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丽媛
摘要:韩少功的小说创作是20世纪80年代在现代化的冲击下发起的对传统文化的挖掘和探索,其中经历了创作思想的转变以及对民族未来的深切思考。本文在重新认识韩少功小说创作与现代性之间联系的同时,意在指出韩少功小说创作与现代性并非相互对立而是相互关联、密不可分的文学审美形式。
关键词:韩少功;现代性;寻根
现代性是解读中国当代文学的关键词。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史上,无论是哪一思潮的文学创作,都不能避开现代性不谈。因此,对于解读现代性在中国当代文坛上的作用具有重要意义。韩少功在面对现代性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必须追求和实现的情况下,率先提出从传统文化中寻找文学的“根”,并创作出了一大批饱含湘楚文化特色的作品,同时提升了中国传统文化在世界民族文化中的影响力,使得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性的桥梁下可以更好的实现与其他民族文化的交流,更好的走向世界。
一、韩少功的“寻根”创作起点:反思的现代性
韩少功作为寻根文学的重要代表,对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性对当代文坛的重要程度有不同的理解。他认为要从传统文化中“寻根”,以达到现代性的高度,就必须正确认识传统文化的内涵。对韩少功而言,其所要挖掘的传统文化并不是铁板一块的整体,而是可以区分的两种形式:“规范”传统与“不规范”传统。“规范”传统指传统的儒释道文化,即由历代官方权力所认可与推行的正统文化,它缺乏个性与活力,却具有“经典”或“正宗”的权威;相反,“不规范”传统则指乡土中所凝结的传统文化,如“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习惯风俗、性爱方式等,其中大部分鲜见于经典,不入正宗。”(1)从韩少功的创作我们不能发现,他是倾向于后者进行创作的。他把文化的“根”深深的触及湘楚地区的巫楚文化,从神秘莫测、异形奇物中去探寻传统文化能为现代提供养分和支撑的部分。基于对现代性的认识与反思,韩少功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创作出了许多兼具“传统性”与“现代性”的作品。1985年发表《文学的“根”》,韩少功开始自己“寻根文学”的创作。这一时期重要的作品有《爸爸爸》、《归去来》、《女女女》、《马桥词典》等,这些小说与他的前期作品相比,在批判的力度、题材的丰富和思考的深度方面都有了极大的提高,关注传统朴真的人性在现代化面前的畏缩胆怯与格格不入。
在韩少功众多小说的创作中,个性鲜明的民间人物成为其小说中关于神秘巫楚文化的重要载体。《爸爸爸》刻画的丙崽形象独特,他捉摸不定的行为动作使得他仅有的两句台词“爸爸”“x吗吗”被村中人反复提起,甚至于成为一些重要事件的指引与向导。在鸡头寨人的眼中,丙崽的病态是多种神秘的因素导致的,也正因为如此,他畸形的身体、病态的精神都受到村中人极大的关注,认为这是一种神秘的、来自不可知的神的指示。
在《女女女》中,韩少功塑造的幺姑则代表了一种妖魔化的倾向。早年的幺姑是一个十分善解人意并且勤劳温和的人物,她因为不能生育以及家庭成分的影响,始终活得战战兢兢,抑制了自己一切除生存以外的欲望。她听力不好却因舍不得用电池而拒绝使用助听器,收集各种纸片以致自己的床垫两头隆起,同事们向她借钱她也不敢去要,只是嘀咕着“要学焦裕禄呵”。或许是因为年轻时太过压抑自己的天性,幺姑在晚年性情大变,与年轻时穿旗袍、踏皮鞋、抹口红的形象大相径庭,不仅不再强调所谓的克己与奉献,过分强调享受物质,甚至于在大限将至之际回归兽性,这或许是早年的一种弥补,但这样充满神秘的性情变化显然具有着独特的具象意义。除了丙崽与幺姑,韩少功的其他小说中也有很多具有神秘色彩的人物。比如《马桥词典》中被认为可以预测中奖号码的精神病“梦婆”,转世后可以认出前生亲人的铁香,不讨饭就两脚肿大继而生斑以致病死的九袋戴世清等,都是韩少功塑造的性情独特而丰富的形象特征。
除了对“人”的极大关注,同时在韩少功的笔下,还刻画了许许多多的奇风异俗、鬼怪神灵、传统迷信等。如《爸爸爸》中,要表现丙崽的异于常人之处,先是在丙崽生活的环境上加以渲染。对于鸡头寨的描述充满了神秘色彩:“寨子落在大山里,白云上,常常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的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小小孤岛,托你浮游。”(2)鸡头寨在地理位置上首先就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这使得在寨子中发生的事情自然就有了一种环境上的神秘感。其次,“这些寨子不知来自何处。……对祖先较为详细和权威的解释,是古歌里唱的。”这在时间上更给予了鸡头寨无限神秘感,没有人知道这个村寨具体在哪,来源何处,为小说刻画具有神秘色彩的人物、事件提供了良好的展示平台。《马桥词典》中以两颗神秘离奇的枫树为地理坐标,“马桥的中心就是两颗枫树。没有哪个娃崽不曾呼吸过它们的树荫,吸吮过它们的蝉鸣,被它们古怪的树瘤激发出离奇恐怖的各种想象。”这两颗枫树看似具体,实际上是马桥村寨中人人心中的一个图腾、一个信仰,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树。围绕这两棵树展开了对马桥这一地区人物事件、风俗习惯等的展示和描述,自然也就充满了難以探其真假的神秘感。
二、现代视角下的民族性
当然,找到所谓的“根”并不是韩少功进行寻根文学创作的唯一目的,在传统文化中寻找的同时依然是以现代性为前提的。他回溯和回归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展望未来,因此,他希望能够从传统文化中寻找到一种具有现代性特点的来源和动力支撑。但是从韩少功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他的作品中人物的形象大都带有一种特定的悲剧色彩,细究这种色彩的来源,会发现它仍是植根于传统文化中愚昧、落后那一部分的,这意味着在传统文化中,愚昧、落后的因素还根深蒂固,而现代性的标准本身却漏洞百出,从而导致现代性无法解决传统文化中出现的问题,而传统文化也无力取代现代性成为新的价值标准。
因此,在韩少功的后续创作——《暗示》中我们就可以很明确的看出,作者对于继续这种回望和回归的犹豫和彷徨。《暗示》这部作品在文体上承袭了他上一部作品《马桥词典》的特色,以释义词条的形式,探讨了许多生命感知与语言的关系。在这部作品中,人物的着笔明显减少,而对生活中的具象细节的描写明显增多,将关注重心从历史移到现实,从过去转向现在,抛弃小说的叙事特点,着重刻画生活经验与生活细节,通过这些具象的词条表现作者所认知感悟的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贪污两百多万的县委书记在其家乡竟是人人称赞的朴实念旧的老实人;宽肩粗腰黑皮肤的铁姑娘小雁能肩负起不输于男子的劳动量却不能在民主选举时获得同等尊重的地位,而这种不尊重竟主要来自于同性等等,通过人性中存在的悖谬,揭示出在现代社会中人对生存形式和生存价值的理解。比如母亲癌症去世多多却没有一点悲伤的情绪,这遭到了鲁大爷的指责,但在资本主义环境的冲击下,忙于挣钱的母亲对于多多来说不过是“经常托人捎来的大堆玩具、零食、时装以及最先进的电脑,是电话里一个叫做母亲的女人时而严斥时而哀求的唠叨”。在这种物欲与金钱冲击下的社会,人的感情维系与观念的淡薄,正确与错误的划分界限模糊不清,道德标准也因时因人的发生变化,现代性暴露出来的尖锐问题成为韩少功反思现代性的主要困惑和难题。
《暗示》中体现出来的“言”与“象”之间关系的变化,正显现了韩少功对于现代性思想的精神蜕变。韩清楚的认识到“言”与“象”之间的对应关系发生了偏转和错移,于是以“后现代”的哲学视角对以经验理性为基石的“现代性”话语系统进行全面解构。书中出现的人物如老木、小雁等,都是在后现代视角下承载个体心理体验和生命感知的载体,他们不再是具有一以贯之活动轨迹的象征性人物,而是认识自己、感知自己的情感性记忆片段,使得人性的复杂性得以体现和揭示。
三、现代性叙事中的民族性探索
杰姆逊曾说,“讲述关于一个人和个人经验故事时最终包含了对整个集体本身的经验的艰难叙述”(3),韩少功及其他寻根作家,在选择以传统文化为根来进行创作的同时,也传达出他们对于整个民族精神面貌发展的关照。民间的鬼神文化、原始迷信被韩少功等寻根作家看作是借以建立民族性文学的根基和源泉,通过神秘莫测的环境、性情古怪的人物以及荒诞灵异的风俗习惯等具象的叙述对象,给各地的民风民俗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如《马桥词典》中提到,马桥人认为“地与天不同,地是公地,田是母田”,基于此,马桥人在耕地下种时都遵循严格的分工界限,“公地必须有女人来‘臊”,所谓“臊”就是要在耕作时尽情说下流话、开一些下作的玩笑,这不仅是一种生产斗争,更是一种神圣化的使命。《爸爸爸》中,村子里的人认为是因为丙崽的娘弄死了蜘蛛精遭到了报应才生下了丙崽这样的怪胎;鸡头寨的人因收成不好找巫师占卜,巫师给出的结论是“鸡精在作怪”,于是鸡头寨的人准备用丙崽祭祀,但在祭祀时天上响了一道雷,这使得鸡头寨的人这是上天指示丙崽是不可用来祭祀的,他平日里只会说的那两句话仿佛是有暗示意味的阴阳二卦,于是又把他奉为“丙仙”。
为避免对现代化和世界性的攀附而丧失自己的民族性,这是韩少功最初进行寻根创作的初衷,也是基于他对现代性特点的反思之后所选择的创作倾向。但事实上,寻根创作在初期呈现出对传统文化中神秘和荒诞因素的追寻,这种追寻看似是对现代性的抵抗和反击,实际上却在事实上给予现代性以依据,即,在神秘和荒诞背后还是传统文化中最为腐朽和落后的思想意识,它并不能传达出中国传统文化中质朴刚健的民族精神,更多表达的是阴暗愚昧的一面,这也是韩少功后期作品出现精神蜕变的主要原因,当传统文化中不能探寻到所希冀的“根”时,为求民族性而刻意进行的神秘与荒诞风格的叙事,就缺乏它应有的深度和内涵。
当韩少功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创作也就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对自我乃至民族的深刻思考。《归去来》中主人公在幻境与现实中的来回交替,是对自我身份的迷茫与寻找,也暗含对民族身份的迷惘和不解,试图在两重维度中给予民族身份一个合理解释,但却在这两重身份的摇摆中逐渐迷失了自己。这两重身份,一是对现代性的追求,二是自身固有的传统文化。但这二者并非绝对对立的,如同《归去来》中的“黄治先”和“马眼镜”,实质上是一个本体,却有着两重精神身份,看似以现代性包装着的城里人“黄治先”在思想中却住着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特征“马眼镜”,这马眼镜不是与他无关联的独立个体,是深藏于他内心的、骨肉相关的精神寄托,因此他能够从容面对村里人关于马眼镜的疑问,可以轻松接受仿佛自己从未用过的身份,只是因为这一重身份不过是他的本质表现罢了,反倒是在他再次回归到“黄治先”身份时却浑身不自在。换言之,中国在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中,是无法摆脱如“马眼镜”这样的传统文化的,因为这种文化早已深深地印刻在民族记忆中,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象征和体现。以致作者在最后,以黄治先之口喊出“妈妈,我累了!”,更像是表达无根依靠的现代性是无法在中国这个传统文化底蕴深厚的民族群体中安逸生存的,进而需要对与生俱来的传统文化寻求帮助与汲取养分。
历史感与现代感密切交融,才能使得表现本民族的作品展现出独特的审美形态。韩少功在小说创作方面一直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作家,他的每一次创作都饱含着他对文学和社会的深切思考,并且一直致力于突破与创新,在他的每一次创作中都可以看到他对文体或思想内涵的革新与进步,给读者和学术界学者带来许多惊喜与感动。通过解读韩少功的寻根创作及后续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其作品表现出的现代性叙事特点和思想的转变,以及他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民族性特征,对于我们更好的认识寻根文学、認识现代性,都具有重要意义。
注释:
韩少功《文学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
韩少功《韩少功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版:134.
杰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界文学》,张京媛译,当代电影,1989年第6期。
参考文献:
[1]汪晖.汪晖自选集[M].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2]韩少功.文学的“根”[J].作家,1985(4).
[3]韩少功.韩少功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
[4]韩少功.马桥词典[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5]杰姆逊.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界文学[J].张京媛译,当代电影,1989(6).
[6]陈思和.当代文学中的文化寻根意识[J].文学评论,1986(6).
[7]刘学明.从文学寻根到“现代性”批判——<暗示>与韩少功文学精神的蜕变[J],当代文坛,2011(5).
[8]牛婉若.寻根文学:民族寓言的现代性叙事[J].名作欣赏,2013(18).