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永珍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邃晓企业目的,是企业理论的逻辑起点,也是企业行为的基础。然而这并未得到实务界的充分重视。全球治理模式一度受英美模式的影响,甚至理所当然地将利润作为企业存在的目的。很多企业过度关注短期行为,削弱了企业的可持续成长能力,甚至出现严重的商业生态问题。据此,西方企业界开创了一场回归基点的革命。188家顶尖商业领袖于2019年8月19日签署了全球商业历史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企业目的宣言》,标志着追逐利润时代的终结,以及价值共创共享的新商业文明时代的开启。
在万物智能、万物联通、智慧发展的新商业文明时代,应以量子科学哲学观为指导,重新审视企业存在的目的。企业应以“人的价值创造”为核心,将“股东至上的利润观”颠覆为“商业生态系统的价值共创共享观”。员工是价值创造的主体,利益相关方应参与价值创造与价值分享体系中。企业不仅要创造物质财富,并且要实现利益相关方精神智慧的提升,即达成物心两方面的幸福。
1.劳动分工观
针对企业目的的讨论主要聚焦于企业理论这一范畴。早期对企业存在目的的讨论当属亚当·斯密。亚当·斯密(1776)将企业视为分工与专业化的产物,企业的边界由技术与分工程度而定。斯密基于人性自利的假设,强调通过高度集权、严格的等级制度以及明确的分工,维持秩序与提升组织效率。斯密肯定个人与企业的合理性自利行为,他还强调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比政府或其他干预方式更能促进自利与他利的一致。但他认为自利不能自动实现,而是需要利他。追求自利,不但要遵守道德,并别人具有的怜悯和同情的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马克思虽然没有直接研究企业理论,但资本论的思想揭示了近代企业的两个本质特征:1.企业是市场价格机制的替代物;2.企业是用劳动力市场替代产品市场(程启智,1999)。马歇尔(1890)发展了斯密的分工与专业化理论,他讨论了企业内部与企业间两个层次的专业化生产与协调,企业内部的专业化生产职能可以通过分解为新的次级职能单位予以实现,但专业化分工的细化割裂了不同职能单位的整体性。弗里德曼(1962)明确表示“企业只有一种社会责任,就是在法律和规章制度的约束下,利用资源从事旨在增加利润的活动。” 弗里德曼的观点得到了广泛认同,成为“股东价值”革命的理论基础。
2.降低交易费用观
以科斯为代表的新制度经济学从降低交易费用的视角讨论了企业的本质。科斯(1937,1960,1975,2003)将交易费用引入企业理论中,将企业视为对市场机制的替代。科斯认为在“交易费用”不为零时,企业有助于降低交易费用,并且认为最佳企业规模是在企业内部完成一笔交易与企业外部完成一笔交易的费用相等的边界。要素所有者在一定限度内要服从企业家的指挥,企业家的权力范围由契约予以限定。阿尔钦和德姆塞茨(1972)将企业的本质视为团队生产,为了确保企业拥有比市场更好的生产率,团队监督者应拥有剩余索取权。威廉姆森(1979,1985)将交易费用解构为“资产专用性”“有限理性”“机会主义”以及“有限交易频率”等关键要素,并指出用一体化机制取代市场,有助于降低因敲竹杠引起的交易成本。张五常(1983)将企业视为要素契约对产品契约的替代,企业家或代理人根据契约的规定享有有限的生产资料使用权。交易费用理论对企业组织影响较大,洛克菲勒家族曾经将分散的勘探、生产、运输、精炼、销售等活动整合到一个公司中,运用企业内部的权威指导运营活动,最大程度地降低了成本并提高了石油的生产效率。约翰D.洛克菲勒以交易成本为理论依据,建立了标准石油托拉斯(Standard Oil Trust)。
3.权力配置观
哈特、布莱尔等从产权视角讨论了企业的目的。哈特(1995)等将不完全契约理论、产权理论以及剩余控制权理论引入企业理论中,将企业视为可控的物质资产的集合,并且认为企业边界由最大化各方投资激励的产权结构决定。哈特为物质资本所有者拥有企业产权提供了理论依据。但物质资本产权所有者享有全部剩余控制权,暗含着将企业声誉、无形资产等非物质资本都归于物质资本所有者,忽视了人力资本的产权价值,缺乏对企业价值创造与分配的整体认知。布莱尔(1995、1998、1999)将企业视为由股东、债权人、员工、供应商、顾客构成的社会责任主体,指出企业存在的目的是为社会创造财富。布莱尔从财富创造以及风险承担的视角诠释了企业的本质。布莱尔(1995)指出“所有为企业进行特定投资并因此而承担风险的人都是企业所有者,企业应由他们共同治理”。布莱尔的观点为利益相关者参与公司治理提供了理论支撑。Rajan 以及Zingales(1998)将人力资本产权纳入企业理论范畴,认为权力是企业的核心要素,权力导致企业取代市场。企业是将具有互补性的物质资源与人力资源凝聚在一起的组织,其边界应由可控制的权力资源决定。Rajan 与Zingales的观点为人力资本参与治理提供了理论依据。
4.创造顾客观
最具时代意义的企业目的观当属德鲁克。他明确指出,“利润只是一种绩效结果,不是企业最终的目的,利润最大化不能说明应该如何经营一家企業。”他强调“企业的目的必须存在于企业之外”“企业要创造顾客,为客户提供产品或服务,而不是利润或股东权益最大化”“管理当局的社会责任不只是创造利润, 还包括保护和增进社会福利”“企业利益与社会利益本质上是一致的,但不能自动实现,而是依赖于卓有成效的管理”。欧洲管理学大师马里克持有与德鲁克相似的观点,他认为企业存在的目的是创造和维护客户利益。有了满意的客户,就会有收益和利润。
总之,理论界针对企业目的的讨论本质上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利润为目标的企业目的观,劳动分工、交易费用、物质资本产权控制等基本上属于“利润观”;另一类观点是以利益相关者、人力资本产权参与治理、顾客价值创造的“超越利润观”。
1.股东至上的利润追逐
尽管企业理论对企业存在目的的讨论形成了多种观点,然而在商业实践中,影响最大的当属“利润观”。由于受英美“股东至上”治理模式的影响,在全球商业实践中普遍存在着重利润轻价值、重有形轻无形、重企业自身轻商业生态系统协调发展的现象。2004年面向全美400多位企业高管的调查显示,80%的受访高管声称他们为了达到短期收益目标愿意降低在研发、广告、设备维护和招募员工等领域的支出。这些行为尽管没有违反商业道德,并且符合法律法规,但却导致企业创新投入严重不足,丧失了可持续发展的活力,使企业在面对用户、员工以及技术变革的不确定性时束手无策。那些无视用户利益的问题产品、忽视员工可持续成长的能力培养、藐视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劣质商业行为等,更是导致了严重的负外部性、破坏了商业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生态。
我国上市公司近几年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因追逐利润而导致的商业事件。2018年到2019年药业上市公司的不良行为被频频曝光。2018年7月长生生物通过伪造记录、违规勾兑、过期使用、试验造假等方式,生产冻干人用狂犬病疫苗。不仅使疫苗注射者遭受严重健康风险,并且因丑闻曝光导致深交所发出的自2019年10月16日的退市整理,乃至被摘牌,使投资者遭受巨额损失,不仅如此,企业退市,员工也面临着失去工作的风险。曾经具有药业白马形象的康美药业货币资金凭空消失近300亿元,从2016年到2018年累计虚增营业收入291.28亿元,虚增营业利润39.36亿元。证监会将其界定为“有预谋、有组织、系统实施财务造假行为,恶意欺骗投资者”。这一商业伦理事件,导致康美药业市值由1390亿元跌为不足200亿元,投资者损失惨重。除此之外,辅仁药业自2010年就开始实施财务造假行为,并以此骗贷80多亿元,由于触及监管部门有关强制退市的规则,公司面临巨大强制退市的风险。投资者损失可想而知。
上述问题上市公司的外部审计师均为瑞华。而瑞华负责审计的康得新,根据中国证监会的调查,在2015年至2018年连续四年净利润实际为负,但却虚增利润119亿元,大股东2014年到2018年占用上市公司资金累计约530亿元。另一家上市公司大族激光被质疑存在造假行为。缺少针对外部中介机构监管的权威主体(如美国《上市公司会计监督委员》),根本无法保证其信息披露审计意见的客观中立。
美国安然的高管们提前三年通过金字塔式的股权结构实施关联交易虚增利润,以期获得更多的股票期权对价。对利润的过度关注导致违反商业伦理的治理行为,不仅使安然破产,也导致了具有80多年从事上市公司审计业务的安达信的破产。花旗集团、摩根大通、美洲银行三大投行因涉嫌财务欺诈被判向安然的破产受害者分别支付了20亿、22亿和6900万美元的赔款。针对安然与安达信的治理风险,美国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于2002年7月颁布了萨班斯法案,要求外部审计机构保持独立,不允许从事审计业务之外的商业服务。然而,美国四大审计机构普华永道、安永、毕马威、德勤无一例外地因违反独立性而受到了SEC的巨额惩罚。其中安永(2016)930万美元、毕马威(2017)620万美元、德勤(2018)1.495亿美元、普华永道(2019)790万美元。外部审计机构违反独立性原则的审计意见,有可能误导投资者做出错误的商业判断。
2.超越利润的企业目的宣言
针对全球性的商业伦理事件,2019年8月19日苹果、百事可乐、摩根大通、沃尔玛等188家顶尖商业领袖通过商业圆桌论坛联合签署了《企业目的宣言》。宣言明确指出“我们致力于为所有公司、社区和国家的未来成功创造价值”“为客户提供价值、投资于员工并捍卫其尊严、与供应商公平合理地进行交易、支持我们工作的社区以及为股东创造长期价值”。美国商业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企业目的变革表明,独尊股东利益的时代即将终结,取而代之的是商业生态系统的价值共创与共享,旨在使“每个人通过努力工作和创造力获得成功,过上有意义并有尊严的生活”。无独有偶,英国经济学人8月22日在其题为《公司的目标是什么》的文章中指出:最大化股东价值虽然取得了成功,但导致关注短期收入、忽视投资、剥削员工以及环境污染的负外部性等商业道德问题,并强调企业要强化问责与增强活力,致力于股东长期价值的创造。实际上,在2015年,美国哈佛商业评论就撰文呼吁在公司治理2.0时代,董事会必须关注公司的长期发展。
3.典范企业实践
在全球商业实践中,不乏关注利益相关方共创共生的优秀企业,如美国微软、英特尔、谷歌Alphabet、德州仪器、IBM、NVIDIA、VMware、宝洁、Adobe、思科以及苹果等企业,它们在员工待遇、善待客户、保护客户隐私、生产优质产品、回馈社区、就业机会等方面得到了高度好评(美国福布针对81000人的调查)。中国如海尔、方太、华为等企业在维护员工利益、用户利益以及创造商业生态系统价值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成为新商业文明时代的典范。
方太将儒家文化融入管理实践,秉承“因爱伟大”的价值理念,将中国儒家仁爱文化与西方科学管理有机融合,以中为道,以西为术,以道驭术。在传播仁爱文化、为社会创造价值的同时,实现了企业的良性循环。海尔则将道家文化与西方科学管理有机融合,以“自以为非”为企业文化的核心,通过持续的创造性破坏、创造性重组、创造性引领,实现了企业的不断成长。张瑞敏自2005年在海尔推动“人单合一”的管理范式创新,成为全球管理创新的典范。张瑞敏明确指出:企业必须创造一个价值体系,产生有影响力的推进社会进步的价值成果。其核心是“人的價值第一”,只满足短期利益指标,则不能将人的价值发挥出来(张瑞敏,2018)。2019年9月,海尔提出了“人单合一”模式迭代式创新的三要素即链群合约、自驱体系与增值分享,要以链群自驱生态取代传统的线性管理,实现生态链的价值创造(张瑞敏,2019)。华为始终坚持“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的理念,通过构建全链接世界的使命感、动态持股激励的制度创新等使华为成为具有高度创新能力以及价值创造与分享能力的典范企业。
1.新商业文明时代的组织情景
我们正在步入的新商业文明时代,企业进入万物链接、万物智能的数字化、智能化发展阶段。世界通过互联网与物联网链接为一个整体,追求整体价值的最大化与生态系统的协调发展成为主旋律。数字化、智能化一方面为企业快速决策与提升效率提供了强有力的信息技术支持,但同时融入全网络系统的不确定性也在增强,企业将面临更加复杂的外部环境。全球性资源枯竭、G2与全球供应链的价值创造、全球资源配置、全球气候变化等整体性问题、5G与AI技术的普遍应用、全球性经济危机与风险管理、去美元化与人民币国际化(王寿阳,2019)、拥有大量隐性知识并具有高度不确定性的员工、个性化需求的消费者,使组织管理面临更加复杂的格局,极易爆发黑天鹅与灰犀牛事件。管理不确定性的唯一办法是打开组织边界,构建商业生态系统,并将不确定性的主体纳入组织管理中,通过构建赋能型组织,实现商业生态利益相关方的整体价值创造。以正确的科学哲学观重构企业目的,通过构建赋能型组织结构,激活组织潜能,从而有效应对不确定性。
2.以人为中心的商业生态系统价值共创共享
德鲁克在其《21世纪的管理挑战》中强调管理必须高度关注“知识人”的成长与发展,并强调以“知识人”的观点设计组织发展的哲学、运行体系和激励模式尤为关键”(德鲁克,2006)。我国学者受东方智慧的影响深远,其思想体系中更加关注意义与价值等本质问题。成中英明确指出“管理科学的发展离不开管理哲学思想的引领,更离不开人的价值实现和幸福提升这一终极目标”(成中英,2014);楼宇烈也明确表示“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是以儒释道为代表的中国哲学最根本的精神和最重要的特征”(楼宇烈,2015);陈劲基于价值共享提出“基于中国企业管理特色和中国哲学智慧的新型管理理论,将有效赋能管理者和利益相关者,促进价值共创共享,进而推动世界和平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陈劲,2019)。
基于价值创造视角的新型企业观,强化了企业存在的目的与实现途径内在逻辑一致的认知。企业不是自身的存在物,而是超越自我的存在,价值创造应是企业追求的根本目标(谢永珍,2018,2019)。创造价值不仅仅是利他、实现社会乃至人类命运共同体发展的需要,更是企业自身持续成长的需要。
量子科学哲学观将世界的本质视为以“关系”为基础而链接的集合体。一切现实的核心都是相对性和不确定性,人们生活在一个“参与性”的宇宙之中,每个人不仅对自身的行为负责,还要对世界负责。企业与每个利益相关方的关系犹如鱼与水的关系,魚在水中,水在鱼中。因此,企业作为价值创造的主体,不单纯体现为企业自身的价值创造,更加重要的是商业生态系统整个的价值创造。这一价值体系包括:员工价值、客户价值、股东价值以及社会价值。其中,员工价值体现为对安全、福利、薪金等物质需求的满足以及对尊重、自我实现甚至超越自我等心理需求的满足;客户价值体现为高质量产品、高品质服务以及个性化需求满足的物理价值与心理价值;股东价值体现为通过财富创造与市值管理而增加的股权价值以及通过完善股东大会制度而参与决策的心理价值;社会价值体现为企业对政府的照章纳税、对社区环境的保护以及对就业等社会利益的充分关注与实现。
企业价值创造系统的四要素的内在逻辑联系是:员工价值是价值创造的主体,通过员工人力资本的提升与满足感的提高,及其创造性劳动,实现客户价值,并进一步达成股东价值与社会价值的实现。这一逻辑关系与平衡计分卡业绩考核技术具有高度的相似性,颠覆了传统将利润作为企业目标的股东至上逻辑,而是将外部的客户以及内部的员工作为最重要的利益主体,重视员工以及客户需求的物理与心理需求的满足。实际上,利润的创造与股东利益的实现,是员工价值与客户价值自动达成的结果。良好的组织管理,应该构建平台式组织结构设置,使利益相关方通过平台参与到价值的创造与分享中,并通过动态的价值创造与分享,实现企业的长期成功。
总之,尽管企业拥有200多年的历史,但面对新的商业文明,经典企业目的观受到了严峻挑战。在以量子科技为主要标志的21世纪,对企业的认知应该以量子科学哲学观为基础,企业存在的意义在于商业生态系统的价值共创与共享,其边界取决于价值共创共享而非科斯的交易费用。实现商业与社会的持续发展,乃至参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应成为未来企业的共同行动。企业不仅要创造物质财富,并且要实现利益相关方精神智慧的提升,即达成物心两方面的幸福。
作者系山东大学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山东大学企业管理研究所所长,董事会杂志专栏作家、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