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狂响与封闭空间电影的戏剧性创作

闫怀康 (北京电影学院，北京 100088)

在电影空间研究中，封闭空间(亦有学者称之为单一空间、极端空间等)是一种常见空间类型研究。从电影发明开始，当火车出现在咖啡馆内时起，人类对于地理空间拓展的注意力部分转移到了电影画框内，电影创作者和电影理论家们针对电影空间的讨论和研究就从未停止过，从而开启了一场关于如何在平面银幕内复刻真实空间的漫长探究之旅。

到了先锋派电影运动时期，出现了与表现主义流派相对的室内剧电影，这类电影源自德国戏剧导演莱因哈特创造的术语“室内剧”，后来被卡尔·梅育借鉴到了电影领域中来，形成了一种主情节发生在封闭空间内的电影空间种类。

一、封闭空间电影的神秘与无趣

“封闭空间电影”是指，一部影片的主要矛盾冲突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内展开，这个空间是整部影片主要矛盾冲突的案发现场，主要人物的行为动作也因此受到限制。

当我们在聊封闭空间电影的时候，我们要有个前提区分，意即，“封闭空间电影”和“电影中的封闭空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指的是主要矛盾发生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的电影，是一种电影的范畴归类；后者指的是电影中出现的部分空间是封闭的，只是一个空间的种类，前者是类似《十二怒汉》这样的影片，后者是类似《幕后玩家》中的别墅空间。

而电影《来电狂响》就属于我们要讨论的封闭空间电影，因为除了介绍人物出场的开场和结尾部分，以及旁切的次要情节(这部分是和原版《完美陌生人》在空间设置上明显的区别)外，影片的主体情节——分享手机信息的游戏——全部发生在文伯和戴戴这对夫妻的家中。

七位十多年的老友聚会，以两对老夫老妻和一对准新人，以及一位大龄“剩女”的组合形式，共同聚集在其中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家中，吃饭席间有人提议玩分享手机信息的游戏，直到第一条手机消息出现，故事进入主体情节，主要的矛盾冲突就在客厅的餐桌上展开，直到游戏结束。

虽然导演对空间做了充分的挖掘利用：卫生间、阳台、厨房、卧室，但整部影片的主要场景其实就是一套精心设计的三居室内。

随着制作技术不断更新，现代电影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表现手法。这些手法让电影更能模拟人眼的视觉机制，实现空间的自由切换和时间的任意穿梭。

为什么电影创作者还会选择在封闭空间内讲故事？

因为在“封闭空间”这种看似很受限制的空间内，可以快速地引发矛盾，充分地刻画出人物的性格特征，揭露出人性的善恶复杂性，呈现激烈集中的戏剧性冲突。严歌苓在其《扶桑》中表达过，只有将人放进特定的环境下，才能够挖掘出性格的丰富多样性。[1]

这是封闭空间电影的文本优势。另外一个优势是制作成本相对较低，集中单一的空间，降低了拍摄场景制作上的支出，同时也大大缩短了转场拍摄的时间，创作者可以将资金和时间更加集中用在剧本创作、演员排练、故事板设计、镜头和空间调度上。

但同时，封闭空间电影也正是面临着如上几个巨大的困难需要克服：空间单一造成的视觉疲劳；场面调度的复杂度提高；演员表演的极端处理。

而能否解决好这三个问题，是这类影片成功与否的关键。

二、封闭空间电影戏剧性的制造

首先在文本阐释阶段，是“议题设置”。

议程设置(agenda-setting)是传播学中一个重要的理论假说，指的是传播媒介能够成为大众关注话题的设定者，从而决定人们谈论什么和思考什么。[2]电影创作者(导演，亦包含了编剧和剪辑师)就像是媒体，用镜头语言强调什么，观众就会注意什么，这已经不只是巴赞所排斥的蒙太奇打破自然人为操控观众的问题了，创作者通过镜头语言和演员对白从一开始就是在暗示观众接受影片想要传达的议题。

在封闭空间电影中，主题往往是冲突更为强烈的大众“议题”，更具备普遍讨论的性质。将传播学领域的“议程设置”一词嫁接到电影叙事中，为观众设置一个强大的、更具普世价值的议题，既可以让剧中人物产生强大的行动力，也可以提升观众的参与感。只有这样，创作者才能在戏剧情节的编织上不断加料，增强戏剧张力，以此来保持叙事节奏在线，不至于因为先天的空间单一让观众产生疲劳感。《来电狂响》探讨的是关于“隐私”的议题，在这个议题下包含了很多小的议题，比如隔代教育、同性恋、出轨、家暴等，这些议题增强了观众的带入感。同样采用此类模式的影片还有探讨司法公正的《十二怒汉》，探究人类属性的《这个男人来自地球》，思考个体存在的《彗星来的那一夜》，讨论美国社会矛盾的《我们和我》《你好疯子》等。

所以此类议题下的影片，“表达”和“讨论”是核心，剧中人物通常会有大量的对白，整体影片呈现出“闲谈”的气质。刘大先曾将这类电影称之为“闲谈电影”，“并不仅仅是指它的内容很多是在闲谈，而是说闲谈构成了一种美学特质”。[3]电影中每一个人物“闲谈”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义的，都是为故事主题服务的，为主人公是否能解决冲突服务的，所以这些人物都是在创作者选定的议题下进行的有目的的讨论，起到推动情节的作用。因为空间的集中和受限制，空间内的人物更多的是通过“闲谈”来迅速引发矛盾冲突，达到揭示影片主题的戏剧性效果。

其次是“情节序列”。

在进行剧本创作阶段，情节的编织至关重要，影片的节奏感完全取决于情节的前后设置，封闭空间电影因为没有过多的空间支撑情节的转化，所以更需要在有限的空间内编织出缜密的情节逻辑线。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埃里克·埃德森在他的《故事策略——电影剧本必备的23个故事段落》中提出了一个由20～23个独立段落组成的英雄目标序列。这些序列也就是电影的情节点，它们是渐进的、环环相扣的逻辑流，以此建构持续和强力递进的戏剧张力，“实际上看，一个剧本其实是主人公完成一个巨大的戏剧目标，完成这个目标，他需要切分成20～23个小目标，这样一来，观众就会跟着主人公是否能实现目标的节奏走下去”。[4]

这个方法对于剧本写作是一个非常有力的检验工具，电影《完美陌生人》在情节设置上完美体现了这一点，四组人物看似“闲谈”的对话都有一个明确的议题，当这个议题下每个人都发过言之后，议题也将结束的时候，立即出现一个新情况引发下一个议题的开始，这像极了我们日常生活中关于讨论的形态。这种技法，大大制造了观众对未来情节发展的“期待”感，让情节逻辑线更加流畅，一环扣一坏，直到观众将整个电影一口气看完。

《来电狂响》的主体情节基本上采用原版电影的设计，进行了一些本土化议题的改动，同时也在台词上设计了不少更符合本土语境的“金句”，整部影片的情节流畅度非常高，唯一的不足就是旁切出去的次要情节，例如外卖小哥和职场恶霸等设计，让议题的集中讨论感被多次打断。

最后是“三一律”。

“三一律”作为古典戏剧的经典法则，它能够使得戏剧情节更加紧凑，矛盾冲突更加集中。因为封闭空间电影和戏剧的连通性——集中的空间、集中的时间、一个集中的议题，所以“三一律”同样在封闭空间的电影中得以发挥作用。原版《完美陌生人》除去开场的人物铺垫和结局部分，其主体情节全部发生在封闭的套房里，意大利中产阶级的道德感和朋友相约的拉扯感，让即便不想玩游戏的人也不敢轻易离开这个封闭空间，从而使得矛盾在这个受限的空间内，激烈地展开。每个人的手机倒作为打破封闭空间的核心媒介，创作者仅仅使用了画外音的方式，让演员的情绪和矛盾始终保留在这个空间内。时间上，则利用月亮的圆缺来暗示观众感受空间内矛盾冲突起承转合的变化过程，保证了观众的情绪和思考也完整地留在这个空间内。

相较于原版电影，国产《来电狂响》的主体情节依然发生在套房里，但同时，创作者将每个人物的手机信息以视觉的形式作为番外拍摄了出来，“番外的出现，第一，是可以打破空间感，把人从单一场景里调出去；第二，也是我们对原片的突破”。[5]这种“尝试突破‘三一律’”的方法的确可以起到打破空间困乏的作用，但同时过多次要情节的可视化场面也消解掉了封闭空间给演员造成的场域压力，打断了观众的代入感，同时也让观众丧失了脑补的想象快感。

元代文人乔梦符曾提出“凤头”“猪肚”“豹尾”作为指导写作乐府的章法。“凤头”是指文章的开端要引人入胜，《来电狂响》的凤头就是“敢不敢公开手机信息”，一个具备强烈讨论属性的议题；“猪肚”是指文章主体要丰满翔实，三组夫妻和一个单身女，涵盖了中国当下热门的社会现象；结尾，像“豹尾”一样有力，在封闭空间电影中，通常结尾一定会是一个情节逆转，这也和观众形成了强烈的互文性，也是此类影片的特质。

三、表演的戏剧化创作

因为物理空间有限，可供演员们表演依托的环境层次单一，在拍摄过程中，尤其需要演员对其所在空间进行深度感知。[6]无论剧中人物身处何种封闭空间——电梯、棺材、孤岛、工厂等，空间和演员都会自然形成一种“阻碍—瓦解”的互动关系，而这成为此类空间叙事电影的强大动力。

第一，演员首先需要主动做到对空间的再熟悉和利用。《来电狂响》中，主人和到访的客人都会逐渐展开对所处环境的再熟悉，从聚餐的客厅，到公共的卫生间，再到私人的卧室，以及露天阳台，这个再熟悉的过程，也正是演员对自身戏剧冲突任务的深化认知过程，接下来他们需要利用这些完成戏剧任务。霍思燕扮演的家庭主妇躲在卫生间和陌生人玩大冒险的游戏；马丽扮演的大龄剩女和乔杉在阳台完成“交换手机”的情节，从而引发观众对接下来戏剧冲突的预期。

第二，演员需要做到按照节奏点和所处空间环境完成“投掷—反馈”的互动。因为空间有限，演员和环境的互动就像是室内网球，演员用力投掷，空间会进行反馈。

封闭空间内的表演更加考验演员的上镜头性，演员需要在每个冲突点上进行揣摩，深刻感受影片空间和时间给予的场域压力，进行“特写般”的创作[7]，将人物情感准确地表达出来，使观众产生“移情”效果，从而使影片主题表达得更加深刻。

四、结 语

在创作实践上，封闭空间电影通常能够在一个空间内，利用某个强有力的议题设定将主人公和观众牢牢锁定在物理空间内，再通过巧妙的人物设计，不断地剥离出人性中的善恶，集中有力的情逆，可以内爆出强劲的戏剧性张力，这类影片往往在票房和口碑上能够取得以小博大的效果。

在执行层面，此类影片的难点也是吸引人的看点主要集中在剧本创作，以及演员表演和空间调度上，相较其他开放空间电影来说，此类电影的创作执行成本比较低廉，用有限的可见成本，制造出一场极致戏剧化的空间博弈，尤其对于初期从事商业片开发的创作者来说，是一个能够集中展示其才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