那种对改革的强烈认同感,使得他们在内心中呼唤强有力的、理想化的改革英雄。改革文学准确而及时地表达了人民的心声,在文本中塑造了一批改革英雄形象。尽管从文学性的角度来看,这些英雄属于“扁平化”的人物,但恰恰是这些改革英雄“以澎湃的涛声很快掩盖了对十年灾厄和几十年‘左’倾危害的哀伤与悲叹,表现出一种雄壮、磅礴的气概和奔放、明朗的色调,从历史的严峻回顾中鼓舞人们去变革历史。”[2]从这个意义上看,改革文学是历史的产物,也是文学发展自身规律的必然。
阿来在谈到长篇小说《云中记》的创作时曾说,他之所以在汶川地震后10年,再提起笔书写那段人类历史上的巨大灾难,就是因为要避免“即时传递”,希望在擦干眼泪后,去领悟死亡的意义,去发现苦难中生命最高贵的东西,从而引申出对人类终极问题的思考。这是一种对不朽文字追求的写作态度。其实,在我看来,不朽的文字可以有很多种。经历时间的冲刷洗涤,去刻印人类生命DNA的文字是不朽的;即时性地在历史第一现场真实记录时代的文字,也可以是不朽的。因为,在这样的文字中,我们能够更真切地触摸到一个时代的气息。正是通过这些文字我们才能更好地反思历史。我想,这也是我们今天重读《路障》的意义所在。达理的文字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路障”。毕竟,我们只有清除“路障”,才能看清远方。
注释: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60页。
[2]张炯:《论“改革文学”及其深化》,《福建文学》198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