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缘起》与民族美学关系摭谈

2019-11-16 01:01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数字艺术与传媒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电影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白蛇小白学派

张 鹏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数字艺术与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在经过了《小门神》(2016)、《阿唐奇遇》(2017)和《猫与桃花源》(2018)三部充满了浓郁中国风的动画电影的积淀后,追光动画又联合美国的华纳兄弟推出了同样被打上了民族美学烙印的《白蛇:缘起》(2019),又一次给予了观众惊喜。而值得庆幸的是,相较于之前三部作品,《白蛇:缘起》获得了更为强烈的反响与高达4亿的票房收入,让人们在现象级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之后,再次认可了中国当下动漫发展的水准,甚至被认为是继“中国学派”之后新型民族美学风格的确立。

一、民族美学与“中国学派”国产动画

20世纪50年代,时任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的特伟对动画电影的生产提出了“探民族风格之路”的要求,其时的中国动画人,也主动地沿着民族风格的道路不断筚路蓝缕,向前探索。如《小蝌蚪找妈妈》(1961)等具有“民族风”的中国原创动画片脍炙人口,甚至成为时代记忆的作品,便是诞生于特伟的号召之后。而随着这类动画的不断涌现,并取得了一系列国际声誉,“中国学派”之名也应运而生。当前,学者已就何为“中国学派”达成了一定共识,它“特指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中国动画工作者创作的反映中华民族历史、社会生活和文化艺术,带有强烈的中华民族美学特征的动画电影。”

如果说,对中华民族历史、社会生活以及文化艺术的反映,是直观的、清晰的,那么何为中华民族美学特征?这无疑就是一个颇为抽象的,亟须厘清的内容,这也是我们认识“中国学派”以及当代拥有广阔市场的“中国风”动画电影的关键。应该说寓教于乐,尤其是传播儒道文化,写意传神,以及向剪纸、皮影、书画、木偶、戏曲等民族艺术中进行美术营养的汲取,正是“中国学派”具体体现中华民族美学特征之处。

如以孔孟荀等为代表者的儒家美学思想,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一直是华夏美学的主流,其强调“仁”为人应有的内在情感核心,在“仁”思想的指导下,人以“爱人”为外在表现形式,以恭、宽、信、孝等为具有美感的道德情操。“中国学派”中,如《九色鹿》(1981)中,九色鹿不顾自己有可能被暴露的危险,为在戈壁滩上迷路的人们指点方向,解救落水的弄蛇人等,就是“仁”的体现。又如在传神写意上,中国民族美学强调“不似之似”,即并不照搬客观物象,而是对其有所概括、取舍和调节,把握住,或赋予对象的内在的活力、精神,使对象具有灵魂,最终达到比摹形更高的艺术效果。例如在《三个和尚》(1981)中,三个和尚的人物造型是极为简单的,一切与人物性格无关的描绘都被摒弃,小和尚的年轻活泼、瘦高和尚的自私自利、胖大和尚的贪婪,都被用简单的线条组成的动作刻画出来。电影追求的从来不是以假乱真,而是让观众能够“迁想妙得”。又如在向民族艺术中汲取美术营养的动画片,如《大闹天宫》(1961)、《骄傲的将军》(1956)中借鉴了戏曲脸谱的孙悟空和将军造型、《鹬蚌相争》(1983)中的水墨艺术等,都是典型的范例。这些“中国学派”电影以东方传统审美熏陶着国内外观众。

然而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学派”的辉煌迅速陨落,美日动画的崛起又使得国产动画进行盲目模仿,这加速了国产动画电影在国际动画的舞台上悄然退场。在国内来看,多部动画电影也票房惨淡。这样的沉寂,直到《大圣归来》的出现才被稍微打破。《白蛇:缘起》的出现,无疑就是一部继《大圣归来》后的一部力作。

二、《白蛇:缘起》对民族美学的继承

有着明确的向《大闹天宫》致敬意味的《大圣归来》取得了口碑与票房上的双丰收,这让包括追光动画在内的中国动画人看到了继承“中国学派”留下的丰厚艺术遗产的必要性。《白蛇:缘起》对观众的吸引,很大程度上也来自它与民族美学的这一继承关系。

(一)人文情怀

《白蛇:缘起》有着浓郁的人文情怀。中华文化被认为以关怀个体、关注人生为自先秦起就具有的民族美学品格,这是与同一时期西方的古希腊先贤将目光投向浩渺宇宙,对世界尝试进行理性认知所形成鲜明对比的。以孔孟和老庄为源头的儒道文化,都在为建构人的现世伦理、关爱人的生活而努力。《白蛇:缘起》正秉承了这一美学之核。在电影中小白虽然是蛇妖,但是在多年的修炼之下,她已经具有了人形,也有了作为人的生命体认和情感,她在奉师父之命下山与国师作战,昏迷而被许宣救起之后,就以人的身份爱上了许宣,阿宣也爱上了美丽活泼的小白。然而小白的举动,却被常盘等群蛇视为一种背叛,于是小青奉师父之命前来捉拿小白。电影还充分展现了普通人的生活,并借用了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名篇《捕蛇者说》的典故。电影中故事发生在晚唐时期,国师为了修炼妖法而下令全国灭蛇,蛇甚至可以充抵赋税。阿宣所在的村镇就是永州的捕蛇村。这也让百姓们苦不堪言。真正立于村民对立面的,并非蛇妖而是以国师为代表的苛政,正如《捕蛇者说》中谓“赋敛之毒有甚于蛇”,《白蛇:缘起》中阿宣在知道小白是蛇妖后,讲的是“人间多的是长了脚的恶人,多一条尾巴算什么”,所抨击的就是这种“人吃人”的苛政,他看到了真正危及人的生命状态和生活活力的矛盾所在,口口声声除妖的国师才是妖。最终,小青也被小白和阿宣的爱情所感化,和小白一起走上了成为人、维护人的道路,孜孜以求地达成在500年后与许宣的重逢,以建立一个和谐的人类家庭。

《白蛇:缘起》通过这一场复杂、坎坷的人蛇爱情,提出了人的生命理应得到诗性安顿,人对于一种融真蕴善的俗世生活的追求,应该是得到尊重的。

(二)不拘格套

民族美学认为“太像不成艺”。在视觉上,《白蛇:缘起》同样沿袭了“中国学派”传神写意的特征。人物、场景等被精细地刻画“形”,同时又并不拘泥于色彩、光线、造型等的逼真,而是让客观物象拥有主观情感,具有艺术意味。以打造法器法宝的宝青坊老板狐妖为例,狐妖有着能够前后旋转的人面和白狐狸脸,在和人说话的时候能够自由换脸,当用少女人脸说话时,她的嗓音是年轻悦耳的,而当她换成狐狸脸时,声音则是苍老的,这让人物显得神秘而诡谲;而在身形上,她则拥有着妩媚暴露的形象,大腿裸露在外,还手拿烟袋,这与她的少女脸和狐狸脸都格格不入,但这一造型无疑充分展现了她作为宝青坊大当家的世故练达、惯见世事,让人琢磨不透。面对这样一个人,阿宣敢于为了小白两次找到她,接受对方将自己变成一个属于社会身份下等序列的妖,阿宣的勇敢便被狐妖的诡谲阴森衬托了出来。又以阿宣之死的场景为例,阿宣和小白被冰封在法阵之中,当小白苏醒之时,阿宣却已经成为一座冰雕,随后阿宣的身体逐渐化为金光,消融于冰封之中,在金光中,小白看到了两人曾经一起乘船唱歌的美好回忆,小白用自己的钗子与金光之间进行了最后一次连接,即将这一段记忆封存在钗子当中,500年之后的小白正是凭借此钗生出了找到许宣的念头。这一幕无疑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但是拥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奇趣。可以说,电影没有过于关注物象的真实性以遮蔽电影作为一个神话故事所应具有的神韵,狐妖等人物形象都因这种不拘格套而生动丰满,诸多场景因此而让人印象深刻。

三、《白蛇:缘起》对民族美学的突破

《白蛇:缘起》在继承了民族美学的基础上,又对其进行了美学视野上的扩宽。首先,如前所述,“中国学派”的民族美学往往有着寓教于乐的需求,然而这也导致了它过于依赖经典和忠实于传统,在内容与题材上基本都选择了民族神话或寓言故事,其优点是内容直白浅显,使低龄观众便于理解,而缺点则是教胜于乐,对于古代文化有着概念化解读之嫌,在人物的形象上,也显得较为脸谱化,个体的情感常常被集体意识所取代,如《南郭先生》(1981)、《小鲤鱼跳龙门》(1958)等俱是如此。这种翻讲寓言的“中国学派”电影短小精悍,时长通常为半小时以内,无疑,这是不适应今时今日要获取票房收益的大银幕的。而自《大圣归来》和《大鱼海棠》(2016)、《大护法》(2017)以来,中国动画人都开始了进行更具人性化的人物形象塑造,使剧情更为厚重的努力。旧的IP在启用时,往往只是被借用一个人物关系或背景,电影讲述的是全新的故事,且人物也呈多面化,人物自身具有各种矛盾和自我成长过程,显得更加饱满。

在《白蛇:缘起》中,观众就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小白和许宣的矛盾与成长。小白并非人们熟知的白娘子式的法力高深、性格成熟、贤惠持家的女性,而是一个初入凡尘时懵懂无知,无力对抗师父,不得不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的人,其后在战斗中她完成了成长,对自己认定的爱情也义无反顾地追求到底。许宣则一开始是一个活泼但怕蛇的青年,连村里人装在筐子里的蛇他都害怕,但是他最终选择站在小白身边与她并肩作战,甚至面对化身为巨蟒的小白也表示愿意与她归隐山野。传统白蛇传故事中许仙懦弱畏缩的形象在这里得到了改写。

其次,必须承认的是,作为一部中美合拍的动画电影,《白蛇:缘起》难免有“血统不纯”之嫌,美式动画中的优点也被《白蛇:缘起》所接纳。熟知迪士尼等美式动画的观众不难发现,美国动画电影中往往会安排一个轻松逗乐的小角色,这一角色通常为非人类,其作用是缓和主人公自救、战胜困难时的沉重氛围。《白蛇:缘起》中许宣养的小狗肚兜便扮演了这一角色。肚兜在小白的施法下会说人话,在发现自己会说话后吓得上蹿下跳,后来自己的尾巴还被移植到了许宣的身上等,都是让观众忍俊不禁的。但《白蛇:缘起》的这种借鉴学习是立足于自我的,追光在大方向上并没有迷失。

第三,“中国学派”的每一部电影在叙事以及视觉风格上都是独立的,然而《白蛇:缘起》却大胆地实现了传统动画电影所稀有的“互文”,积极地设计“彩蛋”,与其他经典文本之间建立联系。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电影对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的致敬,如许宣在瀑布下搭了一个木房子,旁边摆着一个他从河里捡来,没什么用却不舍得丢弃的“保安堂”牌匾,许宣还说自己的理想是做医生,这无疑是能让熟悉电视剧的观众会心一笑的。电影在此打破了作品之间的界限,触发了观众的回忆。又如许宣与小白在搭船时船夫唱的歌被许宣讥讽为“都什么年代了,还唱这么老土的歌”,其曲调就来自这部妇孺皆知的电视剧,电影结尾时许仙与白素贞相会于断桥时的“青城山下白素贞”的旋律亦然。除此之外,电影中小白和小青一同入浴的情景,致敬的则是徐克的电影《青蛇》(1993),这也为观众增添了亲切感。

可以说,《白蛇:缘起》在传承民族美学,而又有所新创方面,是可圈可点的。尽管仅因为《白蛇:缘起》的成功,就预言国漫的“春天”就要到来,或是一种较为稳定的民族美学风格已被确立,未免言之过早。中国动画人要实现国漫的复兴,还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路需要走。但是《白蛇:缘起》的启发和示范意义,它作为国漫的一针“强心剂”的鼓舞意义,却是不可否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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